九
龙城东面临海,滩涂开阔平缓,是良好的天然浴场。夏季城里人满为患,当地居民
甚至把自己家当成旅馆出租,多塞几张折叠床罢了。但一到秋冬季节,龙城的街道便疏
朗得让人奇怪,人都哪儿去了?只有把一部分人强制集中在什么地方,不准上街,中国
的城市才会人这么少,大街这么空旷。其实龙城所具有的城市规模,完全是因为夏季旅
游才膨胀起来的。当地人口不多,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一般没有多少过往流动人员,因
此除了旅游旺季,龙城给人的印象便是城市大于人口。
龙城最好的宾馆,在市中心广场的东面,叫龙城宾馆。站在旅馆窗前看不见海,但
打开窗户可听见涛声。“海离这儿可近了,顺大堤下去,拐个弯就到了。”四层的服务
员刘小红对他们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那女的,刘小红觉得这个女人的衣服款式是她从
电视里也没见过的。刘小红说完,他们走了,男的四十岁左右,走在前面;女的要年轻
十几岁,把手按在男人的肩上,跟在后面。他们是眼下这所宾馆里唯一的一对夫妇,很
引人注目。
这对夫妇离开后,刘小红便焦急地盼着赵春花来接班。因为赵春花休班,刘小红已
经两天没见着这位好伙伴了。所以赵春花刚一露头,便被小红扯进402房间。
“啥事儿这么急,老板要开除你了?”刚从农村进城不久,赵春花还没完全脱去乡
音,尽管她总是跟着电视里的女人学习。
“开除你吧。”刘小红无心开玩笑,她锁好房门,直奔柜橱。
“这儿住人了?”赵春花看着房间里别人的东西问道。
“一对夫妇。”刘小红打开柜橱,“你快过来,你看!”
赵春花也惊住了:那么多漂亮衣服!两个正当芳龄,又初涉城市的姑娘,各扶一个
柜门,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触摸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刘小红还发现衣架也不是宾馆配
备的那种,而是另一种泛着乌光的白铝的。刘小红拿下一件羊毛连衫裙,走到镜前,将
裙子贴上自己的身体。“太长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好像此时她正在时装店里试衣服。
“这一件呢?”赵春花又将一套毛料套装递给刘小红。刘小红接过套装,将毛裙递
给伙伴。“这一件也长。裙子那么老长。”赵春花说,“你太矮了。”
“我不矮,是她太高了。”刘小红说。
“她多高?”
“像个大洋马。”
“哎,你来看这个。”赵春花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红色的睡裙,睡裙的料是素绉缎的,
赵春花用手一摸,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她又将手缩回来了。
刘小红端详着裙子上部的两条细肩带,“这裙子怎么穿出去啊?”她摸摸肩带,
“肩膀胸脯儿都能露出来。”
“人家就是露出来穿的,睡觉时候穿。”赵春花说完又将睡裙挂回去。
“哎,你说,他们睡觉时,这女的穿这玩意?”刘小红好像要证实一下。两个姑娘
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起来。她们尽情地把玩着这件袒肩露背的红色睡裙带来的
愉快。
“这是什么?”刘小红拿起放在柜角的一个小纸盒。
“看不懂,都是外国字。”赵春花接过来摆弄一下。
“打开看看。”
两个姑娘看过之后,便再也不想逗留下去了。她们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被她们动过的
东西,尽量使它们恢复原样。然后锁上402的房门,回到服务台。本该下班的刘小红又
滞留了一个小时。她们猜测这对夫妇的一切,凡是她们能想象的。因为实在也没别的事
好做。也因为她们看见的那盒东西。这两个姑娘的年龄加起来才超过三十不远,她们都
是第一次见着那盒子里的东西。她们绕来绕去地探讨它的用法,偶尔也关涉拥有它的这
对夫妇的品德。她们想,随身带这玩意儿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人。说来说去,她们都还是
只知道小盒子里的东西叫避孕套,外国字写什么她们不管,反正这东西叫这个名。至于
用法,似是朦胧着。
赵春花查一下登记卡片,发现这个男的在省城的日报工作。她惊呼,她有个表姐夫
也在这家报社上班。
“你表姐夫叫啥?”
“我得回家问我妈。”赵春花说完兴奋地合上登记卡片簿,一脸喜庆气。
尹初石和小乔走在龙城的大街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亲昵偎在一起的双肩上。
尹初石感到由衷的放松和愉快。他已经决定将那件必须办的公事留到最后一天。
小乔挎着他的胳膊,头不时地歪在他的肩上,指给他看她认为好看的街景。尹初石
突然觉得女人真美好,这世界有时因为有她们才会让男人感到愉悦的气氛。
小乔偶尔就要停下来,驻足看一分钟吸引她的风景,让自己在那片风景中沉浸一会
儿,这其间她也要抓住尹初石的胳膊,像胆怯的孩子。尹初石发现这“风景”往往是一
对老夫妇,缓缓地漫步,或是一对恋人忘情地依偎。他心里很是感动,但又十分害怕将
这份感动传达给小乔。他最多能做的是,用那只没被小乔抓住的手,拍拍她的脸颊,提
醒她奔向海边儿。
小乔似乎并不希望马上就到海边,仿佛海边儿是他们这一幸福的最后场景,不必匆
忙。她拉着尹初石去逛商店,买些有当地特点的东西,比如贝壳粘成的烟缸、首饰盒等。
尹初石顺从地跟着她,昨天到达时的疲惫,已经通过一宿十分良好的睡眠祛除了。今天
他觉得精力充沛,买什么,他都可以替她背上。他认为小乔是个出色的女人,他可以也
愿意为她做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昨天晚上,他如醉如痴地吻着小乔,不仅因为小乔弄
的假介绍信使他们同居一室,也因为在火车上,尹初石太多次望见小乔红润的唇,却不
能在火车上吻一下。尹初石不希望这晚的缠绵在吻过之后打住,但小乔执意要他先去洗
澡。当他洗完澡,便感到了困倦,年龄不饶人。他点上一支烟,等待小乔光着身子从浴
室出来。但小乔却穿着睡衣睡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小乔将他的头抱进怀里,她
说,她知道尹初石累了,她让他安静地睡觉。尹初石嘴上说不累,心里却感到温暖。多
么可人的女人,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他们终于来到海边儿,选择一块有阳光但能避风的地方,小乔从包里拿出一块台布
铺在地上,陆续把包里能入口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手枕着自己的双手,仰面躺下。阳
光、沙滩、大海,无人的静谧,身边的爱人,人还要什么呐?!小乔的思绪突然切入了
这种满足,她想大声喊出来,感谢生活,也感谢造物主。
尹初石的睑贴近她的脸,她用手拢过他的头。她深情地吻他,然后睁开眼睛,看着
近在咫尺的情人。“这儿多静啊。”她停住又听听远处的涛声,“以后我们常来这里
吧。”
“好的。”尹初石说着又去吻她。
“好像我现在让你做什么,你都会说,好的。”
“好的。”
“跟我结婚吧。”小乔说。
“好的。”
小乔笑了,她坐起来,看着尹初石渴望她的目光,那目光十分粘着。她想,女人控
制了男人的欲望,便也能控制男人。
“你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乔说着会意地看一眼尹初石。
“没错。”尹初石歪倒躺在小乔的腿上。“你脑子里有几个念头?”
“两个。”
“什么?”
“跟你结婚,跟你睡觉。”
“这么保守。”尹初石用自己的头去撞小乔的肚子。他的额头觉到了弹性。“你最
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和气道。”
“什么?”
“一种日本的玩法。”
“和气道挺凶的,你敢玩?”尹初石不相信。
小乔把尹初石的头从腿上挪下来,放到地上,向前走几步,翻了两个漂亮的跟头。
已经坐起来的尹初石看呆了。他朝小乔走过去,在快接近小乔时,突然拉住她,一个背
挎,将小乔摔在沙滩上。小乔一骨碌爬起来,调整姿势,准备再一次接近尹初石。尹初
石伸开双臂,像狂风一样将小乔紧紧地裹进怀里。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不能吻她。他
抱得那样用力,好像分开一毫的缝隙他们就会消失在大海的远处。有一个划着小船的渔
夫经过他们,起初他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发冷而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然后,他看见是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他笑着摇摇头。当他将船划出一段之后回头,那两个人还拥抱着,
这一回他看得久一点,但未了依旧笑着又摇摇头。
尹初石的手麻木了,它们放开了小乔。小乔热泪盈眶地看着尹初石,“我爱你。”
小乔说。
“我也爱你。”尹初石说。
渔夫的小船越变越小了。
两个相爱的人,激情也如潮水,涨起落下,叠现着美丽的起伏。阳光渐渐火爆起来,
小乔脱了夹克衫,只剩下一个背心,她说她要把肩膀和后背晒成红色。她脸朝下躺下。
尹初石的手忍不住又去抚摩她光滑的后颈,还有后颈上柔软的茸毛。
“你刚才说结婚,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没结婚?”
“没人要我。”小乔说。
“我不开玩笑,我想知道。”尹初石也躺下,将脸凑近小乔的耳边。
“我也不知道。”她说,想一想又说,“有一次差一点儿。”
“跟谁?”
“一个厂长。”
“说给我听听。”
“好吧。那次是我给一个朋友出苦力,拍一个专题片,也算是挣外快吧。拍的是一
个与外资合资的企业,最后拍的是厂长讲话。我也是在这时才第一次见这个厂长。”
“又是通过镜头?”尹初石打趣儿。
“这次不是,这厂长就说了几句话。他挺年轻的,估计比我大五、六岁吧。是他开
车送我们回来的。他的厂在建义,大约三个小时路程。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任。
最后送我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是他开车,我坐在他旁边。我们没怎么交谈,一直在放音
乐。办公室主任和别的人在后面谈的热火朝天。”
“他的优点肯定跟我一样,傻。”
“为什么傻?”小乔反问。
“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己愣不知道,这不傻么?”
“他知道,分手时,办公室主任很热情地要把我送到楼上。我拒绝了。我走过去跟
他握手,我说我想跟他单独谈谈。他问我能肯定么?我说能。他就让我和办公室主任都
上车。我们去了一个高级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办公室主任很识相,早晨也没过来打扰
我们。就是那天早上,我拉开宾馆厚厚的窗帘,突然就想结婚,跟这个在浴室刮胡子的
厂长。我跑过去问他能离婚么?他站在那儿,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不能。然
后我就走了。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奇怪的是也没再动过结婚的念头。”
“跟初恋的对象也没想结婚么?”
“别提他。”小乔突然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
“他是个流氓。”
“天呐,这我能理解,如今流氓已经不再是名词,人们把它当成形容词用,专门用
来形容一种男人。”尹初石调侃地说,“他叫什么?”
“什么意思?”小乔警觉地问。
“也许我认识他,该防着流氓一点儿。”
“李小春。”小乔说,“认识么?”
“不。”尹初石说,“遗憾。”
“认识他才叫遗憾呐。”
“乔,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坦率地说这些会让我不舒服?”尹初石突然问。
“是你让我说的。”小乔坦率地说。
“我让你说你就说?”
“那当然。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干。再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不说就是了。
这简单极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尹初石的夸奖十分真诚,他还从未碰见过像小乔这样毫无隐
晦的女人。她的坦率让他心里敞亮,当然也有一点嫉妒的痛楚。
“你老婆不跟你说她过去的事么?”
“不多,她没什么过去的事。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都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小乔问。
“一般是,也不全是。”
“看来我可以改邪,但却归不了正。”
尹初石笑死了。
“我说真的哪。我想跟你纠缠一辈子,再也不要别的男人。”
“是么?”尹初石内心又一次感到恐惧。
龙城之行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到海边儿散步。傍晚,夕阳已经落进海里了,海面一
片沉重的铅灰色。明天下午他们将离开这里。尹初石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有些想回
去,工作、王一、小约带来的正常生活秩序,让他想念;另一方面他也很难过,眼下的
一切都让他觉得幸福,不忍心告别。还有,他也觉到了小乔的留恋,她比刚到时安静许
多。有时,他们像夫妇或恋人一样,挎着胳膊在大街上闲逛时,小乔默默地走路,无声
无息。尹初石问她怎么了,小乔说她只是在默默地享受这一切,能这样无所顾忌在地大
街上闲逛,真幸福。有一天早晨,尹初石醒时,发现小乔在啜泣,他连忙问原因,小乔
又一次说是感到幸福。她说,她醒来时发现他还在身边,就想哭了。
尹初石感到了一种很深的痛楚。他开始考虑为这个心爱的女人,他能做什么。
“你看。”小乔触动一下尹初石的胳膊。
“看什么?”
“你看海。晚上它看上去比白天更有力量。”
“因为颜色变化。”尹初石说。
“不,是因为晚上它安静了。”
“你觉得安静更有力量?”
“是的,初石。”小乔沉静地说道,“我好像第一次认识安静。我得谢谢你。”
尹初石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小乔这突发其来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也不想随便引导她
去体会。他觉得小乔是个很诗意的女人,随着她就能充分感受她创造的诗意氛围。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爱你么?”小乔问道。
“任何时候。”尹初石又补充一句,“我希望。”
“你真的希望么?”
“当然。”
小乔想一下,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想回到她最初的提问上。“我最爱你的
时候是在我们最安静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睡觉之后,我躺在你怀里。我知道你就要睡着
了,但你还是温柔地抚摩我。这时候我觉得身体里静极了,从脚趾到头发根儿,我那么
爱你,因为那么爱你,我也觉到了幸福。如果这时有人用枪指着我,要杀死我,我会微
笑着请他开枪。这么死一点也不难。”
尹初石搂紧小乔的肩膀,他心里惊异,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死,不同的只是他在激
情的巅峰时想到死,小乔是在激情过后的宁静中。“为什么我们都愿意想到死?”他记
得以前这样问过她。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小乔说完,又回到她自己的思路上。“有时候,你在床
上摆弄那些底片,我坐在窗前看你,海的声音很大,但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石英钟指针
移动的声音。我想我能这样跟你守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和和地留在一起,一起买菜,一
起做饭,或者你看报纸,我做饭。也许一起睡觉慢慢就变得不重要了。而在一起做这些
日常琐事变成生活最主要的内容。慢慢地我们就老了。”
尹初石的心弦被小乔的想象拨动了。他替她抚平被风吹起的头发,仿佛他们在一起
已经过完了一生的时间。“你在渴望婚姻生活?”
“不,”小乔马上否定了。“我在渴望……”小乔没说出渴望什么,她说,“不,
我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女人。有你我已经知足。”
“你知道法国有个诗人说什么么?”尹初石想改换一下似乎越来越沉重的气氛。
“他说,婚姻在家里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对那些不满足于家庭生活的人这句话的确是妙语。”
“乔乔,婚姻生活有时的确不坏,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结婚了。可是它带来的负
面的东西也的确不少。”
“也许是因为……”
“对,我明白你要说的话,是因为婚姻中的人不那么相爱。可是有时候婚姻比爱情
更有力量,它噬掉爱情。”
“我永远也不相信这个。”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爱情。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能应付。我以前也不这样相信。但是你让
我相信了。初石,别怪我,让我相信爱情,相信你,别拦着我,别让我清醒,我爱你,
即使你也要骗我,我还是爱你。”
尹初石停住脚步,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人能这样倾心于他,爱他。
他看着小乔沉迷的面庞,他问:
“让我干什么?”
“爱我。”
是的,永远。尹初石在心里这样说,但妻子的身影就像上帝安排的一片云雾一样及
时地蔓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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