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
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
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
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
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
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
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
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
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
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
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
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
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
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
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
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
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
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
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
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
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
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
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
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
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
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
“没有。”王一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领导:
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
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
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
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
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
刘方胜 即日。”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
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
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
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
开除。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
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
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
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
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
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
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
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
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
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
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
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
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
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
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
个午后逼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
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
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
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
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
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
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
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
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
该为此庆祝一下。”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
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
以前已经相爱了。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我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我爱你。”他用德语。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
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
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
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
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
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
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
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
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
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
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
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欢我?”他问。
王一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
懂么?”
王一摇头。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
一,然后说,“只有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
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
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
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
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
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
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
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
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
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
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
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
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
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
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
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
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
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
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
她无处躲藏。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我们没法儿见面。”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
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
王一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
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
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
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
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
秀莎文学
返回
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