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尹初石给王一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王一的是否也开了。
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王一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尹初石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王一觉得意外。
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
儿,她有些伤感。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王一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王一找
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
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
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
“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一次。”王一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欠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王一旁边的沙发上,
“说吧。”他说。
“我需要一张介绍信,我得离婚。请别现在问我为什么。请您相信我,现在别问我。
我……我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须么?”
王一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
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王一,“名头你自己填上吧。”
他说。
王一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
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
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
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王一又
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
王一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
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
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落。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肉,我严格按照菜谱做的,
不会有问题。红烧肉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
“这个呢?”王一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
“你很聪明。”
“是什么?”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
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
酒。”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王一尝尝红烧肉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
得意。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王一夹了一块肉。“我觉得中国
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
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
迅拿过酒瓶,“我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着王
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我想我得离婚。”
她小声说,“我已经开了介绍信。”
康迅盯盯看着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
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
“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
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为我还没离婚。再说,就是我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
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王一低声说。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我么?”康迅问。
“对不起,我……”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爱我,是么?”
“是的,我爱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我随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爱你。我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我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
待的女人是怎样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我最深的爱情放到
一个最适合我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
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我们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
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我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儿,并
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我们必须结
婚,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
“让我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王一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
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
“别再说了。”王一连连地摇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王一,“我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说完他端杯与王一的轻撞一下,一饮而尽。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
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儿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
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
“我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
着就是了。现在我们轻松点吧。”王一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肉又倒
回锅中加热。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
王一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
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
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
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样凹进去。”
“为什么要凹进去?”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我们两个一样笔直,
但不像我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
我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许。”王一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王一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
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
不等的两块。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
么切得不均匀。”
“在中国,我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王一的唇边。
“我喜欢革命果实。”他说。
王一咬下一半儿。
“为什么?”康迅问。
“我知道你也爱吃。”
“但你比我更爱吃。”
“不。”
“必须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
样喜欢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
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
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王一在心里自问。
“明天是周五,我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
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
“对,干什么?”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王一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
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
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王一拦住。
“去雾岭干什么?”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王一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出去一次,
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我吧。”
王一没说话,她在想别的。
“对不起,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
你的手。我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
“是的,我能理解。”
“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开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一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
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听你的。”王一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
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
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王一、康迅同
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
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王一。
王一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
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旧。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说。
“啊。”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王一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
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们老农一样了?”
王一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
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王一觉得虚假。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王一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
向后顶,才不致于让椅背落下来。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
“至少我们可以换着坐。”
“不。”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等我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王一向疗养区相反
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我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王一继续向前。
“这回司机还在看着我们。”王一说。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
“为什么是一分钟?”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王一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绕过这个
岭,是个温泉湖。我们可以在那儿露宿。”
王一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
“说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
“我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我兴么?这就像你告诉我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
傻瓜。”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
“是两堵墙。”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轻吻了一下。
“再来一次。”
“不行。”康迅说。“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远么?”王一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
摇头。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
后地明亮起来。当康迅拉着王一走近冒着热气的水面时,王一觉得这湖小得像个家庭游
泳池,但是很美。
康迅在安顿东西,王一却出神地看着湖面缭绕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
水面和天空一样颜色,白色的水汽让人产生幻觉:仙境也许不过如此。王一又把目光转
向远处,尽是些黑暗中山岭的轮廓。
康迅安顿好行装,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再一次从后面拥抱她,双手停在她的双乳上。
“这老天好像要带给我们启示。”王一看着星空。
“它让你做我的妻子。”康迅说。
“也许是别的启示。”
“如果你不答应,它让我跳进湖水。”
“我不答应。”王一轻声说,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水中。
王一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康迅渐渐沉没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担心,
她知道康迅会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静,她大喊了一声,“上来吧,别胡闹了。”
康迅像水下怪兽一样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几步走近王一,将她轻轻
推倒,“嗨,下面的启示更加深刻。”他吻着,杂乱无章地吻着,仿佛在引逗王一和他
一起开始下面的启示。
王一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
“下面的启示?”
“啊哈!”两堵墙终于在黄色意味下面碰头了,接着笑成一团。
王一搂着浑身浸透的康迅,望着皎洁的夜空,这将是一个淫荡的夜晚,她想,或者
淫荡能在这样的夜晚获得新的含义。她多么爱这个湿漉漉的男人啊!
秀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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