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如果注定要经历的痛苦来得太迟,常常会给人一种幻觉,以为痛苦并不是人手一份
儿,或者自己的这份儿已经侥幸地躲过去了。王一坐在干诊病房的沙发上,面对一片黑
暗,面对昏睡的康迅,觉得自己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左右着。与康迅同时住院的老人,刚
刚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只躺过一夜的床现在又空了。还有两三
个小时,黑夜才会过去。老人死了,王一不愿躺到那张床上去,她宁愿坐在沙发上。突
如其来的巨大的生活改变终于让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过去,无论痛苦,无论幸
福。
为康迅手术的医生对王一和珍妮说,如果再晚一点儿,这个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
性化脓性阑尾炎,很容易穿孔。
“是你救了他。”珍妮对王一说。
王一却在想别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当她赶到市中心医院,看见康迅在医院走廊
长椅上疼成一个团儿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她马上说服珍妮和
斯蒂夫,不等化验结果,而是立刻转到省医院。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怀疑。王一搀起康迅,
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是能
将他和自己永远分开的危险。
“我求你们别犹豫了。”她哭着说。
当康迅被护士们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王一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这之前
她一直站着。珍妮和斯蒂夫迎过去,和护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头望过她
一眼,他朝她点点头。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点时间驱赶另一种恐惧:要是她
没有及时地把康迅送到这个医院呢?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针的时候便开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扰不了康迅。
他们一前一后都曾处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诉王一,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烧,就没
事了。
王一让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说明天一早来换她。她要珍妮上完课再来。珍妮笑
笑说,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王一这才想起来,该通知系里找人代课。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为什么,王一感到安全,仿
佛黑暗是可靠的保护,抵挡了一切危险。老人不断呻吟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睡了几次。
现在老人死了,她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点也没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学校从烟囱
上飘下去的学生,仿佛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幻影,让她打了个寒颤。其实,她希望延续这
寂寂的黑暗,那样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后黄昏去面对人们各式各样探寻的目光。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外国男人!
在康迅等待进入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疼痛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轻声叫唤,他的头
快同蜷起的双腿合拢。王一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她忍着眼泪,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
果这能减轻他的疼痛,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已
经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胃,王一只能不断地
帮他擦去渗出的冷汗。
医生进来后,推开王一,又招呼三个实习生也进来。他要康迅躺平,将他的双手拿
开。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几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给人打了一拳那样
紧缩身体。医生示意实习生都过来按按。当第一个实习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过去的时候,
王一猛地推开他们,站到康迅床前,“滚开。”她大叫着。
“你要干什么?”医生愤怒地责问。
“你要干什么?!你没看他疼成那个样子,干嘛还让实习生练手艺?”急诊室的人
们都在围观。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王一的近前。
“你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没关系,我不许你碰他。”
医生突然转了话题,“我真是弄不懂,中国人现在怎么了。”
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看围观的人,“怎么只拿外国的月亮当月亮呢?”
王一觉得医生的话可以让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坚持站着,她觉得这侮辱和康迅的疼
痛是连在一起的。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个围观的人说,人群响起笑声。
“没错儿,也难怪人家瞧不起中国人,月亮都不圆。”医生又说。
“你真可怜。”王一咬着每个字说。
“你说对了,我太可怜了,不是一般的可怜。”
医生说完离开了,可是围观的人还留在原处,看着王一。王一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
她像怒视医生一样看着其他人。但她没坚持多久,康迅的手无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后背,
她回转身,看见康迅又费劲地抬起那只手,朝她摆动两下,示意她不要吵架。王一哭出
声了。康迅用英语对珍妮简洁地说了几句,珍妮才彻底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走过
去,紧紧抱住王一。又一阵疼痛剧烈地袭来,康迅的脸扭曲了。
早上还是来了。王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护士走进来,将体温计交给王一。王一将
体温计轻轻插到康迅腋下时,他醒了。他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还疼么?”王一问。
康迅摇摇头,他抓住王一的一只手握着。他在用力,但王一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
大睁双眼凝视王一憔悴的脸。他最后没有说出什么,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
用言语表达,但他能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爱的人看,这是
人类多大的憾事啊!
“大夫说要是退烧就没事了。”王一说。
康迅这时发现另一张床空了。
“他死了。”王一只好告诉康迅实话。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王一的手,没说
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王一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
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
大夫。吴曼没和王一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
“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王一往外走。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王一环视一下四周,
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
士。”
王一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
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
任。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
王一点点头。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我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
会是你。”
“那你怎么来了?”王一问。
“那个王医生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王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又问。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我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
“对不起,吴曼,我早没告诉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我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
王一承受的压力。“我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
王一扬扬手,笑了。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王一说。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
“我爱他。”王一说得肯定。
“天呐,老尹知道么?”
“知道。”
“离婚?”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王一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
公室。
吴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
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王一,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王一。
“现在是了。”王一说。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
王一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
责。王一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
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
离开小乔,王一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
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
忘却的。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王一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王一也有课,她提
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
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
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
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我自己没问题。”
他不想让王一感到难堪。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
的时间里,他必须让王一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
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
这场疾病,他觉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王一
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
他不想与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
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王
一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
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国
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王一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
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
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
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
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
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
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我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我们也不能拒绝。”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我做得对,他想,
如果我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
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王一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
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说。
“这个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王一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
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
宜一点的沙发。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王一表示难以置信。
“我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
“请吴曼?”王一说。
“我做红烧肉。”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王
一的情绪。
王一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
我下班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过来。”王一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地址。
“他那么有钱啊?”
吴曼一听王一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似地想到钱。
“是他朋友的。”
“不过,我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
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我爱你几多深。”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王一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
在他怀里。
“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王一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
碎发拢到她的耳后。
“你没事了,我心里很放松。”
“我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么?”
“我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
王一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
决定了。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
“我不知道。”王一说。
“我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王一,他希望王一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不,我爱你。”
“谢谢你,我也爱你。”
“我知道。”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
“我知道。”王一想,她该找小约谈了。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肉的时候,吴曼坚
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
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
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王一说。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
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
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王一不安,她好像在为王一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
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王一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
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
王一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王一的感情是认真的
么?”
“当然。”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我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
“但他不爱王一。”
“你怎么能肯定呢?”
“他爱另外的女人。”
“真的?”
“王一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
“那我也不该多说的。”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
“谁?”
“她的女儿。”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
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阴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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