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康迅出现在观察室门口时,王一的心悬跳了一下,仿佛是由高处落下的秋千。吃惊
之余她感到难以名状的陌生:站在门口用目光寻找她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
亲的人么?她怀疑自己的感觉,就像她怀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他们分开不过一周
多时间,她甚至不愿他发现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他出现之前,她是那么想
念他,甚至每时每刻,甚至在尹初石的旁边。
康迅迎着其他患者探询的目光,捧着一束盛开的鲜花,从容镇定地朝王一走过来。
当他的目光捕捉到王一的目光时,立刻释放出充满力量的柔情。这目光直达王一的心房,
像充电一样在王一那儿唤起力量和勇气。这目光好像在说,即使这些患者固执的目光是
举着屠刀的魔鬼,他们也将从容镇定地迎接。
康迅用英语跟王一打了招呼,然后把花束放到王一的床头柜上。这时一位患者的陪
护悄声对临床的陪护说,“他说的是英语的哈罗,我能听懂。”这位年轻女人说完,又
直勾勾地盯着康迅和王一。
康迅和王一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康迅四下看看,企图找到一个东西。
“这儿没有花瓶。”王一用英语说。
“我找椅子。”康迅说。
“床下有个小凳子。”王一回答。
康迅在王一床边坐下。他将一只手十分掩饰地伸到王一的被下,抓住王一温暖柔软
的手后,紧紧地握住,不时地用力,用力。王一觉得泪水直往上涌。她用手指去抚摩康
迅滑润的掌心。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皮肤的记忆有时是那么结实的联系,王一觉得抚
摸康迅皮肤的质感,好像是迅猛而来的潮水,立刻驱逐了刚才萦绕着她的陌生感,随之
而来渐渐升起的是旧日的亲切和隐约的欲望。他们把这一切都寄托在被下的两只手上,
它们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宛如两个炽热的身体……
他们的目光久久相对,一刻也不愿分开。康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轻缓。他说:
“不用把花放进花瓶,我已经见过医生,过一会儿,换过药,我们就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问。
“他告诉我的。”
“你见到他了?”王一又问。
康迅想了一下之后说:“他给我打电话了。”
王一随康迅回到他们的住处。打开房门王一感到了凄凉。一种没有女人时房间特有
的气味,使她对康迅产生一种近似母爱的怜惜。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深深地呼吸了两次。
“闻到什么了?”康迅问王一的时候,心里在想,是不是马上将珍妮的故事告诉王
一。
“你的气味。”王一轻轻地回答,声音中浸着柔情。康迅决定另外找时间说那个故
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王一休息好。
康迅要王一去卧室躺下,王一坚决反对,她说她已经躺够了。然后她问康迅准备做
什么。
“给你做点好吃的。”康迅说着将王一拥进怀里。他们热烈地亲吻,仿佛要把对方
吮进自己的身体里。康迅的唇像一阵狂风,从王一紧闭的双眼掠过,在她雪白的颈间做
了一次疯狂的停留,而后向下,他解开王一的衣襟,认真甚至有些庄严地捧起王一沉甸
甸的双乳,将头埋进去。他不停地亲吻,到处,到处,直到王一皮肤泛出热烈的红色。
王一觉得来自皮肤的热辣的痛觉汇合着心底的渴望,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抓住康
迅的耳朵,将他的脸重新放到自己的脸前,伴着她急促呼出的热气,她说:
“现在!”
王一的话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康迅的头上。他怔住了,停上了亲吻,他看看王一,
突然绝望地将王一的头搂进怀里。
“不,不,不行。噢,王一,我爱你,我想你。可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
拥抱王—……
康迅把王一安置在沙发上,让她半倚半卧,然后开始做饭。王一建议康迅将准备工
作由厨房挪到起居室来。康迅认为是个好主意。这样,康迅一边忙碌,一边用英语与王
一交谈。
“我的手没坏,也能做点什么。”王一说。
“好吧。”康迅将一只装生鸡蛋的碗交给王一,并在里面放许多糖,“慢慢搅。”
他说。
王一搅着蛋液,不时地看一眼康迅的身影。她感到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切感
又重新围绕着他们,仿佛已结婚多年,仿佛结婚了多年,那爱情依然活着。
“你在想什么?”康迅背对着王一问,他正在把牛奶倒进一只小钢精锅里。
“我在想,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因为婚姻必须持续很久。”康迅说着将装牛奶的袋子扔进一只盆里,那里已经有
蛋壳和别的弃物了。
“爱情不能持续很久么?”王一问。
“不是爱情本身的问题,我想。”康迅说着又将一些面粉倒进牛奶里,“是爱情携
带者的问题。”
“什么叫爱情携带者啊?”王一笑了。
“爱情携带者就是爱情携带者,我们都是。”
“爱情携带者有什么问题?我想每个人都有希望永远携带着爱情。”王一说。
“肯定没错。但人们常常没有足够的耐性,或者说耐心,所以携带爱情最后都变成
了一种愿望。在想拥有爱情,爱情却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这愿望很强烈呢!”
“不是每个人都没有耐心。”王一说。
“对,但这些人的耐心往往是对不同事物保存的。爱情不是一本书,你可以放到书
柜里保存五十年而不变质。爱情是一种植物,需要浇水照料。让一个人每天给同一种植
物浇水,需要伟大的耐心。”
“我们能有这样的耐心么?”王一问。
“也许没有。所以人们说真正的爱情都是破镜重圆的爱情。”
“你怎么这样说?”王一很敏感,她以为康迅是暗示她和尹初石的关系。
“对呀,也许我们结婚后没有足够的耐心,那么可能会分手,然后我们的爱情就会
面临新的机遇:破镜重圆。”康迅说完目光热烈地盯着王一,手里端着钢精锅。
“我们还没结婚呢。”王一说。
康迅放下手中的锅,走到王一跟前,蹲下,将王一搁在腿上的碗放到地上,然后抓
起王一的双手,“对,但是你得跟我结婚。我不会放过你。”王一看着康迅真诚的脸,
心里很感动。
“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不害怕结婚?”她问。
“让这个人知道婚姻所有的弱点,让这个人还深深地爱着。然后这个人就会明白,
婚姻是爱情的唯一出路,尽管婚姻有这么多弱点。”
王一无奈地笑笑,示意康迅将地上放蛋液的碗递给她。她接着用匙搅动鸡蛋和糖混
合的液体,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她停止了搅动,对康迅说:
“去厨房吧,我饿了。”
康迅高兴地离开了。王一重新去看碗里黄色平静的液体。她用匙从中间划出一道小
沟,小沟两边的蛋液迅速流向小沟,弥和了沟壑,只是在一个瞬间,蛋液的表面又平静
如初,丝毫没有弥和后的痕迹。她又做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觉得奇特,把蛋液和
糖搅在一块,就有这样的力量——不留痕迹。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说的破镜重圆,
她笑了。人做不到这一点啊!无论他的破镜重圆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人和人弥和沟壑,
永远也不能不留痕迹。她觉得遗憾,不仅又是为自己,而是为人。
“也许我真的该和康迅一道离开,结婚,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并且小心爱护这新的
生活。”想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当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时,王一将自己已经下定
的决心告诉康迅,“你真的最后决定了?”他问。“真的!”她回答。“跟我走?”
“对,跟你走!”
有人说,当人们在回忆和希望中感觉幸福时,这幸福便是永恒的。但是谁又能只停
留在回忆和希望中呢?!在回忆和希望之间,常常就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现实。回忆、现
实、希望,小乔就是在这三者的不断更选中度过了不安的二十四个小时。
总是在午后,她感到难忍的饥饿,如果她陷在某种不能自拔的恶劣情绪中,她觉得
浑身发软,不由地想起李小春。当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会带她去吃小笼包的时
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凉。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吃完后,
她回到房间,突然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这团乱麻理一理。她心里充
满了对尹初石的仇恨和蔑视,但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怀有这两种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
她觉得自己必须和尹初石说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摆清楚。
她打开录音机电源,找出一盘孟庭苇的磁带放进机器。好久没听这盘带子,她被忧
伤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了。
天还是天,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她觉得沉积在心头的忧伤与另外的忧伤在眼前相遇了,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
妹都嫁给眼泪……
小乔痛哭起来,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伤的身份——憔悴的妹妹,仅此而已。
小乔的反省就在这首歌的旋律中开始了。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谁又能想象,当她
泪水停止的时候,什么样的思想会钻入她的脑袋。这思想会为此时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
个方向,这方向对尹初石并不重要,但对小乔却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说的那样,路是
自己走的。
小乔骨子里绝对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因为她无法陶醉在痛苦中,尽管她常常陷在
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润的。这些女人不幸耽于痛苦中时,比如被所
爱的人抛弃了或是误解了,她们会随着痛苦顺流而下,胡乱花花钱,听忧伤的歌曲,一
边听一边流泪,最后给最好的女朋友打电话,去饭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倾吐出
来……最后,她们会为情人爱人离去的事实感到无奈,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又觉得无
力避免这种伤害。于是无可奈何变成了主导情绪,也许会去招惹别的男人,以求得平衡。
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时,也像无害的小动物,既不会伤着别人,也不会伤着自己——真
正的浪漫者。
而小乔与这些女人的不同之处首先是:她无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动的位置上去。
她大胆热烈富有情调,一旦碰到意中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着
是占有的欲望。她不是一个蠢女人,当然不会去恳求一个男人,但在占有欲的支配下,
她要求分辨是非。她无视在情人爱人中间不存在是非的经验,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这也许是她作为一个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许她从没意识到女人柔弱所能产生的巨
大力量。她觉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边,就该是胜利者,从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
她回忆了还能记起的每一次与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发现的事实惊呆了:几乎
是每一次吵架过后,尹初石都会让她觉到她是错误的一方,接着是她真心地道歉。
两个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错了,并且道歉,这似乎不是这个天下的道理。
为什么总是我错了,怎么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错?!小乔想到这儿,所有的细胞刹那间活
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间问题的症结。然后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伤
害了。她马上又联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刚刚微弱下去的怒火。难道他的
道理是上帝亲手给予的么?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爷一同给的,他也应尽快赶来,
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因为她——小乔认为他错了。她觉得自己的骄傲甚至自
尊统统让尹初石给弄坏了。在这场恋爱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将一无所
有,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破坏她。尹初石别无选择,只有向她哀求
原谅,他们才会有个未来,她才能讨回自己从前的自尊。
但是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人理睬她。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尹初石家的电话,她想像一个真正的泼妇那样,在电话里大骂
尹初石一通,操他妈,操他奶奶,什么话她都能骂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发抖。
她觉得自己已经裸体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顾及脸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
人报复。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骂王一。她是这么决定的。
电话铃一直响到最后的极限,然后自动挂断了:没有人接电话。小乔第一个涌入脑
海的念头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着又被第二个念头否定了:他们正在一起做爱,所
以没兴趣接电话。
小乔立刻跳了起来,周身的血液像通了电的小河,疯狂地流动着。她要马上去王一
家,不开门就永远砸下去,直到他们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想杀人了。
临出门之前,她站在鞋柜前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没有力量杀人,她一时间不知道
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门更严重更厉害的事,让尹初石后悔一辈子,不然她
会爆炸的。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遗书。
她相信尹初石对这样的恐吓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还爱她。除了
爱以外还有良心和道义。她要他进门之后的时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光阴一样。她写着写
着,流泪了。她从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但她并没有想到去死,
她写好了遗书放到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决定去父母家小住几天。
在人的一辈子里可能会有许多绝境,但并不是每个绝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还有一
点感觉和希望,就会活下去,尽管生活像保尔·柯察金认为的那样,活着有时比死去更
难。小乔来到大街上,将自己汇入下班的人流中时,对自己留在房间里的遗书感到一些
悔意,她看着过往行人的面孔,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她发现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这表情
打动了她,在心里突然放下了对尹初石的恨。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冷酷地对待尹初石,
尹初石也是一个脸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这样的表情总是能深深地打动她。
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决定先去尹初石的住处,她希望尹初石在,并能跟她好好谈谈。
然后再毁掉那份遗书也来得及。她突然有种预感,尹初石不会先于她走进那房间的。
当她敲尹初石临时住处的门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她回头发现是一位老人。他说:
“不用敲了,没人。这小伙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我能知道。他的自行车
在我那儿,我替他修了两回了。”
“好几天没回来了?”老人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到了小乔的心里,她又强调地问了一
遍。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要是回来了,我能不知道?”
小乔的思维又钻进了一个窄小的胡同,她无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
集中在王一身上。当她又坐出租车来到王一家门口时,精神又有些像临出家门时那样恍
惚。她拼命敲王一的家门,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对面邻居打开了房门。邻居要小乔
不要继续敲下去了,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在家,为什么敲起来没完啊!
“他们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块走的么?”小乔迫不及待地问。
“谁知道,我们又不是看守。”邻居说完不高兴地关上了门。
小乔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她想,他们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在房间里睡觉,可是他们
肯定在一起,也许旅行去了……
小乔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时间。她觉得大
街上的人像银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样,飘飘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里一片茫然,她甚
至不能想一下去什么地方,好像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对她都一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
压力,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样她会立刻飞向空中。
在离小乔行走的街道500米远的另一条大街上,一辆小型卡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
速度行驶着。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机是一位年近五十
的中年人,他有些秃顶,这不禁使人怀疑司机是否是他真正的职业。他看上去像是文化
人呢。后来他向警察解释,他要去机场送点货,因为要赶班机,所以速度稍快了点。他
说他的确是司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了。
他开车拐上这条大街时,心情不坏。这是条中间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树木,现
在只有一些柏树还保持着绿色。他并没有太分散精力去看这些树,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
离开这些树木,横穿马路。他没有因此减速,但保持着警觉。接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贴着
快车道的路边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喜欢让
一辆辆汽车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去中间的甬路?也许是因为生气他没有减速,但他鸣笛
通知了这个行走者,后面总是有车的。
他向前开着,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前面,也许是个疯子。这时他的汽车前部几乎
接近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一阵风将这个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车上,他的脚触到刹车上时一
切已经发生了。
一切都晚了。
他坐在驾驶室里,两分钟之内一动没动。他仍然搞不懂是什么力量让那个女人倒向
他的汽车。十年前他开车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女人因为这次事故成了跛脚。他曾经为此
感到难过。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是责任者。他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直到一个过路人把
他从汽车里拉出来。
“你他妈的是动物啊?这女的都快死了!”这个过路人扯着司机的衣领大声吼着。
这时,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司机对赶来的警察平静地说:
“我真倒霉,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找死。”
“闲话少说,执照!”警察向司机伸出手。另一个警察也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记者证,
他对同伴说:
“电视台的,叫戴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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