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刑·人市·血的赏玩

一九四三年同一期间,广西省良丰有埋婢案,桂林有医院职员踢死工友案,

青年会职员吊打童犯案,偏僻县份有活埋女教师案,福建省南平有虐杀童养媳案,

陕西宝鸡有鸨母戮毙稚妓案,恩施有锥刺棒打妻子,撤尿迫饮的虐待案,四川成都

有经理踢死女工案……这些私刑案件,如果大家并非健忘的话,一连串想起来,真

要以为我们今日是生活在“活地狱”的境域内了。

沦陷区的吃人肉案,各地发生的盗窃案,研究起来是要关联到经济的原因,

今日若是被贫穷逼得无路可走挺而走险的人,一般社会心理对他们还多多少少有点

原谅,因为真正的吃人魔鬼屹立不动,对“窃钩”的小鬼又何必苛责!但对这些滥

施私刑的家伙,却真令人觉得憎恨难忍,不活埋人,不踢死人,不锥死人,不戮毙

人,自己还是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呀!本来略略涉猎过几本社会科学书的人,就会知

道世界上好人与坏人之分,并非轻易的事,而且也决不像“脸谱主义”的舞台所表

现的那么简单,这世界有满肚人脂人血的“善士”,也有满肚良知理性的“叛徒”,

非有智慧的显微镜,甚难鉴别。但对这些滥施私刑者,我们却可以毫无疑义地断定

这是一群历史的渣滓人物,一群坏到无以复加的败类!我们如果等到活埋或戮毙一

类惨案暴露时,才奔走骇汗,相惊接耳,而对于一般非法的逮捕,对于一般具体而

微的私刑。如警察踢小贩,乘客打车夫,丈夫殴妻子,主人鞭婶仆等视若情理之常,

我们客观上已经是私刑的啦啦队了。

我所知道的中国民间的私刑真多,有些地方捉到深夜走进菜园盗菜蔬的人,

是把他的脚筋割断,使这小偷终生成为残废;有的地方,捉到通奸的男女是把这两

个人捆在一起,装入猪笼连同石头一起沉到河心去;北方的妓馆,有所谓“雨打梨

花”之刑,把猫放进稚妓的裤裆里,束住裤管,然后鞭打一场,让猫儿抓破稚妓的

周身皮肉。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区域,有吃仇敌心肝的风俗,湘西据说就有这种情形,

沈从文还有声有色地把它写进小说。幼年时,我也曾听过杀了强盗把他的心肝炒熟

送酒的惨事。奇怪的是这些惨事,连善良的乡下人眼里也视若寻常。譬如沉“野鸳

鸯”,割小贼的脚筋等事,几乎很少村落有人敢于挺身反对,这种各自为政的封建

传统,这种毫无法治精神的野蛮作风,我相信在中国还是根深蒂固,试看在篇首所

列举的私刑案件,不是还发生在算做文明的都市里吗?

对于那些将人滥施私刑的恶人,对于那些以为“适当的私刑”仍算合理的

庸人(今天还有不少人认为亲手踢打小偷仆役一顿是天公地道的事,“法律”对这

些“适当的私刑”也从不干涉),要彻底淘汰,恐怕还得归结到那一句老话,只有

彻底把中国社会

推前一步,才有办法吧。当主人和婢仆,鸨母和妓女在一起,怎能希望前者不压迫

后者呢?

偶翻旧籍,发现了唐代长安设有人市,女人是和牛马同栏贩卖的。宋代人

市似乎也不衰,名士如苏东坡,也用爱妄和人家换骏马,以至爱妾触柱自杀,这事

迹到今天还昭昭可考,其余也就概可想见。数千年来,中原人市鼎盛,到了今天,

流风余韵、还是袅袅不绝,前几天我就看到一位先生拍电报到沦陷区去买婢女,据

说因为饿殍载道的缘故,婢女的价格大跌云云。

我们的婢女买卖,似乎不及日本的妓女交易,依照范士白的记载,哈尔滨

那家人口贩卖公司,布置堂皇,办事人员整整齐齐地坐在案前,如果谁来“定货”,

付出定银若干,几十个几百个女人一周内就准时运到,这是现代商业组织在人市的

具体运用,日本人用最文明的工具去做最野蛮的事,在世界是闻名的,这不过是一

个小例子而已。

我们的婢女买卖,似乎也远不及摩洛哥的人市之盛,有友自欧洲来,说他

参观过北非摩洛哥的人市,盛况并不逊于描写十五、六世纪欧洲社会的电影中的情

景。大批人口买卖在非洲原是盛行的,这也不过是一个例子。

但尽管东也不及,西也不及,我们的人市,却自有一番中国风味,这就是

小规模的原始的交易。

不知道别处怎样,我们乡下交易的情形是如此的:先由媒婆(媒婆大都兼

营这种人口生意)把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带上门来,这些准丫头年龄大概都在八岁至

十二岁左右,太小的不能操作,太大的容易跟人私奔,所以选择那种八岁至十二岁

的,也是一种人类生活实践的经验。

如果小姑娘的母亲跟着来,那就给她一条“红桌裙”(是垂在桌前,拜神时

以壮观瞻的,上面绣着八仙过海等图样),让她围着身子才给进来,因为无儿无女

的人家,身上大抵带着一股煞气,贱气,如果不用那条“红桌裙”冲它一下,是难

免珐污了高门大户福泽的。这类交易谈判,照例不在大厅,只在入门处准备给客人

停轿的“轿厅”进行,而且总是由女主人负责,男主人,就是那班老爷少爷一类人

物,只在交易快成功的时候,出来看看丫头的面孔是否端正,决定一个适当的价钱

而已。凡是丫头肖虎的,头发黄的,鼻梁碰伤的,眼睛太小的,牙齿歪斜的,价钱

总得杀它一下,谈判妥当了,就在大厅交银,这丫头立刻得另改一个名字,春梅、

夏莲、秋菊、冬桂,用一个季名加上一种花的名字,一以表识其入门的节令,二以

表识她是一个丫头,三以表识她是一朵香气未泯仍可卖钱的花,一举数得,大家都

奉为惯例。

以后丫头当然就开始那长夜漫漫的奴婢的工作了!零用钱是没有的,要靠

自己在深夜替网店织网(那时每织一千网孔获酬铜元一枚)?或刺绣才能弄到几个。

长大了就高价嫁给农民,或者更高价卖给老爷们做侍妾。照乡中惯例,她们生的儿

子得称呼大娘做母亲,却仍旧叫自已出身微贱的亲娘为×姐,以前我还听见一位学

究摇头摆脑说这是周礼定下的相传数千年的习俗,可考与否,怒我没有工夫去翻检

了。

这类从人市上买来的女子,自然是平凡而且卑贱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轶

闻可以记载。不过我还记得两件在幼时听来颇饶趣味,而今回味起来却不胜悲哀的

事:一是我们家前代养过一个丫头,买进来以后,她常常偷生米和捉壁上的“盐蛇”

吃,“盐蛇”

据说有消痰之功,但是人们总得等待它被药材店制成“盐蛇散”之后,才敢领教,

但这位可怜的小丫头却生吞活吃,据说这习惯是从贫穷的老家带来的。另一是有一

次龙王庙前戏台上演出了一出悲剧,那夜就有几家大户家里的丫头把彼此的衣襟缝

在一起,跳河死掉。这些事当时在乡间都传闻一时。但一来那个吃“盐蛇”的丫头

后来终于被大户家的贵气所染,不再吃“盐蛇”了;二来联袂死掉的也不过是一群

丫头,不久也就风平浪静,算不得什么轶闻,并不像禁屠求雨;捉“野鸳鸯”的那

一类事件更能耸动视听。

家乡现在在饥馑与灾乱中,听说能用丫头的人已经很少了。但总有人用得

起的,上面说过的那位大人先生不就拍电去定货了吗?买人口是否犯法,我没有翻

过“六法全书”,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丫头”,一名“养女”,凡是叫做“养女”

的,主人就是摇摇摆摆,把她带着跑过三关六码头,也不会出什么毛病的。

这也许是最不悲惨的一种人市,因为妓女市场和淌血的人肉(一称“米肉”)

市场,正惨澹地普遍存在着,“登泰山而小天下”也许有人觉得我写出来的事像太

平凡吧,但我还是忍不住把它写出来了。因为自己觉得那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

逻辑十分可怕,依照那种逻辑来推理,只要世界上还有非洲原始部落,中国就是一

个天字第一号的文明国家了。

在桂林七星岩我见过一个乞丐,面孔黧黑憔悴,鹑衣百结,在额顶笔直插

上三炷茄楠香,烟雾在他头上缭绕,血水在他面部缓慢地下滴,他就靠着这种可怜

相跪在路边乞食,小市民们咧开两排牙齿,好奇而又富于兴趣地围观如堵。

这情景使我痛苦极了!人类以他人的痛苦作乐,和戕贼自己的身体求怜的

悲剧,正不如要演至何时何日!

心理学上提出的淫虐心理,实在是人类灵魂中的余毒,生理学家举出狗抓

地毡的事实,说这是动物蛮性的遗留。淫虐狂心理云云,恐怕也和我们屁股上的尻

骨相去无几,是人类原始野性的遗留吧!不幸这些野蛮性却很得到后天滋养,乎蔚

为风习。所谓淫虐狂,本来常指对待异性而言,使异性遭受流血以上死亡以下的痛

苦,自己便乐得牙痒痒的,像王尔德所描写的一个王娘求爱不遂,便要求国王把自

己爱人的脑袋斩来,捧着狂吻;如印度传说中的一个王子,被热爱他的王妃挖下眼

珠,悬于胸前之类,便是淫虐狂发展到极度的例子。这种心理,无限制的发展,自

然会把虐待天下万物,都引为奇乐。“裂皮至尻”的剥皮;金圣叹称为天下第一惨

事的腰斩;“临其穴、惴惴而栗”的活埋,以至于杀头盛典,从史籍和现实中,我

们都可以见到那令人战抖痉挛的情景。“围观如堵”的这群最现实也最虚无的观众,

大概以旷达的鉴裳家和麻木的凑趣者居多;登峰造极的,甚至筑台观斩;这类“盛

典”的景况使往古来今—些良善的人为之痛彻肺腑。能为之痛苦的,恐怕也才能察

觉到历史隙缝里漆黑的悲凉,和感到肩上的一份重担吧!

这种广义的淫虐狂心理,较诸李渔方绚辈的讲究“香莲”,喜它“瘦如无形”,

爱它“柔如无骨”,较诸梁启超所说的“溃人血肉,以人为刑

,以快其—己耳目

玩好”的异性淫虐狂心理,自然是跨进一步了,跨进这么一步,更赤裸裸地显出残

酷的兽性。我相信北京人时代的原人,淫虐狂心理或者还瞠乎今日之后。

在我们乡下,每当神抵出游的春秋佳口,照例有几十条大汉高举燃烧着的

一串猩红爆竹矫如游龙地回旋滚舞,这时候就有人从旁把炸裂着的爆竹掷向他们赤

裸着的身上,他们为表示英勇或者乞求赏钱,不但不避,有时反而侧身相向,皮肉

炸成了青紫色,还拍着胸脯向人夸示:“瞧,一连就是几处”。还有那些玩蛇的,背

着—个蛇箩,里面藏着赤练蛇,眼镜蛇,大蝮蛇,百步蛇。在一家家门口表演,蛇

在他们手上屈曲盘旋,

伸着如针之舌,要是围看的人多了,他还格外表演以小蛇穿鼻的绝技,蛇的首尾分

别穿出他的鼻孔,蛇身却藏在鼻腔中,看他滴着泪水,瞪着眼睛痛苦的表情,我就

想起上海常有的用一根铁针,扣住红肿的鼻梁,拖着一条二三十斤重的铁索,锒铛

过市的行脚僧了;我就想起北平常有的吃了硫磺裸着身体在白皑皑的街道上乱滚的

乞丐了!也就想到一切可怜虫煞费心机的乞怜的模样了。

人们在这种空气中生

活得久时,对于马戏班里的小姑娘拗腰骨,大丈夫气概的男人当街打老婆,痛哭匍

匐的孝子们的行列,残废畴形的人体,慢慢地都学会采取一种鉴赏的态度了。岂但

如此。前几年有一班教授老爷还在提倡这种静观的鉴赏,惟恐大家浮躁凌厉,不够

大国民的风度呢。

有的小孩子踩死一只蚂蚁时,也觉怜悯,但长大了也走进那群麻木鉴赏家

的圈内。从这种情形看来,今日滔滔者天下皆是的淫虐狂心理,又岂是先天所遗传

的?今日我们如果把一切委诸人性,什么话也不必说了,科学的方法可以使一株麦

长出两支穗,

难道对于“人性”反竟束手无策?

因为我们所处的是这样一个国度,真正的人道主义者,同时总是革命者,

唯有战斗的革命人道主义者,它的为正义奋斗的信念才不是一现而谢的昙花。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