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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丑女
    我时常想,我们的老祖宗中国猿人一定很为今天人类而自豪,假如他们活到今天的
话。即使不提过去那种在树上攀来攀去的历史,就是光谈外表,那猿人也有点太像猴子
了些,所以没有一个女孩愿意自己出现“返祖现象”的,除非不得已。
                      ——摘自贾梅日记
    班里关于简亚平有许多说法,说返祖也好,说像猴子也好,反正集中了一点:丑。
她瘦瘦小小的一个,走路像脚底安了一个弹簧,一蹦一蹦的,有点精力过剩;她的脸窄
窄的,眉骨突出,两额有点陷进去,还长了个V形发尖,而眼睛却大得出奇,亮亮的,
目光咄咄逼人,而且她快人快语,常惹些事端,所以成了班中的特色人物。
    简亚平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不光是丑,而是无礼。她常常喜欢用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
人,有一次,贾梅买了种香水纸巾揣在口袋里,让简亚平闻到,当众大声嚷嚷说:“贾
梅,你是不是搽了一两香水?”弄得贾梅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才放声大笑,仿佛目
的达到,天生喜欢拆台。
    还有一次,许多女生围在一起谈自己的妈妈,贾梅刚说起妈到现在还改不了口,总
叫她宝宝时,简亚平霍地站起来,朝贾梅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像一只挑衅的大懒猫。贾
梅看见她口腔里尖尖的牙齿,真觉得这女孩既刻薄又凶恶,无法再同她来往。
    进中学的第一个圣诞节,大家都不愿它太一般地过去,林晓梅提议女孩们在一起聚
一聚,互送小礼品,她话音刚落,就听简亚平说:“我没这兴致凑这无聊的热闹。”弄
得大家好不扫兴。林晓梅不是个能忍的角色,当场就同简亚平顶起来,她质问简亚平:
“你太没教养了,你妈妈没教过你礼貌?”
    那次,简亚平居然流了会儿泪,没哭出声,只从胸腔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贾梅
觉得林晓梅真像个主持公道的女英雄,真痛快。可是,只过了三天,有一个消息从宇宙
那儿传出;简亚平没有妈妈,寄居在姑妈家。不知怎么,再看到简亚平,贾梅就有点心
里抽得一痛一痛的;女孩没有母亲,那还了得?
    不久,又开始了新学期。
    简亚平过了寒假后有些疯长,高了许多,衣服显得紧巴巴的,与林晓梅穿新潮的只
卡在腰那儿的甲克不同,她的衣眼小得使人感到拈据,有点像茄子。她的为人也有些改
变,很少说话,但益发过分了,开口就凶得像要吞掉整个地球,她不理林晓梅,乜斜着
眼看贾梅。偶尔贾梅转过头去眼光与她相遇时,她总是急急忙忙地扭过头去,侧身留给
贾梅一个高眉骨的执拗的曲线。
    开学没几天,柳老师要搞一次语文摸底考试。说实话,一个寒假放下来,仿佛智商
都低下去一截,读起课文中的古文,有点隔世的感觉。大家有些人心惶惶,七嘴八舌,
都在想对付的办法。
    这消息,很快就准确无误地被柳老师接收去了,到了摸底考的那节课,她突然宣布
为防止作弊,决定让同学们临时互换一下座位,大家只能懒洋洋地说道命。这事也凑巧,
贾梅被指定换到简亚平的座位上来。
    发考卷时,贾梅突然发觉有人在她背上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后座是宇宙,他用手
朝简亚平点一下说:“她让你把文具盒传过去。”
    这时柳老师已经目光炯炯地转过头来,贾梅慌了手脚,伸手在桌肚里摸到文具盒,
急于脱手,只听恍一下,文具盒没拿住,散落在地上。铅笔、角尺还有记事纸散落一地。
贾梅忙蹲下身去捡,无意中瞥见有张纸条写着:星期六带牙膏和止痛片去见爸爸。贾梅
当时并未在意,红着脸,让宇宙把文具盒传给简亚平。
    交完卷,贾梅坐在那儿用力按太阳穴,没料到简亚平走过来,用力敲敲桌面,下逐
客令。
    贾梅站起来,歉意地说:“噢,刚才把你的文具盒弄翻了,没缺什么吗?”
    简亚平的眼睛鼓出来:“废话少说,请你别再惹我发火。”
    “我不是故意的,你发什么火!”贾梅说。
    “你已经这么幸运了,荧屏小姐、礼仪女生,为什么还要来刺探我的秘密?”简亚
平脖子都气粗了,“你最阴险,像间谍似的,女特工。我恨你。”
    总之,那天简亚平像发疯一样,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贾梅简直蒙了,她第一次知道,
世上也有人恨她。但那些话莫名其妙得使她难忘,什么特工?她有什么秘密要防人刺探?
贾梅想不通,问林晓梅,林晓梅不耐烦地说:“你真像东郭先生,毫无逻辑可言。她都
那么恶狠狠了,你还起劲个什么?”
    可贾梅总想破这个谜,过去,简亚平对她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毫无纠葛。可
那次交战后,相互敌视起了魔力,仿佛接上了特别的千丝万缕的缘分,简亚平的一言一
行都会给贾梅留下些什么。
    星期六,简亚平请了事假,一天没露面,她的座位空着。贾梅想起那纸条上的字,
忽然想到说不定是简亚平的爸爸住院了,否则,干嘛要带牙膏和止痛片。可想想也不通,
住院为何要带止痛药,药库里这种大路货的药永远是有积压的。她悄悄地向宇宙打听,
宇宙耸耸肩,说:“有些事当事人不愿对外披露,我怎么能说呢!”
    他的口气像个律师,不过,贾梅很欣赏他的风度,长舌的男生太可怕了,为了这,
她情愿他守口如瓶。
    星期一,公布了摸底考成绩,简亚平的成绩一落千丈,成了班内最低分。柳老师在
课堂上怒不可遏。仿佛是她本人受到了辜负。特别是,简亚平过去只是中下水平,这下
居然连试卷上的短文都没写,只用笔尖点了一下。
    “你自己愿意自暴自弃,愿意做差生,别人有什么办法?”柳老师再三说。
    简亚平脸无表情,头微微前倾,一动也不动,颇像个中国猿人的塑像。
    下课后,大家都忙自己的,宇宙跟简亚平在交谈,他们是邻居,很接近的。他们的
谈话只有贾梅在留意听。
    宇宙小声说:“可以虚构的嘛,你为什么不写?”
    “没有理由,反正我不写。”简亚平坚持说,“我无所谓,反正我被人歧视惯了。”
    那篇短文的题目是《我的父亲》。凭着敏感,贾梅已经知道简亚平的爸爸有点特殊。
中午放学,她在报廊前遇到宇宙,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简亚平为她爸爸的事烦
恼。”
    “你也听说了?其实她爸爸平时很老实的,也只是一念之差,受钱诱惑,就做了阶
下囚。”宇宙说。
    “阶下囚?原来她是去探监的!”贾梅吃惊极了。
    “你在套我话?大大的狡猾!”宇宙说,“千万别再告诉别人,她觉得家且不可外
扬!”
    这下,轮到贾梅长吁短叹,想到简亚平没有妈妈,爸爸又被囚,听着大家多少带着
炫耀地谈父母,肯定心如刀割,心里不快活才这样表现古怪。另外,自己无意中看到了
她的留条,这其实也深深地伤了她。从此,再见到简亚平横眉竖眼,贾梅怎么也气不起
来,她从心底不想同她计较,就这么简单。
    很快,就到了贾梅的生日,她给全班的女生发了请柬,说下第四节课要在教室请大
家吃蛋糕,她也塞了一张在简亚平课桌内。不料,下第三堂课时,简亚平把请柬还给了
贾梅,说:“是你掉了请柬吧?我拾金不昧。”
    “不,我是特意请你。”贾梅说,一边把请柬追还她。
    “你在怜悯我。”简亚平说,她接过请柬,掂了掂,“我根本不需要!”
    说话间,她手中的请柬飘落在地,她没去捡,转身一跳一跳地走了,贾梅也没捡,
很快大家走来走去,在请柬上踩了许多黑脚印,贾梅望着它,感到无可奈何,真是人心
难以捉摸。
    简亚平真的没来吃蛋糕,但从此,她的火气似乎小了点,没再动不动就跟人吵。她
本来的特点就是凶,现在特点不明显了,也就不怎么令人注目了。又过去了一个月,宇
宙忽然小声地对贾梅说:“知道吗?简亚平在称赞你。”
    “称赞什么?”贾梅大吃一惊,心怦怦乱跳。
    “她说你看得起她。她知道你没对任何人说她的家丑。”宇宙说,“她马上也要过
生日了,说要请你吃麦丽素,你收不收?”
    “还用问吗?”贾梅说,“她什么时候过生日?”
    宇宙说:“反正就是这两天。”
    隔了一天,简亚平果真动作敏捷地塞给贾梅一包麦丽素,贾梅要送她一支笔,可她
红了脸,怎么也不收。并且咬着牙说:“你再坚持,我要骂人了!”
    林晓梅在一旁看见了这一幕,说:“贾梅,你真是自讨苦吃,干嘛跟她来往?你看,
班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同她打交道。”
    贾梅说:“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就觉得越是没人理的人越需要关注。”
    “你真有点基督精神,”林晓梅嘲讽地说,“愿主与你同在。”
    简亚平冷眼看,似乎猜出了她们谈话的内容。放学时,她塞给贾梅一张条子,上面
写着:我坦白,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只是我急于想回报。钢笔等我真正的生日时再送
好吗?
    从此,像增添了一条秘密的暗线,贾梅和简亚平经常通过传纸条谈心,外人都不知
道她们用这样特殊方式增进友谊,这成了她们共同的秘密。
    又过了一段时间,简亚平真正的生日到了。她想按贾梅过生日的规格,请全体女生
放学后留下来吃蛋糕,可她没写请柬,说怕大家扔在地上。结果,是贾梅出面邀请大家,
她给每个人一句相同的话:今天不到,你会后悔一辈子。
    大家给商亚平的生日礼物,是黑板上留的一黑板话,基本上是每人留一句话,什么
“请用烦恼换回欢乐”,什么“明年的生日,我还来参加。”林晓梅的赠言是“你的笑
使人感到心旷神信”——多少带点散文味。
    简亚平又是张罗切蛋糕,又是找火柴点蜡烛,不知怎么,毛手毛脚地把奶油弄到脸
上了,她笑笑,说:“怪怪的,为什么不写在纸上,让我永久保存?”
    大家说:“怕你一转身就撕掉,写在黑板上,你擦掉了,我们再写。”
    简亚平鼓起眼说:“谁敢这么说我,我就同她吵,我那么不可救药吗?”
    她那忿忿不平的样子,真凶得要跟人吵架似的,大家全笑了,笑得她火烧火燎地往
人手里塞蛋糕,想翻过这一页。所以大家都清楚了,她的凶真的有药可救。而且,她微
微笑着时,居然一点不丑,亮亮的眼睛和光光的额头,倒有点像一个有名的南国歌星,
大家都说,看到了奇迹。
    生日会结束后,简亚平活跃了些,只是她遇到敏感话题时,一开口,总容易说过头
的话,有时平白无故地就把别人顶得透不过气来,可没人再远离她,也许大家都晓得除
了凶,她还会美丽地微笑。她也没再独来独往,也没再从上至下或者用眼角瞧人。她和
贾梅偶尔仍互递纸条。她最近写给贾梅的条子的内容是:一旦我们不一个班了,你还愿
意与我来往吗?另外,我笑起来真的是不丑吗?
    贾梅写给她的最近的回条是:我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愿意。另外,你笑起来真的让
人看了快乐,有一篇文章写得好,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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