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 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 看不清了。 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 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 不变的一件旧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 时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 不语。 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 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他那架昂贵的相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进四周的 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跟他, 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 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 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 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 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 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上带了一 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 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里竟发出 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 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 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着那么一丝神秘。 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齐膝的白 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 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 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个月 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刚在那 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是什 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还不让人防 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静得怪 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 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 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竟在 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 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 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 “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 “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 “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 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 “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 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 “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 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米盖, 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 气灯,人,却没有声息。 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 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三 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薇躺在地 上,吉瑞正在灌奶瓶。“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 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怕,我们出 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 “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 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 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 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说。 “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着 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着她,顺手 又递一串烤肉过去。“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 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 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 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 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也是神 经。 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 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 “真有水晶石吗?” “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 “嗯!” “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背,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 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 又躺了好一会儿,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 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帐 篷往外走。 “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 “外面。”也低声答着。 “还有人在吗?” “三个都没睡呢!” “三毛——” “嗯?” “不要吓黛奥。” “知道了,你睡。” 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 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伊底斯 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伊底斯 说。 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橱台上, 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老是在旅行。” “旅行?”米盖又问。 “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一句。“有一次,又去问他,哈 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 —。”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 睁大着眼睛反问他。“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 他暧昧的笑了一下。 “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 “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 “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 “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 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了命啊 ——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 “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 “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 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 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你看过?” 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叫喊着— —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天,准死人,有时 还不止一个哪!” “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还在裂?”马诺林问 着。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 “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 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 “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 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 “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 “嗯?” “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 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 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 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 “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 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 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 满的写了名字。” “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 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 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 “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 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 “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 “就你们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 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 “镇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着。”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认他们,也 不给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狺附近,他 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多大石块,等两个儿子 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 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半里路外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 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没有——”“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 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来,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 —” “你怎么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快起来才收 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 “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着。 “起不来。”四周望着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烤多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 “说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谁?” “警察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干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干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警察去找,两天后在个林子里找 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另一个找到时已经疯 了。”“啊,听说本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总说身后 有个鬼追他,拉着强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着红丝眼睛狂奔,这么闹 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山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 着,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说是心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 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 “三毛不要扯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 “后来对着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 “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 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阴阴沉沉,半年不 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 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着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情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说。 “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着荷西。 “我。” “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 “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送礼的 呢!” “这个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 “你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 “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丢个过来。”我轻叫着,他丢 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又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哈哈,真是 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将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阴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干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 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着婴儿夏薇大哭起来。 “吉瑞,什么事?”荷西喊着。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着,煤气灯亮了起来。 “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着不停的抖起来,四周的人全 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 “睡得好好的,后面靠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着,米盖拿个大手电筒 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直了,就往 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 “是狼吗?有郊狼吗?”她背靠着我坐下来,人亦索索的抖。 “哪里有,从来没有过,别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视着慢慢转回来的人群,又缓缓的说。 “几点了?三毛。” “不知道,等荷西来了问他。” “四点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说。 “喂,别吓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吗,怎么背后冒出来了。”我一转身骇得要叫 出来,黛奥本来怕沙哈拉威,这会子,更吓了。 “我——没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对。 这时候那三个人也回来了。 “野狗啦!”荷西说。 “这儿哪来的狗?”我说。 “你是要什么嘛?”荷西竟然语气也不太对,总是紧张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 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帐篷去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地上一条,黛奥跟小夏薇躺下去,上 面又盖了两条,吉瑞又摸太太的头发。 “再睡吧!”悄悄的说,黛奥闭上了眼睛。 我们轻轻的剥着甜薯,为了翻小的,火都拨散了,弱弱的摊着一地。 “加柴!”轻轻的叫坐在柴边的米盖,他丢了几枝干的荆棘进去。 四周又寂静了下来,我趴着用手面撑着下巴,看着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 马诺林仍盘膝坐着,米盖正专心的添火。 “伊底斯,脸狺你不肯带路吗?”马诺林又钻进早已打散的话题里去。 伊底斯不说话。 “你不带,镇上鬼眼睛也许肯带?!”米盖又半空插了进来。“哈那带了一次外地人, 老婆死了,谁还敢再带。”我轻轻叫起来。 “不要乱凑,哈那自己不死,记者不死,偏偏没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低着嗓子 说。 “记者——还是死了的。”马诺林低低的讲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晓得有这回事,竟都呆 了。 “车祸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么知道?” “他工作的那家杂志刊了个小启,无意中看到的,还说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话呢!” “你们在说脸狺?”半途插进来的吉瑞轻轻的问着伊底斯,又打手势叫我们不要再说下 去,黛奥没睡着,眼睛又张又闭的。 我们再度沉寂了下来,旷野里,总是这样。 沙漠日出,在我们这儿总是晚,不到清早七八点天不会亮的,夜仍长着。 “说起鬼眼睛,她真看过什么?”米盖低声在问伊底斯。“别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见, 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着人问——咦,哪来 那么多帐篷羊群啊——。” “又指着空地说——看,那家人拔营要走了,骆驼都拉着呢——。” “胡扯,这个我不信。” “胡扯也扯对了,不认识的死人,叫她带信,回镇上跟家属一说,真有那么个族人早死 了好几年了,来问女儿沙夏嫁到那里去了。” “这种人,我们中国也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着呢!” “她看过脸狺?” “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着人下葬,还笑着跟她招手呢,这一吓,鬼眼睛 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 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不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 来。” “脸狺贪心!”我悄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 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着眼睛哀叫起来。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 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着火,又沉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米盖说: “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 “好么?” “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 “又不许说。”米盖奇怪的看着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 “总是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 “树林嘛!” “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着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 又沉寂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大家 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着黛奥。 “上回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着,三毛要去了。”“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 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了,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 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着,我是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以前,是为 别的事情来的。”“你——” 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张着嘴,看着马诺林, 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得要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白了,早就 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 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地没裂, 人却死了,大家觉着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家里发狂了,吃土 打滚,硬说那人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 话,终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着的人,翻开来,口竟向下趴着,缠尸布拉碎了,包 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 “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叫着乱踢乱 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 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着黑影,沙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去那里,你——” “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 “回来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 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着我。“别说出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 着他的肩。“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着。 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 喊着:“鬼——闭嘴——谁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着呢。“睡吧!”伊底斯站了起 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 “照好路,我来了。”我喊着,拖着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 “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着,你,我……”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 “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三毛,没有脸狺。” “有……有……在呻吟着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的 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 我躺着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气里 散布着早晨潮湿的清新。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 竟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着 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