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你说你已生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是永远不会有根的。以前总以为你是个同 类,现在看看好像又不是了。你说我“好不好”。我对“好”字向来不会下定义,所以就算 了;谅你也只是问问罢了。刚才我到院里去站了一会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我站了一 下,觉得怪无聊的,就进来写信了。S(请念做Sim),何必写那些盼望我如何如何的 话。我讨厌你老写那些鼓励人的话。这些年来你何曾看见过我有什么成就,一切事情对我都 不起作用,我也懒得骗自己。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你又要怎么样呢? 这次期中考,我国文不及格;考糟了。原因是我把该念书的时间花在闲散中。原因是那 几个晚上我老在弹吉他;原因是我不在乎学校。我更是个死到临头也不抱佛脚的家伙。不要 说什么,像我这样的女孩子除了叫“家伙”之外还能叫什么呢。由于我写不出古文尚书有几 篇,我的确想不出我懂不懂那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教授说,“怎么搞的?”我说,“没怎么 搞,我没念嘛,天天晒太阳。”他脸上露出要研究我的倾向。我不喜欢有人乱七八糟的分析 我,我一气便跑开了。你说告诉你些近况我就告诉你这些鬼事。我就是这么不成器,到那儿 都是一样。活着已花力气,再要付上努力的代价去赢得成功的滋味我是不会的。我不要当那 个连苦味都没有的空杯。你根本就不要盼望我如何如何。你岂会不明白我么,你岂会连这都 不记得了么,谅你也只是写写的,我也不恼你了。昨夜的信还没写完。下午睡觉起来接安来 信。S,看到你自杀的消息。算算日期都快十天了。S,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几秒钟;只那么 几秒钟。然后我把那没写完的信慢慢慢慢的揉掉了,然后我跑出去。心里空空荡荡的。我穿 错了鞋子。自己不知道。街上好多人,我也夹在里面乱乱的走着,我走到中正路,天不知道 什么时候黑下来了。空气冷得要凝固。我荡了好久,脑子里间或有你的事跳出来,没有什么 特别的感觉。后来我走到二女中那儿,碰到熟人。我不知她是谁。她说天怪冷的,你一人在 街上干什么。我说,我接到一封信,一封朋友来的信,所以我出来走走。她不懂,口里却哦 哦的答应着。后来我就走开了。我讲完那几句话,眼泪就不听话的淌下来了。我胸口被塞 住,我胃痛,我仰着头,竟似哭似笑的沿着那一大排日光灯慢慢的小跑起来了——。 我回家。我把安的信捡起来铺平了,慢慢的,清楚的看了一遍。S,安说不要难过,安 说你还有救,安说不要激动,不要哭,Echo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不知 道,我回家后便不哭了。我摊开Logic的书好好预备起考试来。思绪从来没有那么清楚 过。第二天早晨我照样去考试。我中午回家,开冰箱,拿了一个苹果啃起来。我一面看报一 面吃东西,妈妈在厨房里,我差不多叫着告诉她——S自杀了。我说S上星期自杀了——妈 妈听不清楚,跑上来紧张的问,谁自杀了?我看着妈妈的脸,苹果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来。 我推开她,一下子冲到自己房里,伏在门背上歇斯底里的哭起来,我滑坐在地板上,胸口好 闷,胃抽痛得要打滚。我哭着,我伏在地板上小声的哭着。我不愿意什么,我倒巴不得去放 肆的哭,好冲动的哭它一场。S,你看你,你怎么样独自承担了那么多痛苦。而你什么都不 说,一个字都不写。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懂,我不懂,我懂——。安说你还有救。她说的。 我不要哭,不要不要不要…… S,你是我的泥淖,我早就陷进去了,无论我挣不挣扎我都得沉下去。S,你若救不了 我就拉我一起下去吧。我知道你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的确是。你一点不要奇怪。好久好久以 前,我刚开始画油画,我去你那儿,你在看书,我涩涩的把一张小画搁在墙角给你看。那日 你很高兴,将书一丢,仔细看了那张裸体画,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你说——感受很好。小孩 子,好好画下去——我知道你是真心在鼓励我。我画素描时你总是说我不行的。我站在那 儿,心里充满快乐。后来你说,“来看,给你看样新东西。”我们跑到隔壁一间。你给我看 那张大画,新画的,你铺在地板上给我看。我看了一会。你问我喜不喜欢,我点点头,说不 出话来。我们对着那画站了好久。我再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去拿我的画箱,我说我要回去 了。你送我到门口。天暗了,你穿着那件深红的毛衣,站在大大的阔叶树下。我走到巷口, 回头望你,你仍站在那儿,红毛衣里渗进了黄昏的灰色。我走去搭车时,街上正飘着歌—— TakemyhandIamastrangerinparadise——我似乎走不动 了。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呆呆的站了好久。心中茫然若失。我好累,我觉得从来没有那么疲 倦过。手中的画箱重得提不动,路边的霓红灯一盏盏亮起来——。多奇怪,你走了有万万年 了,而我会突然想起这件小事。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以前我跟 你讲到乡愁的感觉,那时我也许还小,我只常常感觉到那种冥冥中无所依归的心情,却说不 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似乎比较明白我的渴望了,我们不耐的期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 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其实我们不明白,我们渴求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 在去,只不过是渴望着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其实我坐在这儿写这些东西都是很无聊的。我再从一年级去念哲学更是好愚昧的事。我 本该接受T公司的高薪去做东京的时装模特儿。也许那样过日子我反倒活得快乐些。而S, 你会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就是时光倒流,生命再一次重演,我选择的仍是这条同样的道 路。我今日担着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这是矛盾的矛盾, 宇宙平衡的真理。 下午D来,他说要订婚。说话时低着头。精神很黯然。不像个有把握的恋人。我看他那 样,心中抽搐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冰水。我说也好。但给我时间,只要短短一点时间,我要 把一件事情在心里对付清楚——我要绞死自己,绞死爱情——你记不记得四年前讲过的话。 我说有一天我会参加自己的葬礼。你大笑,你说小家伙又乱七八糟讲迷糊话了。那时我也笑 了,我甚至笑得咳嗽起来。我把那本速写簿一下子掷到墙角去。我说我没讲错。我跟D结婚 不就是埋了死了。我要立个滑滑的墓石。你说留点什么做个墓志铭吧。我不再笑了。那次学 画回来时那种疲倦的感觉又一下子淹没我了。我慢慢的念出——魂兮归来——后来我不知怎 么的就跑掉了。S,你看我,事隔多年,我一样洒脱不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总想你拉我回 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我不会归回到自己了。你总叫我小家伙。我就是小家伙。我忍 了。我还要跟你说什么呢。S,我真的答应D了。我欠他太多,这是债,是债就还吧。了不 起咬一咬牙也就捱过了。S,我知道。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再见到你,那怕我们只是在匆忙的 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那怕你已不再认识我,我又会把自己投进那永远脱不出来的地方去了。 S,求你扶持我。我害怕这样求你。你若亲口唾弃我,我便要受炼狱的硫火了。 S,出国前那一阵你一直忙得要命,又一直闹情绪。有一晚你来电话,声音几乎低得听 不见。你哭了。你说,“小家伙,我想死。”当时我说,要死就去死吧。那么好的事情我替 你鼓掌。说完我自己也哭起来来了。离情别绪再加上好多好多事情,我担得够累了。电话挂 断,好多天不敢去问你消息。朋友们见面讲起你要走的事,问我知不知道,我点点头什么都 说不出来。后来那晚我在中山北路跟D散步,你迎面走过来。我们隔着一个小水塘静静的对 立了好久。那水塘,那水塘就像海那么阔,我跨不过去。S,后来D拉着我走了。我梦游似 的跟他走回家,再送他出门。我躺在床上呆望着黑黑的窗外直到天亮。第二天你离国,我南 下旅行,直到在台南病得要死被D找到送回家。 S,我写到这儿,想到你自杀的事。我本该一点不吃惊才是,我却像个差劲的人一样为 这件事痛苦感触得不能自已。S,我想到我们这批性急的家伙。我们早在透支生命,本不会 活得太长,你又何苦跑得那么快呢。好多次我有那种意念,好多次我又放下了。这样一次次 得来的生命总很疲惫。S,我说要你扶持我,我说求你拉着我,因为我是天堂的陌生人。 S,我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你看我,有时我又否认一切,自己所有的感觉我全部否认。 S,我上面写的全都不算。我好累好累,我觉得要生病了,我没气力再写什么。我本是个差 劲的人—— 我今晚有些特别。我不写上面那些废话就好似活不下去了一样。S,不要怪我,因我知 道了你的事情。S,你好好的吧?你好好的吧?S,你还在么,我不能确定,S,我全身发 抖。你还在么?还在么?我不知道下一次有这念头的会是你还是我。我不在乎你看这信有什 么想法。人苦闷起来就是这样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当我发高烧说呓语好了。我是天生 的病人。S,你会说你不爱看这信,我无所谓。你那儿的冬天一定很冷。总有个取暖的壁 炉。我不管。把信烧掉好了。那年我在画上签名,我写了Echo这字。你说谁给的名字, 那么好。我说自己给的。没想到希腊神话中的故事,经过数千年的流传,在冥冥中又应验到 一个同名的女孩身上。不写了,明天我要寄掉这封信。我要去搭公路局车上学,挤在沙丁鱼 似的车厢里颠上山。我要念书。我要做好我不喜欢的事,那么多刺人的感觉。厌倦的感觉日 日折磨我。S,我很累很累,什么时候我可以安睡不再起来。 华罔的风一到冬天总化成一条呜咽的小河,在山谷里流来流去。而我一下车,那风便扑 向我,绕着我,向我低低的诉说着——我们不是飞行荷兰人,为什么要这样永不止息的飘来 飘去——我走在风里,总会觉得身子轻些了。我长了翅膀,化成羽毛。我慢慢的凌空而起。 我低低的飞翔在群山之间。呼叫着Echo、Echo、Echo……众神默默。 在清晨的纽约。在摩天楼的大峡谷里。S,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曾否听到过一只极乐鸟 在你窗外拍翼而飞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