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与王洛宾
李桦

三毛的忘年情

  1990年4月16日这一天,乌鲁木齐天气阴冷。午后,王洛宾独身一人,正在开着暖气的室内打盹,被轻轻的叩门声唤醒。

  一位陌生的女士,披着长发,身穿黑红格子毛呢外套,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出现在王洛宾面前。她就是台湾女作家三毛。

  三毛从小就爱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达板城的姑娘》。她把这些中国民歌带到西班牙,带到撒哈拉去唱,一直唱了几十年。而知道原作者大名王洛宾,还是最近一年的事。

  三毛参加台湾一个旅行团,赴敦煌、吐鲁番游览。来到乌鲁木齐,只是为了搭乘东返的飞机,只有半天的停留时间。旅伴们都去参观这座边疆城市,三毛却径直找到王洛宾住所。

  王洛宾这时还不了解三毛。这许多年,老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对自己歌曲以外的人和事,知之甚少。他只听说三毛是个名气很大的台湾女作家,至于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写过哪些书,他一无所知。他对三毛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的歌曲和经历。

  晚间,王洛宾去宾馆为三毛送行。王洛宾一声“找三毛”,就像触了蜂窝,男女服务生们奔走相告,霎时间搬来一摞摞大陆出版的三毛著作,围着三毛请签名。搞得王洛宾和三毛说不上话,只得告辞。

  三毛跑出来送别,朝着远去的王洛宾蹦蹦跳跳,大喊大叫:“给我写信啊!回去就写,我到了台湾就能看到你的信!”

  王洛宾回头张望。三毛那种毫不掩饰的热烈,使老人既感动又好笑,觉得三毛简直像个孩子。

  经过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异常。王洛宾唯一的期望,就是三毛说要为他写书写电影。

  三毛却再也不能平静。她为王洛宾的人生和艺术才华倾倒,包含着敬仰,爱慕,同情……三毛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情,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位老人连在了一起,再也难舍难分。她以丰富的想象力,在心中描摹着一位饱经磨难的艺术家的风采,渐渐,年龄的差距模糊了,精神上融为一体。

  海峡两岸,鸿雁传书。短短的3个多月,往来6封信件。王洛宾垂暮的心也感到了什么。他写信告诉三毛:萧伯纳有一柄破旧的阳伞,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做拐杖用。王洛宾自嘲而诚恳地说:我就像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阳伞。之后,王洛宾延缓了写信的日期。三毛急匆匆来信,责怪洛宾:“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三毛真挚的忘年情,恐怕除了她自己,任何人也不理解。她不顾一切地要来乌鲁木齐,陪伴王洛宾老人一起生活。三毛是想以自己女性的温柔,抚平岁月在王洛宾身上留下的伤痕。王洛宾不知道应该怎么办?8月,三毛在北京为电影《滚滚红尘》补写了旁白,便带着一只沉甸甸的皮箱,盛满了她长期居住所需的衣物,也盛满了三毛炽热的情。她不像往常那样请旅行社安排。她是带着回家的感觉,飞往乌鲁木齐。

  三毛在心中认定,乌鲁木齐有一个属于她的家。

  圆舞曲中的不和谐音1990年8月23日傍晚,三毛搭乘的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三毛非常疲倦。在北京的几天太紧张了。赶写电影旁白;和朋友们整夜整夜地聊天;白天跑琉璃厂搜购古旧图书……实在是太累了,真想美美地睡它三天三夜。空姐报告已经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三毛忽然亢奋起来,到了!到家了!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她将远离尘嚣,卸去名人的重负,只有她和他相伴,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来了。三毛在飞机上已经看见。不知道他怎样打通了关节,竟然能够破例进入停机坪,径自向飞机走来。他穿着精致的西装,领带打得很规则,显得神采焕发。可是,洛宾啊!你又何必如此正规,像迎接什么贵宾似的讲究礼仪?我不就是你的“平平”吗!随便一些,轻松一些,不是更好吗?啊!情形不对。一群扛着电视摄像机和灯光器材的人,有男有女,突然拥上飞机。这是要干什么?

  三毛想转身躲进机舱。可是,洛宾已经登上舷梯,送来了一束鲜花。强烈的水银灯突然亮了,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三毛。“我抗议!”

  脸色苍白的三毛,发出无力的声音。

  洛宾向她解释,这是为了拍摄一部关于他本人的电视片。

  原来,乌鲁木齐几位年轻的电视新闻工作者,正在筹划拍摄一部反映王洛宾音乐生涯的纪实性电视片。听说三毛要来,编导人员便精心策划了这一场欢迎三毛的“戏”,拍摄编入电视片,以壮声威。王洛宾依从编导们的要求,积极配合。

  三毛心中不是滋味。她来乌鲁木齐,完全是她和洛宾两人之间的私事,属于他们两人自己的生活。不料想未下飞机,就暴露在公众面前,身不由己。但听洛宾说是拍片,她为洛宾而来,不能让洛宾扫兴,为了洛宾,牺牲自己这是她的选择。三毛努力屏除心头的不悦,露出疲倦的微笑,说声“对不起!”很快就进入角色,听任摆布。

  于是,三毛怀抱鲜花,在洛宾陪伴下,出现在机舱口。简直就像国王和王后,两人并肩挽臂,步下舷梯,接受了10多名童男童女的献花。

  到处流浪,走过80多个国家的三毛,第一次遇到了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见面的礼节,一一握手,频频拍照,终于结束。待到钻进汽车,随着“砰”的一声车门关闭,仿佛把纷扰的外部世界关在了外面。三毛急不可待地点燃一支香烟,躲进了烟雾。

  生活中,人免不了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有真正的自我?

  到家了——王洛宾三房一厅的寓所。三毛在台北就写信给洛宾,希望这个寓所里有她的一个角落,即使睡在沙发上她也无限快乐。睡沙发大可不必。王洛宾为三毛的到来早已准备好一间住房,有床,有书桌,还有台灯。

  三毛打开自己的皮箱,取出一套十分精美的藏族衣裙。这是她在尼泊尔旅行时特意订做的。三毛知道那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一位俊俏的藏家女孩卓玛,曾经在年轻的王洛宾身上轻轻地打了一鞭。一鞭钟情,创作出世代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今天,三毛穿起藏式衣裙,陪伴年近八旬的王洛宾老人,唤醒那久远的记忆——艺术家的心,永远年轻。

  三毛和洛宾商议,如何布置房间,配什么色彩的地毯,等等。她要设法让这所宽大清冷的住宅充满生机,让洛宾老人的生活朝气蓬勃。

  她给洛宾带来了台湾录制的民歌磁带,那里面就有洛宾的作品。她还带来了现代摇滚,想把洛宾从自我封闭中拉出去,走入时代潮流的音乐大天地。

  三毛和洛宾各骑一辆脚踏车,奔走在乌鲁木齐街头,进出百货公司、瓜果摊,菜市场。她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如同在撒哈拉沙漠那样,自己买菜煮饭。经历了真实的生活之后,她就会写出真实动人的故事。

  三毛在设计并开始实现着她和洛宾的共同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电视摄制组的开拍日期,偏偏选在了三毛到达的那一天。接连几天来,不是把洛宾拉出去拍外景,就是到洛宾寓所来实拍。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打破了三毛的宁静。

  这一天,编导们说,要拍三毛访问洛宾的“戏”。三毛又充当了演员。编导一时来了灵感,为三毛设计了一套动作:身穿睡衣,蹑手蹑脚地走到洛宾卧室门前;再轻手轻脚地把从台湾带来的歌带放在门下——给洛宾清晨起床后一个惊喜!

  戏是好戏,真是创造性的构想。可也完全是做“戏”。三毛已身不由己,忍耐着把“戏”演完。她把早已送给洛宾的磁带拿过来,礼物成了道具,按照编导的要求,如此这般地表演一番,让摄像师摄入镜头。

  拍完这场“戏”,三毛就病了,卧床不起。她再也忍受不了被人摆弄的屈辱。但她又不能发作。只好闭门不出,拒绝见人。

  三毛感到委屈,隔膜,陷入极度的痛苦。心中怨怼:洛宾啊!你为什么要引来那么多人介入我们的生活,难道电视片比你我本人更重要吗?

  洛宾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三毛因为拍电视而引起的不愉快。他尽心尽力地照料三毛的身体。请来医生为三毛诊治,请来一个女孩照顾三毛的起居。而他自己,仍然忙于摄制组的活动。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楚折磨着三毛,她开始失望。潜在的名人意识,使她觉得自己被利用。心中的无名之火,愈积愈烈,如同地下岩浆,奔突着,寻找喷火口。这天,终于爆发了!

  暴风雨是在餐桌上掀起的。三毛下厨炒菜。洛宾盛饭。照往日的习惯,他给三毛盛了不满一碗。两个人对面而坐。正要举箸,“三小姐”(台北友人们惯称三毛为“三小姐”)突然发作:“盛那么少,你要饿死我呀!”

  洛宾大惑不解,面对脸色熬白的三毛。

  三毛却怒火中烧,近于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杀了你!”

  洛宾更加莫名其妙,默默地坐等三毛的下一个动作。

  三毛冲向客厅,拿起电话筒。找旅行社,订房间,订机票。继而收拾行囊,带着那只沉甸甸的皮箱,离开了洛宾的家。这是怎么啦?问题出在哪里?事后,洛宾只是说,三毛的性格有点怪。三毛自己也说:我就是这么怪怪的。

  就在这天晚上,三毛在旅行社的安排下,飞往喀什。

  喀什噶尔的风,吹散了三毛心中郁积的阴云,冷却了三毛滚烫的心。两天后,当她再回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三毛在思索。人生经历,生存环境,观念形态,诸多的不同,使她和洛宾之间,无法疏通30多岁年龄差距造成的鸿沟。三毛明白了:年近80的洛宾,生活给他刻下的伤痕太深太深;她的一颗爱心,远不能抚平这位老人深重的心灵创伤。

  当王洛宾寻至宾馆前来探望时,三毛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抱住洛宾放声大哭。嘤嘤哭声,有自责,有怨艾,包含着无言的理解和友情。

  雨过天晴,风平浪静。三毛心目中为王洛宾定位:一位饱经磨难的民歌大师;一位尊敬的老者,前辈。

寄给死者的恋歌

  那个震惊全世界华人的悲剧消息,摧毁了王洛宾的心理屏障。老人迟暮的心,燃起了爱的烈火。几天之前,王洛宾刚收到三毛的来信。那是1990年12月11日三毛的手迹。飞越海峡,辗转送达王洛宾之手,已是12月下旬。这才几天啊!一夜醒来,散发着温热的信笺突然变作冰冷的绝笔,成了遗迹。三毛啊!你还没有听到我对你的祝福,怎么就不告而别,永远永远地去了?!王洛宾在心中呼喊。他几天前寄往台北的信,只能拜托陈老先生夫妇带至新坟前化为灰烬追随到冥间去了。

  实实在在地说,当三毛热烈地飞到王洛宾身边的时候,对于三毛至深至诚的忘年情,王洛宾没有接受的勇气。老人有他自己的思维定势,囿于坎坷人生和现实生活赋予他的理性。而当三毛改变初衷,带着那只沉甸甸的皮箱(那是三毛原打算久住的证明)离去的时候,洛宾才悟到自己失去了一份多么宝贵的感情。9月7日那天凌晨,他去乌鲁木齐机场为三毛送行。当飞机腾空而起时,洛宾觉得自己的心也悬在空中。

  王洛宾托鸿雁捎书,然后就翘首以待,期待着回音,更期盼着三毛归来。

  三毛结束了自己的梦,把他远远地抛在身后。她由乌鲁木齐直飞成都。又去西藏。又去三峡。又去沪杭。又去香港,为了那部影片。之后,就是由《滚滚红尘》引起的红尘滚滚。回到台北,已是11月中旬,看到洛宾的信在家里等她。

  她把那一段激情,连同失望和痛苦,埋藏在心底深处。她只对大陆一个朋友和香港的一个朋友述说了在新疆充当“电视演员”的怪诞经历,除此未向任何人透露真情。既然人们喜欢做戏,就用那些假象去满足人们吧。她宁愿自己默默地承受,决不让别人分担自己的痛苦;更不忍伤痕累累的洛宾老人再受刺激。

  三毛非常冷静地给洛宾回信。这是她离开乌鲁木齐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给洛宾的信。

  她在信中惦记着新疆已是严寒的冬天。仅此一点,洛宾心头就溢满了温暖。那信中还说,她和一个英国人已经在香港订婚。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三毛并不高明的谎话,分明是要洛宾忘记她。而我们的王洛宾老人竟也信以为真。信的最后两行是这样写的:“洛宾!我走了,祝福我未来的日子平静,快乐!谢谢!”署名“平平”。

  洛宾为三毛的“订婚”由衷地高兴。他寄去了最诚挚最亲切最热烈的祝福。彼此的心理,似乎由此得到了平衡。洛宾自三毛走后久久空悬的心,也踏实地放了下来。1991年1月5日凌晨,袖珍收音机一声露雳,猝然击倒了王洛宾。恶梦醒来,不得不接受那个惨痛的事实。人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失去了才懂得宝贵,失去了才开始痛惜和悔恨。

  他开始整瓶整瓶地喝酒,麻醉自己,他不想清醒,不敢清醒,但愿永远在梦中。

  他不能再沉默,他也不能再隐藏,再逃避。他要把心中的隐痛倾诉……

  王洛宾拨动了吉他的琴弦: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王洛宾把这首歌题名为《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洛宾在永远等待。等待着有一天,飞过海峡,去三毛的坟前献一束丁香,唱一曲《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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