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昭觉一梦
“文革”囚徒
从门到后窗是三步,从东墙到西墙也是三步,这是他的正方形囚室。
放风就在门廊阶沿下的天井里。向南走到艾芜的房间,十步;横着由省委书记赵苍璧房
前,走到另一位省委书记杨万选房前,十二步。这是他们的活动空间。
他比艾芜关进得早,是1968年4、5月间。罪名不轻,三十年代的黑干将,全省文
艺黑线的大头目,“三家店”成员,当然应该关在这个做为成都警备司令部临时监狱的昭觉
寺。
昭觉寺位于市北郊青龙场,是川西最大的佛寺。古老的楠树掩映着红墙绿瓦,真是一个
幽静美丽的去处。
从大山门进得庙来,经天王殿、圆觉殿、大殿(后被拆毁)到后面的藏经楼。楼西侧观
音阁之后,有一座小巧石桥,连着三个相通的小院,旧名报恩堂。可能是得了观音好处的人
在这里做佛事,或者是在这里等待观音的赐福。这让人想起“三言二拍”的故事。现在这里
是他们的受难所。除李井泉、廖子高以外,几乎所有省一级的“走资派”都关在这里。也关
过群众组织“产业军”、“贫下中农战斗军”的头头。五十军一个汽车团的营长,俨然是这
里的主宰。他对士兵训话时不无得意地说过:“不要看轻了,关这二、三十个人,就是四川
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他在第二个院子。第一个院子关了西南局书记程子华等八个重犯。其中有省妇联主任、
廖子高的夫人郑瑛,一个顽强得像铁一样的女性。还有李井泉的夫人萧理,她在“九大”以
后感到完全绝望,便偷偷积攒了半瓶“利血平”药,吞服自尽了。
沙汀这个院子四围有十几间屋。起初,他和成都市委书记米建书关在正北一个屋子里,
后来米建书升级迁到前院,他就一个人关进西北角的囚室。室内一架床横放,规定睡觉要面
向窗户。一桌一椅,为的是让他们每天写交待材料。他隔壁的难友是省委书记杨超、成都市
副市长郭付仁。宣传口的熟人几乎都在这里,刘文珍是西南局宣传部长,杜心源是省委书记
兼宣传部长,还有马识途等。
进了这里,姓名消失了,只有囚号。解手、喝水、抽烟,都要先大声喊“××号报
告”。郑瑛一号,郭付仁十八号,沙汀十七号。每个人的皮带都被搜走,只发一根几才长的
鸡肠带扣裤子。这是全世界通行的道地的狱规。他后来对狱友说,要写一部小说叫《没有裤
带的人》。
十七号没有一丝一毫自杀“不忠”的念头,满心地认为自己犯了“罪”。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是没有怀疑的,总感到自己有错误,应当检查。当时毛主
席威信很高,加上我们长期的思考习惯和工作习惯,尽管红卫兵的做法过激,还是一心拥护
这场政治运动。大约1966年6、7月份吧,我就失去了自由。新巷子住所的书房打上了
封条,大门口画着一个大骷髅像。每天不是被机关造反派拉去批斗,就是写检查。不准与任
何人交谈。我的家实在成了我的第一个拘留所。
我被抄了两次家。“皨铁骑”抄走了我所有重要的笔记、手稿。一天深夜,听说红卫兵
要来抄家,马铁铮同志引我到东风路文联宿舍躲藏。街上行人很少,幽暗的灯光照着各单位
门口大字报栏的墙脚。我只顾埋头疾走,生怕被人发现。忽然想起同样一个这么寂静的夜
晚,穿过睢水场街奔向刘家沟的情景。那是四十年代的事。我难过极了,尽力压制才没有哭
出声来。——沙汀1986年8月讲)从一开始,他就表现得不“英勇”。一天夜里,刚服
用了安眠药,机关造反派把他从床上抓去批斗。同其他好几位领导干部一起押到单位礼堂的
讲坛上。有人命令他们跪下来请罪,他的同事们不愿服从,迟迟疑疑,他可立刻就跪下去
了!因为,这时候安眠药正发生效用,他只觉得周身乏力,睡意朦胧。等到别人一一被强迫
跪下,他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得到一次“斗争”前的宝贵休息了。
他很抱歉。他的轻易下跪,显然给本来不想跪的同志增加了压力。
八届十一中全会是这年8月份开的。这时他已被登报点名批判,和其他省里的干部一起
集中在锦江宾馆办班。名为“学习”,有人守卫,不能自由出入。他被囚在这个漂亮宾馆的
北楼。和别人相比,他是“幸运”的。他已经没有家属好让他挂心,没有思念老婆之苦,没
有幼小的儿女需他照顾。全家最需要照顾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可以一心干“革命”。
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红卫兵的冲击,抓人。每当这个时候,“学习班”的管理人员就率
领他们在大楼里跑上跑下,四处闪避,好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不久,四川医学院党委孙
书记从六楼上跳下去,还有一位什么人又从九楼跃身而下,人人感到大难临头般的震动。
(那时候嘴头上大家讲自杀是自绝人民,我的心里总佩服这些人的“勇气”。
1966年底,省委以保护我们为名,把锦江宾馆的一部分人送到名山县。名山离成都
一百多公里,属雅安,是采茶的山区小县,“文革”的风刮得还不紧。戈壁舟、安旗、李
累,省文联党组的成员都在这里。对外说是“备战小组”。初时比较自由,我还可以看批判
自己的报纸。有些批判内容就像神话,把家乡豪绅的血债,四十年代避居地的房主祖辈、父
辈的罪恶,一股脑堆在我头上,叫人哭笑不得。后来红卫兵找来了,看管严厉,半夜会突然
拉你起来背最高最新指示,背错了就挨训遭打。那里的农民太好了,一遇到红卫兵动手动
脚,他们就围拢来制止,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一次,一个青年农民还挨近我身
旁,悄悄问我:“你就是那个写《记贺龙》的沙汀?”他说他读过这本书,很不错的。这个
农民当时给我的温暖真是不小,我永远记得他。
1967年从名山步行押回成都。一路之上,每到一个城镇,都要批斗一番。造反派叫
它做“放一把火”,借以鼓舞本地的“革命”。批斗前,照例要戴高帽子游街。高帽子的尺
寸要看“罪行”大小。有的脸上涂满墨疤,身上还要贴大字报,边走边自我介绍,比如“我
是走资派×××”,“我是文艺黑干将××”,像戏台上的自报家门,又像走江湖耍把戏一
样。一次游街后,我小声对同伴说:“正式批斗,应当卖门票入场才好。”
批斗台上,一般都跪着两排“牛鬼蛇神”。第一排是主斗的,即我们这些省里的,第二
排陪斗的,是本地的。记得一次,我因长久的批斗、打、跪,实在劳累,同时,斗得久了也
就习以为常,根本不去听他们喊些什么,一走神,在台上打起瞌睡来,脑袋不由自主地朝前
一啄,竟将头上的“纸糊的王冠”掉到台下去了。“还不赶快滚下去捡来戴起!”身边的红
卫兵一吆喝,我就迷迷糊糊把跪得发麻的双腿挺直,蹒跚走下台去。我并不情愿地走到那顶
高帽子跟前。奇怪,经过一阵子活动,腿脚的酸痛感消失了。这简直是无意中的一大发现。
它给我带来的愉快,甚至暂时驱散了当众受辱的恶劣心情。后来就经常故意弄掉高帽子,然
后去捡来戴上,争取一次难得的舒筋活血的良机。——沙汀1986年8月讲)(你后来的
《批斗场上小景),写的就是这个亲身经历吧?从讽刺来看,你有“堪察加小景”,又有了
这个新景。从你的生活哲学来看,你有牛祚的“土拨鼠”原理,现在是“曲线”救自己)
昭觉寺有士兵把守,不会随便被人拖去打一顿,但要挨训挨罚。放风时,“囚犯”在小
院坝走动,是不准交谈的。利用清除杂草的机会,几个人擦身过去,可以迅速交换两句话。
如果被发现了,要罚站。大家很珍惜这小小的活动时间,小院的清洁工作做得也真是不错。
此外就只准在屋子里写交待,检查。像和尚坐禅一样面壁思考自己的问题,也许什么都
不思考。同院的省委统战部长程子健,放风的时候提醒他,无论如何要稳住,情绪要安定。
这是很切中他要害的劝慰语,他听进去了。他在囚室破旧的墙壁上想象出沙俄时代流放西伯
利亚的革命者,有的在苦役生活中精神失常,或者堕落,有的挺直了身子。他勾勒他们的样
子,警惕自己不要垮掉。他常常想起罗素的一句名言:“有些人希望我早死,我不能不把我
的死期推迟。”
他觉得这句庄重的幽默的话,用乡音读出来,能从内面激发出深沉的力。
他在九平米的小屋里练气功。气功要求摒除杂念,沉意丹田,气运全身。他一节一节回
忆过去学过的气功,练得神安气定,仿佛身处物外了。说也怪,过去他睡觉要求绝对的安
静,不能有灯光,不能不服安眠药,现在无药可吃,顶着囚室里一夜到亮的明晃晃的灯,也
能安然入眠了。
最使他恼火的是专案组提审和应付外调。如果仅仅是文艺路线上的错误,他愿意承认。
他没写出什么英雄人物,思想右倾,从三十年代就跟随周扬的文艺思想,划不清界线。可是
他不明白,一个人有错怎么会什么都是错?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地诱供?他无法回答关于贺龙
在延安、冀中就“反党”的任何提问。他们逼他交待周扬在上海“叛变”的经过,这完全是
捕风捉影的事。新巷子隔离反省期间,就有北京来人用小汽车接他到宾馆谈。他说不知道周
扬有这种行为。对方叫他写个证明,他说不知道怎么写?那人发了火,叫人用自行车把他搭
回来。到了新巷子,带他回来的家伙还惋惜地说:“你要是写个证明,我们照样地坐小汽车
该多好!”他真想学鲁迅说一句:“阿义可怜!”
对待各种调查、审讯制造的心理压力,他想了一个办法。手边没有经典作品好读,便吟
诵记得的一些诗文,不准确也不要紧。他把在家乡私塾念过的陶渊明《读山海经》回忆起
来,反复念着“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诗句。他也喜爱司
马迁的《报任安书》,全文已经不能记诵,“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
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那一段,在昭觉寺的特殊环境下默诵,体味前贤先哲
们的精神和智慧,还是大有教益的。
他学会了对付外调人员的艺术。有人来问:“三十年代你在上海认识戏剧界一些什么
人?”“只认识洪深。他是《光明》的发行人兼主编,我是编委。”他这么说。心里想,不
能谈章泯,一谈章泯便牵扯蓝苹(江青),麻烦了。
对方显然对洪老夫子不感兴趣,又问:“你知道戏剧界哪些人的情况?听谁说过些什
么?”“我一向不注意戏剧界情况,连话剧都很少看,只看外国电影。”他这样搪塞。事实
上他与左翼剧联的负责人都相识,也爱看话剧,看过蓝苹演《钦差大臣》里木匠之妻的泼辣
角色。
调查人员终于露了底:“有位中央首长,三十年代在上海领导过左翼戏剧运动,未必你
都不知道吗?”
“在那个白色恐怖的时候,怎么能随便知道一个‘负责人’的情况和姓名?”他答得更
有趣。
来人见什么油水也捞不到,只好悻悻地走了。
可是材料不能不写。他回忆起几十年的生涯,决定把真实的历史留下来。坐牢四年多时
间,他伏案写下了一份份书面材料,把自己的家庭,二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过程,三十年代在
上海,抗战时期在延安、重庆,四十年代在安县隐居的生活,一条条记录在案。他写了与茅
盾、周扬、艾芜、何其芳、李劼人、陈翔鹤等人的交往。受当时认识的限制不可能不“上纲
上线”,但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事实。这些材料总共有十几万字。
沙汀比我关进昭觉寺要早半年。这里的正式名称叫第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每天早请
示,晚汇报,吃三顿饭以前也要汇报,一共是五次。起床后必须坐窗旁读“毛选”,不许东
张西望。沙汀反应不灵活,卫兵经常在我窗外偷偷过去,发现他在张望,便罚他九十度。沙
汀挨罚挨得多。还有一个赵苍璧,是陕北人,念早请示后面那句“坚决执行,句句照办”,
发音不清楚,营指导员硬说他念的是“拒绝照办”,就在沙汀窗前挨惩罚。
沙汀和刘文珍学我们的办法,传递过一次东西,出了岔。沙汀把感冒药放在地上,然
后,“十七号报告”,说刘文珍把东西丢下了。卫兵训斥一顿刘,刘把药取走。本来干得还
行,不知怎么的被识破了。沙汀罚站,各屋翻查私藏物品,来了个底朝上。我偷偷问过沙
汀:“你搞过地下工作,未必连个卫兵都对付不了?”他说:“我耳朵聋。”原来是第二天
放风,刘文珍挨近他小声表示感谢,他没听见。再提高声音致谢,卫兵倒听见了。于是彻底
暴露。
全监狱除了杨超,就数沙汀老实。他一点越轨行为都没有。让他出来,让他九十度,他
就照办。他写了许多材料,记不起就说记不起,从来不乱说,也不告饶。他有胃病,吃得
少,在昭觉寺戒了烟。从来不去求卫兵做什么事。可是五十军破坏寺庙大殿,拆下贵重的木
料打家具、建营房,他气得脸青青的,说这是毁灭文化。①沙汀对喊报告,早就不耐烦了。
郑瑛非常硬气,她喊一声“报告”,要求抽烟。得到准许后,就一支一支抽下去。监管人员
来干涉,她理直气壮,说抽烟没有中断啊,你们早就准许的啊,弄得卫兵答不上腔。沙汀把
这件事情看在眼里,想出相反的软性斗争方式。
为了防止自杀,夏天他们囚室里是不准挂蚊帐的。到了晚上就得消灭蚊子。最有效的办
法是先把室内电灯闭掉,然后走出房门,等一会儿蚊子都扑在窗上,再进屋打。他事先故意
多放蚊子进来,然后,出门,进门,出门,进门,按规定一遍一遍大喊“报告”。弄得卫兵
不耐烦了,告诉他喊一次可以连续出入房间,他的“计谋”成功了。那年春节,他写了一首
打油诗:
不炼金丹不参禅,
马恩列斯有遗篇。
斗私批修诚盛事,
报告声中又一年。
因为与外界完全隔绝,外面发生的事情是要凭据狱内的点滴变化来判断的。1969年
有一天听邓华大哭,高呼“毛主席万岁”,这才知道是被释放去参加“九大”,当中央候补
委员了。1971年10月,林彪事件已发生一个多月,他还不知道。只是发觉“早请示,
晚汇报”停了,也不喊“永远健康”了,感到奇怪。郭付仁的家属探监时偷偷告诉了郭。杜
心源臀部生疮,卫兵不愿替他擦药,喊郭来干。于是,林彪爆炸的消息才传开。
寺内的空气明显松弛下来。这里,省统战部过去办过一个政治学校,有一个图书馆,现
在允许借马列的书来读。他借机重读了一些书。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描述工人生
活之细致,分析之透辟,让他叹服。想到自己对中国农民的了解,实在太肤浅。
现在,关押人员之间也可以互相交流读书心得,可以摆龙门阵,与狱外的亲人也可以通
信,定期会面了。只是不准谈“文革”,不准谈自己的“案情”。
可是林彪事件的第一影响就是让人们对“文革”发生怀疑。起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压
在身上的负罪感减轻了。他固有的思想习惯在渐渐瓦解:这样损失巨大地搞一场“革命”是
必要的吗?既然把接班人选错了,还不是其他事情也可以搞错?一连串的问号从心头升起。
(从林彪事件发生才开始怀疑“文革”,不算早呢!我是后知后觉。中国的政治生活已
经规范了我们的思维模式:林彪叛党叛国,一切罪过当然都出于此,其他事情也都得到解
释。很长一个时间,国家大事不过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有一件老百姓的事使他长久不安。大约1970年以后吧,四川的灾情严重,一些
农村姑娘被迫流到外省去,为了活命随便地嫁人。有的被人贩子骗走,失身沦落。昭觉寺难
友们经常谈起这个话题。一次,有一个外籍的同志对这些女性加以责难,认为她们不看看自
己,语带嘲讽。沙汀同另外几个人立时纷纷嚷叫起来:“我们当干部的应该知道惭愧!”
他同情这些背井离乡乃至被骗的姑娘,不禁联想起解放前从河南流落到四川来耍把戏的
外地女子。没料到解放这么多年,还出这样的丑事。
他的一个女儿写信告诉他,她要结婚了。信中说男方很可信赖,让他放心。这是学医的
刚颀,大学毕业后原本分在一家军医院。父亲成了“黑帮”,她被赶到一个工厂医务室做了
厂医。读了她的信,他百感交集:孩子长大能自立了,现在又要办终身大事,可她母亲逝世
已经五年,自己身陷囹圄又不能参加她的婚礼……远在灌县工作的刚锐带着孙儿几次来看
他,使他特别欣慰。他还被狱中的友情包围。这都是一些高级干部,平时有的人难免养尊处
优。共同的监禁生活把他们连在一起,不分上级下级,人人平等,有了一种真正的同志感、
亲切感。人也一个个变得年轻,好像获得了一片童心。
沙汀不露锋芒,但好心情激动。狱规放松以后,大家可以一起烤火、下棋、打拳了。他
不会玩,打拳是乱划一气,我就冲他喊:“沙汀充壳子!”充壳子就是装像。
我这是故意学四川话,说着好玩。其实我不大懂,倒是讨教过他。他爱四川农村,熟悉
群众口语。我在监狱里闲来无事,问他,为什么你们管乱搞两性关系的“破鞋”叫“梭叶
子”?他解释说,像秋天树叶子落下以后往阴处吹,是很有文化的一个词。我还好奇地问
他,四川人骂“入你先人板板”,什么意思?他笑了,说这是最超级的骂语,把祠堂里祖先
牌位都“照顾”到了,诅咒了几代人。我们听了都直乐。
大家在一块闹着,也正经谈往昔。程子健谈他在法国的勤工俭学,艾芜谈南行记见闻,
沙汀就摆四川的农村市镇。他怀念一件事,要写一部解放初期清匪反霸的小说,积累了许多
材料。他出狱后还要我为他约一些老同志座谈,充实他的写作内容。
沙汀为人诚恳,有修养。狱中人都同他很要好的。①
觉寺里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希望。那时他们全体搬进观音堂住,用席子隔开一间一间的,
每一间都传出哭声。哭陈老总,也哭自己。果然,没几天就有人站在天井中央,撂开上衣,
让别人看到自己系上的皮带,以表示与同志们告别。
人,一个一个地走了。到杜心源也离开,整个昭觉寺临时监牢只剩下沙汀一个。
沙汀的案子是过去一个省委书记姓岳的秘书在办。
这个秘书神气活现,时常乘一辆伏尔加来提审沙汀、艾芜。
只听到拍桌子声,一搞就是一上午。我认识这个秘书,便骂他:“你过去见到我们就立
正,你现在能当第一书记吗?”他有些怕我。
临到放我,我找专案组做结论。他们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要恢复我的党籍,我反问
是什么时候开除的。我去找那个秘书,为什么不放沙汀?我说沙汀是文化人,写文章难免不
出错,你们写专案材料,错得更多!姓岳的说沙汀有个历史尾巴,他不签字不好放。我说你
有证据吗?拿不出证据就得放人。你们不放,我去昭觉寺硬接他出来!①
大家都担心狱中只余沙汀一人,他会不会承受不住。有时候人是这样的,大风大浪闯过
去了,最后一个小小的颠簸却把船掀翻。他心里有数,自己有什么“托派”问题?还不是周
扬的案子没了结,他算是个同党。天理昭昭,他相信大不了多关押几天。他每日里用个煤炉
做饭吃,饭后躺在床上看书看报,度过时光。
狱中还有一个伙伴。是个姓左的年轻人,“贫下中农战斗军”的武攻队队长。此人学生
出身,家庭很苦,父亲早逝,靠母亲纳鞋底把他养大。参加了武斗,因为人命案一直关在昭
觉寺。其实他没有打死过人。
一老一少相处得很好。小左狱外没有任何亲友接济他,有时沙汀给他零用钱。小左的姑
妈就是万千流落他乡的四川妇女中的一个。听讲因为在家乡活不下去,在丈夫的哀告下,她
带起儿女嫁到陕西去。中间还回来过,给丈夫偷偷带粮食。等困难时期一过,又回四川复了
婚。小左说得他心都酸痛了,就像说的是自己姐妹女儿一样。多少年后,他在北京家里看到
一则报导四川什邡地区农民由贫转富的电视新闻,直看得老泪纵横。小儿子刚宜十分惊怪,
不知父亲悲从何来。他便对他讲了小左姑妈的故事。
1972年11月13日,他终于出狱。此时他已六十八岁。这情况有点像“保释”。
他和周扬的关系还要继续受审,新巷子的住房也不退还,他只能单身住在走马街招待所。他
被告知,只许在成都市内活动,外出必须向省文联的“革委会”请假。过了一年,算是恢复
了组织生活,编入《四川文艺》的支部,仍未担任工作。
在成都的孩子们虽然可以不时来探他,他的心里还是沉闷,不晴朗。许多朋友不敢接近
他,他也不便去接近别人。有时在街上邂逅相遇也不打招呼,大家都懂得保持距离的必要。
(不过,有的朋友不怕惹祸。刘尔钰是我省一师的同学,在城里有几间房子。我没住处,他
就叫我去住,是不怕与我亲近的一个。还有冯诗云,原是北京《工人日报》主编,全国总工
会宣传部长。我和他本来不算熟,只是抗战时期在车耀先的《大声周刊》社见过几面而已。
解放后他在西南总工会工作,办过《西南工人报》,我在西南文联,有过接触,那几年他也
被弄到成都来了,常来看我。别人劝他小心一点,他不在乎,我刚放出来,他邀我去新都玩
一天,我说要请假的,冯说“管他的”!冬天,取暖的㭎炭供应紧张,文联分炭不给我,他
叫人给我送些来。我还没有看文件的权利,他认为不合理,就把有的文件塞给我读。
就是在冯诗云家里,我见到《人民日报》的负责同志。我最后的“解放”与他的帮助有
关。开人代会,他找机会对四川省委第一书记说,沙汀未查出问题,也没有问题,应该起
用。他怕省委书记不认识我,还专门写了个材料,这样,我才得以恢复工作。这已经是19
77年了。——沙汀1986年8月讲)
人们说“有钱难买靠边站”。从昭觉寺出来,一身少有的轻闲,是“文革”前根本享受
不到的。他从一堆破烂的家具中找出一册未被抄走的三台双龙乡札记。这本笔记逐日记下他
在双龙一个月接触到的各种农民、干部,与他们的谈话,发生的感想。他的详尽的记法,特
别是注意记录“原生”状态的对话,很使他想起那本丢失的关于贺龙的手记。他过去起草了
一点双龙的小说,现在读了又读,让过去年代的人物复活,心里跃跃欲试。《青㭎坡》初期
的秘密写作就这样开始。
他对改变中国农村的贫困面貌,感情寄托很深。四川姑娘大量外流的现实刺激了他,他
觉得五十年代双龙农民的精神是可贵的。“文革”引起他怀疑的只是“当前”。和那些历次
运动受打击的人和具有尖锐政治辨别力的人相比,他对“大跃进”以后中国事情的认识,还
很不深。起草《青㭎坡》时,他的反思短浅。他是个有丰富情感体验的“描摹”社会的能
手,不是个思想家。
1974年和1975年,是“文革”后期光明与黑暗交战最奇特的年代。他这个遭
“废黜”的人也看明白,周恩来和复出的邓小平是如何费尽心力地整顿全国濒于崩溃的经
济,而意识形态领域则三天两头闹“地震”。今天批林批孔批周公批现代大儒,明天评法评
儒评水浒,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好像非把这个老大的穷国折腾净光方能罢休。
描摹社会的小说家,观察着中国的人间。他后来追记过这几年成都和全国发生的事件,
想透过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反映“文革”的动荡。
他在周恩来身边工作过。对这个充满智慧、献身精神和工作活力的人异常敬佩。他想不
通“整”周恩来的人为什么会受到毛泽东的信赖?而任何疑虑落到毛泽东的身上便无形消解
了。这个崇高的精神支柱如果不复存在,那么,中国一代的共产党人是无法想像该怎样思
考、怎样行动的。沙汀也不例外。
(周总理1975年9月住进医院的消息传出以后,我一连几夜没有睡好。我实际仍在
“软禁”当中,同我过从的人不多。几个有限的熟人每一见面,不是忧心忡忡地说:“怎么
今天报上还没有总理的新闻?”
或者喜形于色:“总理昨天还在医院接见伊文斯呢!”到了年底,消息可越来越稀少。
我已经搬回新巷子旧居,前院就是《四川文艺》编辑部。偶尔有个别同志悄悄向我走漏一点
小道传闻,都未可全信。有人不止一次建议我给总理写信,以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正合我的
心意,但一想到他在重病中我还要打扰他,就动摇了。矛盾的心情支配我相当长的时间。
1976年1月9日清晨,照例,起床后我就瘫在卧室门口的马扎上面。长夜失眠,头
昏沉沉的。《四川文艺》资料室的一位女同志走近门边来。我知道,但凡凌晨从收音机听到
什么重要消息,她总会热心肠跑到附近的《四川日报》社去取报给大家看。而且一视同仁,
对我从不歧视。这时,只见她摇晃着报纸,神色紧张地走来。我撑起身伸手接报,只听她说
出一句:“总理逝世了!”
我手指间的报纸拍地跌落在马扎上。我惊呆了几秒钟,躺身下去,双手掩面,爆发出哭
声!
我的嚎啕痛哭惊动了前院编辑部。那个长期与我共事的负责人走到我这里来。
“……”他一面说,一面在一张籐椅上坐下。我没听清他说的话,照旧哭,像个大孩子
样。
“……”他絮絮地说了又说,但他自己也流泪了。“亚群同志今天够受的……”我哽咽
着,突兀地说了一句话。我忽然想起早已依靠输氧过活的李亚群。前不久,我们曾像解放前
地下工作接头一样作过短促交谈,从时局扯到总理健康。四十年代他也在总理身边工作过。
午后我稍稍平静,准备上街散步。编辑部静悄悄,毫无表示。私下问起,才知“上面”
下达了各种禁令。到了街上,情形可不同了。普通老百姓在家门口挂起半旗,不知道旗子从
哪里来的。一大队中学生抬了花圈正朝东风路缓缓走去。我停下来,摘掉帽子,目送着花
圈。我担心无法控制自己,赶紧转进一条窄小巷道。这里更是家家户户挂了半旗。一位工人
装束的中年人,正在向邻里讲述今晨他们工厂发生的风波:几名工人爬上厂门屋顶挂半旗,
厂长大惊,因为不符“上面”的规定,吩咐把国旗收下来。工人抗议了:“哪个今天就上去
试一试吧——谨防老子们把他捶扁!”厂长只好让步。旁听了这样一个令人补旺的故事,我
的悲痛心情似乎减轻不少。走出巷道,不远一家三间铺面的布店,挤满了家庭妇女,在排队
买黑纱、黑布。我也为自己扯了一幅黑纱戴起。走到家门口,见几位编辑正爬上屋顶悬挂半
旗。显然,广大群众最普遍、最深刻地流露出的民意,鼓舞了一切相信真理定能战胜邪恶的
人们。——沙汀1986年12月讲)
周恩来的辞世使两种势力的较量速度,骤然加快。中国大地上刮起一阵震惊世界的历史
旋风,——丙辰清明悼念总理的花山花海,天安门广场事件,朱德离世,唐山地震,毛泽东
逝世,逮捕“四人帮”!千千万万的人从“文革”噩梦中一夜间甦醒!
你恢复了可贵的艺术自信和勇气,在新的层次上找回了自己。不过,反思是需要几代人
的持续努力的。
我首先属于我的时代。做为中国宗法制农业社会最后的描绘者,我也希望能留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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