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集—一个女剧员的生活
四 新的一幕

沈从文


  



××剧团与××戏剧学校有一种谣言发生,是关于陈白与萝恋爱的事。这谣言如一般 故事一样,在一些年轻人口中,正如生着小小的翅翼,不久就为许多人所知道了。谣言的 来源是有一个学生,夜里到××公园去,当夜天上无月光,这人各处走动,到了一个土山 上,听到山下背阴处萝的声音,同一个人象在争持一种问题,非常兴奋。到后这学生转到 园门外边去等候,就见到陈白同萝一同走出,一出门,萝跳上一 部街车一句话不说,车就 拖走了,陈白非常颓唐样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又一个人走进公园去了。大家把这件事 安置到心上,再去观察他们两人的生活,谣言不久就由事实证明了。

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原因,把那友谊上的裂痕显到行为表面上以后,那沉默成性不常与 人言语的周姓学生,似乎是最后才知道的一个。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上起了一种空漠的感 想,又象是这消息应当使自己欢喜一点,但实在他却在这消息上更忧郁了。这是一个最会 在沉默里检察自己的年轻人,他把这事情,联系到自己的生活作了许多打算,看不出有快 乐的道理。当时他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没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时就站到廊下 看蜻蜓飞。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再过一阵因为暑假将使许多人回家,也将使他自己难 过。萝常常来到学校,不外有两种理由,其一是因为练习演戏,其一却是拜访士平先生与 陈白,暑假天热戏是不会排演了,到了暑假陈白一定要离开这里,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 个地方去避暑,所有一点好机会都失去了。这时这大学生,听到了这新的消息,他心里想, “我的灾难是到了。我头上落下了一 样东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机会使我 死得方便,我将为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事情, 就来问这个人,有些什么事用得着他,他可以去做。这大学生只是摇头,等到同学走后, 他望到窗间的一个女角萝扮演××的照片,就哭了。

陈白同萝是早听到了这谣言的。为了自尊的原因,陈白对于这事自然有点难过。他曾 想过了用各样方法,去挽救那种由于言语造成的过失。对于萝,他自己觉得已让步得很多 了,可是都无法恢复过去另一时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败了,却仍不缺少一个绅士的做 人态度,当到一切人的面前,从不现出忧戚的颜色。另一面他又照着身分,因此在其他女 人得到了一种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觉得这件事为人知道了,是他的一点耻辱,一点不利于 己的过失,过一会,却另有所会心,以为这事对于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萝并不象陈白这样子。她原是一个女人。女人对于恋爱,有一种习惯的贪婪,虽说她 同许多女人一样,是在不变的热情中感到厌烦了男子的一个人。她曾有意把陈白的印象贬 低过,还在两人间故意找寻过友谊的罅隙,极力使之扩大,引为快乐,她曾嘲弄过这恋爱。 可是,她在并不否认这恋爱是在习惯上成为离不了的嗜好的。她习惯那相互间的勾心斗角, 她习惯那隐藏在客气中的真实,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这使旁人忽而聪明忽而愚蠢的 自己的一笑一颦。她因为把那一个女人不应当明白的男子种种坏处完全明白,所以她就在 一种任性行为下把生活毁了。

当她在有一次同陈白为一种问题争持不下时,看到陈白生气走去了,心里就觉得有一 种缺陷,非想法弥补不可。那学生看到公园中的两人斗气情形,却就是由于萝的好意,在 那天把陈白邀去讲和,结果却更失败,因此她也就只有尽这谣言变成事实,不把责任放在 自己身上来图补救了。

因为这友谊分裂了,她感到一点儿沮丧,可是她知道处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学校仍 然应当继续过去,戏仍然应当继续学习,同时表面的交谊也仍然应当继续维持。她一切都 照这计划做去,她使别人无从在这件事情有把谣言扩张的机会,同时又使陈白知道他的行 为并不使她苦恼。她逞强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气了一点,使一切人皆变成自己的朋友,却 同时便成了陈白的敌人。

萝的处置毫无错处,陈白到后是屈服了,认错了,投降了。但因此一来,她更看不起 这个男子了。她并不把这胜利得到以后就恢复了过去的尽陈白独占的友谊,她知道陈白一 面屈服一面还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热情却毫无真心的进取,因此她故意 作出许多机会,使××学校皆知道萝并不是陈白独占的人。

因这原故,有一个晚上,那个苍白脸儿周姓三年级学生,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做出使士 平先生惊讶的故事来了。

当他直言无隐的把爱着萝的事情告给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虽勉强保持镇静说“这也 非常自然”来,平定这学生的心,可是自己终不免为一种纠纷所扰。他让这学生把所有要 说的话说完,他知道这学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够在这事上有所帮忙,所以才来倾诉这不可告 人的隐衷的。他知道这学生的意思以后,仍然用言语鼓励这匍伏到自己脚下的可怜的年青 人。

他做了一点伪绅士样子,作为不甚知道陈白与萝的事情,就同那学生说,“好象陈白 同她有了一种关系,你不是知道了么?”

那学生说,“我所知道的是陈白得不了她。”

那个先生心中就想,“陈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这事情么?”

因为士平先生没有把话说出,那学生也觉得自己的不济了,就接着说,“我也知道我 是无分的人。我没有陈白的好处。

凡是使一个女人倾心的种种我都没有。我的愿心只适宜于同先生说及,因为先生知道 人类在某种情形下,有无可奈何的烦乱,苦恼到灵魂同肉体。我并不想这件事有尽她明白 的必要,我只是拿来同先生说说。我要走了,因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伟大的人,我只能 做到这一点为止。我因为爱她,变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么办?我应 当怎么样去为这个全人牺牲,还是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结果!我纵可以在黑暗里 把我灵魂放大,装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阳下见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无用处了。我为 什么要这样子,我不明白……”说到后来这青年就小孩子一样在士平先生面前哭了。士平 先生没有话可以说,就尽这个人哭了一会,自己抽了一枝烟,仿佛想从烟雾中把自己隐藏 起来。这学生是那么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当成母亲一样毫不隐瞒的 倾诉了心上的一切,末了还这样放肆的哭!事情非常显然的,就是这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萝 为什么同陈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点点,这时就不会这样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 道萝同陈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则这学生知道这情形以后,将悔恨自己的愚 蠢,即刻就要自杀了。

士平先生没有作声,望到这学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脸无话可说。等到学生把眼泪擦去, 做着小孩子的样子发笑了时,士平先生就轻轻的叹着气,很忧愁的说道:“密司特周,我 很懂得你的意思。我当为你尽点力,想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你应当强硬一点,因为这 样软弱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爱情是我们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却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实或 者可以使你快乐,但想象总只能使你苦恼。

你的身体不甚健康,对于许多事容易悲观,这一点,你是因为身体的弱点,变成不能 抵抗这件事所给你的担负,因而沉在悲哀里去的。你要在这事情上多用点理智。只有理智 可以救济我们感情上的溃决。我听到你说及的话,都很使我感动,因为人事上的纠纷我知 道的多了一点。我待说这时代是要我们革命的时代,不应当为恋爱来糟蹋感情,这话说得 全是谎话。不过,当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关系能够在各种形式中存 在,爱的范围也比较现在这一个时代为宽阔,我相信我一定还能帮你许多忙。你这时要我 为你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去把这事情告给梦?”

听到士平先生说的话,这年轻人眼泪婆娑的摇了一下头,用着伤心到了极点的人的神 气,说,“我不希望这样。”

“那要怎么样?”

“我无论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没有敢要求什么,我也并不需要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 同先生说到,我似乎就很快乐了。”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有什么难处时只管同我来说,我当为你解决。”

“我非常感谢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觉就放肆了。

我很惭愧。”

“不必这样。我愿意你听我的话,不要使幻想和忧愁咬伤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 这个还复杂一点的,应当有勇气去承受一切,不适宜一个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担心你 的身体,你是不是要吃一点药?”

年轻学生又摇摇头,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甬道,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 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学生们试演用的短剧, 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日本人的小说 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 并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 生的大学生,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泰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 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学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 追悔,当时为什么能尽这学生把话说完,说话时他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学生什 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萝正接到一个陈白的信,读了一会,满纸的忏悔,也仍然满纸是男 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 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从舅父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父把这个说及,作 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

舅父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情形,舅父看来,虽然一 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父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白与萝的关系,为了一 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 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日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上 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 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父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 这舅父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 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 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白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性格,他仍 然如往日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 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 三 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 同了往日一点。

在士平先生走后,这绅士舅父,为了娱悦自己也娱悦萝,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 当作话题,说及许多关于这人的故事。有时故意夸张了一点,说到这人如何在年轻时节拘 谨,如何把爱人死去以后,转为社会改良运动的人物,如何为艺术运动,牺牲金钱同时间。 这样那样皆谈到了,听到这些话语的萝,或者不作声,或者只轻轻在喉中嗡了一声,象是 并不欢喜这个话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到这些时节,舅父就故意的说士平先生还似乎年轻, 一定在戏剧学校方面也爱过什么女子,不然不会那么变化。舅父的意思,只是为使讨论的 人得到一种新的问题,新的趣味,毫无别的意义。萝在这些情形下,就有点皱眉,忧郁而 带一点孩气,质问舅父。

“为什么你疑心到这样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显着顽固的神气,说,“为什么吗?我正要知他为什么使我 疑心!”

“舅父……”

“怎么又不说了?”

萝就苦笑了一会,“没有,没有。我想起的是别一件事情,所以……”“什么别样事 情?”

“别样就是别样!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这种时节,才好好的估计了对方一下,看看话应当如何说下去才对。望到略带 怒容而又勉强笑着的萝的神气,这绅士不再说话了。没有话可说,心中就想,“狮子发怒, 是因为失了它的伴侣!”他为自己这巧妙的估想,在脸上荡漾着笑容。他还想,“年青的 人,在恋爱上受点打击,可以变成谦虚一点持重一点。”

萝在这样情形下,只应当可怜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这绅士,才合乎这聪明女子的本 能。可是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打算去了。她听到舅父所说及的话,心中非常难受,隐忍到心 上没有显示出来。她为自己的处境叹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学生面前一样情景。人家 无意说出的话语,恰恰变成触着自己伤处的利器,本来是在某一方便时期,她就想尽舅父 知道这事情内容,可是因为舅父那种态度,反而使萝不能不瞒着这绅士下去了。

她想,“这时知道了这个,他一定为愤怒破坏了他生活上的平静。即或完全不是值得 愤怒的事,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这绅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乐!一定把对 于士平先生十年来的友谊也破裂了!一定还要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

她想象舅父知道了这事一分钟间那种狼狈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自诉的勇气完全 失去了。

可是这事情隐瞒得能有多久?

陈白来信时,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数天上星子,因为是听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 又听到萝要娘姨说没有回信,等了一会,就要娘姨去问萝小姐,若是没有睡,可不可以下 楼来坐坐。先是回说正在写一封信,没有下楼。到后又恐怕舅父不乐,不久也就坐到草坪 里一个藤椅上喝冰开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天上的大星很美。萝知道舅 父的心情,正在适间那封信上,就说:“舅父,陈白来了个信。”

“我知道的,怎么说?”

“一个男子,在这些事情上,如何说谎自圆其说,我以为舅父比我知道当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无论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舅父已经腐化了吗?陈白是聪明人,做的事总比我所想象 的还要漂亮一点。”

“实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虚伪。”

“你总说别人虚伪,我有点不平。”

“舅父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平!”

“我怎么不知道呀!你们年青人好时是糖,坏时是毒药。”

“……”

“要说什么?”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么样?”

“年老人,象我同士平先生这样年纪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应当亲切一点,无论如何 都不至于不原谅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个舅父,又有一个士平先生。”

“可是我们原谅你,你也要原谅别人,你是不是在回陈白的信?若是写回信,我希望 你学宽洪一点。在容让中才有爱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肠!”

“你不是很爱他吗?”

“谁说?我并不爱他,也不要他爱我。我同他好是过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学了许多 乖,不上这个人的当了。”

“可是你样子不是很痛苦么?我还同士平先生说,要他为你把陈白找来,你这时又说 看穿了,明了懂了,我还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小孩子话。在这些事上任性,好象就是你唯一 的权利。我以为你这样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 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象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 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你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 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 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 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 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 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 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 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 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 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 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 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 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 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 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 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 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 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 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 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 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 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 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 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 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 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 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 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 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 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我问你,……”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 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 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 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 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 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 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 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 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 了一 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 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 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 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 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 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 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 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 话上继续下去。舅父低低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低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象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 完全相信这事情的真实。他把这事实在脑内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 气,摇摇头,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父,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父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 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论是我被 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父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 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交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 卧室中走来走去,象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 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父,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父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白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父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熟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 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父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 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父坐下了,望着泪眼未干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父在这 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摇头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熟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父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

“不要为他辩护,舅父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父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 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 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象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说的,好象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父此后 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真实的感觉,但想象终究会被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父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颈项,在舅父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强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 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 这性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潮润了。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脱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 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母亲年青时节在日本所照的一个相片。 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

------------------------------------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