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思量在云石镇逗留三天,这意见是直到晚上做过第二堂道场才决定的。这神的
仆人,当真愿意弃了他的事业,来作人的仆人了。
他耳朵中听过上千年青女人的歌声,还能矜持到貌若无动于心。他眼见到过一千年
青女人向他眉目传情,他只闭目不理。就是昨晚上,在第二堂道场中,七十多个女人,
跪到这骄傲的人面前诉说心愿,他为了自尊与自私,也俨然目无所睹耳无所闻,只大声
咤叱行他神仆的职务。但是一个不用语言诉说的心愿,呆在他面前不到两分钟,却为他
看中,非寻找这女人不可了。
见到主人心不自在的仆人五羊,问主人说,“师傅,差遣你蠢仆去做你所要做的事
吧,他在听候你的命令。”
“事情是神所许可的事,却不是我应当做的事!”
“既然神也许可,人还能违逆吗?逆违神的意见,地狱是在眼前的。”
“你是做不到这事的,因为我又不愿意她以外的人知道我的心事。”
“我准可以做到,只要师傅把那人的像貌说出来,我一定要她来同师傅相会。”
“你这个人只是舌头勇敢,别无能耐!”
“师傅,你说!你说!金子是在火里炼出来的,我的能力要做去才知道。”
“你这人,我对你的酒量并不怀疑,只是吃酒以外的事无从信托你。”
“试试这一次吧,师傅你若相信各样的强盗也可以进爱情的天堂,那么,一个欢喜
喝一杯两杯酒的人为什么不能当一 点较困难的差事呢?”
神巫不是龙朱,五羊却已把矮奴的聪明得到,所以神巫不能不首肯了。
神巫就告他仆人,说是那白衣的女人,他一见就如何钟情。因为女人是最后一个来
到场中受福,五羊也早将这女人记到心上了。五羊说请师傅放心,在此等候好消息,神
巫只好点首应允,五羊就笑笑的走去了。
去了半天还不回来,神巫心上着急。天气实在太好了,神巫想自己出门走走,又恐
怕无仆人在身边,到外面碰到花帕族女人包围时无法脱身。他悔不该把五羊打发出门,
因为五 羊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醉醺醺回家。
族总知道神巫极怕女人麻烦,所以特为把他安置到这个单独院落。
神巫因为寂寞,又不能睡觉,就从旁门走到族总住的正院去找人谈话。到了那边,
人全出门了,见到一个小孩坐在堂屋地下不起,用手蒙脸啼哭,这英雄把孩子举起逗孩
子发笑。孩子见有人抱,不哭了,只睁了眼看望神巫。神巫忽然觉得这眼睛是极熟习的
谁一个人的眼睛了。他想了一会,记起了昨夜间那个人。他又望孩子的身上所穿的衣,
就正是白色,如同昨夜那女人所穿一个样子。他正在对小孩子发痴,那一边门旁一个人
赫然出现,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把小孩放下怔怔望到那人无言无语。原来这就正是昨
夜那求神请愿的少年女子。在日光下所见到的女人颜色,如玉如雪更其分明了。女人精
神则如日如霞,微惊中带着惶恐,用手扶着门框,对神巫出神。
“我的主人,昨夜里在星光下你美丽如仙,今天在日光下你却美丽如神了。”
女人腼腆害羞不作回答,还是站立不动。
神巫于是又说道:
“神啊!你美丽庄严的口辅,应当为命令愚人而开的,我在此等候你的使唤。我如
今已从你眼中望见天堂了,就即刻入地狱也死而无怨。”
小孩子,这时见到了女人,踊跃着要女人抱,女人低头无声走到孩子身边来,把孩
子抱起放在怀中,用口吮小孩小小的手,温柔如观音。
神巫又说道:
“我生命中的主宰,一个误登天堂用口渎了神圣的尊严的愚人,行为如果引起了你
神圣的憎怒,你就使他到地狱去吧。”
女人用温柔的眼睛,望了望这个善于辞令的美男子,却返身走了。
神巫是连用手去触这女人衣裙的气概也消失了的,见到女人走时也不敢走上去把女
人拦住,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女人将身消失到芦帘背后以后,这神的仆人,惶遽情形比
失去了所有法宝还可笑,只站到堂屋正中搓手。
他不明白这是神的意思,还是因为与神意思相反,所以仍然当面错过了机会。
照花帕族的格言所说,“凡是幸运它同时必是孪生!”神巫想起这格言,预料到这
事只是起始并不是结局,所以并不十分气馁,回到自己住屋了。
但他的心是不安定的,他应当即刻就知道一切详细。他不能忍耐等到五羊回来,却
决定走出去找五羊了。
正准备起身出门时节,五羊却匆匆忙忙跑回来了,额上全是大的汗,一面喘气一面
用手抹额上的汗,脸上笑容荡漾象迎喜时节的春官。
“舌头勇敢的人,你得了些什么好消息了呢?”
“是师傅的福分,我把师傅所要知道的全得到了。我在三 里外一个地方见到人中
的神了,我此后将一世唱赞美我自己眼睛有福气的歌。”
“我只怕你见到的是你自己眼中的酒神,还是喝一辈子的酒吧。”
“我可以赌咒,请天为我作证。我此时的眼睛有光辉照耀。
可以证明我所见不虚。”
“在你眼中放光的,我疑心是一只萤火虫。”
“冤枉!谁说天上日头不是人人明白的东西?世上瞎眼人也知道日头光明,你当差
的就蠢到这样吗?”这时他想起另外证据来了。“我还有另外证据在此,请师傅过目。
这一朵花它是有来由的。”
仆人把花呈上,一朵小小的蓝野菊,与通常遍地皆生的东西一个样子,看不出它有
什么特异处。
“饶舌的人,我不明白这花有什么用处?”
“我来替这菊花向师傅诉说吧。我命运是应当在龙朱脚下揉碎的,谁知给一个姑娘
带走了,我坐到姑娘发上有半天,到后跌到了一个……哈哈,这样的因缘我把这花带回
来了。我只请我主人,信任这不体面的仆人,天堂的路去此不远,流星虽美却不知道哪
一条路径。”
“我恐怕去天堂只有一条路径。”神巫意思是他自己已先到过天堂了。
“就是这不体面仆人所知道的一条!”
“有小孩子没有?”
“师傅,罪过!让我这样说一句撒野的话吧,那‘圣地’是还无人走过的路!”
神巫听到此时不由得不哈哈大笑,微带嗔怒的大声说道:“不要在此胡言谵语了,
你自己到厨房找酒喝去吧。你知道酒味比知道女人多一点,你的鼻子是除了辨别烧酒以
外没有其他用处的。你去了吧,你只到厨房去,在喝酒以前,为我探听族总家有几个姑
娘年在二十岁以内,还有一个孩子是这个人的儿子。听清我的话没有?”
仆人五羊把眼睛睁得多大,不明白主人意思。他还想分辩他所见到的就是主人所要
的一个女人,他还想找出证据,可是主人把这个人用力一推,他已踉踉跄跄跌到门限外
了。他喊说,师傅,听我的话!神巫却訇的把门关上了。这仆人站到门外多久,想起必
是主人还无决心,又想起那厨房中大缸的烧酒,自己的决心倒拿定了,就撅嘴蹩脚向大
厨房走去。
五羊去了以后,神巫把那一朵小蓝菊花拿在手上,这菊花若能说话就好了。他望到
这花感到无涯的幸福。他不相信他刚才所见到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不相信仆人的话有
一句是真。一个太会说话的人,所说的话常常不是事实,他不敢信任五羊也就是这理由
的。
不过,平时诚实的五羊,今日又不是大醉,所见到的人当然也总美得很。这女人是
谁家的女人?若这花真从那女人头上掉下,则先一刻在前面院子所见到的又是谁?如果
“幸福真是孪生”,女人是孪生姊妹,那神巫在选择上将为难不知应如何办了。在两者
中选取一个,将用什么为这倾心的标准?
人世间不缺少孪生姊妹,可不闻有孪生的爱情。
他胡思乱想了大半天。
他又觉得这决不会错误,眼睛见到的当然比耳朵听来的更可靠,人就是昨夜那个人!
但是这儿子属于谁的种根?这女子的丈夫是谁?……这朵花的主人又究竟是谁?……他
应当信任自己,信任以后又有何方法来处置自己?
这时节,有人在外面拍掌,神巫说,“进来!”门开了,进来一个人。这人从族总
那边来,传达族总的言语,请师傅过前面谈话。神巫点点头,那人就走了。神巫一会儿
就到了族总正屋,与族总相晤于院中太阳下。
“年青的人呀,如日如虹的丰采,无怪乎世上的女人都为你而倾心,我九十岁的人
一见你也想作揖!”
神巫含笑说:
“年深月久的树尚为人所尊敬,何况高年长德的人?江河的谦虚因而成其伟大,长
者对一个神前的仆人优遇,他不知应如何感谢这人中的大江!”
“我看你心中好象有不安样子,是不是夜间的道场累坏了你?”
“不,年长的祖父。为地方父老作事,是不应当知道疲乏的。”
“是饮食太坏吗?”
“不,这里厨子不下皇家的厨子,每一种菜单看看也可以使我不厌!”
“你洗不洗过澡了?”
“洗过了。”
“你想你远方的家吗?”
“不,这里同自己家中一样。”
“你神气实在不妥,莫非有玻告给我什么地方不舒畅?”
“并没有不舒畅地方,谢谢祖父的惦念。”
“那或者是病快发了,一个年青人是免不了常为一些离奇的病缠倒的。我猜的必定
是昨晚上那一批无知识女人扰乱了你了。这些年青女孩子,是常常因为太热情的缘故,
忘了言语与行动的节制的。告给我,她们中谁在你面前说过狂话的没有?”
神巫仍含笑不语。
族总又说:
“可怜的孩子们!她们是太热情了。也太不自量了。她们都以为精致的身体应当奉
献给神巫。都以为把爱情扔给人间美男子为最合理。她们不想想自己野心的不当,也不
想想这爱情的无望。她们直到如今还只想如何可以麻烦神巫就如何做,我这无用的老人,
若应当说话,除了说妒忌你这年青好风仪以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话了。”
“祖父,若知道晚辈的心如何难过,祖父当同情我到万分。”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难过?众女子千中选一,并无一个够得上配你,这是我知道的。
花帕族女子虽出名的美丽,然而这仅是特为一般年青诚实男子预备的。神为了显他的手
段,仿照了梁山伯身材造就了你,却忘了造那个祝英台了!”
“祖父,我倒并不这样想!为了不辜负神使我生长得中看的好意,我是应当给一个
女子作丈夫的。只是这女子……”“爱情不是为怜悯而生,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委屈于一
个平常女子脚下。”
“天堂的门我是无意中见到了,只是不知道应如何进去。”
“那就非常好!体面的年青人,我愿意你的聪明用在爱情上比用在别的事还多,凡
是用得到我这老人时,老人无有不尽力帮忙。”
“……”神巫欲说不说,蹙了双眉。
“不要愁!爱情是顽皮的,应当好好去驯服。也不要把心煎熬到过分。你烦闷,何
不出去走走呢?若是想打猎,拿我的枪,骑我的马,同你仆人到山上去吧。这几日那里
可以打到很肥的山鸡。怕人注意你顶好是戴一个面具去。不过我想来这也无多大用处,
一个瞎子在你身边也会觉得你是体面的。
就是这样子去吧。乘此可以告给一切女人,说心已属了谁,那以后或者也不至于出
门受麻烦了。天气实在太好了,不应当辜负这好天气。”
神巫骑马出门了,马是自己那一匹,从族总借来的长枪则由五羊扛上。扛着长枪跟
在马后的五羊,肚中已灌满麦酒与包谷酒了,出得门来听到各处山上的歌声,这汉子也
不知不觉轻轻的唱起来。
他停顿了一步,望望在前面马上的主人,却唱道:你用口成天唱歌的花帕族女人,
你们的爱情全失败了。
那骑白马来到镇上的年青人,
已为一个穿白衣女人用眼睛抓住了。
你花帕族的男人,
要情人到别处赶快找去!
从今以后族中的女人,
把爱情将完全变成妒嫉!
神巫回过头来,说:
“好好为我把口合拢,不然我将用路上的泥土塞满你的嘴巴。”
五羊因为有点醉了,慢一步,停留下来,稍与主人距离远一点,仍然唱道:我能在
山中随意步行,全得我体面师傅的恩惠,我师傅已不怕花帕族女人,我决不见女人就退。
你唱歌想爱神巫的乖巧女人,
此后的歌应当改腔改调!
那神巫如今已为一个女子的情人,
你的歌当问他仆人“要爱情不要?”
神巫在马上听到这歌了,又回过头来,望着这醉人情形,带嗔的说道:“五羊,你
是当真想吃马屎是不是?”
五羊忙解释,说是因为牙齿痛,非哼不行,所以一哼就成歌了。
“既是这样,我明天把你的牙齿拔去,看还痛不痛。”
“师傅,那么我以后因为拔牙时疼痛的缘故,可以成年哼了。”
神巫见这仆人醉时话比醒时多一倍,就只有尽他装牙痛唱歌,自己打马上前了。马
一向前跑,谁知这仆人因为追马,倒仿佛牙齿即刻就好了,歌也不唱了。一跑跑到了一
个溪边,一只水鸭见有人来,振翅乎乎飞去,五羊忙收拾枪交把主人,等到神巫举枪瞄
准时,那水鸭已早落到远处芦丛中不见了。
“完了。龙朱仆人说:凡是笼中蓄养的鸟一定飞不远。这只水鸭子可不是家养的!
我们沿溪走吧。”
神巫等候了一阵,不见这水鸭出现,只好照五羊意见走走。这时五羊在前,因为溪
边路窄他牵马。走了一会,五羊又哼起来了。
笼中畜养的鸟它飞不远,
家中生长的人却不容易寻见。
我若是有爱情交把女子的人,
纵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门。
神巫在五羊说出“门”字以前就勒住马了。他不走了,昂首望天上白云,若有所计
划。
“师傅,古怪,你把马一勒,我这牙齿倒好了,要唱歌也唱不来了。”
“你少作怪一点!你既然刚才说那个人的家离这里不远,我们就到她家中去看看
吧。”
“要去也得一点礼物,我们应向山神讨一双小白兔才象样子!”
“照你主意吧,你安排一下。”
五羊这时可高兴了。照习惯打水边的鸟时可以随便,至于猎取山上的兽与野鸡,便
全应当向山神通知一声。通知山神办法是用石头在土坑边或大树下砌一堆,堆下压一绺
头发与青铜钱三枚,设此的人略一致术语,即行了。有了通知则容易得到所想得的东西,
五羊此时即来办这件事。他把石头找得,扯下了自己头发一小绺,摸出小钱,蹲下身去,
如法炮制。骑在马上的神巫,等候着,望着遥天的云彩。
不知是山神事忙,还是所有兔类早得了山神警戒不许出穴,主仆两人在各处找寻半
天的结果,连一匹兔的影子也不曾见到,时间居然不为世界上情人着想,夜下来了。黄
昏薄暮中的神巫,人与马停顿在一个小阜上面,望云石镇周围各处人家升起的炊烟,化
成银色薄雾,流动如水如云,人微疲倦,轻轻打着唿哨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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