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之爱
第三天晚上的事

  



到晚来,忽然刮风了,落雨了,象天出了主意,不许年青人荒唐。天虽有意也不能 阻拦这神巫主仆二人。正因为天变了卦,凡是逗留在大路上,以及族总门前,镇旁寨门 边的女人,知道天落了雨,神巫不至于出门,等候也是枉然,因此无一个人拦路了。既 然这类近于绊脚石的女人不当路,他们反而因为天雨方便许多了。 吃过了晚饭,老族总走过神巫住处来谈天,因为天气忽变,愿意神巫留到云石镇多 住几天。神巫还不答应,五羊便说:“一个对酒有嗜好的人,实在应当在总爷府中留一 年;一 个对女人有嗜好的人,至少也应当留半……”五羊的话被主人喝住不说了,老 族总明白神巫极不欢喜女人,见有神巫神情不好,就说:“在这里委屈了年青的师傅了, 真对不起。花帕族女人用不中听的歌声麻烦了神巫,天也厌烦了,所以今天落了雨。” 神巫说,“祖父说哪里话,一个白脸族平凡男子,到这里得到全镇父老姊妹的欢迎, 他心里真过意不去!天落雨这罪过是仍然应归在神的仆人头上的,因为他不能牺牲他自 己,为人过于自私。不过神可以为我证明,我并不希望今夜落雨啊!” “自私也是好的,一个人不能爱自己他也就无从爱旁人了。花帕族女人在爱情上若 不自私,灭亡的时期就快到了。” 神巫不敢答话,就在房中打圈走路,用一个勇士的步法,轻捷若猴,沉重若狮子, 使老族总见了心中喝彩。 老族总见五羊站在一旁,想起这人的酒量来了,就问道:“有光荣的朋友,你到底 能有多大酒量?” 五羊说:“我是吃糟也能沉醉的人,不过有时也可以连喝十大碗。” “我听说你跟龙朱矮仆人学过歌的,成绩总不很坏吧?” “可惜人过于蠢笨,凡是那矮人为龙朱尽过力的事我全不曾为师傅作到。” “你自己在吃酒以外,还有什么好故事没有?” “故事是有的。大概一个体面人才有体面的事,轮到五羊的故事,也都是笑话了。 我梦到女主人赏我一个妇人哩,是白天的梦。我如今只好极力把女主人找到,再来请 赏。” 老族总听到这话好笑,觉得天真烂漫的五羊,嗜酒也无害其心上天真,就戏说: “你为你师傅做的事,也有一点儿‘眉目’没有?” “有‘目’不有‘眉’。……哈哈,是这样吧,这话应当这样说吧。……天不同意 我的心,下了雨!” “不下雨,你大约是可以打火把到满村子去找人,是不是?”老族总说完打哈哈笑 了。 “不必这样费神,——”五羊极认真的这样说,下面还有话,神巫恐怕这人口上不 检,误了事,就喊他拿廊下的马鞍进来,恐怕雨大漂湿了鞍鞯。五羊走出去了,老族总 向神巫说:“你这个用人真不坏。许多人因为爱情把心浸柔软了,他的心却是泡在酒里 变天真的。” 神巫不作答,用微笑表示老人这话有道理。他仍然在房中来回走着,一面听到外面 风雨撼树的声音,想起另一个地方的山茉莉与胭脂花或者已为风雨毁完了,又想起那把 窗推开向天吁气女人的情形,又想起在神坛前流泪女人的情形,忽然心烦起来了,眉皱 聚在一处,忘了族总在身边,顿足喊五 羊。五羊本是候在门外廊下,听到喊就进来了, 问要什么。神巫又无可说了,就顺口问雨有多大,一时会不会止。 五羊看了看老族总,聪明的回答神巫道:“还是尽这雨落吧,河中水消了,绊脚石 就会出现!” 神巫不理会,仍然走动。老族总就说: “天落雨,是为我留客,明天不必走了,等候天气晴朗时再说。” 神巫想说一句什么话,老族总已注意到,神巫到后又不说了。 老族总又坐了一会,告辞了。老族总去后不久,神巫便问五羊蓑衣预备好了没有。 五羊说时间太早,还不到二更,不合宜。于是主仆二人等候时间,在雨声中消磨了半天。 出得门时已半夜了。风时来时去。雨还是在头上落。道路已成了小溪,各处岔道全 是活活的流水。在这样天气下头,善于唱歌夜莺一样的花帕族女人,全敛声息气各在家 中睡觉了。用蓑衣裹了身体的主仆二人,出了云石镇大寨门,经过无数人家,经过无数 田坝,到了他们所要到的地方。 立在雨中望面前房子,神巫望到那灯光,仍然在昨晚上那一处。他知道这一家男子 睡了觉,仍然是女子未曾上床。他心子跳跃着越过那山茉莉的矮篱,走到窗下去。五羊 仍然蹲到地下,还要主人踹踏他的肩,神巫轻轻的就上了五羊的肩头。 今夜窗已关上了,但这窗是薄棉纸所糊,神巫仿照剑客行为,把窗纸用唾液湿透, 通了一个小窟窿,就把眼睛向窟窿里望。 房中无一人,只一盏灯摇摇欲熄。再向床前望,床边一 张大木椅上是一堆白色衣 裙,床上蚊帐已放下,人睡了。神巫想轻轻的喊一声,又恐怕惊动了这一家其余的人。 他攀了窗边等候了许久,还无变动。女人是已经熟睡,或者已做梦梦到在神巫身边了。 神巫眼看到灯是快熄,再过一阵若仍无办法就更不方便了,他缩身下地,把情形告给五 羊。五羊以为就是这样翻了窗进去,其余无更好办法。他说请聪明的龙朱来做此事也只 有如此,若这一点勇气也缺少,那将永远为花帕族女人笑话了。 神巫应允了,就又踩着五羊的肩爬到了窗边。然而望到那帐子,又不敢用手开窗了。 他不久又跳下了地。 上去,下来,下来,上去,……一连七八次,还无结果。 到后一次下了决心,他仍然上到五羊的肩头。他将手从那窗格中伸了进去,摸到了 窗上的铁扣,把它轻轻移去,窗开了。 开了窗,五羊先是蹲着,这时慢慢的用力站起,于是这忠实的仆人把他的主人送进 窗里去了。五羊做毕这事以后,肩头上的泥水也忘记拍去,站在这窗下淋雨。他望到那 窗里的灯光,目不转睛。他耳朵则仿佛已扯长到了窗上。他不能想象这时的师傅是什么 情形,但他把雨风一切面前的事也忘了。忽然灯熄了,这仆人几乎喊出声来,忙咬着蓑 衣的边沿,走远一点。 为了忘记把窗关上,一阵风来,无油的灯便吹熄了。灯熄了时神巫刚好身到床边, 正想用手掀那细白麻布帐子。灯一熄,一切黑暗,神巫茫然了。过了一阵他记起身边有 “取灯”了,他从身上摸出来刮燃,又把灯点上。五羊在外面见了灯光,又几乎喊出声 来。灯燃了时他又去掀那帐子,这年青无经验的人在虎身边时还无如此害怕,如今可是 全身发抖了。 还有更使他吃惊的事,在把帐门打开以后,原来这里的姊妹两个,并在一头,神巫 疑心今夜的事完全是梦。 …… …… 一九二九年春 作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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