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女孩就是米店的织云。
织云天真无邪的少女时光恍如一夜细雨,无声地消逝。织云像一朵妩媚的野花被六爷玩
于股掌之间已经多年,这也是瓦匠街众所周知的事实。
传说织云十五岁就结识了六爷,那时候米店老板娘还活着,冯老板天天去泡大烟馆,把
米店门面撂给老板娘朱氏,朱氏则天天坐在柜台上骂丈夫,骂完了叫织云去把他拉回家,织
云就去了。织云记得有天下雨,她打着油纸伞走过雨中泥泞的街道,从瓦匠街到竹笠巷一路
寻过去,心中充满对父亲的怨恨。那家烟馆套在一家澡堂内部,进烟馆需要从池子那里过。
织云看见一些赤条条的男人在蒸汽中走来走去,她不敢过去,就尖着嗓子喊,爹,你出来。
许多男人从门后闪出来看。织云扭过脸说,谁叫你们?我叫我爹。澡堂的工人说,烟馆在里
面呢,听不见的。你就进去叫你爹吧,小姑娘没关系的。织云咬咬牙,用双手捂着眼睛急急
地奔过了男澡堂,又拐了几条黑漆漆的夹弄,她才看见烟馆的两盏黄灯笼,这时委屈的泪就
扑籁簌地掉下来了。
大烟馆里烟雾缭绕,奇香扑鼻,看不清人的脸,织云抓着雨伞沿着那些床铺挨个寻过
去,终于看见了父亲,冯老板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聊天,冯老板脸上堆满了谄媚和崇敬的表
情。那个人衣冠楚楚,绅士打扮,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嘴里叼着的是一支雪茄,手腕上拴
着一条链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链子的另一端拴着一条高大的德国狼狗。织云委屈得厉害,
也顾不上害怕,冲过去就把冯老板往床下拖,带着哭腔说,你在这儿舒服,大家找得你好
苦。织云的脚恰好踩在拴狗的链子上,狼狗猛地吠起来。她惊恐地跳到一边,看见那个男人
喝住了狗,回头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直视她的脸。
织云,别在这里瞎嚷。冯老板放下烟枪,轻声对织云说,这是六爷,你跪下给六爷请个
安。
干嘛给他跪?织云瞟了六爷一眼,没好气他说,难道他是皇帝吗?
不准贫嘴,冯老板说,六爷比皇帝还有钱有势。
织云迷惑地看看六爷的脸。六爷并不恼,狭长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织
云脸上泛起一朵红晕,身子柔软地拧过去,绞着辫梢说,我给六爷跪下请安,六爷给我什么
好处呢?
六爷抖了抖手腕,狗链子朗朗地响着。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暗哑的笑,端详着织云的侧
影,好乖巧的女孩子,你要什么六爷给什么。说吧,你要什么?
织云毫无怯意。她对父亲眨眨眼睛,不假思索他说,我要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六爷舍得
买吗?说着就要跪,这时六爷伸过来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觉得那手很有劲。
免了,六爷在她胳膊上卡了一下,他说,不就是水貂皮大衣吗?我送你了。
织云忘不了六爷的手。那只手很大很潮湿,沿着她的肩部自然下滑,最后在腰际停了几
秒钟。它就像一排牙齿轻轻地咬了织云一口,留下疼痛和回味。
第二天阿保抱着一只百货公司的大纸盒来到米店。冯老板知道阿保是六爷手下的人,他
招呼伙计给量米,说,阿保你怎么拿纸盒来装米?阿保走到冯老板面前,把纸盒朝他怀里一
塞,说,你装什么傻?这是六爷给你家小姐的礼物。他认织云做干女儿啦。冯老板当时脸就
有点变色,捧纸盒的手簌簌发抖。阿保嬉笑着说,怎么不敢接?又不是死人脑袋,是一件貂
皮大衣,就是死人脑袋你也得收下,这是六爷的礼物呀。冯老板强作笑脸,本来是逢场作戏
的,谁想六爷当真了,这可怎么办呢,阿保倚着柜台,表情很暧昧他说,怎么办,你也是买
卖人,就当是做一笔小生意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冯老板把织云从里间叫出来,指着织云的鼻子驾,都是你惹的事,这下让我怎么办?这
干爹是我们家认得的吗?织云把纸盒抢过来,打开一看惊喜地尖叫一声,马上拎起貂皮大衣
往身上套。冯老板一把扯住织云,别穿,不准穿。织云瞪大眼睛说,人家是送给我的,我为
什么不穿?冯老板换了平缓的语气说,织云,你太不懂事,那干女儿不是好当的,爹一时也
对你说不清楚,反正这衣服你不能收。织云抓紧了貂皮大衣不肯放,跺着脚说,我不管,我
就要穿,我想要件大衣都快想疯了。
冯老板叫了朱氏来劝,织云一句也听不进去,抓着衣服跑进房间,把门插上,谁敲门也
不开。过了一会织云出来,身上已经穿着六爷送的貂皮大衣。她站在门口,以一种挑战的姿
态面对着父母,冯老板直直地盯着织云看,最后咬着牙说,随你去吧,小妖精,你哭的日子
在后面呢。
也是深秋清冷的天气,织云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在瓦匠街一带招摇而过。事情果然像冯老
板所预料的那样逐渐发展,有一夭六爷又差人送来了帖子,请织云去赴他的生日宴会。米店
夫妻站在门口,看看黄包车把织云接走,心情极其沮丧,冯老板对朱氏说,织云还小呀,她
才十五岁,那畜生到底安的什么心?朱氏只是扶着门嘤嘤地啜泣,冯老板叹了口气,又说,
这小妖精也是天生的祸水,随她去了,就当没养这个女儿吧。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织云,她后来天天盼着六爷喊她去,她喜欢六爷代表的另一个世界。
纸醉金迷的气氛使她深深陶醉。织云的容貌和体形在这个秋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街上其他
女孩一时下敢认她。织云突然变得丰腴饱满起来,穿着银灰色貂皮大衣娉停玉立,尸然一个
大户小姐。有一天织云跟着六爷去打麻将,六爷让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着,好牌,好牌,
一边就把她拖到了膝盖上去,织云也不推拒。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六爷的腿上,觉得自己就像
一只小猎,一只不满现状的小猫,从狭窄沉闷的米店里跳出来,一跳就跳到六爷的膝上,这
是瓦匠街别的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织云把它视为荣誉和骄做。
你知道六爷吗?有一天她对杂货店的女孩说,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让六爷放了你,
你知道什么叫放吗?就是杀了你,看你还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经无力管教织云。有一天冯老板把大门锁死,决计不让织云回家。半夜时分
就听见织云在外面大喊大叫,你们开不开门?我只是在外面玩玩,又没去妓院当婊子,为什
么不让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声叹气,对女儿置之不理,后来就听见织云爬到了柴堆上
悉悉索索地抽着干柴,织云喊着爹娘的姓名说,你们再不开门,我就放火烧了这破米店,顺
便把这条破街也一起烧啦!
织云作为一个女孩在瓦匠衔可以说是臭名昭著,街上的妇女在茶余饭后常常把她作为闲
聊的材料,孩子们耳懦目染,也学会冲着织云的背影骂,小破鞋,小贱货。人们猜测米店夫
妻对女儿放任自流的原因,一半出于对织云的绝望和无奈,另一半则是迫于地头蛇六爷的威
慑力。瓦匠街的店铺互相了如挠掌,织云与六爷的暖昧关系使米店豪上了某种神秘的色彩,
有人甚至传言大鸿记是一爿黑店。
米店的老板娘朱氏是在这年冬天过世的。之前她终日呆坐于店堂,用一块花手帕捂着
嘴,不停地咳嗽,到了冬至节喝过米酒后,朱氏想咳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冯老板找了副
铺板把她抬到教会医院去,有人看见朱氏的脸苍白如纸,眼睛里噙满泪水。朱氏一去不返,
医生说她死于肺痨。街上的人联系米店的家事,坚持说老板娘是被织云气死的。这种观点在
瓦匠街流行一时,甚至绮云也这样说,朱氏死时绮云十三岁了,绮云从小就鄙视姐姐,每次
和织云发生口角,就指着织云骂,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知道跟臭男人鬼混,臭不要脸
的贱货。织云扑上去打妹妹的耳光,绮云捂着脸蛋呜呜地哭,嘴里仍然骂,贱货,你气死了
娘,我长大饶不了你。
五龙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了那些事情,米店打烊后寂寞难耐,他溜到斜对面的铁匠铺跟
铁匠们聊天。铁匠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米店,说到织云他们的眼睛燃起某种猥亵的火焰。五龙
的反应很平淡,他摊开手掌在火上烤着,若有所思,五龙说,这有什么?女人就这么回事,
铁匠们调侃他说,晦,你倒护起她来了?她让你摸过奶子吗?五龙绷着脸,对着火翻动手
掌,他说,关我什么事?反正她又不会嫁给我。摸奶子算什么?她让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经随着街上刺槐的落叶悄悄逝去。冷风从房屋的缝隙和街口那里吹来,风声仿佛
是谁的压抑的哭泣,五龙光着脚走来走去,感到深深的凉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
季节,没有厚被,没有棉鞋,而肠胃在寒冷中会加剧饥饿的感觉。这是长久的生活留下的印
象。五龙想象着他的枫杨树老家,大水现在应该退掉了。大水过后是大片空旷荒芜的原野以
及东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树林里狂吠,地里到处是烂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败叶,不知道有
多少枫杨树人重返了家园。无论怎样,枫杨树乡村的冬景总将是凄凉肃杀的,无论怎样;五
龙不想回乡,一点不想。
他站在铁匠铺和米店之间的街面上,朝长长的瓦匠街环顾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
暮的阳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动,就像一棵树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滚铁箍,远
远的街口有一个唱摊簧的戏班在摆场,他听见板胡和笛子一齐尖厉地响起来,一个女孩稚嫩
的有气无力的唱腔随风飘来。飘过来的还有制药厂古怪的气味和西面工厂区大烟囱的油烟。
街道另一侧有人在大锅里炒栗子,五龙回过头看见他们正把支在路边的铁锅抬走,让一辆黄
包车通过瓦匠街。掌铲的伙计怪叫了一声,你们看谁来了?
车上坐着米店的大小姐织云。织云斜倚在靠背上,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像往日鲜活,有
个穿黑衣戴鸭舌帽的男人挨着她,五龙认出了阿保,对那夜在码头上的回忆使他头皮发冷。
他闪身躲到电线杆后面,不安地看着那辆黄包车慢慢驶过来,停在米店面前。
阿保把织云扶下车,织云明显是哭过了,眼圈红肿着。阿保的一只手摁在织云丰满的臀
部上,两个人一起进了门。五龙站在电线杆后面,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冲动,打死阿保,打
死这个畜生。如果是在枫杨树的水稻田里,五龙的仇恨足以让他实施这个愿望,用石头砸,
用镰刀砍,或者就用两只手卡紧他的脖子,但这是在异乡异地的瓦匠街,五龙深知陌生的城
市和寄人篱下的处境使自己变得谨慎而懦弱了。他只是在想。想,他不敢干。
绮云站在米店门口高声喊五龙的名字。五龙匆忙跑过去,看见绮云一脸厌恶烦躁的样
子。她说,你去伺候一下织云,说是病了,又哭又闹的,我懒得管她。五龙说,不是有个男
人陪她吗?绮云说,你别胡说八道的,让你去你就去,别让阿保在她房间呆久了,懂吗?
我去有什么用?五龙嘀咕着朝后院走,正好撞见阿保从织云房间出来。五龙想从他身旁
绕过去,阿保狐疑地瞪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五龙的手腕,拽着朝店堂里拖。绮云迎过来说,
阿保你拽着他干什么?他是我家新雇的伙计。阿保说,什么,找这家伙做伙计了?绮云说,
是我爹的主意,不过他干活还算老实。阿保哼哼了一声,撂开五龙的手,那你们可小心着
点,这家伙不像老实人。绮云惊疑地问,你认识他?他是小偷吗?阿保狡黠地笑了笑,他直
视着五龙的脸说,不会比小偷好,我看他的眼晴就像看到自己,他跟我一样凶。绮云说,这
是什么意思?阿保竖起大拇指说,人不是都害怕我吗?所以我让你们也提防点他。
五龙低下头自顾往里走,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心里说,这是条莫名其妙缠住我的疯
狗,我真的很想杀死他,他慌慌张张地推开织云的房门,回头一望,阿保摇晃着肩膀朝门外
走,绮云对着他的背影喊,你要真的对我家好就去告诉六爷,放了织云,别把她当只破鞋耍
了。恶心。
织云躺在床上呜呜地哭着,双手抓着头发。她说,疼死我了,我要疼死了。五龙觉得她
那种痛苦的模样很滑稽,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给织云脱鞋,说,小姐哪里疼?织云愣愣地看着
五龙,高声说,哪里都疼,疼死我了。织云犟着不让五龙脱她的鞋,滚开,你给我脱鞋干什
么?难道你也配跟我上床吗?五龙好不容易硬扒下一只高跟鞋,他说,我可不敢,二小姐让
我来伺候你,你病了就睡一会儿吧。没想织云飞起一脚,正好踢在五龙脸上。五龙捂着脸退
后几步,满腔愤怒忍住不敢发作。织云说,他妈的,什么男人都想来碰我,我是好欺的吗?
五龙苦笑着说,什么男人都想碰你,可是我从来没碰你。他去倒了一盆热水,把毛巾绞热了
递给织云,大小姐,你看来受谁的气了,擦把脸消消气吧。这句话说到织云的伤口上,织云
拍着枕头又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怎么不气?我气死了,他凭什么打我,那狼心狗肺的老
色鬼,我陪他玩了这么多年,他却动手打我,打我呀!
至此五龙才明白织云哭闹的原因。原来是六爷打了她。他不知道六爷为什么打她,无论
在什么地方,男人打女人都是正常的事情,女人总有一些欠揍的地方,五龙想她有什么可伤
心的呢,这是活该。他这样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悄悄地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织云在后面喊,一只枕头砸过来,软软地打在五龙的后背上,你他妈就是
这么伺候我的吗?
五龙放下了门上的布帘,他回过头说,小姐该睡觉了,我在这里多不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才不在乎呢。织云说,我身上疼得没办法,你倒想走了?
你让我怎么办呢?五龙愁眉苦脸他说,我还能干什么,要不去找个郎中给小姐敷点药
吧?
不要郎中,我要你给我揉。织云突然诡秘地一笑,五龙,我要你给我来揉。来呀,我不
怕你还怕什么呢。五龙看见织云的指尖上涂了蔻丹,鲜红鲜红的手指在胸脯上弹跳了几下,
利索地解开旗袍的襟扣,然后就撕开了粉红色的胸衣。五龙张大嘴,惊愕地看见织云雪自高
耸的奶子,半掩半露着,上面布满一些黑红的印痕,他的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扭过脸
去掀布帘子,心怦怦乱跳着。
没出息的货。隔着布帘听见织云的一阵疯笑声和诅咒声。五龙红着脸对话打了一拳,他
说不上来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在想那些黑红的印痕是怎么回事。
五龙的青年时代很少经历这种独特的场面。在枫杨树乡村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与过路
的杂货商和手艺人在草垛里苟合,到早晨家里的男人手持镰刀或树棍沿路追逐那些女人,女
人尖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春天房顶上的母猫。那是在遥远的乡村,一切都是粗野缺乏秩序的。
而织云半淹半露的乳房向五龙展现了城市和瓦匠街的淫荡。这是另一种压迫各欺凌,五龙对
此耿耿于怀。入夜他在地铺上辗转反侧,情欲像一根绳索勒紧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脸潮热而
痛苦,黑暗掩盖了狂乱的内容。他感到羞愧。他闻见被子上和米店漆黑的店堂充斥着精液腥
甜的气味。
很长时间里五龙的眼睛躲闪着大小姐织云,他不敢看她薄薄的涂着口红的嘴唇,更不敢
看她的丰满的扭动幅度很大的臀部。这种心理与其说出于腼腆太分,不如说是一种小心的掩
饰。五龙害怕别人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阴谋和妄想,他的心里深藏着阴暗的火,它在他的眼
睛里秘密地燃烧。
这天早晨五龙在院子里打水。他听见织云的窗子格格响着被推开了,织云略显苍白的脸
出现在窗前。她伸出食指对五龙勾着勾着,示意他去她房间。五龙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疑惑
地进了门,看见织云已经坐到梳妆台前,懒懒地梳着头发,也不跟他说话,只听见木梳在她
烫过的长发上滋滋地响着,她看着圆镜,突然叹了一口气。
等会儿你跟我上百货公司。织云放下梳子,拍了拍额上的发端,我要给你买双鞋子,还
要买两双袜子。
怎么啦?小姐怎么想到给我买鞋子?五龙僵立着说。
刚才看你半天了,这么冷的天还穿双破胶鞋,看得人心里也冷。
五龙抬起自己的脚,那两只黑胶鞋鞋尖上备有一个洞,露出两颗黄白色的脚趾,是冯老
板从床底下翻出来给他穿的。五龙看着自己的脚说,我也惯了,干活干多了就顾不上冷啦。
那么你是不是喜欢这么受冷?织云转过脸,乜斜着眼晴看五龙,你要是喜欢就别要新鞋
了,好像我求着你似的。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五龙连忙拱着手说,我知道大小姐心善,我再贱再穷也是血肉身
子,怎么会喜欢受冷呢?
你知道就好。织云朝脸上扑着粉霜,我不像绮云那么心冷,我还就爱可怜别人,心肠特
别软,就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受苦,别人会不会可怜我。
小姐天生富贵命,怎么会受苦呢?五龙凝视着镜子,镜子里织云的脸上有一种真切的优
伤,这让他感到很陌生。他低下头想了想,又说,受苦的是我们,老天造人很公平,造一个
享福的人,就要造一个受苦的人,我和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对。
什么一对?织云咯咯地笑起来,她的表情总是瞬息万变,指着五龙的鼻子说,你说我和
你是一对?我要笑死了。
不,我是说享福和受苦是一对。五龙微红着脸解释道。我哪儿有这命呢。
织云后来招呼五龙出门时被绮云听见了,绮云堵着门不让他们出去,她对织云说,你抽
什么疯?他这样的男人你也要带上街,他还要干活呢。织云推揉绮云说好狗不挡道,你拦什
么?这样的男人你也要吃醋,我看他没鞋穿,我要带他去买鞋子;绮云冷笑一声说,又在充
善心了,拿着柜上的钱去做好人,也不嫌恶心。织云的细眉愤怒地拧紧了,她骂了句粗话,
放屁,我的钱都是六爷给我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关你什么事?说着回头对五龙说,
我们走,别去理她!她是个小醋坛子。
五龙窘迫地倚墙站着,听姐妹俩作着无聊的争执。他心里对双方都有点恨,一双鞋子,
买就买了,不买拉倒,偏要让他受这种夹裆气。他看见冯老板也出来了,冯老板微微皱着眉
头说,别瞎吵了,街坊邻居听到还以为什么大事,绮云你让他们去,这鞋是我让织云带五龙
买的。又对织云说,买双结实耐穿的,别买皮鞋,他是干力气活的人。五龙在一边听冯老板
话里的意思,仇恨又转移到他身上。这老家伙最会见凤使。1130·舵,他是否在暗示织云买
一双草鞋呢?草鞋只要几分钱一双。五龙想米店里是没有人真心对他好的。他深知怜悯和温
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太阳出来它们就消失了。不管是一双什么鞋
子都收买不了我,其实他们谁也没把我当人看。五龙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块沉重的铁
器,无论怎样锻打磨蚀,铁器永远是铁器,坠在他的心里。
从冬天开始,五龙就穿着织云给他挑的一双帆布面的棉鞋,冬天瓦匠街上刮着凛冽的北
风,石板路上的污水在夜里结成了冰,尤其是清晨,湿冷的寒气刺人你的骨髓。五龙害怕这
样的冬天,但他必须在天亮前钻出被窝,去街口的小吃店给米店一家买油条烧饼和豆浆。那
些赶早买菜的家庭主妇看见五龙的脸长满了冻疮,一手拎着装早点的篮子一手拎着菜蔬,在
街市上盲目地徘徊。他的目光是躲躲闪闪的,但是仔细捕捉可以发现一种怨艾和焦躁的神
色。
冬天的黄昏,冯老板频繁出没于清泉大浴室,这也是瓦匠衔许多小业主抵御冬寒的措
施。冯老板有时带着五龙去,让他擦背敲腿的。五龙乐于此道,澡堂里的暖烘烘的气息和人
们赤条条的身体使他感到松弛。他裸着全身,所有的男人都裸着全身,最隐秘的生殖器暴露
在昏暗的光线中。唯有在澡塘的蒸汽和水声中,五龙抑郁的心情得以消缓。我与你们原本是
一样的。五龙将油腻腻的毛巾卷在手上替冯老板擦背。我们原本是一样,为什么总是我替你
擦背?为什么你却不肯给我擦背?一样地长了条鸡巴,一样地身上积满污垢,我却在不停地
给这个老家伙擦背,擦背,擦背,为什么?五龙这样想着动作就会消极怠慢下来。
五龙在池子边碰到过码头兄弟会的那帮人,他看见他们呼拉拉跳入热水中时,小腹奇异
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水汽可能会挡住那些暴虐寻衅的眼睛,但冯老板已经在招呼阿保了,冯
老板说,阿保,让我的伙计给你擦擦背。然后他看见阿保踩着水走过来,阿保眯着眼睛注视
着五龙,一只手在毛茸茸的肚脐上轻轻拍打,他说,给我擦背,擦不好我饶不了你,擦好了
赏你一块大洋。五龙扭过脸不去看阿保白皙发福的身体,他说,我给你擦背,以后请你别盯
住我不放,我跟大哥无怨无仇的。阿保从水中跳出来,躺到木板上说,那可不一定,我天生
喜欢跟人过不去,什么无怨无仇?老子不管这一套,谁不顺眼就治谁,码头兄弟会就干这
事。
五龙看着阿保俯卧在木板上的身体,那个身体白得令人憎厌,像女人般的肥厚多肉的臀
部微微撅起,肛门处呲出几根弯曲的黑毛。五龙朝他身上泼了点水,然后用劲地搓洗他的肩
胛、手臂和双肋处。五龙的手轻轻触摸他的松软缺乏弹性的皮肤,皮下是棉花絮形状的脂肪
和暗蓝的血管。五龙有种种灼热的欲望,他想他的手只要从这只臀部下伸过去,就能抓住两
只睾丸,只要用劲一捏,这个狗杂种就完蛋了。五龙又想起枫杨树乡村宰牛的壮观场面,他
真想把阿保当作一条疯牛宰了。那也很容易,只要一把尖刀,在最柔软的部位下手,他就可
以把阿保的整张人皮唰地撕下来,五龙这样想着,手突然颤抖起来,眼睛里迸射出湿润而幸
福的光芒。
风吹打着米店的布幌,僻啪作响,是一个寒冷的黄昏。
五龙从铁匠铺里出来,一路拍打着墙壁,径直走到冯老板面前。冯老板正坐在柜台前数
钱,他抬头看见五龙怕冷似地缩着肩,木然地站着,五龙的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的。
对面打铁的老孙死了,五龙突然说,才咽的气。
听说了,得的是伤寒吧,冯老板说,你没事少往那边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霉。
他们现在缺一个打锤的,打锤的要有力气,他们想让我去。
怎么?冯老板关上钱箱,抬眼审视着五龙,语气中含有一丝挪揄,你也学会跳槽了?谁
教你这一手的?
他们说每月给我五块大洋,吃住在店里。五龙冷静地回答,他的指关节插在棉衣怀里活
动着,发出咯咯的脆响,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冯老板有点诧异地瞪着五龙,然后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看来好心是没有好报的,病
狗养好了都要咬人。冯老板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钱盒数起铜板来,那么你说吧,你想要多
少?
五块。我想我花在店里的力气值五块钱。
拿去吧。冯老板扔过来一块大洋,当,又扔过来一块,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
的,同时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冯老板说,你现在像个人了,知道讨工钱了。
五龙弯下腰,把地上的五块钱币慢慢地捡起来。他对着钱币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
尘。他的脸上泛起不均匀的红晕,红晕甚至爬上了他裸露的脖颈和肩胛处。冯老板听见他浊
重的喘息声,他把钱塞进棉袄里面朝门外走,猛然回头说,我要重新买双鞋,我就要买皮
鞋,皮鞋。
冯老板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话的含义。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个被遗
忘的细节。他竟然还在赌气。冯老板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天了,他竟然还在为一双鞋
子赌气。冯老板突然意识到五龙作为男人的性格棱角,心胸狭窄,善于记仇。他一直把五龙
当作可怜萎葸的流浪者,忽略了他种种背叛和反抗的迹象。冯老板站起身走到门口,他看见
五龙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缩着肩,步态呈轻微的八字,硕大的被剃得发亮的头颅
闪着微光,最后消失在街口拐角处不见。
狗日的杂种。冯老板倚门骂道。不管怎样,他从心理上难以接受逐渐显现的事实。事实
就是五块大洋,还有一双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摆到了冯老板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冯老板嘀咕着锁上红木钱箱,然后他抱着它朝后院走。绮云在厨房里
乒乒乓乓地剁白菜。冯老板对着厨房说,你知道五龙干什么去了?他去买皮鞋啦。说完自己
笑起来。绮云说,买皮鞋?不是才买了双鞋吗?这样的人给他竹竿就要上梁,你们走着瞧
吧。冯老板突然恼怒起来,对着厨房里喊,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难道喜欢这狗杂种吗?我是
要他的力气,力气,干活,你明白吗?
五龙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冯老板看见他在厨房里盛冷饭吃。他蹲着,嘴角因为充塞了饭
团而鼓起来,牙齿和舌间发出难听的吧叽吧叽的声音。冯老板发现他是空着手回来的,他隔
着厨房的窗户问,你买的皮鞋呢?给我看看你的皮鞋。
钱不够。五龙淡淡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复归平静。
当然不够,要不要把下月工钱先支给你?
用不着。五龙低下头扒了一口饭,他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想买,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
趟,我觉得憋闷得厉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里就舒服多了。
在深夜里五龙谛听着世界的声音,风拍打着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户,除了呼啸的北风,还
有敲更老人的梆子声。一切都归于死寂。面对着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辆在原野上
奔驰的运煤火车,米店和整条瓦匠街就像一节巨大的车厢,拖拽着他,摇撼着他。他总是在
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睡去。依然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摇晃着,人,房屋、牲畜和
无边无际的稻子在大水中漂流。他还梦见过那个饿毙街头的男人,他的脑袋枕在麻袋上,头
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看见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听见自己恐怖的叫声回荡在
夜空中,那么凄凉,那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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