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冬天对于织云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她曾听瓦匠街上的妇女谈到过流产,她们认为在
第四个月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流产,那要靠男人的力气,织云有心地尝试过,夜里五
龙粗暴的行为充满杀机,给她带来了疼痛和另一种煎熬。她希望那团讨厌的血块会掉在马桶
里,但事实上是一无所获,她觉得孩子在腹中越长越大,甚至会活动了。有时候她细微地感
觉到孩子的腿蹬踢的动作,孩子的手在盲目地抓挠着她的脂肪和血脉。
    织云在冬天过后明显地胖了,她的脸上长满了褐色的蝴蝶斑,有时候她坐在柜台一角观
望伙计卖米的过程,她的忧郁和倦于思想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早逝的老板娘朱氏。没有人猜得
透织云心里的事。也许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有,她穿着多年以前六爷送的水貂皮大衣,绷得很
紧,妇女们评价织云的衣饰时充满恶意,她们说织云为了招摇,穿什么都行,什么都不穿也
行。
    织云喜欢闲逛的习惯依然不改。有一天她在花鸟市选购一枝石竹花时看见了六爷,六爷
被几个家丁簇拥着走到卖鸟人的摊子前,六爷将手伸到乌笼里去触摸一只绿鹦鹉的嘴。织云
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来。她站在那里用石竹花半掩着脸,想回避他又想被他看见,花鸟市人
流匆匆,而织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她看见六爷提着鸟笼朝这边走过来,几个家丁放慢
了脚步跟在后面,有个熟识的家丁边走边对织云扮鬼脸。
    几天不见肚子这么大了?六爷俯视着织云被旗袍绷紧的腰腹,六爷笑起来时就露出上下
两只黄澄澄的金牙,女孩就是这样,说变丑就变丑了,眼睛一眨鲜花就变成狗屎。
    你管我丑不丑呢。织云转过脸,用手上的一枝石竹花轻轻拍着自己的肩,我又不是你的
姨太太,我也不是你的干女儿。
    听说你嫁了一个逃荒的?六爷的目光沿着织云弧形的身体渐渐上移,最后停留在织云的
脸上,他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嫁给了一个逃荒的?多可惜。
    不要你管。我想嫁谁就嫁谁,我就是嫁给一条狗你也别管。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六爷朝身后吆喝了一声,那条高大的洋狗从垃圾堆旁窜过来,咬着六爷的皮鞋,六爷对
织云说,你想嫁狗就嫁给我的狗,那也比逃荒的强。
    织云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畜生,我懒得跟你们斗嘴,织云扭过脸想走,六爷用鸟笼
挡住了她的身体,那只绿皮鹦鹉在笼里跳着,勾状的喙部触到了她的胸,织云尖叫一声拍开
了鸟笼,她说,别缠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六爷将鸟笼拎高了看着绿皮鹦鹉,又看看涨红了脸的织云,他说,你别发火,让鹦鹉来
给你消消气吧,它会学人话,我说什么它也跟着说什么,然后六爷的手伸进马笼摸了摸鹦鹉
的羽毛,他憋细了嗓门突然说,贱货,贱货,贱货。
    贱货——贱货——贱货。织云清晰地听见了鹦鹉学舌,鹦鹉跟着六爷骂她贱货。六爷和
家了们快活地笑起来。织云下意识跳了一步。她摔掉手里的石竹花,愤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
熠熠发亮。织云突然朝六爷扑过去,她想用指甲抓他的脸,但旁边的家丁蜂拥而上架住了她
的双臂,织云臃肿的身体半悬在空中,她咬着牙骂,我当初怎么没把你的老鸡巴割下来喂狗
我怎么鬼迷心窍让你破了苞。织云仰着脸,眼泪止不住淌落下来。周围的路人都仰起脸看
她。
    家丁们在六爷的示意下松开了织云,织云的脚踩在那枝石竹花上,身体簌簌发抖,六爷
把鸟笼交给一个家丁提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织云,他用手指细细地将头发朝两侧分,然后
他想到了什么,走过去用手摸了摸织云隆起的腹部,那只手停留了很长时间,织云没有反
应,她捂着脸低声地哭泣着咒骂着,我恨,我恨透了男人,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别骂了,六爷突然凑在织云的耳边说,语调是温柔可亲的,也许你怀着我的种子,孩子
生下来如果像我,我就认养他,我还要用八抬大轿把你接来做我的五姨太。
    直到六爷和家丁们离开花鸟市,织云才如梦初醒。在意外的悲伤和羞辱过去后,她回味
着六爷最后对她的耳语。五姨太?谁稀罕?我不稀罕,织云掏出小手帕擦着眼睛。她穿行在
花鸟市的鲜花和鸟禽之间,竭力回忆当初受孕的准确细节,但是她怎么也分不清腹中的婴儿
是谁留下的。那时候她像一只小猫穿梭于两个男人之间,她无法分清。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了。织云想到她的唯一筹码就押在分娩的那一天了,就使她的心情非常惶惑无主。
    米店里正在出售一种来自浙江的糙米,那垛糙米在店堂里堆成一座小山,颗粒很小,色
泽有些发黑,即使是这样的米,人们也在排队争购。绮云忙着过秤,她把长辫盘成髻子顶在
头上,舍子用一根镶宝石的银簪子插着,织云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换了以往的日子,织云
会毫不客气地把银簪从绮云发髻上拔下来,但现在她无心这么逗事。她蹙紧双眉把买米的队
伍分成两半,侧着身子从缝隙中穿过去,她说,成天挤着买米,卖米,烦死人了。她听见父
亲在柜台那里对她喊,把你男人叫出来,这里没有人手,他却躲在仓房里睡大觉!
    仓房的柴门虚掩着,织云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她看见五龙坐在米垛旁,手里抓着一把
米想着什么问题,然后他开始将米粒朝地上一点点地洒,洒成两个字形,织云仔细地辨认那
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五——龙。那是他的名字。织云推门走进去,五龙没有抬头,他的受了
伤的双脚裸露着,可以看见两种形状的伤疤。
    看不出来你还会写字,织云踮足碾着地上的米粒,说,你写个织云给我看看?我的名字
你会写吗?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五龙收拢双腿蹲坐在麻袋上,双手抱紧了膝盖,他说,你又来骚
情吗?你不知道我烦你?
    我去花鸟市逛街了,你猜我碰见谁了?
    随便你碰见谁,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碰到了六爷,织云的手下意识地拉着仓房的柴门,柴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吱的刺耳的
声音,她说,你猜那老杂种怎么说,他非说我怀了他的种。
    那很有可能。你是天底下最贱的贱货。五龙冷冷他说。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办?织云试探着走近五龙。手伸过去搓着他的肩胛,她怀着一
种歉意注视着五龙,告诉我,你会怎么办?你会气疯的是吗?
    不会,五龙忽然古怪而恶毒地笑了,他抓过一把米从空中抛起来,张大嘴去接那些米
粒,米粒准确地落进他的嘴里。五龙喀嚓嚓地嚼咽着。腮帮鼓了起来,他说,其实我什么都
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瓜,把我当一块石头搬来搬去,堵你们家的漏洞,堵人家的嘴,堵得
住吗?其实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织云闪烁的眸子倏地黯淡下去,她觉得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訇然碎裂了。那是最后的一
缕遮羞布被五龙无情地撕开了。织云突然感到羞耻难耐,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浑身瘫软地跌坐在米垛上。她的脸紧贴着米垛,一只手茫然地张开着,去抓五龙的衣角。五
龙,别这样,对我好一点,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织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她觉得整个身心化
成一页薄纸,在仓房里悲伤地飘浮。
    五龙平静地看着米垛上的织云,他的脸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意,后来他插上了仓房的柴门,很利索地解开织云旗袍的襟扣,他说,让我来对你好,我会
对你好的。织云知道他的意思,她没有力气反抗,只是抓住短裤说,别在这儿,别在这儿。
五龙强劲的双手迅速扒光了织云的所有衣裳,他低声吼道,住嘴,闭上你的眼睛,你要是敢
睁眼,我就这样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又发疯了,你就不怕被人看见?织云说着顺从地闭上眼睛。这是她新的难以理喻的习
惯,她开始顺从五龙。她感觉到五龙粗糙冰凉的手由上而下,像水一样流过,在某些敏感的
地方,那只手里起来狂乱地戳击着,织云厌恶这个动作,她觉得五龙的某些性习惯是病态而
疯狂的。
    后来五龙就开始把米拢起来撒在织云的身上。米从织云的乳沟处向下滑落,那些细小光
洁的米粒传导出奇异的触觉,织云的身体轻轻颤动起来,她说,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
么呀?五龙没有回答,他盯着织云隆起的腹部,嘴里紊乱地喘着粗气,然后他咬着牙抓过一
把米粒,用力塞进织云的子宫,他看见织云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
么呀?五龙沉着地摁住织云摆动的双腿,他说,闭上眼睛,我让你闭上眼睛。
    该死的畜生,织云捂住脸呜呜地哭诉着,你在干什么呀?你要把我的身体毁了。你难道
不知道我怀着孩子?
    你哭什么?五龙继续着他想干的事,他喘着气说,这是米,米比男人的鸡巴干净,你为
什么不要米?你是个又蠢又贱的贱货,我要教你怎么做一个女人。
    你老是这样我没法跟你过。织云悲怆地捏紧拳头捶打五龙的背部,她说,我嫁了你,你
娶了我,我们认命吧,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待我,你非要逼死我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五龙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站起来搓了搓手,走到门边去拉
木栓,他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还停留在仓房里,回头轻蔑地瞟了织云一眼,织云脸色煞
白地从米堆上爬起来,他看见细碎晶莹的米粒正从她白皙的皮肤上弹落下来。没有人偷窥这
种游戏,织云的啜泣在偌大的仓房显得空洞乏力,它不能打动五龙坚硬的石头般的心。
    一些浴客亲眼目睹了冯老板突然中风的情景。冯老板从热水池里爬起来去拿毛巾,他把
毛巾卷起来在肋骨搓了一下,对池子里的熟人说,看我瘦剩了一把老骨头,店里店外全靠我
一个人。冯老板的话显然没说完,但他突然僵在那里不动了。浴客们看见他的眼珠突然鼓出
来,嘴歪扭着流出一滩口水,他的干瘦枯槁的身体砰地撞在一块木板上,他们把冯老板往外
搬的时候,冯老板已经小便失禁了,暗黄的尿液都浇在他们的身上。
    绮云看见父亲被抬进米店立刻哭起来。她跺着脚说,天天泡澡堂,这下好了,泡成个瘫
子,你让我怎么办?冯老板被放到红木靠椅上,用凄凉的眼神注视着绮云,他说话的口齿已
经含糊不清。我辛苦一辈子了,我要靠你们伺候了。柜台上放着那把油漆斑驳的算盘,珠子
上的数字是五十,那正好是冯老板的年龄,冯老板的目光后来就直直地定在两颗珠子上,他
绝望地想到这一切也许都是无意,他日渐衰弱的身体对此无法抗拒。
    米店打烊三天后重新打开店门,人们到米店已经看不见冯老板熟悉的微驼着腰背的身
影。一个上了年纪的瘫子总是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有时候从米店家的厨房里飘来草
药的味道,那是在给冯老板煎药,提供药方的是瓦匠街上的老中医。老中医对绮云说过,这
药只管活络经脉,不一定能治好你爹的病。其实他是操劳过度了。他烦心的事太多,恶火攻
心容易使人中风瘫痪,你明白这个道理吗?绮云的脸色很难看,她说,道理我都明白,我就
是不明白冯家怎么这样背时?我爹瘫下来倒也省心,让我怎么办?织云光吃不做事,全靠
我,我这辈子看来是要守着这爿破店去入土了。
    冯老板睡的房间现在充满了屎尿的臭味,织云推诿身子不方便,从来不进去,每天都是
绮云来端屎倒尿。绮云一边给她爹洗身子一边埋怨说,我过的是什么鬼日子?什么事都推给
我,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冯老板的枯瘦的身体被生硬地推过来摆过去,浑浊的眼
泪就掉了下来。他说,绮云,你怨我我怨谁去?怨天吧,我觉得冯家的劫数到了,也许还会
大难临头,你去把店门口的幌子摘下来,换面新的,也许能避避邪气?
    绮云站在门口举着衣杈摘米店残破的幌子,她个子瘦小,怎么也够不着,绮云又回到店
里搬凳子。她看见五龙倚着门在剔牙。压抑多日的怨恨突然就爆发了,她指着五龙的鼻子
说,你的脸皮就这么厚?当真享福来了,看我够不着就像看戏,你长着金手银脚,怎么就不
想动动手?五龙扔掉手里的火柴棍,大步走过去,他朝空中跳了一下,很利素地就把那面千
疮百孔的布幌扯下来。然后他抱着它对绮云笑道,你看我不是动手了吗?这样你心里该舒坦
些了。绮云仍旧阴着脸说,屎拉得不大哼哼得响,你得再把新的幌子打出去,说着把写有大
鸿记店号的新布幌挂在木轴上,扔给五龙。五龙接住了很滑稽地朝布面上嗅了嗅,他说,这
没用,换来换去一回事,这家米店是要破落的。这是街口占卦的刘半仙算出来的。绮云充满
敌意地看着五龙,你等着吧,你就等着这一天吧。
    五龙把新制的布幌挂好了。仰脸看着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无力地飘摇,他敏感地意识
到这面布幌标志着米店历史的深刻转折。他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绮云也在仰首而望,春天的阳光稀薄地映在绮云瘦削的脸上,她的表情丰富而晦涩,一
半是世故沧桑,另一半是浓厚的忧伤。她的手搭在门框上烦躁地滑动着。五龙擦着她的身子
走进门里,他的肘部在绮云的胸前很重地碰了一下,绮云觉得他是故意的,她冲着五龙骂了
一句,畜生,走路也想走出个便宜。
    五龙继续朝后院走,他装作没有听见。
    五龙难以把握他的情欲和种种黑夜的妄想,它们像带刺的葛藤紧紧地攀附在五龙年轻健
壮的四肢上,任何时候都可能阻挠他的艰难跋涉。夜晚或者清晨,五龙仰卧在丝绸和锦缎之
上,他的身体反射出古铜色的光芒。他想从前在枫杨树乡间的日子是多么灰暗。走来走去,
摇身一变,现在我是什么?他想,我是一只光秃秃的鸡巴,作为一件饰物挂在米店的门上。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没有人看见他的情欲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现出微妙的变
化。米店之家因此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危险。
    怀孕的织云很快使五龙感到厌倦。他的目标自然而然地转移到绮云身上。绮云曾经发现
五龙面对一条卫生带吞咽口水的尴尬场景,绮云灵机一动猛地把门推开,五龙就夹在门旯旮
里了。绮云用劲顶着门说,你看吧,看个够,你干脆把它吃了吧,下流的畜生。五龙从门后
挤出半边涨红的脸庞,他说,我就看,看又不犯法,你能咬掉我的卵蛋?
    绮云把这事告诉织云,织云没有生气,反而咯咯地大笑,她说,谁让你到处乱挂的?又
不是什么彩旗,男人都是这德行,看到一点是一点,绮云对她的表现有点惊诧,她说,他这
么不要脸,你就一点都不在乎?他可是你的男人。织云收敛了笑容不说话了。她咯蹦咯蹦地
咬着指甲,过了好久说,在乎也没用,我欠他的太多了。绮云扶床站着,看见粉红色的指甲
屑从织云的唇齿间一点点掉在被子上,她猛然扭过脸去,恶心,真恶心,你们都让我恶心透
了。
    很久以来绮云一直受着五龙坦然而笨拙的性挑逗,绮云怀着深深的厌恶置之不理,夜里
她插上两道门栓睡觉。她总是睡不安稳,有一次她听见五龙在深夜鼓捣房门,他用菜刀伸进
门缝,想割断榆木门栓,绮云在斑驳的黑暗中看见菜刀吓了一跳,她对五龙的疯狂感到恐慌
和愤怒,她想找一件东西把菜刀打落,但她在房间里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绮云不想呼叫,
不想惊动病榻上的父亲以及左邻右舍,她只想对五龙施行一次秘不告人的打击。绮云最后拎
起墙角的马桶,让你进来,让你进来,她走过去飞速地拨开门栓,外面是五龙赤裸的泛着微
光的身体,他提着菜刀僵立在门口,畜生,我让你进来,绮云咬着牙端起马桶。朝五龙泼去
一桶污水脏物,她的动作异常轻巧娴熟。她听见五龙狂叫了一声,手里的菜刀当啷落地。绮
云关上门,身体就瘫在门上,她看见污水从门下淌进了房间,散发着一股臭味,绮云终于伏
在门后失声痛哭起来,她说,这是怎么回事?受不完的罪,吃不尽的苦,活着还不如死了清
静。
    绮云瞒着父亲这些事。一方面是羞于启齿,另一方面是害怕加重他的病情——绮云一心
希望父亲痊愈来撑持米店。第二天绮云走进父亲的房间,看见他的怀里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
大斧子。绮云急步跑过去抢下斧子,她说,爹,你拿斧子干什么?冯老板摇摇头,目光黯淡
地注视着绮云说,给你的,我昨天夜里在地上爬了半夜,我是用嘴把斧子咬起来的,绮云又
问,你给我斧子干什么?现在这节气也用不着劈柴,冯老板朝空中虚无地了望着,他的嗓音
粗哑而含糊,劈那畜生的脑袋,他再缠你你就拿斧子劈他的脑袋。我不能动弹,你替爹干这
件大事。
    绮云的脸看上去憔悴不堪,她弯下腰把斧子扔到床底下去,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替父亲掖
着被子,面无表情他说,爹,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也没法管,就给
我安心躺着吧。我有办法对付他。
    他是一颗灾星,不除掉他老冯家会有灭顶之灾的。冯老板痛苦地闭起了眼睛,他的眼角
因虚火上升而溃烂发红,边缘结满了一层白翳,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当初吝啬,船匪
黑大要黄金四两,我只给了他二两。
    别说这些了。绮云皱着眉头打断父亲的话,她说,我现在觉得你们所有人都让我恶心。
    怪我当初打错了算盘,放他进了家门,我没想到他是这样一条恶狗,打也打不跑。冯老
板继续倾吐着心中的积怨,他说,我设想到他是一颗灾星,他早晚会把我的米店毁了,你们
等着瞧吧。
    绮云顿时觉得怒不可遏,她把冯老板的尿壶重重地摔在台阶上,嘴里一迭声地喊,毁了
才清静,这种日子天生是没法过了,我趁早嫁个男人,这家里的破烂摊子留给你们慢慢收拾
去吧。
    搬运工扛米进店后突然发出一阵骚动,他们把麻袋里的米往仓房倒,倒出了一个死孩
子。孩子穿着一条肥大的破烂的裤子,光裸的肚皮高高地鼓起来,像一只皮球,搬运工惊诧
万分地看着孩子半埋在米堆里的尸体,他的脸是酱紫色的,身体的形状显得很松弛,手却紧
紧地捏着,捏着一把米。
    五龙闻讯走进仓房,他的脸上并没有惊骇之色,他蹲下去,用一根手指把孩子的嘴撬
开,孩子的嘴里塞满了发黄的米粒。五龙又摁了摁孩子的绷紧的失去弹性的肚子,低声说,
让生米胀死的,他起码吃了半袋子米。
    真倒霉,绮云在一旁手足无措,她不敢正视米堆里的孩子。这孩子怎么钻进麻袋里去
了?
    饿。五龙转过脸,用一种严峻的目光看了看绮云,他说,这孩子饿急了。你连这也不
懂?
    快把他弄出去吧。绮云走出仓房,朝店堂里张望了一番,她对五龙说,你还是把他装到
麻袋里,别让人看见,否则就把买米的全吓跑了。
    你从来没挨过饿,所以你他妈什么也不懂。五龙轻轻地把孩子重新装进了麻袋。然后他
把麻袋扛在肩上朝外走。他听见绮云跟在后面说,你把他扔到护城河里去吧,千万别让人看
见。五龙突然爆发了一种莫名的愤怒,他回过头厉声说,你慌什么?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你
慌什么?他是让米胀死的,懂了吗?
    五龙背着麻袋走到护城河边,麻袋里的孩子很重,幼小的的尸体散发着死亡冰凉的气
息,五龙把麻袋放在草地上,他突然想再看一眼这个陌生的孩子。他拉断封线,将麻袋朝下
卷了几道边,那张酱紫色的平静的小脸再次出现在眼前。一个被米呛死的孩子,或许他也是
来自大水中的枫杨树乡村。五龙抱着脑袋俯视死孩子的小脸,似乎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过
了好久他缓缓地站起来,端起了那只沉重的麻袋。护城河肮脏的漂满垃圾油污的水吞没了一
具新的尸首。春天河水湍急地奔流,在五里以外的地方汇入大江。五龙相信他扔下水的孩子
将永远在水中漂流,直到最后葬身鱼腹。
    五龙低垂着头蹈蹈独行,在经过瓦匠街街口时,他听见砖塔上的风铃在大风中叮咯作
响,风铃声异常清脆,点心铺的伙计正在一口油锅里炸着麻雀,有人围着油锅等候。这个世
界一如既往,五龙突然哽咽起来,他用袖管擦着眼睛走过杂货店,织云正在杂货店里买水磨
年糕。她看见五龙便喊起来,五龙,给我提上年糕。五龙没有听见,他仍然低垂着脑袋歪着
肩膀走。织云好不容易赶上了他,织云说,给我提上年糕。五龙大梦初醒般地抬头看着织
云,他舔了舔枯裂的嘴唇,突然问,你知道每天世界上死多少人?织云愣了一下,她发现五
龙的神情接近于梦游,而且他的眼眶里有一点模糊的泪光。织云说,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
又不是阎王爷,我怎么会知道?
    冯老板服了九帖草药,病情未见一丝好转,反而恶化了。他开始便秘,干瘦的身体奇怪
地浮肿起来,他对病榻上的风烛残年丧失了信心。当绮云端着药碗给他喂药时,冯老板张大
嘴,但药汁全部倒流在脖子上,他已经忘记了吞咽的动作,绮云用手中擦去父亲脸上脖子上
的黑色药汁,她意识到父亲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在回光返照的短短一天里,冯老板做了他想做的所有事情。他把米店的每一把铜钥匙交
给了绮云,并把私藏金银的地方告诉了绮云。冯老板把织云叫到床前,他用一种绝望和忧虑
的目光盯着织云沉重的身子,他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总是上男人的当,你会被他们
葬送的。最后五龙走到了冯老板的病榻前,五龙觉得冯老板枯槁垂死的面容很熟悉,他好像
第一眼见到冯老板时就发现了这种死亡气息。他把半掩着的蓝龙布帐挂到钩子上,宁静地看
着那个濒死的人,五龙,你靠近我,我跟你说句话。冯老板说。五龙弯下腰,他看见冯老板
偏瘫多日的右手奇迹般地抬了起来,畜生、灾星。冯老板的肮脏而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捅进五
龙的眼窝。五龙疼得跳了起来,他觉得整个左眼已经碎裂,血汩汩地涌出来,淌过脸颊和嘴
唇。他没想到冯老板临死前会下这个毒手,他没想到那只偏瘫的手还会再次抬起来。五龙低
吼着扑过去,他的双手痉挛地摇撼着那张红木大床,你再来,再来一下,我还有一只眼睛,
我还有鸡巴,你把它们都掐碎吧。
    冯老板就是在五龙的摇撼下合上眼睛的。五龙在狂怒中听见了死者喉咙间的痰块滑落的
声音,他在瞬间平静下来,捂着眼睛往外走。织云和绮云姐妹正坐在院子里撕白布,五龙从
地上捡了一条白布束在腰上,又捡了一条擦脸上的血,然后他说,老东西死了,他抓瞎了我
的眼睛就满意了。他咽气了。
    姐妹俩急急地奔向冯老板的房间,绮云手里还拽着一条长长的白布,五龙站在院子里听
见熟悉的哭丧声在寂静中响起来,姐妹俩的哭声忽高忽低,惊动了店堂里的两个伙计。他们
走进院子看见五龙捂着眼睛站在一堆白布里,五龙对他们说,老东西把我的眼珠抓瞎了,这
回米店真的要养着我了。
    两匹白布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现在它们被剪成条状和块状,紊乱地堆在米店的院子
里,布与米是不同的两种物质,在阳光下散发的气息也有所区别。这天下午五龙在米店里闻
到了新鲜棉花的气息,那是久违的常常怀念的气息,在米店姐妹悲恸的哭声中,它使五龙感
到亲切温馨。五龙蹲下来轻柔地抚弄那些白布,布的褶皱,布的纹理,在手指的触动下发生
着细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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