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伤的人坐在窗前,苦苦地回忆几天前他被火烧伤的经过,但是他竟然想不起火是如 何燃起来的,也不记得火是怎么在他脸上留下那些可怕的灼痕的。他只记得那天一个诗人朋 友来访,他们在一起喝光了一瓶白酒。诗人朋友酒量很好,临别前他拿起空酒瓶对着嘴唇, 吹了一段旋律优美而伤感的曲子,然后又大声朗诵了他的一首诗歌,诗人就这样提着空酒瓶 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那时候他已经不胜酒力,依稀听见那首诗是歌颂火的,他不知道诗人 为什么要动情于火、火焰、火光这类事物,什么狗屁诗歌?他躺在桌子下面对诗人离去的背 影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厉而悲愤,那时候他已经喝醉了,他不知道烧伤之事是怎么发生 的。在医院里医生曾经询问他被烧伤的原因,他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他抚摸着脸上厚厚的纱布说,我喝醉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怎么会呢?医 生注视着他说,即使你喝醉了,在被火灼伤时也会立即恢复意识,你应该记得你是怎么被烧 伤的。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他痛苦地摇着头,脸部的灼伤处时隔数天后仍然又疼又 痒,这使他坐立不安,嘴里嘶嘶地吹气以减缓痛苦,他的眼睛在纱布的包围下闪烁着迷惘而 脆弱的光,它们求援地望着烧灼科的医生,会不会是诗歌?最后他向医生提出一个难以解答 的问题,也许是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火?有没有这种看不见的火?会不会是诗歌的火把我的 脸部烧伤了呢? 你说什么?医生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题。我说是诗歌,那天有个诗人朋友对我朗诵了一 首诗歌,是关于火的。被诗歌烧伤?医生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朗声地笑起来,他说,也许会 的,不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病例。被烧伤的人不满于医生的这种俗气的回答,一般来说 他们都是些缺乏想像力的囿于规范的人,为什么他们不相信那些没遇到过的事物呢?被烧伤 的人因此有点鄙视烧灼科的那些医生。也缘于这个原因,他提前离开医院回家了。被烧伤的 人坐在窗前,凭窗俯瞰楼下由三座公寓楼围成的一块空地,正是初秋洁净而湿润的天气,住 在公寓楼里的人们在早晨都纷纷推着自行车出门上班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用绿色玻璃瓦搭 建的车棚,没有人,只有几辆旧自行车倾斜着倚在铁栏杆或者墙角上。他看见自己的那辆旧 车已经蒙上一层浅灰色的粉尘,安静地立于一片矩形阴影中,被烧伤的人突然觉得世界无比 孤寂,他的自行车无比孤寂,而他的内心更加孤寂。那个酗酒的诗人朋友曾经告诉他诗歌千 年流传的原因。 他说,假如你害怕孤寂,最好的办法就是试着做一个诗人,诗歌有一种非凡的魔力,它 使你梦游,它使你在庸俗沉闷的生活之上漂浮。被烧伤的人紧闭双目想像着梦游和漂浮,他 觉得自己的身体仍然有一种久居室内的虚弱和乏力的感觉。无法像一只鸟在高楼上空浮游, 但他脸部的灼伤处的疼痛却因为想像缓释了许多,诗歌烧伤了我也缓释了我的痛苦?诗歌的 魔力你现在感受到了吗?被烧伤的人现在很后悔那天对诗人朋友的出言不逊,我不应该把诗 歌描绘成狗屁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诗歌以及诗人朋友的歉疚和忏悔。 秋天的那些早晨,被烧伤的人长久地站在镜子前,观察他的光秃秃的眉骨和脸部的两块 紫褐色的疤瘢,他知道被火烧去的眉毛会慢慢地生长出来,就像山上烧荒过后再次萌发的青 草,但是两块紫褐色疤瘢将永远留在他的颧骨和鼻梁上,作为一次神秘的烧伤事故的印证。 镜子中映现的疤瘢呈现出不规则的形象,看上去很像一摊随意泼上去的淤血,或者像一张某 个国家的地图,这使他的苍白而忧郁的脸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现在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有点 丑陋又有点滑稽,他想以后在大街上漫步时,再也不会有女孩子投来偷窥和多情的目光了。 对于他来说,这类损失毕竟是微不足道的,令人迷惑的是那次神秘的无法澄清的烧伤过程。 他将如何向别人解释脸上的两块疤瘢呢?也许只能坚持在医院里的谵妄而浪漫的说法,我被 诗歌烧伤了,你们知道吗?我是被一首关于火的诗歌烧伤的。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他枯坐窗 前,看着秋意一点点浸透公寓前的梧桐树,树叶开始随风飘零,而横贯于每个公寓窗口的铁 丝从早到晚都在微微颤动,他酷爱的满天星在霜降前疯狂地蔓延生长,一些枝条已经远离窗 台在空中开出最后的新芽,离群索居的日子无比孤寂,他天天都在盼望有人来访;但是偶尔 地有人在外面敲门时,他又不想让他们进来,在没有弄清楚那次烧伤的原因之前,他不想与 任何人谈论他的奇遇,也不想让任何人再看见那两块滑稽而丑陋的紫红色疤瘢了。无人的楼 前空地出现了人影,是一个抱着足球的男孩,嘭、嘭、嘭,他开始对着水泥墙踢球,先用左 脚踢,然后换上右脚踢,一遍遍地重复着。球在水泥墙上的反弹声听来机械而令人烦躁,被 烧伤的人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声音,他凭窗俯视着男孩的敏捷而幼小的背影,终于恼怒地喊起 来,别踢了,吵死人了。男孩受惊似地抱住地上的足球,抬起头朝他张望。他突然发现男孩 的一只眼睛蒙着一块纱布,周围还残留着红药水的痕迹,原来也是个受了伤的人,被烧伤的 人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突然后悔刚才的粗暴,于是又慌忙朝下面挥了挥 手,你踢吧,他用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男孩说,踢吧,你要是嫌闷就继续踢吧。 楼下的男孩朝他狐疑地张望着,嘴里嘀咕着什么,很快地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足球上 了。嘭、嘭、嘭,男孩又开始把球踢向水泥墙壁,而那个被火烧伤的人伏在窗台上观看着男 孩的每一个姿态动作,膝盖抬高点,别用脚尖,用脚背踢。他忍不住指挥起来,但楼下的男 孩似乎不愿意听从他的教练,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球技无疑是稚嫩而简陋的,被烧伤的人枉 然叫喊着,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只是无所事事的结果,但是这总比枯坐着殚思竭虑地思考诗歌 和烧伤要轻松得多。整整一个上午,男孩踢球的反弹声在被烧伤的人耳边回响,那是他听到 的唯一富有生命力的声音,最初他厌恶这种噪音,现在却莫名地有点感激它了。被烧伤的人 从桌子上拿起一只口罩,慢慢地戴在脸上,他决定走出屋子,到楼下的空地去和小男孩一起 踢球。 室外的阳光微微刺疼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用手罩着前额接近那个小男孩。小男孩突然 抱住了球。他的神色看上去有点恐慌,未受伤的左眼流露出戒备和敌意。放下球,我跟你一 起踢着玩。被烧伤的人说着想去拿小男孩手中的球,但小男孩躲开了。 不,小男孩摇着头,他把球迅速地转移到了背后,你别碰我的球。为什么不?我踢球踢 得很好,我可以教你踢,被烧伤的人说。不。小男孩仍然充满了戒备之心,他盯着被烧伤的 人脸上的大口罩,突然嗤地笑起来,你为什么要戴口罩?我被烧伤了,烧得脸上很难看。被 烧伤的人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他说,那么你呢?你的右眼为什么也戴了一只罩子?让同学 用铅笔戳的。谁?是哪个同学用铅笔戳了你? 张峰。你认识张峰吗? 不认识。被烧伤的人这时候轻轻叹了口气,他用食指伸进口罩摸了摸里面的疤瘢,你知 道是谁戳坏了你的眼睛,这有多好,他对小男孩说,你知道是谁就可以找他算帐。那么你 呢?你是去救火被烧伤的吗? 救火?我不记得了,我那天喝醉了。有人告诉我我是被诗歌烧伤的。你骗人。小男孩突 然快活地叫起来,你骗人,诗歌怎么会起火,怎么会烧伤人呢? 也许会的,也许不会,我现在还没弄清楚,等我弄清楚再告诉你。我是被什么东西烧伤 的。被烧伤的人为微笑付出了一丝疼痛的代价,而且他的微笑被口罩完全藏匿了,他的一只 手始终在向男孩索要那只儿童足球,给我球,让我跟你一起踢球玩。他没有想到小男孩最终 仍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小男孩迟迟疑疑地往墙角退,他好奇的目光现在又增加了新的迷惑和 怀疑,你是骗子,我不跟你玩。小男孩突然叫着朝另一个门洞飞奔而去,在楼梯口他站住 了,回过头朝陌生男人张望了一眼。你是骗子,我不跟你玩,小男孩摇着他手里的足球,然 后朝陌生男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被烧伤的人木然地站在楼前空地上,心中充满了言语不清 的悲伤和愤怒,他知道他不应该和一个幼稚无知的孩子怄气,但是当男孩的背影从他视线里 消失时,他真的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这是他的诗人朋友在诗歌中描绘的绝望?世纪末的绝 望?他记得那些诗歌就是这么描绘绝望的。被烧伤的人垂着头离开楼前空地,他现在情绪低 落,意识中却浮现出许多忧伤动人的诗句,他曾经鄙夷和嘲笑诗人朋友的每一个诗句。但现 在他却被它们打动了,而且他的脑海里突然有无数诗句像蜜蜂一样嘤嘤飞舞,他平生第一次 体验到诗歌的冲动。世界无比孤寂,我比世界更加孤寂。被烧伤的人一边朝他的屋子走去, 一边吟诵着他的第一首小诗。诗人朋友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离开了这个城市,从此杳无音 讯。被烧伤的人曾经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他戴着口罩去诗人朋友的家敲门,诗人的母亲隔着 防盗门盘问了他半天,最后恶声恶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他的下落,我讨厌你们这些不务正 业的青年人。被烧伤的人用力抵住那扇将要关闭的门,他想解释些什么,一时却找不到准确 的表达语言,只是不停地嘀咕着,我被烧伤了,我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诗人的母亲在里面 厉声说,又来个疯子,你怎么烧伤的难道自己不知道?怎么还要来问别人?被烧伤的人说, 那天我喝醉了。这时候诗人家的门终于砰地撞上了,差点夹住了他的手,他听见诗人的母亲 隔着两道门的喊声,那你继续去喝吧。去喝吧,别来烦我。那天恰逢周末之夜。城市的街道 上灯光闪烁,夜空中飘浮着芜杂的无以鉴别的欢乐的声音,被烧伤的人站在十字路口,侧耳 倾听那种欢乐的声音,他想判断它是美妙的音乐还是可憎的噪音。一些人喧哗或沉默地通过 十字路口,与他擦肩而过,并没有人留意他脸上那只不合时宜的大口罩,但他仍然有一种孤 独的隔绝之感,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独行街道的感受了,他不知道当脸上的口罩一旦卸除,那 些行人会不会朝他投来惊愕和厌恶的目光。城市的一切依然如故,人们像鱼群有条不紊地穿 行在生活之中,唯有他的命运将无可扭转地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空间。没有人会相信是一种 神秘的火烧伤了他的脸以及整个生活,但他现在站在这里,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他的口罩 和口罩后面的疤瘢,还有他幻觉中愈来愈清晰的火焰撩过皮肤的噼啪之声,一切都预告着他 将成为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被烧伤的人后来常常出现在河滨公园的草坪上。那是这个城市的诗人们聚会的地方,在 诗歌流行的黄金时代它曾经像集市一样热闹而富有生机,而现在不知为什么河滨公园变得冷 清和萧条起来,每天早晨一群白发老人集队在草坪上练习一种名叫香功的健身术,到了黄昏 前后另一些年轻人来了,他们人数寥寥,随身带着一本最新出版的诗集和自己的近作,这是 城市剩余的最后几个诗人。有一天他们惊喜地发现草坪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陌生青年,他的 手里捧着几页诗稿,他的清澈而忧郁的目光充满渴望和依赖,等待着诗人们走过去,当他们 靠近他并围坐在一起时,戴口罩的青年用一种急迫的宏亮的声音朗诵了他的诗句。 烧伤我脸颊的火它来自看不见的空间我看不见烧伤我脸颊的火 只听见火的声音我看不见火但我看见我被烧伤的脸 比这个世界更加孤寂 那首诗就是后来被诗人们广为传诵的《烧伤》。而那个被烧伤的人也从此跨入这个城市 最后一批诗人的行列。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具有丰富含义的笔名火鸟。爱好诗歌的人们认为火 鸟的诗浸透了世纪末的绝望情绪,神秘、自省而又忧伤动人,人们都听说了诗人火鸟被神秘 地烧伤的故事,总是有人对此提出种种质疑,那些与诗人火鸟相识的人就说,那是真的,火 鸟现在还戴着口罩。 两年以后的一个秋风朗朗的日子。诗人火鸟的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就是他最早结识而 后突然失踪的诗人朋友,诗人朋友给他带来了许多礼物,其中还有一只塞满了钱的信封。火 鸟对这只信封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给你的赔偿费。诗人朋友表情很暧昧地盯着火鸟脸上的两块紫色疤痕。他说,难道 你忘了,那次我撒酒疯把你按在煤气灶上?诗人火鸟恍若梦醒,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掩住两侧 脸颊,几乎是惊惶失措起来,他用一种怀疑而敌视的目光逼问着客人,煤气灶?你在胡说, 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喝醉了,我也有点醉了。你骂我的诗是狗屁,我就把你拖到煤气 灶边上,拿走水壶让火烧你的脸,你烂醉如泥,竟然一点都没有反抗。就这么简单?是煤气 灶上的火? 是煤气灶。那天我酒醒过来吓了一跳,害怕闹出人命,第二天就溜上火车走了。后来听 说你戴上了大口罩,又听说你成了诗人,哈,诗人!那位诗人朋友说到这儿突然快乐地大笑 起来,想想这事真是滑稽,我现在成了个商人,你倒变成个诗人了。诗人火鸟也想笑,但是 两年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笑的方法,一方面是因为两颊受过灼伤的肌肤忌讳任何剧烈的表 情,一方面则是受到了诗人角色的限制,他不喜欢笑,因此在一个神秘的谜底被三言两语揭 破时,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只是类似叹息的深沉的声音。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坐在公寓的窗前 喝酒。窗外又是黄叶飘零的深秋,冰凉的暮色正一层层地在城市与人的头顶上铺展,渐渐地 凝成大片的黑暗,灯光从近邻或遥远的窗口升起来,就像诗歌从人类平淡的庸庸碌碌的生活 中升起来,它是美丽而令人眩目的。两个朋友从不同的角度眺望着黄昏以后的万家灯火,他 们关于诗歌的讨论终于戛然而止。可是你说烧伤和诗歌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诗人火鸟最 后向他的朋友吐露了一个深深的疑问。很明显那位朋友对此猝不及防,他凭借夜色的掩护躲 开了火鸟忧郁而焦虑的目光,他说,这两年我挣了好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