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谜            
  



                              昆仑之谜引论
    中国古代历史与地理,本皆朦胧混杂,如隐一团迷雾之中。昆仑者亦此迷雾中事物之一
也。而昆仑问题,比之其他,尤不易董理。盖以其真中有幻,幻中有真,甲乙互缠,中外交
混,如空谷之传声,如明镜之互射,使人眩乱迷惑,莫知适从。故学者对此每有难于措手之
感。而“海外别有昆仑”
    (晋郭璞语);“东海方丈,亦有昆仑之称”(后魏郦道元语);“昆仑无定所”(元
金履祥语);“古来言昆仑者,纷如聚讼”
    (近代顾实先生语),种种叹息,腾于论坛。又有所谓大昆仑,小昆仑焉;东昆仑,西
昆仑焉;广义之昆仑,狭义之昆仑焉。
    近代外国学者之讨论南洋民族及非洲黑人者,因中国古书有“古龙”及“昆仑奴”之
说,遂亦堕入昆仑迷障,昆仑岂惟中国之大谜,亦世界之大谜哉!
    考定昆仑在于阗者为汉武帝,然此事才一开始,便招致司马迁之怀疑。自汉至清,昆仑
之所在屡易。今日情形又略改变,国人不言昆仑则已,言之则无不认为即坐落新疆西藏交界
处之昆仑山脉。顾又安知此昆仑山脉者乃近代外国地理学家,附会中国旧说,自西藏高原各
山中割取一段而强名之者耳,且山脉固非主山也。若问主山何在,则不知所答者,恐十人而
九。笔者前以研究屈原《天问》,写有《天问里的旧约创世纪》一文,曾言昆仑在阿拉伯半
岛西北大丛山中,昆仑所出白水等四水,即旧约创世记伊甸园所流出之四水,亦即巴比伦、
亚述等国建国处替格里斯,幼发拉底斯诸河也。然此说过于新奇突兀,难以使人确信,故将
历来有关于昆仑之档案,一概调来,作一详细之研究,其研究所得之内容,大约如下列各
款:
    (一)昆仑一词何时始见中国载记?
    (二)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
    (三)中国境内外之昆仑。
    (四)何者为神话昆仑?何者为实际昆仑?
    (五)昆仑与四河。
    (六)昆仑与中国。
    兹将逐款加以推究,或可以阐明吾说,而释读者之疑。
    一昆仑一词何时始见于中国载记问昆仑一词果于何时开始见于我国古籍,则颇不易考
定,盖我国最初文献,已无可征,而地底文化资料,则尚未完全发见。今日出土之甲骨铜器
文字,其中似尚无昆仑字样。至于普通古书,则《夏书·禹贡》有:
    “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若《禹贡》果为大禹治平洪水以后,令其臣曰伯益者所作,则昆仑一词,夏初即见于中
国文籍矣。但据历来学者考证,《禹贡》地理有秦汉以后之名。近代学者曾断定此文乃战国
时产品。况本文昆仑一词,据郑玄注“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
戎也”(《尚书正义》疏引)。又谓“别有昆仑之山,非河所出者也”(同书)。孔颖达则
谓渠与搜为二国,郑误一之。四国皆衣皮毛,故以织皮冠之。昆仑也,析支也,渠也,搜
也,四国皆是戎狄,故末以西戎总之云云(同书)。蒋廷锡云“西戎国盖附近昆仑山者,郑
康成云‘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是:
    昆仑、析支、渠搜皆本山名,而用以为国号者也”(《皇清经解》,蒋相国《尚书地理
今释》)。笔者按:清圣祖尝令人穷河源,初定巴颜喀喇山为昆仑,继定冈底斯。圣祖于其
御批《通鉴纲目》云:“昆仑国名,昆仑山旁小国也;今西北别有昆仑都国,去中国甚
远。”蒋氏《尚书地理今释》多采当时由实地调查得来之记录,故其注禹贡昆仑,亦曾采用
巴颜喀喇山之说,其曰戎国盖附近昆仑山者云云,殆采取圣祖意见也。
    近人卫聚贤先生谓织皮昆仑之昆仑即《左传》陆浑之戎(见《说文月刊》第一卷第九
期,吕思勉《西王母考附录》),丁山先生亦谓汉之乌孙、昆莫、即陆浑之音转,而陆浑即
昆仑之音转,其说恐本之卫氏,而考证则更加精详(见《说文月刊》第四卷合订本,《论炎
帝大岳与昆仑山》),若此,则禹贡之昆仑,非地名,与本文主题无涉,此一份昆仑案卷惟
有搁置一旁,本文以后虽偶涉及,亦不作主要论题。
    其次,则《尔雅》颇多昆仑字样:
    《释地》:“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琳琅珷焉。”
    《释丘》:“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者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
    《释水》:“河出昆仑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
    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河曲。”
    《禹贡》传为禹臣伯益作,故在中国学术界威权最高。
    《尔雅》亦相传为周公姬旦所作,故亦归入正统学派,而列为十三经之一,历来为学者
所重视。然其书取之《楚辞》、《庄子》、《列子》、《穆天子传》、《管子》、《吕氏春
秋》、《山海经》、《尸子》、《国语》之文者,不可悉数。盖战国时儒者所作。秦汉以来
又有增益之材料。其昆仑各条,刺取《山海经》尤显然可见,故《尔雅》所言昆仑,只能与
《山海经》所言者等量齐观而已。
    其次,则有出于汲冢之三书,一为《逸周书》,二为《竹书纪年》,三为《穆天子
传》。亦提及昆仑。《逸周书·王会解》:
    “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己、赅耳、贯胸、雕题、雕丘、漆齿。”此书虽相传为周
时诰誓号令,为孔子所论百篇之余。顾刘知几即讥其“时有浅末恒说,滓秽相参,殆似后之
好事者所增益”(《史通》)。李焘亦谓其“书多驳辞,宜孔子所不取,抑战国处士私相缀
续,托周为名,孔子亦未见。”
    (《汲冢周书序》)。陈振孙谓其“文体与古书不类,似战国后人依仿为之者”(《书
录解题》)。其他怀疑之论,不可胜录。
    总之,此书所言文物制度,多同晚出之周官,又杂以道家名法阴阳兵权谋之战国流行思
想。即以《王会》一篇而论,周武王设朝之时,九夷十蛮,都来会聚,虽唐代“万国衣冠拜
冕旒”无此盛况。此犹勉强可通也。乃至奇禽异兽,鬼怪妖魔,(如人面能言,状如黄狗之
都郭生生,人身跋踵,食人之州靡费费,非鬼怪而何?)亦复济济一堂,则大远于情理。印
度人描写帝王盛会,龙天八部,动辄数十万人,《王会》当受其影响而作。又《世俘》篇
“武王遂征四方,凡敦国九十有九国,馘魔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
十。”魔罗梵语,周代未翻,早有人指出,又战国伪书之一证矣。故即此一篇,便可断定其
为战国时人所伪造。姚鼐《辨逸周书》谓其书过于怪诞,当“出之六艺,入之杂家”,宜
哉。
    况其所云昆仑与贯胸、雕题、狗国、鬼亲相提并论,则亦如《禹贡》之国名或民族名
耳。更不足与于昆仑问题之内矣。
    《竹书纪年》:“十七年,王西征昆仑,见西王母。”
    《纪年》有古本今本两种。古本今已散佚,但古书引援其文,言昆仑王母者尚不止一
条。如郭璞注《穆天子传》引《纪年》云“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来
见,宾于昭宫。”《史记·周本纪》裴笥集解引郭注文同。《艺文类聚》卷九十一引《纪
年》曰:“穆王十三年,西征,至于青鸟之所憩。”卷七又引《纪年》曰“穆王十七年西征
昆仑丘,见西王母。”《四库提要》于《纪年》之提要亦云“其穆天子见西王母,西王母止
之曰‘有鸟人。’今本无之,则非郭璞所见本也。”云云,西王母与昆仑原有析不开之关
系,言西王母即言昆仑也。然则《竹书纪年》之昆仑记载又增一条矣。
    按《竹书纪年》古本凡十三篇,晋太康二年,盗发汲县魏安王冢,得竹书数十车,皆
蝌蚪书,《纪年》为其中一种。
    所纪事起自夏代,终于魏之安王二十年,盖为魏国之史书。
    其纪三代事则与经传颇异,如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王杀季
历等等。正统学派颇认为荒诞,以野史视之。其书大约失于唐末五代之乱。明人抄合群书所
援古本之文,又加以增益,且有沈约注解,是为今本。清人大辨其伪,如《四库提要》,如
崔述《考古续说》、《竹书纪年辨伪》,论断精确,今本已无存立余地。朱右曾自郦道元
《水经注》,司马贞《史纪索隐》等所援《竹书纪年》文字,辑《汲冢纪年存真》二卷,王
国维因其书,更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一卷,所辑共四百二十八条,是为古本。
    今本固不可信,古本则前人皆已认为战国时人所作。虽所根据者或有一部分真实史料,
而关于昆仑及西王母,则无法证实其为周穆王时真实之记载,而为战国时盛传之神话。
    《穆天子传》专记穆王西征见西王母事,当然不能无昆仑字样。今皆录出如次:
    卷之一:“河宗又号之曰‘穆满,示女舂山之宝,诏女昆仑囗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
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宝,赐女晦。’”
    卷之二:“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以刁囗昆
仑之丘。”
    同卷:“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同卷:“天子囗昆仑,以守黄帝之宫,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宝。”
    同卷:“以三十囗人于昆仑丘。”
    卷之四:“自河首襄山川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
    《穆天子传》不但言昆仑,言西王母,即与昆仑有关之河水、赤水、黑水、洋水、悬
圃、群玉之山,亦无不有之。此书自古以来,皆以为伪,四库且以入之小说类。然至近代乃
大引学者注意,中外皆有人研究。顾实先生著《穆天子传西征讲疏》数十万言,证明穆天子
西见西王母皆为事实,穆天子游辙所至,且至欧洲。顾氏本地理学名家,其书萃半生精力为
之,用力至劬,一切《穆传》研究中,当首屈一指。笔者于《穆传》尚未研求,见其文古字
奇,穆王行程,亦历历可指,亦颇疑其系古代人一种西行实录,至升昆仑见西王母云云,则
疑为战国人根据外国传入地理书如《山海经》之属所增饰者。穆王之西征动机,或亦为往见
西王母。其游踪之远,则恐未必如顾实先生之所考。且得见西王母与否,则更未可知。盖笔
者认西王母乃西亚最受崇拜之女神易士塔儿(Ishtar)也,既为神矣,是乌得见?顾
易士塔儿亦曾与巴比伦古代著名女王西美腊美斯(Semiramis)相混合,神虚无而
人实在,则又宜若可见焉。但此女王之时代为纪元前二千年左右,穆王之在位则为纪元前一
○○一年至九四七年。时代相差千年之久,两人会晤,实无可能,则穆王见西王母,又羌无
根据矣。或曰西亚女王以西美腊美斯名者固不止一人,庸讵知穆王所见者非一与穆王同时代
之西美腊美斯耶?或里海一带国家之女王,钦慕西美腊美斯之为人,以其名自名,周穆王误
以为西王母耶?且西亚人好以神灵名字与己私名混合为一名,其例数见不鲜。或者中亚一带
国家有女王以金星神易士塔儿为己名。中国人固习知易士塔儿为西王母,则误以穆王所会晤
者为真西王母矣。曰是亦非不可能之事,但皆须细考而后能定,今则宁从阙疑。
    又次则为《山海经》。此书亦相传为禹臣益所作。然司马迁在汉初,即言“《禹本
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可见汉时人即不信为禹、益所作。书中有“长
沙”、“零陵”、“桂阳”、“诸暨”秦汉以后郡邑之名,颜之推即曾以为疑。朱熹谓此书
与《淮南子》乃附会屈原《天问》而作(见《楚辞辨证》)。胡应麟则谓其文体特类《穆天
子传》,断为战国好奇之士,取《穆王传》,又杂录《庄》、《列》、《离骚》、《周
书》、《晋乘》以成(见《四部正讹》)。朱、胡固善读书,特亦一孔之见。惟《四库提
要》议论为持平。其言曰“观书中载夏后启、周文王及秦汉长沙象郡诸暨下隽诸地名,断不
作于三代以上,殆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事者又附益之欤?
    观楚辞《天问》多与相符,使古无是言。屈原何由杜撰?朱子《楚辞辨证》,谓其反因
《天问》而作,似乎不然。”又云:
    “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
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证,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
允,核实定名,实小说之最古者尔。”笔者则断定此书为阿拉伯半岛之地理书,古两河人所
作,而由战国时域外学者携之来中国者。中、东、南、西、北五山经所记为半岛西北阿美尼
亚高原及其四境之诸山,海内外诸经则为黑海、里海、地中海、阿拉伯海、印度海内外之记
载也。然已杂有不少神话。大荒诸经,则完全为神话地理。其中中国地理名词亦甚多,且形
势间有与中国地理合者,则疑其曾与中国固有地理书混合,或当时译者以外国地名难译,遇
中国地理之可附会者则附会之,真伪不分,中外糅杂,又加以秦汉人之附益,宜其难以探
索。
    中国道教本出两河流域、印度混合之神话。则《道藏》收《山海经》,诚为适宜之举。
神话本与小说同源。《四库》谓为古小说而归之小说类,亦未为唐突,特此书并非完全神话
耳。
    此书之《西山经》,《海内东经》、《西经》、《南经》、《北经》,《海外西、北
经》,均有昆仑之记载,比前述诸书皆加详,实为昆仑问题之总汇。因本文将大加援引,故
此处从略。
    又有《禹本纪》与《山海经》相表里。《汉书·艺文志》有大禹三十七篇,疑即此书。
王逸注《离骚》、郭璞注《山海经》,皆引其书,惜今已失传。
    除此诸书以外,战国子书,亦颇有言及昆仑者。《庄子·大宗师》篇:“堪坯得之,以
袭昆仑。”司马注云:“堪坯神名,人面兽形,《淮南》作钦负。”《天地》篇:“黄帝游
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吕氏春秋·至味》篇:“菜之美
者,昆仑之滔。”《列子·周穆王》篇,言穆王西征,宿昆仑之阿,观黄帝之宫,宾于西王
母,觞于瑶池之上云云,与《穆天子传》所言,情节相类。《列子》本非伪书,但亦不全
真。此一段疑其剽窃《穆天子传》——不然,则《穆天子传》登昆仑,见王母诸情节,乃衍
《列子》此文也。
    文学言昆仑者,首推屈原作品。
    《天问》:“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离骚》:“遭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九歌·河伯》:“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九章·涉江》:“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
齐光。”
    最后为纬书《淮南》等。纬书虽汉人所辑,但其材料大部分为战国燕齐方士之所传。其
中《河图括地象》、《河图始开图》等,叙昆仑情况与《山海经》互有出入。《淮南》为刘
安门客所编著,而此类门客固亦燕齐方士之苗裔。《淮南·地形训》之描写昆仑,文采瓌
丽,记叙精详,比之《山海经》,已多渲染增饰之处。然其大体则离昆仑原来型式尚不甚
远,非后来经过中国人夸大及受印度苏迷卢影响之《十洲记》、《西王母外传》、《拾遗
记》等书比也。
    昆仑名词,传入中国,固不知何时,而昆仑神话独盛于战国,则上述诸书可以为证。故
吾人谓昆仑见于中国文字之记载,始于战国,谅不为大失(按泰山亦即昆仑,特不以昆仑名
耳,见《自跋》之二)。901苏雪林文集二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
    汉武帝为我国历史上有名勤远略之帝王,亦迷信神仙最甚之帝王也。彼以欲断匈奴右臂
之故,遣张骞使月氏。为匈奴所遮,而至大宛,遂得知河源形况。《史记·大宛列传》云:
    “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
    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
其山多玉石采来(按《史记》集解:瓒曰,‘汉使采取将来持至汉。’张文虎校《史记》札
记则云:‘采来二字,连上为句。采当为采色之采。来乃之借字。《说文》:‘,琼玉
也。’《玉篇》:‘。玉属也。’采来谓采色之’其义比瓒说为长,今取之)。天子按
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
    武帝固为好神仙之君主,习闻昆仑为一大仙山。又习闻河出昆仑,闻骞言则大喜,以为
由河源以索昆仑,则昆仑可得,仙人可睹,不死药可致矣。其后遣张骞使乌孙,必曾嘱其对
此仙山,再切实探索。顾骞为诚悫之人,不善为谎语,觅昆仑不见,惟有据实回奏。司马
迁:“今张骞之使大夏也,穷河源,恶睹所谓昆仑者乎?”可证也。武帝于心不甘,则另派
他人往。所谓“汉使”必为其他使臣,而且不止一批。(《大宛列传》言:“汉率一岁中,
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返。”)此类使臣之派遣虽为政治关
系,顾亦必负有寻觅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觅得昆仑,惟报告于阗之山多玉,武帝谅以屡求
此山不得,无以解嘲于廷臣,遂根据古图书所言昆仑条件,而指于阗之某山为昆仑。
    然昆仑之最大条件为仙山,于阗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马迁于其《大宛列传》中,以冷
笑的口吻言曰: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者也。其上有
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
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后代学者于史公此种抗议,置诸不论,盖中国人于武帝所定昆仑,确在何地,实无所
知,当然不能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学者如顾实先生,则认定昆仑系今日后藏新疆交界处
之昆仑山脉。穆王西征时,曾登此山,谓“司马迁腐刑之余,阳气消沮,信口开河,言不由
衷,将上古累代相传之信史,付之一笔抹煞。”又谓“秦始皇之焚书为野蛮。司马迁造疑古
之谣为野陋,厥罪维均”云云(《穆传讲疏》三页)。而张星YR先生亦谓:“迁以腐刑之
余,对于汉武帝之措施,无处不表示其愤慨,因愤慨而讥刺,因讥刺而颠倒黑白……百家竞
言黄帝登昆仑,稽《穆天子传》纪程,昆仑当在于阗,毫无疑窦。故汉武帝案古图书,名河
所出山曰昆仑。武帝当时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有此定案。惟未与司马迁议及
耳。迁于《大宛传》后讥之……然则世间竟无昆仑欤?
    三代之书,悉为虚构伪作欤?武帝朝中群臣,悉为指鹿为马之徒欤?迁之颠倒是非,固
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一册六页)。迁以良史之才,于汉代诸帝之行
实,一皆秉之直笔,竟被目为“谤书”,今又以反对武帝钦定昆仑一案,蒙“造谣”与“颠
倒是非”之罪,甚矣良史之难为也!迁为汉初人,彼时伪史与神话根基初立,尚未为学术界
所完全接受,一般学者犹有辨别是非之能力;而迁又为一富于学术良心之史家,不能因附和
帝王意见,而改变其学术之立场。顾当时流行之政治势力,亦非其个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
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议,以便后代之评判耳。谓其反对昆仑,乃由挟怀武帝私憾而
起,则小乎其视迁矣。
    然则武帝方面完全错误耶?曰:错误则诚错误,然于情于理,则皆大有可原。今使司马
迁与武帝讼于法庭,则法官亦必难判其孰非孰是。盖司马迁所争者《禹本纪》所言之仙山
也。今武帝所定于阗某山之昆仑,果高二千五百里欤?其上果有醴泉瑶池欤?果有《山海
经》所言珠玉之树,凤鸾之鸟,九头之开明兽,虎身人面,虎文鸟翼之英招神及陆吾神欤?
其下果有弱水之渊,炎火之山欤?其附近果有玉山为西王母所居者欤?曰张骞自言未睹,其
他汉使亦未闻有所捏报,而武帝遽以西域一座凄寒萧索,一无所有之荒岭,硬指为楼阁万
里,五云缥缈之仙山,其为司马迁所窃笑宜矣。然武帝所据者古图书也。古图书所言昆仑固
有三大条件合于于阗山之情况。一曰“在西北”、二曰“多玉石”、三曰“河源之所出。”
    今请言第一条件。《禹贡》之“织皮昆仑,西戎即叙”,《逸周书》之“正西昆仑”,
今日知为国名或种族名,与昆仑之山无涉,然武帝时代,恐尚不能辨别,见西戎与正西字
样,则据以为定昆仑之方位之一条件。《山海经·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墟在西
北”;《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
之丘。”于阗亦有沙漠,且其西固有西海(即里海),则昆仑之在西北又得一证矣。且《穆
天子传》穆王往见西王母,系向西进发。屈原《离骚》,甙道昆仑,亦言向西。其他如《禹
本纪》及《淮南子》各纬书所根据由战国传下之昆仑传说,谅必一律言昆仑在西北。今张骞
所通西域之于阗在中国之西,谓昆仑在彼中,又焉得为过?
    今请论第二条件。《西山经》第三“又西北(不周山西北)四百二十里曰搬山……丹水
出焉。注流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
膏所出,以灌丹木……黄帝乃取搬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
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又西
(钟山以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氵幼水。……多藏琅珷黄金玉……
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中多玉。”自此而西南为昆仑丘,又西为乐游之山,多
白玉。又西为嬴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又西为玉山,西王母之所居也。又西则符
阳之山,槐山、天山、氵幼山、翼望之山,无不多金多玉。然《山海经》所有之山,产玉者
固居多数,而如昆仑一带,玉量尤丰。《尔雅》曾言琳琅珷为昆仑之美产。《穆天子传》
则言钓于珠泽,得玉荣枝斯之英。
    攻玉于群玉之山,载玉万只而去。今于阗叶尔羌境内,所产玉量之富,甲于天下。于阗
诸河皆以玉名,米尔岱山之五色玉有重至万斤者。此可考《新疆纪略》、《西域水道记》诸
书而知之者。则与古图书所言昆仑之第二条件又无不吻合。
    今更请言河源,此为考定昆仑之最要条件。最先报告河源出于于阗者为张骞,已见前引
《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则有更详之叙述,其言曰:
    “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
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
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
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
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
    传所言南北两山,北山即今天山山脉,南山则今昆仑山脉也。中央之东西六千余里,南
北千余里之地,则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也。流于盆地中央之大河则塔里木河也。河有两源(实
有四源),出葱岭者所谓葱岭河(今曰喀什噶尔河)出于阗者所谓于阗河(今曰和阗河)
也。蒲昌海或盐泽者今所谓罗布淖尔或罗布泊者也。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后,即隐不见,潜
行地底一千数百余里,至青海之积石而复出,为中国河源,东流数千里而入渤海,则古图书
又皆言之矣。《尔雅·释地》:
    “河出昆仑虚,色白。”《山海经·西山经》第二:“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海
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
石山”。
    则河出昆仑似无疑义。顾黄河出青海,乃系事实。今曰河出昆仑,则非借重“潜流”之
学说不可。“潜”之一字,亦出古书。《西山经》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
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宗之山,东望氵幼泽,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北山经》第
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
    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于氵幼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今张骞所调查而得之
罗布泊,名曰盐泽,不名氵幼泽,当时汉廷君臣,睹一泽字,又安能不受其暗示。如此,则
第三条件,又俨然若合符节焉。
    张星YR先生谓武帝之定昆仑,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始有此定案,其言
不为无见。故司马迁根据《禹本纪》之仙山,驳斥于阗某山之不成其为昆仑,固振振有词,
汉武帝援引古图书,辩护于阗某山之实为昆仑,亦凿凿有据。
    公有公理,婆亦有婆理,试问聆取此案之法官,将何法以断其曲直,我意惟有挥两造出
外,令其自行和解而已耳。
    顾法官果有现代地理知识者,则武帝一败涂地无疑。今且将司马迁方面论据暂时搁起,
但言汉武帝方面之论据。其第一条件“在西北”,在今日地理学上言之,颇难成立。吾人若
按地图经线,则西域全境,无论与战国时代之燕齐,抑与秦汉时代之长安,皆在同一经度以
内,——即三十五度至四十五度——吾人仅能言昆仑在中国正西,不能谓为西北。惟古代对
于地理之测量,决不如现代之精密,武帝之谬误实可原谅(昆仑在西北之真正理由,余将于
后文解释)。
    次言河源,则诚二千数百年之大谜。帝王之遣使调查,固已至再至三,学者之研讨搜
索,亦复殚精竭虑。然黄河源出昆仑,盐泽潜行,积石再出之谬说,盘据于国人脑海,蒂固
根深,确乎其不可拔,今日科学学理,已将潜流重源之迷信,加以扫除,而于黄河源出昆
仑,则尚有不惜百般曲解,以圆其说者,亦中国地理学上一至奇之现象也。今且不惜费词,
将二千年来关于河源之争论史,概括叙述于下:
    自张骞报告河源出于阗,武帝据之以定昆仑,自汉至隋,未有异论。且汉以后史家,所
得关于西域之地理知识,有时胜于汉人,黄河在于阗以上之上源,尚有比《史记》、《汉
书》更为精详之叙述。如郦道元之注《水经》,利用当时传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地理书,记
叙于阗河源,几达一卷之多。且笑张骞调查之粗略焉。
    隋唐人常有事于西域,对河源不免重行注意。隋大业中,平吐谷浑,于赤水郡置河源
郡,见《隋书·地理志》。又于河源郡下云:“积石山河源所出。”《旧唐书》卷六十七
《李靖传》:“未几吐谷浑寇边……以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遂逾积石山。”同书卷一
百九十四《吐谷浑传》:“靖等进至赤海……遂历于河源。”同书卷六十二《李大亮传》:
“……及讨吐谷浑……与大总管李靖等出北路,涉青海,历河源。”《新唐书·吐谷浑
传》:“靖望积石山,望观河源。”同书《李大亮传》:“涉青海,观河源。”唐吐谷浑在
今青海境。黄河出自积石,始为中国河,张骞、班固,久有此说。特发自昆仑者为“真
源”,出自积石者为“重源”,斯又中国史地家所一致主张者也。隋人置河源之郡,及李靖
与李大亮所观青海积石山之河源,在彼等心目中认为黄河真源欤?抑认为重源欤?史无明
文,故吾人亦难确指。及长庆元年(公元八二一)刘元鼎使吐蕃还,而隋唐人对河源之真
意,吾人始得明晓。《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下》:“是时元鼎往来黄河上流,在
洪济桥西南二千余里,其水极为浅狭,春可揭涉,夏则以船渡。其南三百余里,有三山,山
形如鏊,河源在其间,水甚清冷……又其源西去吐蕃之列馆约四驿,每驿约二百余里,东北
去莫贺延碛尾,阔五十里,向南渐狭小。自沙洲之西,乃南入吐浑国,至此转微,故号碛
尾,计其地理,当剑南之西。”
    《新唐书》卷二百十六《吐蕃传下》:“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
    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河之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
舟。西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
东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
    ……”唐之吐蕃,在叶谷浑西,即在今青海西藏境。所谓闷摩黎山,即今阿尼马卿山,
在今青海东南。中国自汉谓昆仑在于阗,即今后藏新疆交界处,今乃被唐人移至青海,不可
谓非地理学上一大革命。特黄河自源星宿海,阿尼马卿山所注出者乃另数源,刘元鼎所得之
河源,实未真确,宜乎为元清二代人所讥。《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乙部史录地理
类,著贾耽《吐蕃黄河录》四卷。耽乃唐代有名地理学家,著述甚富,今以吐蕃冠黄河上,
殆已承认河源出于青海,惜其书今已不可得见矣。
    至元而又有一番实地调查之举。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命学士蒲察都实
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是岁至河州。自杀马关以后,地势渐高,行四阅月而达河
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地位以闻。其后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
《河源志》。元史采其说入《地理志》为《河源附录》,又采其说入《宋史·河渠志》。其
说之梗概曰:
    “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斯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七八十里。履高
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译言星宿海。群流奔凑,近五七里,汇为二巨泽,名
阿刺诺尔。自西而来,连属吞噬,行一日,迤逦东鹜成川,号赤宾河。又二三日,水西南,
名也里出,与赤宾河合。又三四日,水南来,名忽兰,又水东南,名也果木。合流入赤宾,
其流浸大,始名黄河。然水犹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为八九股,名也孙斡论,译言九
渡,通广五七里,可渡马。又四五日,水浑浊,土人抱革囊骑过之。自是两山峡束,广可一
里二里,或半里,其深叵测。朵甘斯东北,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译言腾
乞里塔,即昆仑也。自八九股水至昆仑,行二十日。”
    元临川朱思本又从八里吉思,得帝师撒思加所藏梵字图书,而以华文译之,其言与潘昂
霄所记,互有详略。书既出西藏喇嘛,想亦实地调查之结果也。
    至清代而黄河源又被人实地调查,且不止一次。清圣祖曾遣使穷河源,仍得之于星宿
海,御制文以纪其事,乾隆四十七年,以有事于河工,特命侍卫弥弥达,祭告青海河神,因
西溯河源,绘图具奏,言星宿海西南三百余里,有河名阿勒坦郭勒,其水色黄。蒙古语,阿
勒坦为黄金,郭勒为河。此河之西,有巨石高数丈,名曰阿勒坦噶达素齐老。蒙古语,“噶
达素”为北极星,“齐老”为石。此巨石壁作赤黄色,壁上有池曰天池,池中流泉喷涌,酾
为百道,皆作金色,流入阿勒坦郭勒,实为黄河之上源,其位置更在星宿海上。凡此诸说,
皆见于高宗命儒臣所撰之《钦定河源纪略》中。高宗所得黄河之源不过比星宿海更推进三百
里。且星宿海四周数百里,河流亦多,阿勒坦郭勒河之通星宿海,想系水大时现象,平时则
未见其通,故谓其河为黄河上源,想亦不过使臣迎合帝王好胜心理,故为之说耳。乃清高宗
竟矜为不世之发现,既御制诗歌以纪其事,又作《河源纪略》颁其说于天下,一时言河源者
无不采此新说,儒臣之颂扬圣功者,极一时之盛焉。
    唐元清三代实地调查之结果,黄河源出青海,与于阗境之昆仑毫无关系,今已成定论。
夫“伏流”、“重源”之说,在地理学上并非不能成立,惟“伏流”必由较高地带渗入较低
地带,反之,则无渗入可能。今新疆为一大盆地——即塔里木盆地——海拔不过千公尺左
右,而星宿海在西藏高原,高达四五千公尺,谓新疆罗布泊之伏流,可以潜行地下一千余
里,至星宿海而重源再出,以为中国黄河之源,则现代地理学,决不能容纳此说。
    今黄河“伏流”之说,稍有现代地理常识者已不敢再道。
    然有人谓昆仑有狭义,有广义。凡西部高原之山皆可为昆仑,则黄河出青海,亦可谓出
于昆仑。又有人谓甘肃西之疏勒河,距新疆罗布泊不远,如塔里木河水大,则未尝不可以流
入疏勒河,由是亦可流入黄河,故主黄河发源昆仑,固不必借助于“伏流”说也云云。疏勒
河所流系塔里木盆地,然至祁连山麓,则地势又渐高,无论水之大小,皆无可以流入星宿海
之理。即能流入,亦必先假定水大之条件而后可,绕此大弯,以圆河与昆仑之关系,则亦
“潜流说”之变相耳。名之为“河源之迷信”,殆无不可。
    于是笔者对于此种迷信,不禁大感兴趣,而认为值得一番研讨。自汉至唐千数百年,对
此无异词者,犹可诿之未曾实地查勘也。唐元清三代,则皆有探索河源之事矣。唐人将昆仑
由新疆移至青海,仍维持河与昆仑之关系,特不信潜流重源耳。元人置昆仑于黄河源东,相
距且二十余日程,不信河发源昆仑者,惟有元人而已。清人一再履勘,知黄河源实在青海,
然而河发昆仑,罗布泊潜流,齐老峰重出之说,决不肯放弃,主张更较前代为热烈,考清人
一代朝野之地理书可知也。嘉道间地理权威魏源,已吸收甚多之西洋学识矣,而为此说张
目焉。同时代人徐松谪居新疆十余年,躬自查究西域水道,所得至为翔实矣,而亦殷殷为此
说辩护焉。一种迷信,着于国人性灵,胶固如是,必有其特殊之原因,吾人试一探究,当有
甚奇之发现。
    今且返笔,更叙《史记》、《汉书》之文。《史记·大宛列传》:“盐泽潜行地下,其
南则河源出焉。”《汉书·西域传》:
    “河水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此二“潜”字,来源颇怪,值得吾人注意。前
文固曾言武帝之考定昆仑,于潜流一节,必曾受《山海经》“东望氵幼泽,河水之所潜
也”、“而西流于氵幼泽,实惟河源”二节文字之影响。顾此特武帝与群臣之所考耳,骞、
固则实得之于西域。盖张骞为一探险家,为一军人,一生岁月消磨西域,当无暇于读中国
书。班固亦为一极严正之历史家,于屈原《离骚》中之昆仑玄圃,尚以为非经义所载,置诸
不论,宁肯注意于离奇荒诞,神话百出之《山海经》?彼二人,一先一后,异口同声,谓黄
河潜行地下者,余谓盖得其说于西域人耳。骞奉使西域,前后数次,居大夏尤久,于于阗情
形,当然熟悉。班固之弟班超,居西域三十一年,于西域之地理必有极详之记录,固奉命迎
北单于,亲至私渠海,故其《西域传》,言西域情形最详,至今尚不失为极有价值之西域地
理史。彼对于河源之说,实由其弟班超实地调查得来,并非抄袭《史记》张骞之说,吾人读
其《西域传》,便可知之。夫黄河潜行地底二千余里,而后重源再出,又潜行地底千余里出
积石为中国河源,此为何等奇异之地理现象,若非西域人本有此说,张骞岂敢以此奏之于武
帝,班固又岂敢入此语于其著作中乎?
    或者将曰:安知此非张骞迎合武帝好仙之心理,虚造此说耶?则吾人应知张骞携此异说
而回朝,亦不过偶为谈助而已,此外则并无其他企图,武帝闻此说而引起其寻觅昆仑之野
心,则实非骞之所料也。骞果有心迎合武帝,则明知武帝决不能纡尊降贵,亲至西域调查,
何妨竟捏造一昆仑以报;又何必坚言“未睹”,大煞武帝之风景乎?吾人读《史记》于此而
犹不知,则亦可谓太不善读书者矣。
    吾谓西域人相信河源潜行地下,直接可由骞固二人实地调查之结果相同证之,间接可由
印度人之谈西域地理者证之。
    郦道元《水经注》卷一引释氏《西域记》:“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引
《凉州异物志》:“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又言“葱岭在敦煌西八
千里,河源潜发其岭,分为二水:一出岐沙谷,东流经无雷、依耐、蒲犁、疏勒、皮山、莎
车各国为河源;一西径循休,难兜、临宾、月氏各国,至安息而注雷翥海。”按释氏《西域
记》今虽不存,而观古书所援引之文,与唐代玄奘所译《大唐西域记》颇同,知为六朝时传
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地理。《凉州异物志》或系中国人所撰,而据《水经注》所援文观之,
则中亦多翻译之印度地名,知其亦必根据印度地理知识而写成者。
    释氏《西域记》言“河自蒲昌海,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云云,必非剽窃中国《史
记》、《汉书》,而实为印度人所得于西域历古相传之说。《凉州异物志》谓“葱岭之水,
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则与《史记·大宛传》“于阗之西,则水皆流注西海,
其东,水东流注盐泽”,又若合符节。
    葱岭为亚洲最高分水岭。以岭水之东西分流,而西域人竟疑岭东西水可以互通。《水经
注》卷一:“《汉书·西域传》又云‘犁禊条支临西海,长者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
尝见。自条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地’,或者河水(黄河,笔者注)所通西海
矣。”中国古所谓西海,有时指地中海,有时指里海。《水经注》此节所言乃里海也。夫黄
河乃能逾八千尺之高峰而通于里海,其不合事理,实倍于潜流。顾郦道元又乌从获此绝奇之
观念者,盖亦闻之印度人,而印度又闻之于西域人而已。
    或者又将曰:中国人之翻译事业欠严肃,今安知释氏《西域记》等语,非中国人所增饰
乎?又安知郦道元之河通西海,非彼一人之臆测乎?则吾人又将引一证,以证其非然焉。
    按中世纪意大利天主教教士马黎诺里(Marignolli)游历印度,得地堂之传
说,谓地堂在锡兰东,名科伦白姆(Coeumbun)
    流出四河,其第二河曰肥逊河,入中国境则为黄河。又言河流至喀发对岸,没于沙中,
后乃再出,过塔纳,而潴为巴库海。张星YR先生谓“巴库海即里海之别名,马氏何以误将
黄河与里海相连,则诚百思不得其解矣。中国自昔即有黄河发源于葱岭,流经喀什噶尔,成
塔里木河,入罗布淖尔,再地下潜行,复出于青海,而成黄河之说。新疆之人亦有喀喇沙尔
附近诸水,来自西海者(即里海)。马黎诺里经过诸地时,得此异闻,故有此误会也”
(《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一六五页)。马黎诺里固非能读中国书者,此说又得之印
度,然则吾人能谓黄河通西海之说,郦道元竟无所受而云然哉?
    然而西域人偏好为此不近事理之潜流说,又为曷故?曰:
    吾人之所谓奇事,盖在是矣,余前固言《山海经》乃古两河流域人之地理书,而“潜
流”之语乃出此书,故知“潜流”学说实为两河人所倡,由里海而东,辗转而至于西域。以
其源流古远,故其势力积久弥雄,西域、印度、中国之人受此学说之支配而摆脱无由,俨同
一种迷信,岂无故耶?——关于此说,后文当更论。
    综上所述,武帝第二条件又不能成立。惟第三条件于阗多玉,勉强可以凭藉而已。故曰
审判此案之法官,若有现代地理知识者,武帝之失败无疑。三中国境内外之昆仑
    史言汉武帝定昆仑,而昆仑究为于阗何山,则史无明文,历来亦无确指。近代始有学者
加以考求,而其结论则亦未必正确。此非吾国人研究学问不求甚解之态度为之害也。盖清以
前西域未归版图,道路又绝窎远艰阻,勘察为难也。唐元清三代皆有事于西域,而昆仑之所
在,乃大成问题,其故可知矣。且昆仑本不在中土,无其地而强指一山以名之,则人之意见
必不能尽同,于是昆仑乃成为任人呼唤,信手成采之枭卢,此神秘之仙山,竟随地涌现焉。
又有印度传来之神话,海外国族之同音,映射缠纠于其间,更使吾国之谈昆仑者,有耳乱八
音,目迷五色之概,昆仑问题之成为中国地理上之大谜,盖由于此,今吾人若企图解决此
谜,则必须将历来昆仑所蒙之面纱,层层剥去,而后昆仑之真相可得。故吾人不得不再翻昆
仑档案,计算中国境内外,究有若干昆仑。(A)中国境内之昆仑
    清以前,中国本部之昆仑,则有安徽潜山县东北六十里之一山,福建惠安县东北三十里
之一山。广西邕宁东北一百二十里之一山,而广西昆仑山上之昆仑关为宋狄青元夜破依智高
处,亦抗战以来,常见于报章之要塞也。顾此皆为昆仑之模制品,一望可知,素亦无人措
意,故余对此亦不愿再言,今则言昆仑之在中国西部者。不问考定时代之后先,拟议之人之
贵贱,但以地段由东向西之顺序为断。
    (一)在青海西宁《汉书·地理志》:“金城郡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西有
弱水,昆仑山祠。”临羌者汉置临羌县,赵充国曾于此屯田。今为青海省会。城濒湟水南
岸,青海额鲁特蒙古及阿里克等四十姓土司,与汉人互市于此。为西边一大都会。临羌之
地,原为羌人所居,后慕汉威德,愿献地内属。王充《论衡·恢国》篇:“孝平元始四年
(公元四年)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以为西海郡。”郑
玄注《禹贡》之织皮昆仑,谓为西方之戎人,马融则谓昆仑在临羌西,盖为种族之名。汉志
仅言西王母、弱水、昆仑祠,而未尝言其地有何山足称为昆仑。然境内既有弱水,则亦必有
一小山名为昆仑者在,西王母石室当即建此山上,故汉志名之曰“山祠。”
    (二)在敦煌《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有昆仑障。”塞外险要之处,可筑防
御工事者,皆以障名。《史记》“筑亭障以逐戎人。”《汉书》“又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
千里,置城障,列亭”可证。必山岳丘陵乃足称为险要,故敦煌之昆仑障,料亦必筑于山陵
之上。此山即名为昆仑者是也。
    (三)在酒泉崔鸿《十六国春秋·前凉录》:“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
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在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
(《史记集解》及《太平御览》引)。
    (四)即阿尼马卿山《禹贡》:“道河积石,”盖本之《山海经·海内西经》:“河水
出东北隅……入禹所导积石山。”
    中国遂以黄河重源再出处,指一山名之为积石。积石有大小,小积石在今甘肃临夏县西
北,即唐述山,当黄河曲处,其地有积石关;大积石则在今青海东南境,番名阿木奈玛勒占
木逊山,又曰阿弥耶玛勒津木逊山,又曰阿木尼麻禅母逊阿林。
    蒙古语则曰木素鄂拉。今地理书则作阿尼马卿山。刘元鼎使吐番谓得河源于莫贺延碛
尾,曰闷摩黎山,即此山也,闷摩黎盖与阿木奈,阿弥耶、阿木尼为对音,特吞其尾音耳,
黄河发源星宿海,流入札陵、鄂陵两湖,又数百里,至阿尼马卿山西部,容纳一河;又蜿蜒
曲折行数百里,抵山之腹部,纳一河流;沿山东南行,至棱宗贡巴,陡折而北,于是行于西
倾及阿尼马谷中,凡入六七河,其出于阿尼马北者三焉。刘元鼎探河源仅至于此,遂以为黄
河发源于此山,而名之为昆仑。然此亦非刘元鼎之误,恐其受蕃人之欺骗而已。盖阿尼马卿
高达海拔六千公尺左右,实为吐蕃境内之圣山。徐松言西蕃语谓“阿弥耶”为众山之祖
(《西域水道记》卷二)。则西番人盖视之为群山之祖,恰值此山又有数河注入黄河,乃对
中国人自炫为昆仑。元鼎不察,信以为真,遂有此误。
    元代都什所觅得河源以东之大雪山,亦即阿尼马卿也。
    《元史·地理志·河源附录》,谓大雪山在朵甘斯之东北。按元置朵甘思宣慰司以统蕃
羌。青海之东南至西康之境,皆其地。今阿尼马卿山在青海东南,西康西北,则地望恰合。
都什之报告录,谓“山腹至顶皆雪,冬夏不消”,朱思本所译之帝师梵文记录,谓“此山高
峻非常,山麓绵亘五百余里。黄河随山足东流,过萨斯嘉库济克持地,”均与阿尼马卿情况
相合。然元人似不知其所得之亦耳麻不莫刺山,即刘元鼎所得之闷摩黎山。清人亦似不知元
人所得之亦耳麻不莫刺,即其常所称道之阿木奈玛勒占木逊。如魏源、徐松皆以为两山是
也。(徐松在其《西域·水道记》卷三中言:“大积石在克俦渡口,距阿弥耶玛勒津木逊山
一千六百里,”在其《汉书·西域传补注》中,则又谓:“河……经阿木奈玛勒占未逊山南
麓,即大积石山,”一人之言而自相矛盾至此,不亦可怪欤?)
    (五)即巴颜喀喇山清圣祖尝遣使穷河源,以其时西藏未归版图,仅至青海星宿海而
止,遂以巴颜喀喇山为昆仑,记之于《大清一统志》。其言之大略曰:今黄河发源之处,虽
有三山,而其最西而大,为真源所在者,巴颜喀喇也。东北去西宁边外一千四百五十五里,
延袤约千余里,山不极峻,而地势甚高,自查灵、鄂灵二海子之西,以渐而高,登至三百
里,始抵其下。山脉自金沙江发源之犁石山,蜿蜒东来,结为此山。自此分支向北,层冈叠
嶂,直抵嘉峪关,东趋大雪山,至西宁边,东北达凉州以南大小诸山。并黄河南岸,至西倾
山,抵河洮阶诸州,至四川松潘口诸山。河源其间,而其枝干盘绕黄河西岸,势相连属,蒙
古概名之为“枯尔坤”。
    “枯尔坤”华言“昆仑”也。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援其说以释《禹贡》之昆仑
云:“昆仑在今西番界。有三山:一名阿克坡齐禽,一名巴尔布哈,一名巴颜喀拉。总名枯
尔坤,在积石西,河源所出。”
    (六)即天山洪亮吉曰:“昆仑即天山也。其首在西域……自贺诺木尔至叶尔羌,以及
青海之枯尔坤,绵延东北千五百里,至嘉峪关以迄西宁,皆昆仑也。华言或名敦薨之山,或
名葱岭,或名于阗南山,或名紫山,或名天山,或名大雪山,或名酒泉南山,又有大昆仑,
小昆仑,昆仑丘,昆仑墟诸异名。译言则曰阿耨达山,又云闷摩黎山,又名腾乞里塔。
    又名麻刺山,又名枯尔坤,其实皆一名也。”(孙璧文《新义录》卷八引)又《皇清
通志》及松筠《西陲总统事略》皆云:黄河近源在星宿海西三百余里,远源则为回部极西之
葱岭,在喀什噶尔,叶尔羌四千余里。蒙古谓天山冰岭皆名曰昆都仑,急呼则曰昆仑(魏源
《海国图志》卷七十四引)。
    (七)即于阗南山《汉书·西域传》:“西域……南北有大山……其南山东出金城,与
汉南山属焉,”又曰“于阗在南山下。”《史记·大宛传》及《汉书·张骞传》皆言骞“并
南山欲从羌中归,为匈奴所得。”此为南山二字见于中国记载之始。南山果为何山乎?《史
记正义》曰“南山,即连终南山,从京南东至华山,过河东,北连延至海,即中条山也。从
京南连接,至葱岭万余里,故云并南山也。”《通鉴注》:“南山在于阗之南,东出金城,
与汉南山接。”金城郡,昭帝始元六年置(今甘肃兰州府西界),见《汉书·地理志》。汉
南山即终南山,在长安西南五十里。所谓终南者言西域南山至此而终也。以上所言者为南山
山脉,属广义。
    至狭义的南山,则为于阗南山,在和阗额里齐城南五百八十里。历代异其名称,《汉
书·西域传》称之为南山,《魏书·西域传》称之为冻凌山,《水经注》称之为仇摩置(置
者驿义),《大唐西域记》称之为瞿室鸢伽山。清徐松谓谚称为密克玛克曲底雪山(《汉
书·西域传补注》卷上,《西域水道记》卷二)。今称蟒依尼山,蟒依尼者回语雪也,即雪
山也。
    山有东西二谷,西曰桑谷,东曰树雅。近代地理学家丁谦先生著《汉书西域传考证》,
谓此即汉武帝所定之昆仑山,顾实先生赞之云,古今言昆仑者纷如聚讼,丁谦之考证,则
“洵乎同符古今,大要不谬矣”(《穆天子传·西征讲疏》六七页)。然顾先生仅许丁氏之
言为“大要不谬,”似言其尚未达于完全正确之境也。顾氏本人则认托古兹达坂附近为昆仑
山,隐指阿勒腾塔岭为昆仑,以释氏《西域记》言阿耨达山为中国之昆仑,阿耨达与阿勒腾
塔音相近也(同书六九页)。
    (八)即喀喇科龙山英人夏德(E,Hirth)尝言和阗南部有喀喇科龙(Kara
korum)山,其音俨与昆仑相近。似乎昆仑山之外,尚有他山亦名昆仑,于上古时代见
知于中国也(见氏所著之《中国古史》(TheAncientHistoryofChi
Ana),张星YR《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引)。按喀喇科龙山为喜马拉雅山脉中*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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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即冈底斯山《大清一统志》:“西藏有冈底斯山在阿里之达克喇城东北三百十
里。其山高五百五十余丈,周一百四十余里。四面峰峦陡绝,高出乎众山者百余丈。积雪如
悬崖,皓然洁白。顶上百泉流注,至山麓即伏流地中。前后环绕诸山,皆版岩峭峻,奇峰拱
列,即阿耨达山也。”康熙中,西藏有大喇嘛来京,侈言昆仑实在西藏境,即冈底斯。其山
所出诸水,有狮泉、马泉、象泉,诸名目,与佛经阿耨达银牛口,金象口,玻璃狮子口,琉
璃马口名目相合。清廷特命理藩院主事胜住偕喇嘛往,绘西藏青海地图回奏,认为与昆仑相
合,故清圣祖特定此山为昆仑。然圣祖固曾定巴颜喀喇山为昆仑,今则何以处该山乎?于是
前话只有不提。而学者则认冈底斯为大昆仑,巴颜喀喇为小昆仑,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
即此论之代表者焉。
    (十)即葱岭清魏源主此说最坚。但六朝人已先有言者,如郦道元《水经注》卷一,借
助于印度人之地理书,考订昆仑之所在,已隐约指其即为葱岭,特未明言而已。元常德《西
使记》(一名刘郁《西使记》)中有过亦堵,盖契丹故居,过亦运河,土人云此黄河源。又
过塔喇寺,过赛蓝城,过忽牵河。人云河源出南大山,地多产玉,疑为昆仑山等语。按记所
云契丹,为西契丹,在今伊犁境。亦运河即葱岭东喀什噶尔河源。塔喇寺即今塔剌斯河。赛
蓝城即《明史》之赛兰,为元时往返西域必由之路。忽牵河即霍阐河之音转,今敖罕境内之
纳林河也。纳林河出葱岭,则南大山即葱岭也。魏源据此,谓元人似知葱岭即昆仑矣云云。
    魏源又在其释昆仑上下,列举十余证,证明葱岭即昆仑,非冈底斯,词甚雄辩。大旨谓
儒言昆仑,释言阿耨达,皆居大地之中,今冈底斯偏近南海,绝非域中。二则昆仑为黄河所
源,今冈山距青海重出之河源五千余里,距于阗初出河源亦三千余里。又冈山广袤不及二百
里,高才五百丈,是其高大不及葱岭十分之一,安得为宇内最高之山。又据《西域记》,葱
岭据两雪山间,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回语谓之哈喇淖尔,此即释
典之阿耨达池。番语黑曰哈喇,池曰淖尔。以水色青黑得名。黑龙池之称阿耨达,与称哈喇
淖尔,华梵翻切皆同。知阿耨达池则知河源,知河源则知昆仑据大地之中,当万国孔道,且
汇巨浸于万仞峰颠,分注四大海,宇内断无其匹云云(《海国图志》卷七十四)。
    又《书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后》曰:“昆仑之为葱岭无疑,其地多产玉,又上有龙池,
故玉山瑶池之说,尚非无因”(同书卷三十一)。
    (十一)即兴都库什山之大雪山《元史·太祖纪》:“十六年……太祖历大雪山。”、
“十七年春,诏封昆仑山元极王,大盐池惠济王。”《元史·郭宝玉传》:“帝驻大雪山
前,时谷中雪深二丈。诏封其昆仑山为元极王,大盐池为惠济王。”西藏高原,山之在雪线
以上甚多,山之以雪山及大雪山名者亦不一。元太祖所驻之大雪山果为何山,不可不考。按
元太祖成吉斯汗用兵讨伐回回,亲驻西域凡数载,常屯兵雪山以度夏。长春真人《西游记》
云:“使者曰:自七月十二日辞朝,帝将兵追算端汗,至印度。”又云“是年闰十二月将
终,有侦骑回报言:上驻跸大雪山之东南,今则雪积山门百余里,深不可行。”真人于次年
四月间达太祖行在于大雪山,时为太祖十六年辛巳。次年从车驾于雪山避暑。其地则八鲁湾
也。八鲁湾(Feruan)属兴都库什山系(Hindukush),山极高峻,雪终年
不消,故有大雪山之名。太祖封此山为元极王,认为昆仑。五十七年后,世祖又命都实探索
河源,以阿尼马卿为昆仑。不知当时元廷何以处置太祖所封之大雪山?然中国人固有大小昆
仑之说,但须别以大小,则问题便可解决矣。元人之处置此二昆仑或即用此办法。(B)海
外之昆仑
    今援前例,不论名见中国载籍之先后,但以自近及远之地段,而为叙述之序。
    (一)普罗康多儿岛此岛西名PuloCondore在南洋七星洲。张星YR先生
云:据近代西人调查,此岛实为七星洲群岛之最大者,长十二英里,又稍次则为两岛,长各
二三英里。
    其余五六岛,则小不堪言。普罗康多儿港口颇良,有淡水,树木丰茂,居民约八百口,
皆交趾支那种,隶法国西贡长官治下(《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五三页)。
    此岛唐人名之为军突弄山(见《新唐书·地理志附录》贾耽通海夷道),又名军徙弄
山,又名军屯山。其最初讹为昆仑者,元人也。元周达观《真腊风土纪·总叙》云:“自温
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洲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
月到真浦,乃其境也。又自真浦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所谓七洲洋即Parace
ls也。昆仑洋即Pulo-Condore也(根据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八三
页)。明初费信著《星槎胜览》,有云“其山节然临大海中,与占城及东天竺鼎峙相立。山
高而方,山盘广远,海人名之昆仑洋,凡往西洋贩舶,必待顺风七昼夜乃可过。俗云:‘上
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明黄衷《海语》,有云“昆仑山在大佛灵
南,凡七屿七港,是谓七门;其旁洲屿,皆翼然环列。适诸国者,此其标也。”又论岛之物
产,有“海上无人之境,产物皆硕大。予客朱岩,令人采何首乌、天南星二药,皆三倍于常
品,气味自别,固知有枣如瓜,非诞语也。”但黄衷有时呼此昆仑山为昆屯山,《明史》卷
三百二十四外国五:“宾童龙国与占城接壤,气候风土大类占城。有昆仑山,节然大海中,
与占城东西竺鼎峙相望,其山方广而高。曰其海即昆仑洋,往西洋者,必待顺风七昼夜,始
得过。故舟人为之谚曰‘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此山无异产,人皆
穴居巢处,食果实鱼虾,无室庐井灶。”清初陈炯《海国见闻录》:“昆仑又呼昆屯,非黄
河所出之昆仑也。七洲洋之南,大小二山,屹立澎湃,呼为大昆仑,小昆仑,尤甚异。土育
佳果,无人迹,神龙盘踞……红毛……就海立浦头,以昆仑介各洋四通之所,嗜涎不
休……”徐继○《瀛寰志略》:“七洲洋之南,有大小二山,屹立澎湃,称为昆仑,南洋必
由之路。山产佳果,幽寂无人迹,神龙所宅。”
    越南亦有一昆仑山。《越南地舆图说》:“北圻太原省有昆仑山,其源自上国而来,经
高平而至太原,横峰壁立,峻岭摩空,人迹所不到。”论者谓是乃广西昆仑山一脉所延,盖
越南高平地接中国广西。
    (二)东南亚昆仑国及昆仑奴以昆仑为国族名者,有《禹贡》、《周书》所言西戎数部
落,及清圣祖所言之昆仑都国。
    至海外昆仑见知于中国者则始于唐代,而昆仑奴,尤脍炙今日中外学者之口。
    唐义净《南海寄归传》:“从西数之:有婆鲁师洲,末罗游洲,即今尸利佛逝国是。莫
诃信洲,河陵洲,奠奠洲,盆盆洲,掘伦洲,佛逝补罗洲,阿善洲,末迦漫洲,又有小洲,
不能具录。斯乃咸遵佛法,多是小乘,唯末罗洲,少有大乘耳……良为掘伦,初至交广,遂
使总唤昆仑焉。唯此昆仑,头卷体黑,自馀诸国与神州不殊,赤脚敢曼(卷粑?),总是其
式。”此文所言之掘伦洲,据法国沙畹教授(Prof.Chavannes)考证,谓即
《唐书》之林邑与真腊,今暹罗及麻拉甲半岛也。又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至佛
逝国,解骨仑语,颇学梵书。”张星YR先生云:“佛逝国为今苏门答腊岛渤林邦港(Po
lemlang)。真腊林邑今皆属马来种,然唐时似为内革罗种。《旧唐书·林邑国
传》:‘自林邑已南,皆卷发黑身,号为昆仑。’《真腊国传》:‘真腊在林邑西北,本扶
南之属国,昆仑之类。’可证。参以义净之言,‘唯此昆仑,头卷身黑,自馀诸国与神州不
殊。’更可知矣。”
    又有谓昆仑系国王姓氏音为古龙者之讹。《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盘盘国在南海
曲,北距环王,限少海,与狼牙莽接;其君曰勃郎索滥,曰昆仑帝也,曰昆仑勃和,曰昆仑
勃谛甘,亦曰古龙。古龙者,昆仑声近耳。”又曰“扶南在日南之南七十里,地卑洼,与环
王同俗。有城郭宫殿。王姓古龙,居重观栅城。轼叶覆屋,王出乘象。其人黑身卷发,裸
行。”古龙之易讹为掘伦,为昆仑,固矣。然凡姓古龙之南洋群岛王族,皆为黑种又为何
故,是则值得吾人之探讨者。费琅谓昆仑即吉蔑语之Kumn,暹罗之Krun占婆之Kl
un;复据阿刺伯作家之说,谓古有Komr民族,与中国人为兄弟,居其地之西方,后因
不和,迁徙于海岛。其国王号曰Kamrun。
    遂作结论云:昆仑(Komr)民族,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初,由亚洲高原,遵伊拉瓦底
江(Irawadi)潞江(Salween)湄南江(Menan)澜沧江(Mekon
g)等流域,徙居恒河以东各地。并谓非洲东岸之昆仑,亦即由此民族之移殖云(冯译《昆
仑南海古代航行考》)。丁山先生素主陆浑乌孙即昆仑之音转,遂谓南洋、非洲之古龙与昆
仑亦为乌孙之演衍(《炎帝方岳与昆仑》),是则为费琅所欺矣。盖义净所言倔伦与唐书所
言古龙乃内革罗种人,而亚洲高原之Karm及乌孙,则决非黑种(西北地气高寒,非黑种
所能生存与繁殖)。故费琅丁山所言之Korm与乌孙,未尝无移殖南洋之可能,而与倔伦
古龙之为倔伦古龙,则实为二事。或者将谓人类肤色可随天气改变,西北高原之民族迁居南
洋,受热带阳光之薰灼,则亦变为黝黑矣。人类肤色固可随气候土壤而改变,然必积数十万
年,或数百万年而后可,非千年间事也。故费琅丁山之说,余所不取。或谓唐人所谓昆仑奴
乃南洋马来种,是又不然。马来种人近似棕色,并不甚黑,发亦不卷。唐人之昆仑奴当是真
正之内革罗种(其称皮肤黝黑者为昆仑,则用于嘲谑而已,不可不辨)。
    然唐人称所买黑奴为昆仑,此语何来?余请先考之印度。
    慧琳《一切经音义》:“昆仑语,上音昆,下音论,时俗便作骨论。南海洲岛中夷人
也。甚黑,裸行,能驯服猛兽犀象等,种类数般,有僧祗、突弥、骨堂、轼蔑、皆鄙贱人
也。国无礼义,抄劫为活。爱啖食人,如罗刹恶鬼之类也。言语不正,异于诸蕃。善入水,
竟日不死。”慧琳所举僧祗、突弥、骨堂、轼蔑,当为真正之内革罗种。盖印度古为黑人之
国,自雅利安民族由喜马拉雅山迁来,与土著苦战多年而征服之,驱之至东南海边及南洋各
岛,掘伦洲尤为黑族聚居之地。是以义净谓“唯此昆仑,头卷身黑,自馀诸国,与神州不
殊。”然印度黑人文化固高于南洋各岛土著,故遗留印度者,被视为鄙贱之族,而至各岛
者,则往往能为之君长,《唐书》盘盘扶南之王族,多姓古龙,或即由此。今南洋不更闻有
何占政治势力之黑人,盖唐以后黑种愈益式微,同化于马来种中矣。近代地理学者,亦谓马
来半岛及南洋各岛内格里托斯(Negritos)种人,其形貌与非洲黑人无异,然人数
甚少,被马来人驱匿深山,不可多见,此殆即印度骨伦之遗胄欤?慧琳谓南洋黑人能驯服猛
兽犀象,善入水,竟日不死,皆与唐人所言之昆仑奴条件相合。然则印度人谓黑人为“骨
伦”,又属何故?则余又疑其与《旧约》之“古实”(Cush)有关。希伯来人称非洲黑
人为“古实。”《旧约·耶利米书》十三章二十三节云:“古实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
改变斑点呢?”
    《以赛亚书》四十五章十四节:“耶和华如此说埃及劳碌得来的,和古实的货物,必归
于你。”《以西结书》二十九章第十节“所以主耶和华如此说……我必使埃及从色弗尼塔直
到古实境界,全然荒废凄凉,人的脚,兽的蹄,都不经过,四十年之久,并无人居住。”
《旧约》“古实”一词,有时写作“俄梯亚皮亚”(Ethiopia),义犹黑人之国。
在《圣经》常用以指埃及国境之东部,余意希伯来称黑奴为“古实”,而波斯人则或转其音
为“古仑”,波斯商人自非洲携黑奴售之各地,携此名以俱来。或亦至于印度南洋,转辗而
至中国。印度人得之,则名其本国被征服之黑人为“骨仑”。中国人得之,则译以昆仑二
字。昆仑奴之语源,或由此而来。
    (三)非洲之昆仑层期国或谓昆仑奴之策源地曰昆仑国或层期国者,其地则在非洲。
    《新唐书·西域传》:“疏勒……贞观九年,遣使者献名马。
    又四年,与朱俱波,甘棠贡方物……甘棠在海南,昆仑人也。”
    《册府元龟》卷九七:“景龙三年三月,昆仑国遣使贡方物。”
    《慧超往五天竺传·波斯国》条,言波斯人常往狮子国(即锡兰)取宝物,又往昆仑国
取金。所言昆仑国皆为非洲黑人之地。非洲所产黄金固有名世界也。周去非《岭外代答》卷
三,“昆仑层基国”条“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物而擒之,卖为蕃奴。”赵
汝适《诸蕃志》卷上“海上杂国”条“昆仑层期国,在西南海上,连接大海岛。常有大鹏,
飞蔽日移晷。有骆驼,大鹏遇则吞之。或拾鹏翅,截其管可作水桶。
    土产大象牙,犀角。西有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虬发,诱以食而擒之。转卖与大食
国为奴,获价甚厚。”张星YR先生曰“僧祗及层期国,皆科斯麻士《基督教诸国风土记》
中之青几(Jing)。今代汉文地理书及地图,有译作桑西巴者,又有作桑给巴尔者,皆
Zanzhibar之译音也。《马可孛罗游记》卷三第三十四章,作Zanghiba
r,其义犹言黑人国(TheRegionoftheRlacks.)。阿拉伯人称东非
洲大陆自克力满栖河(Kili-manchiR)迤南,以至赤道南十一度余之德耳加多
角(CapeDelga-do)皆为桑给巴尔。阿伯尔肥达(Abulfeda)
    谓青几(Zinji)王驻蒙巴萨(Mombasa)。近代欧洲人则将桑给巴尔之名
仅施之于一小岛……层期为青几,或桑西,或桑给之译音,毫无疑义。桑给巴尔之原义为
‘黑人国’,故层期国前所冠昆仑二字必黑之义,似为阿拉伯文或为波斯文黑字之译音也”
(《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五五页至五七页)。
    唐人富贵家所需黑奴颇多,未必皆来自非洲,或为印度与南洋土著,乃真黑种。再者印
度、锡兰岛东之科伦白姆(见前)音近昆仑,印人谓为地堂之所在,则更足称为昆仑矣。唐
人遂以南洋、印度间所买“骨论”、“掘仑”之黑人,名之曰“昆仑奴”。如此,则“古
实”、“昆仑层期国”,皆可不论。盖谓奴来自非洲,究竟太远。
    综上之考证,中国西部山之可以名为昆仑者,共十余处,而无一可确认为《山海经》、
《淮南子》所言之昆仑焉。顾实先生地理知识亦极洽博矣。在其《穆传讲疏》中,用种种科
学方法,将昆仑之四至八到,全数划清,只能测出一座昆仑之丘而已。其主山则似隐指阿勒
腾塔岭,然又未敢明言。此虽顾先生之取巧乎?此神秘之仙山,其实亦难于坐实也!近代学
者谓昆仑为混沌,为囫囵,然哉!然哉!至海外昆仑不过音近而讹而已。然中国人未尝不误
认其与西北昆仑有联带关系,不然,翻译地理之名,并非儿戏之事,何将古龙,掘伦,骨仑
一概译以昆仑二字耶?如普罗康多儿岛之原音,与昆仑固风马牛不相及,乃亦必讹之为昆仑
二字,而后始快于心。幸蕞尔小岛,一览可尽,无能傅会以幻想,不然,几何不谓仙人不死
药即可求之是中哉?又马黎诺里所闻印度、锡兰岛东之科伦白姆谓为地堂之所在,其音宛与
昆仑相近。汉时,交趾乃我国土,三国时受孙吴保护。孙权数遣使往海外求所谓夷州鞍州
者。曾命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觅之。以所在绝远,卒不可至,但得夷州人数千
还。卫温与诸葛直等,皆以违诏无功,下狱诛死。其后又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将康泰通海
外诸国。事见《三国志·吴志》卷二,《梁书》卷五十四《海南诸国传》。孙权之远规夷州
及朱崖,乃出于扩充土地,增益人口之政治企图,然权晚年亦颇好神仙丹药之事,楼船浮
海,其副作用当亦为求仙耳。秦皇、汉武屡次为大规模之求仙运动,不意三国时尚有如此之
一尾声焉。
    吾不知孙权所求者果为此音近昆仑之科伦白姆耶?抑其他之仙山耶?观于郦道元“东海
方丈,亦有昆仑之称”,则三国、六朝之际,南洋、印度间必有一昆仑,人于中国人之耳鼓
可知也。此等仙山,本属想象,何从寻觅?秦皇、汉武为此已不知酿几许悲剧,卫温、诸葛
直亦以此诛死,不亦冤哉!又如前文所述,近代外国学者研究昆仑奴问题者,亦往往从中国
西部之昆仑着想,有谓昆仑奴为西域昆仑山之居民者,有谓南洋、非洲之黑人皆中国西北高
原之Korm民族移殖者。昆仑二字,迷尽中国帝王,今又开始蛊惑外国学者,其威力亦诚
惊人矣。余谓昆仑为世界大谜,岂过言乎?
    四何者为神话昆仑?何者为实际昆仑?(A)神话的昆仑
    (一)昆仑神话之来源原人初能运用思考能力时,幻想至为丰富。彼仰视天空,见其广
大无垠,高不可攀,以为必有一种超越吾人之种类,居于其间,名曰神明,或曰精灵。其能
力至为伟大,且又青春永驻,长生不死。顾其形体及其感情意志,则亦同乎吾人。人类之宗
教心理,固要求神之与人相通,故有人神同形说,天人交感说,转劫说之发生;原人思想简
单,则又想象天神必常居地面,以便与凡人接触,是以建立庙宇及神坛,以为神明税驾之
所。然神固不能长溷凡尘,则又想像崇高之山岭,为神地面之栖止处。我国有惩仙二字,仙
字,从山从人,像人在山上。见《说文》。《韵会》:
    “仙,轻举也:从人在山上。”《玉篇》:“仙,轻举貌,人在山上也。”至惩字,从
人迁声,《诗·小雅·宾之初筵》:“屡舞惩惩。”《庄子·有宥》:“惩惩乎归矣。”成
玄英曰轻举貌,实与神仙之仙无涉。后人以其同音以代仙字。《说文》轻举之义,当由惩字
来。实则仙字之义,非轻举所能括,以人在山上为主。仙字之产生或在战国时代,域外文化
大入之时。后世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之说,以海内之名山,为神仙之洞府,尚系人在山上观念
之衍化。希腊称神为“奥林匹司人”或“居于奥林匹司者”(Olympian)。印度古
神话,诸神亦居山上。喜马拉雅山则为神人常居之地。凡思登天者,须登此山。特山为万神
之王因陀罗所主,每以疾雷暴风雨阻止登山之人,故能登者罕。其后衍为须弥山神话,此山
乃为得道者超凡入圣之阶云。
    关于昆仑仙山之想象,不知始于何时,今日文献之约略可徵者,惟有文化最早之两河流
域,故吾人亦惟有姑定两河流域为昆仑之发源地。考西亚远古传说,即谓有一仗山曰Khu
rsagKurku-ra,其义犹云“大地唯一之山”(MountainofAllL
ands)或曰“世界之山”(Mountainofthe
    World),为诸神聚居之处,亦即诸神之诞生地(ThebirthAplac*
濉。铮妗。簦瑁濉。纾铮洌螅9赜诖松较晗钢杌妫袢瘴餮浅鐾林┪模形蘅舍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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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固不解西亚语文,以意测之,Khursag之一字或指“世界”,或指“大
地”,而Kurkura之一字则或为“大山”,为“高山”。中国之昆仑,古书皆作昆
仑。说文谓昆为古浑切,仑,卢昆切。以今日粤音读之,与Kuhura相差不远,殆音译
其后一字也(且此仙山实为阿拉拉持(Ararat),波斯人呼阿拉拉持山为Kuh-i
-nuh则音与昆仑更近)。夫西亚与中国古代之语音,一则几经转译,一则屡有变迁,而
尚能保存此项对音,使昆仑之真源不昧,终能互证于数千年后之今日,此则非可喜可庆之事
耶?
    (二)昆仑神话之分布西亚仙山神话分布之广,几遍全世界。埃及相传亦有大山,为群
神诞生及聚居之所,惜今亦莫考厥详。至菲里士坦人之喀密(Carmel),希腊人之奥
林匹司(Olympus),北欧人之阿司卡德(Asgard),印度人之苏迷卢(Su
menu),殆无不由西亚“世界大山”之演化。
    (1)希腊之奥林匹司希腊人所想象此仙山之景况,考之荷马史诗《依里亚德》及《奥
德赛》,再考之希腊诸神话,则亦殊为奇丽。大概谓:此山最高处为天帝宙士(Zeus)
所居。宙士召集群神会议亦在其处。有云母石之宫殿,宏峻无比。殿中梁柱,巨壮异常,瑰
采琦光,互相映发;所有宝座,皆黄金白银所成。宙士高踞中央之座,称为天地万物之主
宰,亦称为诸神之父,万神之王。其他诸神,则各按其品级之高下,列坐于两旁。宫廷四
壁,铺满凡手不能描绘之图画,谲诡奇幻,万态千形。其色则或浅绛,或殷红,或金黄,或
深紫,○皇绚丽,炫人心目,有似夕照西沉时之一天霞彩。
    山巅气候,四季皆融和如春。既无风雨之侵暴,亦无雪霰之飘零,既不见雾气之冥镑,
亦不睹纤云之舒卷,惟湛湛青天,覆于山之四周上下,昼夜皆光明洞澈,宛似琉璃世界。
    满山好鸟嘤鸣,悠扬悦耳,朝夕不断;奇葩异卉,吐艳争妍,终岁无已。
    自山巅至山腰为“云区”(Theregionofclouds),为仙境与凡尘之
分界。荷马史诗谓此云区为“天门”(TheGatesofHeaven),有女神曰霍
莱士(Horaes)者守之。女神者或谓为宙士之女儿,或谓为宙士之近侍,为数不止一
人。
    宙士常至此云区,麾云聚散以为乐。奥林匹司本为大丛山,故其他诸神,散居他峰,或
居山谷,与宙士不共一处。希腊人想象天空之上,乃是神域,此山之高,既直通于天,则可
为登天之阶梯。故Olympus者义犹天人两界之渡口云尔。
    (2)印度之苏迷卢即常见于佛经之须弥山也。有苏迷楼、修迷楼、须弥留、弥留之异
译,但以苏迷卢(卢一作口卢)为比较正确。苏迷卢译言“妙高”。《秘藏记本》曰“苏者
妙也,迷卢者高也,故曰妙高山。”此外则有“妙光”、“安明”、“善积”、“善高”诸
异译。佛氏言此器世界之最下为风轮,其上为水轮。其上为金轮,即地轮。地轮上有九山八
海。
    九山者即持双、持轴、担木、善见、马耳、象耳、持边、铁围及须弥。而须弥居八山之
中,故称为“须弥山王”,为此器世界之中心。
    须弥山之高度,据《世记经阎浮提品》,则为“入海水中八万四千由旬,出海水中高八
万四千由旬。”据《华严经》,则云“凡约一四天下,即以一日月所照临处,以苏迷卢山为
中,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据《楼炭经》及《大智度论》则出巅为诸粑天,楼迦足天,三箜篌天,四大天王之所
在。山腹为四大天王居处,山以上则三十三天也。此山仙圣济济,不可计数,而大妙天亦居
于此山中。
    其城池宫殿,则如《正法念处经》所描写:“复次见须弥山王,首有三十三天。住在山
顶,所受行乐,不可具说。城名善见,纵广十千由旬,七宝庄严,因陀青宝,金刚,车渠,
赤莲花宝,柔软大宝,以为庄严。有善法堂,广五百由旬,毗琉璃珠,以为栏~J。真金为
壁,一切门户,亦复如是。”、“四天王所居宫殿,七重宝城。栏~J七重,罗网七重,行
树七重,诸宝铃乃至无数。”
    此山本身为四宝所成。如《智度论》所写,“东面黄金,西面白银,南面琉璃,北面玻
璃,四边绕山半,有游乾谷山谷……四天王各居一山。”如《长阿含经》及《正法念处经》
所写:山南向阎浮提之一面,为毗琉璃宝光所映射,使阎浮提人仰望虚空,皆作青色。东向
瞿陀尼之一面为黄金,令瞿陀尼人仰望虚空,皆作赤色。西向弗娑提之一面为白银,令弗娑
提人仰望虚空,皆作白色。北向郁单越之一面为玻璃,令郁单越人仰望虚空,皆作清净白光
明色。
    此山之守护者则如《顺正理论》所写:“三十三天迷卢山顶。其顶四面各二十千,若据
四周,数成八万……山顶四角各有一峰……有夜叉神名金刚手,于中居住守护。”
    此山之树林鸟兽,则如《正法念处经》所写:“于此山上,有如意树,随天所念,皆从
树生。一切禽兽,身皆金色。多有众花,曼罗陀花,拘赊耶花,于山四陲,有四大林:一名
欢喜林,二名杂殿林,三名鲜明林,四名波利耶多林。欢喜园中,有大树王名多波利耶多。
于此树下,夏四月时,受五欲乐。戏游自娱。四天王天,于欢喜园,游戏受乐,故名欢喜
园。”又如《世纪经阎浮提品》所写:“其山直上,无有阿曲,生种种树,树出众香,香遍
山林。”
    (3)中国之昆仑古言昆仑之书以《山海经》、《淮南子》为详。《山海经·海内西
经》第十一: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刃。上有木禾,长五
寿,大五围。面(此字上疑夺一方向字)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此字上疑夺一方向字)有
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
凰鸾鸟,皆载蛇践蛇,臂有赤蛇。”
    “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珷琪树、不死树。凤凰鸾鸟皆载盾。又有离朱,木
禾、甘木、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服常树(三字下有脱文)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珷树。”
    “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沃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视肉。”
    《西山经》第二:
    “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
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大荒西经》第十六: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
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有人载胜,虎
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此外如《海外南经》第六,《海外北经》第八,《海内北经》第十二,《海内东经》第
十三,皆提及昆仑,暂不引。
    《淮南·地形训》: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
四步三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珷在其
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
    “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
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倾宫、璇宫、悬圃、凉风、樊榭、在昆仑阊阖之中,是谓疏圃。疏圃
之池,浸以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
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又次,则汉人所辑纬书言昆仑者亦多。如《河图括地象》:“地面北三亿三万五千五百
里。地祗之地,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纵横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
乐也。出五色云气,其白水流入中国,名曰河也。其山中应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市绕之。
中国东南隅,居其一分,是好城也。”《河图始开图》:“昆仑山北地转下三千六百里,有
八玄幽都,方二十万里。地有三千二百轴,犬牙相举。昆仑之墟,有五城十二楼,河水出
焉,四维多玉。”《河龙鱼图》:
    “昆仑之墟,五城十二楼,河水出四维。”其他如雒书等亦有涉及昆仑文字,从略。
    综合上述奥林匹司,苏迷卢,昆仑诸山形况而比较之,则相同之点实不一而足。试论列
于次:
    昆仑之最上为悬圃,人能登此,则成为灵体,能使风雨。
    由悬圃再上,则登于天,成为神人。奥林匹司之巅即为天界,苏迷卢以上为三十三天。
同点一。
    昆仑为“帝之下都”,为禹之“下地”,可见帝之正都在天上。希腊万物主宰宙士本居
天上,特以奥林匹司为其地上离宫,以便时到大地,与人类相接触。苏迷卢亦为大妙天之居
处。同点二。
    昆仑除天帝外,尚有西王母居附近之玉山,又有许多神灵,散居昆仑附近各山曰昆仑之
墟者。奥林匹司诸神散居此山之丛峰或山谷。苏迷卢四大天王居山腹,尚有诸天,居山之四
近,同点三。
    宫殿城郭,众宝庄严,瑰奇美丽,不可名状。三山之景况,大概仲伯之间。同点四。
    昆仑四近之山多玉石,苏迷卢为琉璃、玻璃、黄金、白银四宝合成。又有所谓金刚、车
渠,因陀青宝,赤莲花宝。奥林匹司未言多玉多宝,然宫殿为云母石所筑,梁柱皆闪宝石之
光,宝座皆为金银。同点五。
    奥林匹司有四季不断之仙葩。昆仑有珠树、璇树、绛树、碧树、又有不死树及木禾等。
苏迷卢有四大林。又有如意树,能随天人之愿而供给其需要。又有大树王名波利耶多,使天
人于树下享受各种娱乐。同点六。
    昆仑有开明兽守九门。苏迷卢有金刚守护山顶四角。奥林匹司有霍莱士守天门。同点
七。
    昆仑之神陆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郭璞解“囿时”义曰:“界天帝苑囿之时节
也。”奥林匹司女神霍莱士监守“天门”。然此神之职司亦管理四时之顺序,及花开果熟之
时节,与陆吾之职责相似。同点八。
    特此为目前之例耳,若再研求,同点当不止此。故三山之神话同出一源,万无疑义。
    然则中国之昆仑由奥林匹司来乎?抑由苏迷卢来乎?有人谓希腊距中国远,难生干涉,
故昆仑之来,不由奥林匹司,可以断言。谓中国昆仑即印度苏迷卢,则昔贤久有此论,特谓
之为大昆仑而已。近丁山先生乃坚主中国昆仑由于苏迷卢之衍变(《炎帝方岳与昆仑》),
似乎除此以外,别无来源者,则窃期期不以为可。笔者之意,认为中国昆仑之一词及其神话
皆直接来自两河流域。其证有二:奥林匹司,古希腊语为天人渡口,可见系译义。苏迷卢,
古梵语为妙高,为善积,可见亦系译义。惟中国昆仑之音,与西亚Kurkura相近,则
惟中国译音,非直接来自两河安能若此?此第一证也。
    《山海经》对昆仑之描写,文字尚颇朴质,言昆仑之高度,不过万仞,广不过八百里。
昆仑墟内诸山之相距,亦不过百里或千余里。汉初司马迁所见《禹本纪》,言其高二千五百
里。
    《淮南·地形训》,言其高一万一千余里。而印度苏迷卢高乃至于八万四千由旬(佛经
言由旬有三类,大者一由旬八十里,次者六十里,下者四十里),○假又高至三百三十六万
由旬。
    苏迷卢与阎浮提各洲相距之遥远,往往至数十万万里,俨同今日天文数字。虽印度人原
有喜大喜多之天性,顾一时之间,亦未必能夸张如此之甚。故苏迷卢在印度,历史之古,恐
略过于中国昆仑,然如《世记经》、《楼炭经》、《长阿含经》之所言,反比中国昆仑为晚
起。盖故事流传愈久,则增饰愈多,放大之倍数亦愈巨,自然之理。此第二证也(《禹本
纪》、《淮南》所记昆仑,恐已受印度若干影响,故知战国末及汉初,印度人对苏迷卢山之
想象,尚不过尔尔)。
    昆仑既系人类想象之仙山,故若问昆仑究在何处?吾人正可诵白傅《长恨歌》一句以答
之曰:
    “山在虚无缥渺间!”(B)实际的昆仑
    上述各处仙山固属虚无,而仙山所凭藉者则固存在,此即本节所叙之主题。
    古时人既设想仙山系在地面,则非认知其处不可,欲认知其处,而实际又无其境,则惟
有指定一山,姑名之以仙山而已。传之既久,信者愈多,此山乃真成为“欲界仙都”、“地
上天堂”矣。基于民族之自尊心,此山必在本国境内,不得已乃可在他境。为增加境地之神
秘性起见,则山必极高极大,人迹难至。若有传统之灵迹,则条件之构成,尤为容易焉。
    西亚之“世界大山”初属想象,后乃变成实际。其实际之山,果在何处,本难考知也。
顾希腊、印度、中国之仙山,既皆由西亚所衍出,则希腊、印度、中国所有仙山之景况,亦
即西亚“世界大山”之景况矣。且希伯来人之伊甸园,有四道圣河之说,中国昆仑亦有四河
及河源,印度阿耨达山亦有四大水之说。而伊甸之四河,其二即两河流域之替格里斯,幼发
拉底斯。有此显明之线索,则西亚实际的世界大山在于何处,不难探索而得矣。按阿拉伯半
岛西北为阿美尼亚高原,其间丛山峻岭,蜿蜒磅礴,北连地中海北岸之士鲁山脉(Taur
usChain),东接伊兰高原及高加索山脉。相传为人类之摇篮,
    人类生于此,而后散布四方。其间有一大山曰阿拉拉特(Ararat),为半岛最高
之山,其位置恰在两河流域之西北。中国载记一律言昆仑在西北,自汉至清,帝王觅昆仑
者,亦必苦索之于西北,其真正原因盖在此矣。(希腊之奥林匹司正当雅典西北,印度阿耨
达山正当印度全境之西北,巧合如此,诚为可怪。是必希腊、印度人皆受阿拉拉特之暗示,
以为仙山必于西北求之,故产生此相同之结果欤?)
    此山处阿拉伯斯平原(PlainoftheArapes),有两圆柱形之高峰,大
者高海拔之五五○○公尺。小者海拔四二○○公尺。两峰相距约七哩。其中间为一平谷,相
传挪亚避洪水时方舟所搁处。山之斜坡有村曰阿尔歌(Argur),相传为挪亚之葡萄园
地,今则湮没于地震。更下为拿雪特谢温(NachitAjevan),在阿拉伯*荆ǎ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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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亚洪水故事主角纳比西士顿(Ut-napishtim)之方舟搁于尼特西山(M
ountNitsir)顶上。另一洪水故事之主角曰西苏鲁士(Sisuthrus),
其舟则搁于阿美尼亚之一峰曰古色伦(Corcyre-an)者。《旧约·创世纪》挪亚
之方舟则搁于阿拉拉特(中译《圣经》作亚拉腊)。是三山恐即为同一之山。
    此即西亚实际的“世界大山”,亦即《山海经》、《淮南》所介绍之昆仑也。
    《尔雅·释丘》:“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融丘,三成为昆仑丘。”敦
丘或指阿拉伯斯平原,陶丘非挪亚葡萄园,则以色列族人葬地。融丘则当指最大之峰,融字
有火义,殆因其曾为火山(见后)。三成相合,为昆仑丘。
    “丘”与“墟”大有分别。所谓昆仑墟者则殆指阿美尼亚高原(AmeniaPlat
eau)而言。《山海经》言昆仑之墟八百里。今阿美尼亚东西长约六百哩,合华里约一千
二百,古里大于今,宜略有出入。张华《博物志·志水》:“汉使张骞渡四海,至大秦。西
海之滨,有小昆仑,高万丈,方八百里。”中国古书之所谓西海,可指里海,亦可指地中
海。阿美尼亚靠近地海,又张华八百里云云,亦与古书相合,则小昆仑所滨之西海,实指地
海而言。张华熟闻《汉书》大秦与西海之关系,遂有至大秦之说,张骞何尝至大秦乎?小昆
仑之名亦似始于此时,盖晋时殆已以《伪十洲记》之昆仑及印度苏迷卢为大昆仑矣。张华之
记述小昆仑原属无心,而吾人竟由此而得悉地海之滨,果有山名为昆仑,见知于古代之中
国,非至有趣味之事哉?《河图括地象》言昆仑有柱,其高入天,即所谓天柱,今阿拉拉特
两峰皆为圆柱形,则天柱之说,殆由此而来。阿拉拉特昔曾为喷火山。阿尔歌村之湮没于地
震,未始不由火山爆裂之故。顾实先生谓《穆传》之温山即为阿拉拉特,周穆王曾登之云
(《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一六九页)。《大荒西经》第十六“……有大山曰昆仑之丘……其
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当指此矣。伊兰高原及黑海、里海、地
中海四面之山,盛产金玉宝石及银铁。顾实先生谓《山海经》沃民之国,有璇瑰、瑶碧、琅
珷、白丹、青丹、多银铁、产凤卵。《隋书·西域传》亦列举波斯产真珠,颇黎、珊瑚、玛
瑙、水精、火齐、金银、铜铁等物。并产大鸟卵,即今驼鸟卵(同书一三五页)。则《山海
经》言昆仑多玉石之属,又相合矣。西王母所居为玉山,殆其山所产玉石之属更丰。考里海
之南,有大山曰查各罗斯(Zagros),其山盛产五色玉石(Lapis-Lazul
u即琉璃),其山所在地,恰如顾先生所考西王母邦,则《山海经》所言玉山,殆即查各罗
斯山也。
    《创世纪》之伊甸(Eden)当亦即阿拉拉特。伊甸与昆仑,其音固有依稀之似矣。
所谓亚当夏娃所居之乐园,当亦在是山之中。乐园称为“伊甸园”(GardenofEd
en),或称“地上天堂”(法文为ParadiseTerrestre,英文为eat
hlyParadise,然英文常省称之为Paradise。中国天主教通译地堂)。
以前地堂在于何地,西洋学者,亦复聚讼纷纷,莫衷一是。阿甫郎谢(Avranche
s)主教曰胡爱忒(Huet)者著有专篇,研究地堂之所在。略谓古来学者有谓地堂在北
极者,有谓在鞑靼境今里海附近者,有谓在极南火地者,有谓在东方恒河畔者,有谓在锡兰
岛者,在谓在中国者,有谓在日出处无人居住之东方者,有谓在美洲者,在非洲者,在东方
赤道下者,在月球中之山顶者。多数则谓在亚洲,然亦无确定地点。有谓在阿美尼亚者或美
索博达米亚者,或在亚述者,在波斯者,或在巴比伦者,或在阿拉伯者,或在叙利亚者,或
在柏雷斯丁者,甚或有谓在欧洲之某一小地点者(见亨利玉尔《古代中国闻见录》,张星
YR《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一六六页引)。然费立坡神父(FatherFilzop
po)之考证,则谓伊甸园系在阿拉拉特山之腹地(同书),与余之推断,可谓不谋而合。
但费神父若知挪亚方舟系搁于中国人最所艳称之昆仑山顶上,斯则更足称为佳话矣!
    希腊之实际的奥林匹司,为一大丛山。介在马其顿尼亚(Macedonia)及柴刹
莱(Thessally)之间。奥林匹司山东临爱琴海。出自平地拔起,直透天空,版削
斩绝,希腊从无人能攀登至于山顶。山麓树林绵密,弥望青苍。山腰以上,则终年埋于云
雾。天气晴朗之时,阳光穿射,仰望积雪之山巅,皑皑一白,奇光照眼,有如无数琼宫玉
阙,参差其间。希腊人幻想其为神人栖迟之地,固无怪其然矣。
    印度实际之苏迷卢,则阿耨达也。余固言印度人接受两河文化或早于中国,恐已久知阿
拉拉特之名,盖阿拉拉特乃今日欧洲人所呼之名,以前阿美尼亚人则呼之为Massis,
波斯人则呼之曰Kuh-inuh,或曰挪亚山Nach’sMountain。
    突厥人则呼之为Aghridagh,义犹“高陡之山”(SteepMounAt*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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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国六朝时人,已知阿耨达即昆仑,顾昆仑之所在,中国人自己尚捉摸不定,何能知阿
耨达之确址?印度僧人来中国,亦曾助中国人解决此问题,如《水经注》卷一所言佛图调,
以《山海经》所言昆仑所在,合之阿耨达山是也。又有来华印僧据《山海经》及《康泰扶南
传》:“恒水之源,乃在西北,出昆仑山中,有五大源。诸水分流,皆由此五大源。”
    知阿耨达即是昆仑山,为《西域图》以语印僧法汰,法汰以常见为怪,谓“汉来诸名
人,不应河在敦煌南数千里,而不知昆仑之所在也。”惟郦道元脑中横梗一《山海经》、
《淮南子》所言之神话昆仑,及汉武帝所钦定之于阗昆仑,遂云“余考释氏之言,未为佳
证”、“阿耨达六水,葱岭、于阗二水之限,与经史诸书,全相乖异,”轻轻一笔抹煞,遂
使阿耨达与昆仑关系垂合而复乖,殊为可惜。然此事亦不能怪道元,盖印度阿耨达亦非真正
之昆仑,且中国昆仑传说,乃直接得之西亚,非得之印度,本属二山,何能强傅为一乎?
    阿耨达果在何处耶?曰即清圣祖所定为昆仑之冈底斯山是矣。清《一统志》言此山高仅
五百余丈,故魏源卑之,谓不及葱岭十分之一,安足以当昆仑?然西藏高原,除挨佛拉斯峰
之外,以冈底斯为最高,达海拔六千公尺以上。西藏喇嘛对清圣祖侈陈冈底斯之形势,谓天
下三条四列之山,皆祖于此,故番语“冈底斯”,译言“众山水之根”,魏源又谓西蕃语谓
雪为冈,梵语谓山为底斯,冈底斯三字乃合番梵语而成,义犹“雪山”耳,何“众山水根”
之有?其狮泉、马泉、象泉之合于佛经阿耨达者,一律为喇嘛所伪造。其言皆太过,下文再
辩。五昆仑与四河
    昆仑构成之条件,珍木异兽,琼楼玉宇,仙灵神怪等等尚非重要,重要者厥维发源昆仑
而各自流入大海之四条大河。
    此为探讨昆仑所在地之关键,而亦笔者此文研究之中心也。希腊奥林匹司山实际无河,
○河于冥界以外,中国人之昆仑,印度人之阿耨达,希伯来人之伊甸,皆有四河之说,巧合
若斯,即欲强证其非同出一源,亦不可得。兹分别论述如次:(A)中国昆仑之四河
    《山海经·西山经》第二: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
于汜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杆,是多怪鸟
兽。”
    《山海经·海内西经》第十一: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赤水出东南隅,以行其东北,西南流注南海厌火东。河水出
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勃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洋水黑水出西
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
鸟东。”
    《淮南·地形训》:
    “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赤水出其东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泽
之东。赤水之东,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于海。洋水出其西
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此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
    黄河为四大河中最重要之一水,但黄河并不发源昆仑,前文已有详论,然则黄河与昆仑
之关系已完全宣告断绝。今日四河会议场中,灵源公(唐人所加黄河封号)决无参加之权
利,吾人惟有请其退席而已。
    首论洋水。《禹贡》、《尔雅》皆不载此水之名,仅见于《山海经》、《淮南子》。惟
《穆天子传》有二条记载:“己卯,天子北征,赵口舍。瘐辰,济于洋水。”又“辛巳入于
曹奴,曹奴人戏觞天子于洋水之上。”
    《水经注》无洋水而有漾水。《水经》卷二十:“漾水出陇西氐道县绑冢山。东至武都
沮县为汉水。”郦道元注曰:“阚笥云:‘汉或为漾。漾水出昆仑西北隅,至氐道重源显
发,而为汉水。’”盖《山海经》、《淮南子》皆言洋水出昆仑西北,南入海羽民南,又与
黄河相提并论,可见必是一条大水,故阚笥附洋于漾,意似谓其音近而讹者,又附漾于汉,
意似谓其形近而误者。汉水至湖北汉阳注长江而入海,下游则姑认其是,然绑冢山距昆仑极
远,既曰漾水导源绑冢,则其上流与昆仑无关。于是又有“重源”之说,以勉强绾合之。郦
道元亦知其说之多窒碍,惟有为之解辩曰“然川流隐伏,卒难详照,地理潜门必,变通无
方,不可全言阚氏之非也。虽津流派别,枝渠势悬,原始要终,潜流或一。”顾实先生则谓
洋水即今新疆疏勒府之喀什噶尔河,其上流为乌兰乌苏河,为玛尔堪苏河,……其下为塔里
木河,东入罗布泊(《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一○一页)。然《山海经》、《淮南子》之洋水
皆须入海,若洋水入罗布泊重源再出,而东注于海,则洋水与黄河何别?
    然洋水与黄河,实是两水,顾先生亦知其然,殆以罗布泊在佛经名牢兰海,即以此当
《山海经》、《淮南子》之羽民南之大海欤?按羽民为海外三十六国之一,区区长广不过三
四百里之罗布泊,四围果有羽民等国家否?且黄河如此之长,洋水又如此之短,亦搭配不上
也。
    次论弱水。《禹贡》“弱水既西”,又“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汉
书·地理志》:“删丹县,桑钦以为导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水经注》:“弱水出
张掖删丹县,西北至酒泉会水县,入合黎山腹。”唐贾耽亦以张掖郡之张掖河当《禹贡》之
弱水,见程大昌《禹贡论》。按今宁夏居延泽,有两水合流至甘肃东北境,名曰弱水,通过
合黎山脉,又分两股,一股入酒泉为白河,一股经张掖而入峡口。发源既非昆仑,又未入
海,当然非《山海经》、《淮南子》所言之弱水。
    此外中国境内外水之以弱名著,不下八九处之多。顾实先生谓昆仑弱水即今西藏雅鲁藏
布江,其上源即今后藏札什伦布至阿里一带之陆海,下流为雅鲁藏布江(《穆天子传西征讲
疏》六五贡)。按雅江入印度而注入孟加拉海湾而入大海,实为中国西南部一条大河。但顾
先生认昆仑在新疆境,而雅鲁藏布江则发源于西藏拉萨之北,顾其尾则不能顾其头,亦未免
遗憾。
    更论赤水。此水之名不见于正经书传如《禹贡》、《尔雅》者,故古人亦不重视,《水
经注》有“赤水在西北罢谷川东,谓之赤石川,东流入于河”之说,盖指今陕西宜川县北上
之一水耳。惟《穆天子传》有关于赤水文字二则:“天子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
之阳”;“天子口昆仑,以守黄帝之宫,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瑶。”《庄子·天地》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顾实先生引董钓诚之言曰:“金沙江上源三,
曰那木齐图乌兰木伦河,曰托克托乃乌兰木伦河,曰喀齐乌兰木伦河,蒙古语谓赤色曰乌
兰,盖却赤水”(《穆天子传西征讲疏》六○页)。又曰:“流沙即今蒙古大戈壁,西连新
疆东境,赤水即金沙江”(同书六六页)。
    金沙江发源地诚近昆仑山脉,然顾先生并未连其下游长江以言,则未入海。
    《禹贡》:“黑水西河惟雍州”、“华阳黑水惟梁州”、“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
海。”因黑水见于《禹贡》,古来地理家、经学家关于此水之辩论,积稿亦复盈尺。清廷曾
遣使臣,远适西域,穷探原委,写图以志,乃谓《禹贡》三个黑水字样,实为不同之三水。
一为雍州黑水,出陕西甘肃塞外,南流至河州,入积石河,今俗名大通河是也。一为梁州黑
水,源发于西番诺莫浑五巴什山,即今云南之金沙江。一为大禹导川之黑水,其源亦发于西
番诺莫浑五巴什山,即云南之澜沧江,南流至阿瓦国而入南海。以上皆蒋廷锡《尚书地理今
释》所引。蒋氏又辨之曰:“按此三黑水,皆非四大水之黑水也,……真正黑水之源,去澜
沧之西三百余里,番名哈拉乌苏色禽,经蒙番怒夷猓猓界,由缅甸入南海,即佛书所谓黑水
出阿耨达山东是也。禹迹之所不至。盖中国在阿耨达之东,……所入大水唯黄河一支。黑水
出阿耨达之东,实在中国之西南,未尝流入内地,故从古无人知其原委也。”
    顾实先生谓“黑水即新疆叶尔羌河”(《穆传讲疏》六六页)。叶尔羌河源出葱岭,与
顾先生所认为昆仑山脉或托古兹达坂无关,且河身太短,不称四大水之实。顾先生又谓新疆
喀什噶尔河为洋水,西康境之怒江上游喀喇乌苏河为青水,均见《穆传讲疏》六三页至六六
页。
    黄河以外,洋、弱、赤、黑、各水与今日昆仑山脉亦均不能发生关系。古今学者,于此
四水,牵之、挽之、揉之、搓之,望其与昆仑山脉,打成一片,而顾此失彼,总不自然。赤
水之名,仅见野史,既难捉摸,只有付之不论。黑水、弱水名见经书,安敢不为探讨,而迷
离恍惚,依然闷壶卢一个。故宋代毛晃废然叹曰:“史志及诸家言黑水弱水互有异同,率多
牴牾,姑撮其梗概,辨其误而阙其疑,以俟博达君子而折衷焉”(《禹贡指南》卷二)。魏
源则直指弱水为荒诞(《释昆仑》上),近人蒙文通先生亦归黑水于神话(《古史甄
微》),是岂无故而然哉!夫竭二千数百年学者之聪明才力,不能解决此区区四水之问题,
言之可笑而亦可哀矣。使《山经》、《淮南》所言昆仑果在中国,四水果为中国之地理,又
乌得有此现象耶?
    中国古人于昆仑四大水印象颇深而除借重潜流,勉强牵合之黄河外,其他三水之所在,
则苦于无法证实。乃为“四渎”之说,以为慰情聊胜之计。《尔雅·释水》:“江淮河济为
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应劭《风俗通》:“江、淮、河、济为四渎,渎,通也,
所以通中国垢浊。”淮水发源河南桐柏山,济水发源河南王屋山,其长度比江河不及十分
一,济水尤细微,与江河并称四渎,实为不称。唐太宗即曾以为疑,问许敬宗曰:“济甚细
而在四渎,何哉?”对曰:“渎之为言,独也。不因余水,独能赴海者也。济水潜流而屡
绝,状虽细微,其实尊也”(见《唐会要》)。是言亦甚矫强,今淮夺于运,济夺于河,中
国四渎仅存其二而已。
    (B)印度阿耨达山之四河《长阿含经》:
    “雪山顶上,有阿耨达池。纵广五十由旬。其水清冷澄澈,无秽,七宝砌垒。其池底金
沙充满,华如车轮,根如车毂。华根出汁,色白如乳,味甘如蜜。池东有恒伽河,从牛口
出,从五百河,入东南海。池南有新头河,从师子口出,从五百河,入西南海。池西有缚叉
河,从马口出,从五百河,入西北海。
    池北斯佗河,从象口出,从五百河,入东北海。”
    《释氏西域记》(《水经注》卷一引):
    “阿耨达大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即昆仑山……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
大水名幸头河……”
    《华严经音义》:
    “香山顶上,有阿耨达池,四面各流出一河:东面私陀河,出金刚狮子口。南面恒伽
河,出银象口。西面信度河,出金牛口。北面缚刍河,出琉璃马口。”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
    “赡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原注:唐言无热恼,旧曰阿耨达池,讹)。在香
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余里,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峰焉。金沙弥漫,清波皎
镜。大地菩萨,以愿力故,化为龙王,于中潜宅。出清冷水,给赡部洲。是以池东面银牛
口,流出殁伽河(原注:旧曰恒河,又曰恒伽,讹也),绕池一匝,入东南海。池南面金象
口,流出信度河(原注:旧曰辛头河,讹),绕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马口,流出
缚刍河(原注:旧曰博叉河,讹),绕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颇胝师子口,流出徙多
河(原注:
    旧曰私陀河,讹),绕池一匝,入东北海。或曰潜流地下,出积石山,即徙多河之流,
为中国河源。”
    诸释典所言四大水,有似出于想象。幸而其中有殁伽河,即恒河(GangesR.)
也。有辛头河,即印度河(IndusR.)
    也。但须觅得此二河之策源地,便知阿耨达山何在?而二河实出西藏阿里之冈底斯山,
故知冈底斯即阿耨达也。按喀喇昆仑山脉至西藏阿里境,与喜马拉雅山脉相合,成冈底斯山
脉。其最高峰为僧格喀巴布山,次高峰为冈底斯山。冈底斯山者,非所谓“众山水之根”,
亦非所谓“雪山”,乃由恒河原音Ganges而得名。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旋又
分离,并行而东,其中为雅鲁藏布江谷。冈底斯之东南有二大池,一曰拉葛池,一曰玛那萨
罗沃池——《大清一统志》称之为马品木达赖池,今西人称之为麦那萨落瓦湖(Man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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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松《西域水道记》卷一,谓此山分为四干,东出者曰克喀巴布山,西藏语为“马
口”。其水曰崖鲁藏博楚,义犹“马泉河”,即雅鲁藏布江也。南出者曰部沁喀巴布山,藏
语曰“象口”。其水曰狼楚,义犹“象泉河”。西出者曰玛布佳喀巴布山,藏语“孔雀
口”,其水曰麻楚。北出者曰僧格喀巴布山,藏语“狮子口”,其水曰拉楚,义犹云“狮泉
河”。
    狼楚、麻楚、拉楚三河相会,始名冈噶江,即恒河也。会雅鲁藏布江,东南注孟加拉湾
而入大海。拉楚河又西北流,会狼河那古河为印度河,西北入印度境,折而西南流入阿拉伯
海。徐说盖根据《大清一统志》而又参以西域见闻而成之者。
    笔者按:冈底斯诸泉与佛经所记同,特名目略异(魏源谓皆喇嘛所伪造,未免诬喇嘛太
甚。天下惟作伪之事最为容易,喇嘛果有心作伪,何不依据佛经以立四水之名?又何必留孔
雀之异?故笔者宁谓此四水之名实自来所有)。又四方之方向不同耳(然《大唐西域记》与
《长阿含经》、《华严经音义》,即相互牴牾)。察西藏地图,诸水所出,并不如徐松所云
之整齐,若如佛经所云之东西南北四面各出一水,各绕池一匝,各从五百河,分注东西南北
四大海,则更无其事。印度人强实际之冈底斯,为其理想之苏迷卢(其黄金、白银、琉璃、
玻璃之四口,即影射苏迷卢之四宝合成之四面),故描绘得异常热闹。吾人若信以为真,按
图以索骥,则非上印度人之大当不可。
    然则康泰《扶南传》谓恒河有五大源,奈何?余于西藏地理不熟,殊不敢强为解释,疑
康泰五大源之说,实指印度河彭甲伯(Pan-jab)一带之五河,误以下流为上源耳。
《梁书》五十五:“国临大江,名新陶,源出昆仑,五江总名曰恒水。”新陶即辛头,亦即
印度河。印度河上游分二支在中国人口中,称东西恒河也。或曰殁伽即恒河,辛头即印度
河,二大水,今闻命矣。其缚刍徙多二河,果即狼楚、拉楚诸河乎?
    曰:此又不然。狼楚,拉楚乃河源耳,而缚刍、徙多则与恒河、印度河并列为四大水,
且其末流均注海者也。《大唐西域记》谓“徙多潜流地下,为中国河源”,则当系指塔里木
河而言。《西域记》又云:“大龙池……东面一大水东流,东北至疏勒国西界,而徙多合而
东。”此大水者指塔里木河之上源喀什噶尔河,汉疏勒国,唐时为法沙国、清为喀什噶尔。
其地正当此河流也。又云“西北(指大龙池之西北)一大流,与缚刍河合而西,至达摩谛
国。”达摩谛国为今葱岭西之什克南部地。魏源谓缚刍即《水经注》之妫水,即《元史》之
日者布河,亦作阿梅河,亦即南怀仁《坤舆图》入咸海之阿书河。今则曰阿母河。阿母与阿
书,乃缚刍之音转云云(见《释昆仑》下)。近代中外地理学者,亦多作此说。
    惟塔里木之下游黄河,虽云入海,而其上源喀什噶尔河源出葱岭。阿母河源更在葱岭以
西,与冈底斯皆全无干涉。阿母河末流入咸海,不过一大湖而已,非大海也。强此二河与冈
底斯发生关系,则非借重“潜流”、“重源”之学说不可。笔者固言此种学说,不但中国人
信仰,印度学者亦非常信仰。彼对黄河既屡作此论矣,今更请徵之《水经注》。《水经注》
卷二,言妫水与握罗跋谛水同注雷翥海。又引《释氏西域记》:
    握罗跋谛出出阿耨达山之北,西经各国,至安息注雷翥海。据魏源考证,妫水即阿母
河,握罗跋谛水即乌浒河,雷翥海则为里海。阿耨达(即冈底斯)在帕米尔高原以东,里海
则在帕米尔高原以西。今出阿耨达之妫水与握罗跋谛水能注于里海,则非利用潜流学说,如
何可通?魏源拥护此说,但尚以里海为非大海,而谓其竟注于地中海,言阿母河潴于咸海,
潜行地底而注里海,再由里海以西,潜行地底,重源再出,而为大乃河,长二千四百里,分
三道入墨的湖而达地中海(见《释昆仑》下)。
    总之,印度仅恒河与印度二河,真发源冈底斯。徙多缚刍,发源及入海,均须借重“潜
流”。(C)阿拉拉特之四河
    今言及本题矣。举世仙山,既皆出西亚阿拉拉特,则阿山固举世仙山之祖也。惟此仙山
传衍及他国,皆变为神话之境,且传合之以本国河流(如印度阿耨达),探索殊为不易,幸
《旧约》伊甸,同产小亚细亚,四河皆有主名,而其中有两大河尤为地理上真实名字,举以
为证,问题便易解决。至伊甸故事在阿山前?抑在其后?《圣经》学者或可言,浅学如余,
安敢置喙?按《旧约·创世纪》第二章:“耶和华上帝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
造的人,安置在那里……
    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第一道河名叫比逊(Piao
n),就是环绕哈腓拉(Havilah)全地的。在那里有金子,并且那地金子是好的。
在那里又有珍珠和红玛瑙。第二道河名叫基训(Cihon),就是环绕古实(Ethio
pia法文译本作Cousch)全地的。第三道河名叫希底结(Hiddeke法文译本
作Tigre),流在亚述(Assyria)的东边。第四道河,就是伯拉河(法文译本
作L.Euphrate)。
    以《山海经》、《淮南子》所言四大水,合之中国昆仑山脉及印度阿耨达,凿柄龃龉,
百无是处。合之阿拉伯半岛,则如断符裂契之相投,泯然无复痕迹。谓余不信,请徵之希伯
来人伊甸之四河。中国昆仑印度阿耨达,希腊奥林匹司皆在国境西北,而伊甸独东,是伊甸
在阿拉拉特丛山之第一铁证。
    盖从建国于半岛西部之希伯来人言之,阿拉拉特固在其东也。
    上帝造亚当夏娃于伊甸,而阿美尼亚高原,相传为人类之摇篮,挪亚方舟又搁于阿拉拉
特山顶。凡此种种,皆可证明阿拉拉特与伊甸之关系。
    今且论伊甸四河之一即第三道河曰希底结者。所谓希底结(Hiddeke)本非希伯
来人语。但《创世纪》明言此河在亚述东边,故《圣经》学者知此河即构成两河流域最重要
之一条大河替格里斯(Tigris)也。此河长一千一百四十六哩,为亚洲大河之一,发
源于阿拉伯半岛阿美尼亚大丛山,亦可谓出阿拉拉特之东北群山,引而东南流,经过尼尼微
等大城,一路沟渠无数,灌溉处皆为沃壤,东南入波斯湾而达阿拉伯海。
    伊甸第四道伯拉河即幼发拉底斯河也。幼发拉底斯河,发源于阿美尼亚丛山,其源近阿
柴(Arze),近代则曰奥柴龙(Erzeroum),在阿拉拉特之西北。初为甚细之
泉源,流而向东,遇喀巴图亚山(Coppadocia)阻其道,折而南流。会自阿拉拉
特山南部流来之大河曰阿刹尼亚斯(Arsanias)者,又纳玛纳特河(Manner
t)遂成洪川。一路所入运河亦无数,最后与替格里斯相合而入波斯湾,以达阿拉伯海。河
长一千七百八十哩,比替格里斯尤长。
    希腊人名此河曰佛拉特(Phrat),义犹云土地肥沃,产殖丰硕也。希伯来人则名
曰伯拉(Perath)(即《创世纪》第四道伯拉河),波斯人则称之为幼佛拉透(Uf
ratu),或西里阿克(Syriac),或奥发拉特(Ephrat),或幼拉特(E
urat)。
    我国古人,谓黄河之源为二,其源指罗布泊所注之塔里木河也。然塔里木河之源实四
(郦道元《水经注》谓为三源,已纠正其误),故深滋后世疑议,然若知彼等所闻者实为西
亚幼河,则涣然释矣。幼河确有二大源,一曰卡刺特(Karat),一曰慕刺特(Mur
et)。黄河并不出昆仑,而幼河则确出阿拉拉特之东北陬。《尔雅·释水》谓河并一千七
百渠。黄河在战国时,虽有沟渠,恐不如此之多,而幼河则运河纵横如织。
    《山海经》曰:“河水……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
《淮南·地形训》:“河水出昆仑东北隅,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可见此河出海以
后,始入积石,两书之言,非常明白。但中国黄河则先入积石,后乃入渤海,与两书之言正
相反。《山海经》亦有两积石。《西山经》第二:“又西(轩辕丘西也,距西王母玉山七百
八十里)
    三百里曰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河水冒以西流。是山也,万物无不有焉。”《海外北
经》第八:“博文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
木,一曰博文。禹所导积石之山在其东,河水所入。”二积石一在国中,河水冒以西流,一
在海外,为禹所导,河之所入。则二积石截然不同,于此可见。中国大小积石之辩,始于魏
王泰,然中国地理上,确有两积石。《山海经》今多佚文,但初入中国时,疑有两积石之明
文,故中国人受其暗示而仿置焉。西经所言轩辕丘西之积石,当是西亚之小积石山,距阿美
尼亚丛山不远。北经所言河水所入之积石,当是西亚之大积石山。河水贯渤海,即阿拉伯
(Arab)海也。“渤”与rab盖为甚切之对音矣。出此海外,即西而北,始入禹所导
积石山,则此积石山当在印度洋中。惜聂耳、博文、邓林之所在,皆恍惚难明,不然,固不
难考得其处耳。
    替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斯今日同流入波斯湾,再流入阿拉伯海,但古时两河各有其入海之
道。
    第一道河比逊,《创世纪》谓其环绕哈腓拉全境。《圣经》学者不知哈腓拉为何地,故
亦不知比逊究为何水?有以哈腓拉系在波斯湾以东者,有以系靠近里海西岸之地者。笔者则
以比逊河当是流入黑海之大水,在《山海经》、《淮南子》书中名之曰洋水,又曰黑水,又
曰敦薨之水。注入黑海有两大河,一名吉瑞尔伊拉马克(KigilIramak);一曰
萨卡耶(Sakarya),而吉瑞尔河较长,其发源亦较近阿拉拉特,以此河为黑水,比
萨河为合理。笔者尚有一证焉。前文曾言,中世纪时意大利天主教教士马黎诺里游于印度,
闻地堂之说。所谓地堂即伊甸园,印度人谓伊甸园在锡兰岛之东名曰科伦白姆(其发音宛与
昆仑相近,已见本书《海外之昆仑》条),其间流出之水,其名与《创世纪》一一吻合。至
其言第二河(《创世纪》为第一河)曰肥逊(Phison),流经印度,环绕爱威拉克
(Eviloch)全境,抵契丹(中国之谓)境,河乃名喀兰摩兰(Caranora
n)义犹黑河也。马氏肥逊原文Phison,与《创世纪》比逊原文Pison仅一字母
之差,印人名之为黑河,岂非《山经》、《淮南》之黑水(洋水)哉?然马氏又谓此河流至
喀发(Caffa)对岸,没于沙中,后乃再出,过塔纳(Thann)而潴于巴库海(S
eaofBacu)云云。巴库海乃里海也,设黑河流抵契丹(中国)为黄河,又流至喀
发、塔纳,而潴于里海,则黄河居然又由东向西回流矣,有是理乎?
    或将曰此则是矣,《创世纪》所言黄金、珍珠、玛瑙之事又如何?曰前文因曾举《山
经》沃民之国有璇瑰、瑶碧、琅珷、白丹、青丹、多金银,产凤卵。《隋书·西域传》亦列
举波斯以产真珠、颇黎、珊瑚、玛瑙、水精、金银、铜铁并大鸟卵,盖里海、黑海、地中海
一带古时皆然。或古时黑海一带所产更丰,故《创世纪》加以特举。
    《创世纪》第二道基训河,究为地理上何水?则今日最渊博之《圣经》学者,亦莫能解
答矣。马黎诺里游记,有一段关于此河之语。其言曰:“吉昂河(Gyon)环绕依梯俄皮
亚洲(Ethiopia即非洲),洲中居民皆为黑种……埃及国之尼罗河相传与此水相
通,中隔阿拔斯梯(Abastry即今日阿比西尼亚)一带之地云云(同上书)。按苏彝
士运河未凿通以前,非洲与阿拉伯半岛,原自相连,然未闻半岛西部有何大河流入非洲,环
绕非洲东岸之全部,并牵至阿比西尼亚,果如此,则此河非长万里不可。且马氏地堂四水全
同《创世纪》,又谓幼、替二河,构成两河流域,曰“米索博达米亚”,并列举尼尼微、巴
比伦各大城市,谓皆二河之所经,则其地固为阿拉伯半岛矣。乃又谓地堂在印度锡兰岛东之
科伦白姆,距锡兰不过四十里,水流之声,锡兰岛居民闻之了了。竟不知此四水如何流法?
除非地堂真在月球中耳。印度接受基督教甚早,将伊甸园强移至锡兰岛东,马氏又不仔细考
察,遂有此种荒谬可笑之记载。张星YR先生已痛驳之。故其所言基训河流至非洲,似亦不
必重视。
    但《旧约》“古实”本指非洲黑人国,前文已举例以明,错误亦不始自马氏。但“古
实”有两解,一指非洲东岸,一指阿拉伯半岛南部沿红海边之一带。《旧约·民数记》(N
umAbers)第十二章第一节:“摩西娶了古实女子为妻,米利暗和亚伦,因他所娶者
古*蹬游蓿突侔!惫攀涤肿粑潘!读型跫汀罚ǎ耍椋睿纾螅┑谑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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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
    笔者主张《创世纪》第二道河基训乃阿拉斯河(Araxes)也,亦发源于阿美尼亚
高原之北部丛山,其源有二,其一在阿拉拉特之西,绕过其前,其一在阿拉拉特山之北,东
流曲折而北,迎北来之库拉(Kura)回而南趋,卒入里海。
    或者又将问,然则《创世纪》古实问题奈何?曰此则不知,特谓为红海边古珊,亦未
必。或古时里海一带多黑人耶?
    《圣经》古实一语亦未必指非洲,前文已言。
    《创世纪》四河顺序系自北起,历东南至西而止,即北——吉瑞尔河;东——阿拉斯
河;南——替格里斯河;西——幼发拉底斯河。
    前引《山海经·西山经》第二,四河排列顺序与《创世纪》正相反,乃反时钟方向,乃
系从西算起,即西——河水;南——赤水;东——洋水(当是青水之误);北——黑水。
    《淮南·地形训》四河顺序同,即西——河水;南——赤水;东——弱水;北——洋
水。
    余以前曾作一假设,谓《山经》弱水常与青水相连,洋水常与黑水相连,知弱与青为一
水,洋与黑亦系一水。弱、洋乃河本名,青、黑则河别号,乃注文之误为本文者也。《淮
南·地形训》帝之四神泉,叙述明白,而赤水之东曰弱水,斯足证矣。设以弱、洋为二水,
则昆仑有六水矣。安得曰“帝之四神泉”?
    至环绕昆仑之弱水则指大瀛海。昆仑代表大地,弱水犹死水,言瀛海难济。弱水三千亦
同,与此异。至前引《山经·海内西经》第十一,四河顺序则自南算起,至东而止。即南—
—赤水;西——河水;北——黑水;东——青水。
    四水排列之顺序,无论顺起算,逆起算,或从中间起算,青赤白黑之四色,必与东南西
北之四方相符,若谓其非同出一源,其谁能信?
    以上《山经》、《淮南》所言皆为西亚地理上之水道,至于中国实际地理,夏商前苏末
之一支迁来中国,以山东半岛为根据地,虽将泰山当作世界大山,黄河当作幼河,而黄河自
大陆西部流来,其源极远,决不能附会其策源于泰山,唯有姑置。印度恒河最大而长,久视
为圣河,无奈恒河源出西藏冈底斯至印度东面入海,地理形势如此,无论如何不能强改,故
《华严经义》,《长阿含经》及《大唐西域记》皆直言其为东,其他三河所流之方向皆与我
国《山经》、《淮南》异。
    印度亦有五色河说,想其颜色已不能代表方向矣。
    至希腊地下之四河,回教天国之四河,均未言及如何流法,只有不论。
    现请将四水颜色,再为一论,以颜色代表五行,亦西亚人首创,七星坛之色余已有介
绍。颜色又象征春夏秋冬四时,东南西北方向。今请再言四水之颜色。余于两河流域地理不
熟,未知其河流颜色究竟如何,我国黄河作黄色,长江水色亦殊混浊,凡长大河流经历之地
多,多夹泥沙杂质,固难求其莹澈也。闻替格里斯、幼发拉底斯两大河系作咖啡色,度其他
河流亦然。乃《山经》竟有青水、赤水、黑水之名。印度阿耨达山乃西亚阿拉拉山即世界大
山之翻版,宋陈善《扪虱新话》谓:“昆仑即须弥,亦即阿耨达,彼中又名之为雪山。
    有四天下,东弗子伐,西瞿耶波,南阎浮提,北郁单越,雪山在中天竺国,正当南阎浮
提之中。山最高,顶有池,名阿耨达池。池中有水,号八功德水,分派而有青黄赤白之异
色,今黄河盖其一派也。”陈氏喜览佛书,其言必有所本。“黄”之一色,疑其涉黄河而
误,佛经或为黑色。
    昆仑传至我国,四水亦随之而来。凡昆仑所在处,赤水、黑水纷扰不已,已见前文。今
言半岛水道,请按《创世纪》四河排列之顺序更言之。
    (1)黑水黑水为北方之水,以其地为幽都所在,而幽都之色本为黑。《海内经》第十
八:“北海之内,有山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
尾。”又曰“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国,有赤胫之民。”《河图始开图》曰:
“昆仑山北地转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万里。”按北海,即黑海也。其位置在半
岛北。
    有数大河注入,其中以吉瑞尔河为长。当以吉河为代表。
    (2)青水为东方之水。阿拉斯河注入半岛东部之里海。
    (3)赤水为南方之水。《创世纪》言明其在亚述之东,即替格里斯也。替河与幼发拉
底斯两河古时各有其入海之道,前文已言。《山海经·西山经》言赤水注于汜天之水,《海
内西经》则言注于南海厌火东。《淮南·地形训》则言赤水南注南海丹泽东。余曾在某外文
书上见替河所注之海有红赤色字样,则替河必为赤水矣。
    (4)白水白水即幼发拉底斯河也。《创世纪》称之为伯拉河,已见前。《淮南·地形
训》:“疏圃之池是谓丹水,饮之不死。”王念孙云:“丹水本作白水,此后人妄改之
也……
    《楚辞·离骚》‘朝吾济于白水兮’,王注曰:‘《淮南》言白水出昆仑之原,饮之不
死。’”《文选·思玄赋》“斟白水以为浆”,李善即引王注。《太平御览·地部》二十
四,亦云:
    “《淮南子》曰‘白水出昆仑之原,饮之不死’,则旧本皆作白水明矣。”洪兴祖引
《河图》曰:“昆山出五色水,其白水入中国,名为河也。”洪氏注《九歌·河伯》章曰:
“授神契曰‘河者水之伯,上应天河。’《山海经》云:‘昆仑山有青河、白河、赤河、黑
河,环其墟。其白水出其东北陬,屈而东南流,为中国河。’”今本《山海经》无“白
水”、“白河”字样,宋时则尚有之,可见《山经》散佚之多。古人指河为誓,曰:
    “有如白水!”黄河色本黄,今曰白水,则其指神话的河可见。
    西亚幼河色如咖啡,亦曰白水,盖白者西方之色也,实际河色,在所不拘。
    余按埃及巴比伦神话“生命草”以外,均有“生命水”,饮之永生。印度人之“不死甘
露”,殆混合生命草及生命水而成者。《新约·启示录》(Revelation)第二十
二章“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上帝和羔羊的宝座流
出来。在河这边和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
民。”疑此语与西亚河之传说有关。希伯来人文化固受两河流域之影响者也。
    既曰“明亮如水晶”,则此水色白无疑。
    余前固曾疑“潜流”、“重源”之说皆创自古西亚人。前人竟谓中国黄河源于黑海,斯
真奇事也(《山经》既为西亚地理书,则所言“河”者乃彼中圣河也,但古人竟误为中国黄
河)。《山海经·西山经》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
岳宗之山,东望氵幼泽,河水之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北海经》第三:“又北三百二
十里,曰敦薨之山。其上多棕瓢,其下多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于氵幼泽,出于昆仑
之东北隅,实惟河源。”《史记》、《汉书》皆言于阗大河入盐泽,并言其西域之名为蒲昌
海,但未曾言盐泽即《山海经》之氵幼泽。混二者而一之者,殆始自郭璞。璞注《西山经》
第二:此条文字有云:“河南出昆仑,潜行地下,至葱岭出于阗国,复分流歧出,合而东
流,注氵幼泽,已复潜行南出于积石山而为中国河也。氵幼泽,即蒲泽,一名蒲昌海,广三
四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去玉门关三百余里,即河之重源,所谓潜行也。”
    郭注除加“氵幼泽即蒲泽,一名蒲昌海”二句外,其余皆袭自《汉书·西域传》。故知
此注并无任何新资料,足资其根据,然则氵幼泽即蒲昌海,乃郭璞之臆说耳。彼轻轻一笔,
竟扭氵幼泽与盐泽而一之。郦道元注《水经》,又采其说云“河水又东注于氵幼泽,即经所
谓蒲昌海也。”从此氵幼泽成为罗布泊之别名,至今言地理者,尚无不宗其说焉。
    笔者谓氵幼泽即黑海也。中国古有黝字,孟子有北宫黝之名。《尔雅·释器》:“黑谓
之黝。”《释宫》:“地谓之黝”,注:
    “黑饰地也”,疏:“以白饰墙谓之垩,以黑饰地谓之黝,《周礼·守祧职》云:其
祧,则祧守黝垩之是也”(阮刻《十三经注疏》)。《周礼·夏官·牧人》“附祀用黝
牲”,注:“读若幽,黑也。阴祀祭地,北郊乃社稷也。”《说文》于黝字,亦云“微青黑
色”。氵幼字则最初见于《山海经》,郭璞注《西山经》第二,氵幼山之氵幼云“氵幼音氵
幼黑之黝。”余于是知我国古人本译黑海为“黝海。”特《山海经》虽为两河流域正式地理
书,而译笔则异常拙劣,恐有牟利之商人,浅学之方士,参与译事。
    “氵幼”者乃译书人所写“黝”之别字耳,不然,则当时之简笔字。《说文》于此字但
言“泽在昆仑之下,”至《唐韵》、《集韵》始注其音为“于纠切,音黝,水黑色也,”皆
后起之音义。
    故知氵幼字不见他古书,乃《山海经》译人所特创者。
    古人谓黄河源于黑海,自幼发拉底斯变为西亚圣河后,殆亦谓其发源黑海。所以然者,
殆以生命水故。余按西亚神话女神易士塔儿情人旦缪子(Tammuz)遭不幸而死。易士
塔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求所谓“生命水”(WaterofLife)者,以返其夫之魂。
闻此水在幽都(Nether),为女神亚兰豆(AlAlatu)所主。乃下冥界以*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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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大利教士马黎诺里旅印度而得锡兰岛东地堂之说,前文已屡言之矣。地堂,其黑河流
至契丹,即中国。《大唐西域记》亦言香山大仙池,分东南西北流出四大河,其北方流出之
徙多河,潜流地下出积石山,为中国河源。徙多河即黑河也。河源即我国黄河之源也(洪兴
祖引《河图》及所见《山海经》佚文白水入中国为河,恐中国人所改。彼等能知黄河代表之
色为白,已难得矣)。吉河流入黑海后,再东潜万里而为中国黄河,凡我中国人闻此说后,
对于西亚之吉河安能不产生其极深之情感耶!
    古两河之人不但信河水能潜行地底,且信其能潜行海中,如河出渤海而后入禹所导积石
山,赤水则入南海而穷于汜天之山,黑水则穷于不姜之山(《大荒南经》第十五),青水则
穷于丽涂之山(同上)。度此类大山皆在大洋之中,距离各河出海口处不知其几千里,而河
流海中,居然能保持原来状况,一波不乱,而各归其应归之山。此种地理观念,宁非奇异之
极?
    吾意山脉与地脉观念,亦肇自两河。惜今《山海经》尚无可考尔。
    回敬之天园亦伊甸之衍化也。《古兰经》形容天园,辄有“诸河流在其下”之语。全经
屡见不一。则与“潜流”之说不能无关。又回教天园河流之数似亦为四。《古兰经》卷二十
六第四十七章:“天园的情形……内有常久不浊的‘水河’,滋味不变的‘乳河’,在饮者
感觉味美的‘酒河’和清澈的‘蜜河’,他们在那里享受各项果实,并蒙其养主的饶恕。”
    希腊奥林匹司山无河可以附会,遂将四水安置于冥界:一曰司蒂克斯(Styx),此
河为诸神所敬惮,凡起誓必用之,指河为誓之后,无论如何,不能翻悔。中国古人亦有指河
为誓之事,印度则指恒河,似为同一渊源。二曰Acheron,为“悲苦之河”(Riv
erofWoe),支流甚多。三曰Phlegethon,为“火河”。四曰Gocyt
us,为“哭河”(RiverofWailing)。
    然则诸地之实际昆仑果皆仅有四支大水欤?我中国仿制之昆仑在西域者即有于阗南山、
巴颜喀喇、冈底斯,所有之水大小皆不止四数;印度有六大水(见前引《释氏西域记》),
即昆仑正身所在之西亚大河亦不止四,强名之为四者,不过以代表东南西北之方向耳。兼地
理乃天然的,各种文化观念乃人为的。人为与天然岂能完全合拍?只有勉强扭捏以言之而已
矣。四水发源未必皆出阿拉拉特,但彼中固有潜流学说为之解决,不必深究,而四大水果皆
入海则不误。余坚主《山海经》乃西亚古地理书,不其可信哉?六昆仑与中国
    我国自称“中国”,盖闭关时代,本部与四裔相对待之名词。顾此语亦受两河文化影
响。今日西亚楔形文字发现于地底者,尚不见自称其国为“中国”之语。然观乎昆仑号为地
中央,及冀州齐州之号为中国,吾知“中国”一词亦来自西亚矣。今请观《淮南·地形
训》: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
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扶木在阳州,日之所罢。建木
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河图·括地象》:
    “地中央曰昆仑……”
    “昆仑之墟下洞,含有赤县之州,是为中则。”
    “昆仑山为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
    “昆仑居地之中,其势四下,名山大川,皆有气相承接。”
    “昆仑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横绕三千里,深十三寻。”
    次则请究“冀州”、“齐州”。中国所谓九州者,自《禹贡》(宋王应麟《玉海》,古
帝如伏羲等亦有分州之说,当然不足取)。禹所分者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
雍九州。《尔雅·释地》,则为冀、豫、媵、荆、扬、兖、徐、幽、营等九州。《周礼·夏
官·司马》所分为扬、荆、豫、青、兖、雍、幽、冀、并等九州。此三书皆中国之经书,代
表正统文化者也,而其所记九州之名,便已不能一致。然此尚可推诿为夏商周三代制度有
异,故州名亦不同。至《淮南·地形训》及纬书之九州,名目与经书亦有参差。《地形
训》:
    “何谓九州: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吉廾州曰并
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士,正东阳州曰申
土。”
    《河图·括地象》:
    “东南神州曰晨土,正南邛州曰深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吉廾州曰并土,正中冀州
曰白土,西北柱州曰肥土,北方玄州曰成土,东北咸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信土。”
    今但论冀州。《周礼·职方氏》“河内曰冀州”,孔安国曰:
    “舜分冀州之城为幽州、并州。”孔颖达曰:“据职方氏,幽、并山川皆冀州之城,故
安国知之。”冀州为今河北、山西及河南黄河以北之地。《尔雅·释地》“两河之间为冀
州。”而中国古时冀州实在东河之西,西河之东,南河之北,三河以内,与《尔雅》不符。
毛晃解之曰:“案《禹贡》导河积石,自积石而下南河谓之西河,至于华阴,折而东,经底
柱山,又东径孟津,东过洛水以北,皆东流,谓之南河。至于大怀山,折而北流,过降水,
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谓之东河。《尔雅》言两河者,举其二,
则三可知也”
    (《禹贡指南》卷一)。
    又有为望文生义之解者。《晋书·地理志》:“《春秋玄命苞》云:‘昂毕散为冀州。
乱则冀安,弱则冀强,荒则冀丰。’”
    《释名》:“冀州地有险易,帝王所都,乱则冀治,弱则冀强也。”
    杜牧《罪言》,“《禹贡》九土,一曰冀州,程其水土,与河南等重十一二。以其恃强
不循理,冀其必破弱。虽已破弱,冀其复强大,因以为名。”此种缭绕曲折之解释,乃吾国
文人惯技,实不足道。
    吾人须知《淮南》与《括地象》所言者乃邹衍之大九州也,观其与东南神州对举便可了
然。彼之冀州与《尔雅》、《禹贡》小九州之冀州本非一地,何能强合?《淮南》、《括地
象》皆有“正中为冀州”之语不容忽视。高诱注《淮南》此语云:“冀州,大也,四方之
主。”宋均注《括地象》此语云:
    “冀州,昆仑之山也”(疑原语为“昆仑山之所在也”)。郭璞注《尔雅》“两河之间
为冀州”,曰:“自东河至于西河。”诸人或为汉人,或为魏晋六朝人,彼时纬书及道术之
类,尚未尽灭,其语必有所本。郭璞所谓自东河至西河中间为冀,谓其非指东之替格里斯,
西之幼发拉底斯中间之米索博达米亚(Mesopotamia)而言,岂尚有他哉!
    屈原《九歌·云中君》:“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楚怀王大祭诸神以祈胜秦,屈原为作祭歌。楚国之地,战国时,当《禹贡》扬荆诸州,
不及冀州。今屈原舍眼下风光之荆扬,而使神远览河北之地,亦殊可怪。前人虽有种种曲
解,余皆不取。余以为云中君亦是西亚传来之神,为屈原根据外来神话而创作。“冀州”一
语乃屈原无意留于歌中者,观其与四海对举成文,知歌中冀州,实指中国,乃西亚人所自命
之中国。
    《淮南·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
州。”高诱注“冀九州中,今谓四海之内”,不失为佳注。盖古人言洪水之祸,遍及中国,
女娲所济者,不应独为区区河北之地,则此冀州者又实指全中国而言,特非吾曹之中国耳。
    道家书除冀州指中国外,齐州所指亦然。《列子》书中,此例尤夥:
    《黄帝第二》:“黄帝……游于华胥氏之国,在吉廾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张湛
注:离也)齐(张湛注:中也)国几千万里也。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
    《周穆王第三》:“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
    《汤问第五》:“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张湛注:齐,中
也。)
    《杨朱第七》:“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籍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
好……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所产育者,无
不致之。犹藩墙之物也。”以四海与齐对举,可见齐为中国。按端木叔为卫国人,不言卫土
而言齐土,又以齐土与殊方偏国对举,可见乃指中国而言。
    《尔雅·释言》:“殷,齐,中也。”《释地》“九夷、七戎、六蛮,谓之四海。距齐
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极为空桐,东至日所出为太平,西至日所入为大蒙。太平之人
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四极。”以齐州为地理中心,而推论四海四
极,则此齐州者,果为何地耶?《尔雅疏》“齐州”二字,则曰“齐,中也。中州为齐州,
中州犹言中国也。”唐李贺《梦天》诗“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此齐州则为
邹衍之大九州矣。此乃唐人之误,大九州不能总名齐州也。若谓为中国之小九州,则中国九
州本系连接之大陆地,安得为九点烟形?
    观《淮南·地形训》言东南神州曰农土,《括地象》则谓为晨土,形近而讹而已。邹衍
谓中国曰赤县神州,则此农土者,必中国矣(全部),乃又以冀州为中国,其安可哉?
    余谓“冀”、“齐”音近,当系一音之转,且为西亚人指其建国地点而言者。所指当即
是两河流域之美索博达米亚。
    夫亚洲文化固以两河流域为最古,当全世界尚在草昧未开之际,而苏末文化已高,巴比
伦、亚述诸国继起,其天文、历法、诗歌、美术,已灿烂光华,尤盛极一时。且名王辈出,
武功亦极辉煌,属地之广,史家谓其几遍全亚,其王每自称为“万王之王”(TheKin
gofKings),则其侈然自负其国中阿拉拉特山处大地之中;且自负其建国地两河流
域为九州正中之一州,亦人情之常耳,易足为怪?
    回教源于阿拉伯半岛,其承继之文化亦与两河有关,故亦称回教策源地之天方为大地之
正中。刘智《天方典礼择要·原教》篇谓真宰“造人祖于天方,降圣贤于中极”,自为解
曰:“中极,天方之地也。天方处六合之极中,故命曰中极,乃圣贤丛会之地,人民首出之
乡。”又自为考证云:“《天方舆地经》曰:地为圆体,如球,乃水土相合而成,其土之现
于水面而为地者盖球面四分之一也。地之平面自东至西,分为三大土,东曰东土,在西曰西
土,东西之间,则中土也。又自东至西作一直线,距南北两极等,为地经中线,自北极至南
极,作一横线,距东西海岸等,为地纬中线,两线相交为十字形,天方当其十字交处。西谚
曰:大地如磨盘,天方盘之脐也。其形四面皆下,因其地为天地之枢纽,故万方引向焉。”
    希伯来民族亦谓耶露撒冷为世界中心。但丁《神曲》言之极详。大概主张地为圆形,居
天体正中。自东至西画一横线,剖地球为南北二部分:北部为陆地世界,南部为海洋世界。
自魔鬼领袖露齐弗尔反叛上帝,被驱出天庭,摔于地上。
    魔头穿南半球而入,而达于北半球。但为地心吸力所牵,至地之中心不再进,上半身在
北半球,下半身在南半球,其脐恰当南北分界线之正中。耶露撒冷在魔鬼所居之地狱顶上,
《神曲》屡言此事,不一而足。虽耶露撒冷在魔鬼顶上,不在其脐,然以魔脐为南北分界则
亦疑其沿袭古代以地球之中心称为脐之观念。但丁《神曲》对于地球之界说,与传统神学已
略有出入,庸讵知传统神学不言耶露撒冷恰位置于魔脐哉?
    希腊人则谓阿坡罗预言圣坛所在地迭尔腓(Delphi)为世界中心。神殿中有大圆
石称为Omphalos,译为“脐”,意即大地之脐(NaveloftheEart
h)也。印度古时称Benares为圣城,谓其处大地正中,为“世界之脐”。南太平洋
复活岛,弹丸黑子地耳,乃古来自称为“世界之脐”。秘鲁古印加帝国之象形文字,亦自号
其国为大地脐焉。
    中国古代对于冀州之“冀”字有若干望文生义之解释,而于齐州之“齐”字,则解释较
确。《伏生尚书大传》,言旋机玉衡,以齐七政曰:“齐,中也。”马融注《尚书》亦有此
语。
    张湛《列子注》,邢绊《尔雅疏》,于齐州之齐,一则曰:“中也。”一则曰:“犹中
国也。”固不失为佳注,然犹以未能道出所以为恨。清郝懿行《尔雅义疏·释言》第二,于
“殷、齐、中也”引《玉篇》云:“中者,半也。《丧服小记》注:‘中,犹间也。’”隐
有齐(脐)居人体之半,及中间之义,而亦惜其未彻。惟《史记·封禅书》“始皇祠天主于
天齐”曰:“齐之所以为齐,以天齐也。”苏林曰:“当天中央齐。”索隐曰:
    “顾氏案:解道彪《齐记》云,‘临前城南有天齐,五泉并出,有异于常,言如天之腹
脐也。’”而后乃将齐字真义完全达出矣。盖古时文字简单,腹脐之脐,作齐。《左传》
“后君噬齐”,犹言“噬脐”也。泰山古名天中,言其居天下之中,是则泰山在古时盖亦居
于昆仑地位。中国、希腊、印度、希伯来、阿拉伯、古南美洲,均以其宗教策源地,大神圣
坛,政治中心之京都为世界中心,且不约而同均有“脐”之一语。天下无心暗合之事,固亦
不鲜,而此种情形,则实堪奇诧。
    此世界中心之观念由阿拉伯半岛而传于全世界。除希腊之外又有中国、印度焉。今请先
言印度。印度称其苏迷卢为器世界之中心,而印度摩揭陀(Magadha)以文化较高,
国威较盛之故,亦自称为中国。东汉时牟融已知此说。其《理惑论》有云:“佛……所生天
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
    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观之,汉土未必为天中也。”(《弘明集》)
    吴孙权时,遣使康泰等使扶南,见其王范旃,具问天竺风俗,返国作《扶南传》,今
佚。赖《水经注》等常引其文,故今日尚得知其梗概。《水经注》卷一引《扶南传》:
    “昔范旃时,有*d杨国人家翔梨,尝从其本国人到天竺,辗转流贾,至扶南。为旃说
天竺土俗,道法流通,金宝委积,山川饶沃,恣其所欲。左右天国,世尊重之。旃问云:今
去几时可到?几年可回?梨言,天竺去此可三万余里,往还可三年,逾行及四年方返,以为
天地之中也。”
    《梁书》卷五十四:
    “汉和帝时,天竺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叛,遂绝。至桓帝延嘉二年、四年,频从日南
徼外来献。魏晋世绝不复通。唯吴时,扶南王范旃遣使人苏物使其国……其后吴遣中郎康泰
使扶南……具问天竺土俗。云:佛道所兴国也。人民敦庞,土地饶沃,其王号茂论。所都城
郭,水泉分流,绕于渠堑,下流大江。其宫殿皆雕文镂刻。街曲市里,屋舍楼观,钟鼓音
乐,服奢饰华,水陆通流。百贾交会。奇玩珍玮,恣心所欲。
    左右嘉维、舍卫、叶波等十六大国,去天竺或二三千里,共尊奉之,以为在天地之中
也。”
    《南史》卷七十八,关于天竺一节,所语略同,想均从康泰《扶南传》采摘而来。所言
之国,皆摩揭陀也。
    《水经注》卷一又引竺(印度也)法维之言曰:“迦维卫国,佛所生天竺国也。三千日
月,万二千天地之中央也。”是则又以释迦牟尼所生之国度为天地中央矣。
    总之,当时印度各国,皆自名为中国,而摩揭陀则尤为“中国中之中国”焉。盖摩揭陀
地势本在印度中央。阿输迦王(Asoka)于纪元前二三世纪顷大张国威于全印,其首都
华氏城(即《大唐西域记》之波吒厘子城Pataliputre)成为政治文化中心。阿
输迦又为佛教大护法,声名洋溢,远及万国,中国人不言印度则已,言则无不首及此国者。
晋法显《佛国记》可觇一斑:
    “中天竺所谓中国,俗人衣服饮食,亦与中国同。佛法甚盛。过河,有国名毗茶,佛法
兴盛,兼大小乘学。见秦道人往,乃大怜愍。作是言:如何边地人,能知出家为道,远求佛
法?悉供给所需,待之如法。”
    “法显初到祗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伤生在边夷,其诸同志,游历诸
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今日乃见佛定处,怆然心悲。众僧出问显道言:汝从何自
来?答云:汉地来。众僧叹曰:善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到此!”
    “南下一由延,到摩揭提国(即摩揭陀),巴连弗邑(即波吒厘子城)。巴连弗邑,是
阿育王所治……凡诸中国,唯此国城邑为大,民人富庶,竞行仁义……法显住此三年,学梵
书梵语……既到中国,见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戎律残
缺,誓言自今已去,得至佛所,愿不生边地,故遂停不归。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
是独还,顺恒水东下……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此中国指印度摩揭提)停六年,还三
年。”
    晋时中国佛教本甚幼稚,法显游佛教母邦,得接其学人,读其经典,事事皆胜于中华,
因而罢然自失,而生出一种“自卑心理”,情亦可原。惟印度僧人,不问中国全盘文化如
何,惟以佛教为标准,居然以中国自居,动辄以我国为“边地”,为“边夷”,见有求法往
其国者,叹息以为难得。彼时印度人之视我国,竟不啻我国人今日之视非洲黑人、美洲红
人。印僧之夜郎自大,亦可哂已!
    六朝时喧腾于学术坛坫,有所谓夷夏之论者。中国学者鄙佛教为夷狄之教,佛教徒则谓
印度实乃真正之中国,而中华反为边疆。前者如顾道士所作《夷夏论》,后者则为驳论,皆
见《弘明集》。如宋释僧愍作《戎华论》以抑顾云:
    “君言夷夏者,东有骊济之丑,西有羌戎之流,北有乱头被发,南有剪发文身。姬孔施
礼于中,故有夷夏之别。戎华者东尽于虚境,西则穷于幽都,北则吊于溟表,南则极乎牢
阎。如来扇化中土,故有戎华之异也。君责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者,子出自井坂之渊,
未见江湖之望矣。如经曰:
    ‘佛据天地之中,而清导十方’,故知天竺之土,是中国也。”
    又宋释慧通驳顾云:
    “天竺天地之中,佛教所自出者也。斯乃大法之整肃,五教之齐严。”
    诸如此类言论,六朝时实不胜其多。直至唐时犹有此说。
    《大唐西域记》卷一:
    “索河世界(原注,旧曰婆婆世界,又曰娑诃世界)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摄也。
今一日月所照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于此垂化。现在现灭,导圣导
凡。”
    我国之自称“中国”不知起于何时,我国古时对外自称为夏,为华。《论语》:“狄夷
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荀子》:“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夏。”《左传·襄
公十四年》传:“戎子驹子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定公十年》传:“孔子曰,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昭公十三年》传:
    “子西曰,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今而始大,比于诸华。”中国历
史上有四大帝国,夏、秦、汉、唐是也。后虽亡灭,而其名深印于外国人脑海,历久不忘,
每以呼易代后之中国人,中国人亦即用以自名。如今美国尚有“唐人街”,华侨回国曰“回
唐山”,而我民族至今自命汉族。
    汉时诸外国称中国为秦,或谓China一字,亦由秦字之转。则春秋战国时,我族尚
自称为夏,为诸夏,宜矣。至于华者,或谓乃夏字之音转。然《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传:
“声子曰:
    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华夏连用,则音转之说殆有不可通者。证以《左传·定公
十年》传孔子“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二语,裔为边地,夏则指中原,夷为蛮族,华则文明
开化之族矣。
    商人对外自称为“我”,如卜辞“贞勿合我吏步”、“(侵)我图(鄙)田”、“土
方我田十人”皆其例。周人自称为“王国”,《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或称“有周”,《大雅·YA民》:“天监有周,昭假于下。”或
即自称为“周”,《周颂·维清》:“迄用有成,维周之祯。”《左传·隐公六年》传“我
周之东迁”。对外自称亦常为“我”,《大雅·召捌》:“我居圉卒荒,”《大雅·皇
矣》:“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但对外又自称为“中
国”,如:
    《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民亦劳止,汔可
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惠此中国,国无有残。”
    《大雅·荡》“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颁榜于中国,敛怨以为德。”“内于中国,
覃及鬼方。”
    《大雅·桑柔》:“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或谓中国,乃国中之意,非谓中原全部。且《民劳》有“惠此京师,以绥四国”语,与
“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语气相同,更可知中国二字不过指帝都而言。但商、周称本国以外
之国家皆曰“方”,今以“四方”、“鬼方”与“中国”对举,其以本族根据地为中国,意
识甚为显明。《左传·昭公九年》传:“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先王居钓杌于四裔,以御
魑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使逼我诸姬,入我郊甸,则戎
焉取之。戎有中国,谁之咨也!”
    《诗经》与《左传》尚无作伪证据,而其中居然有“中国”一词,是可见中国一词,传
入我国甚早。
    至战国之世,“中国”一词,其用始更普遍。细析其作用,凡有三种。第一种指中原,
即夏商周三代政治活动之中心地,黄河流域是也。例如:
    《孟子·滕文公上》:“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兽蹄鸟蕺之迹交于中国。”
    《滕文公上》:“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汜滥
于中国。”
    第二种指齐鲁等文化先进国家,秦楚不得与焉。如:《孟子·滕文公上》:“陈良、楚
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莫之或先也。”《离娄下》:“得志行
乎中国,若合符节。”
    第三种指与外国相对待之中国本部而言,如:
    《孟子·梁惠王上》:“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史记·孟荀列传》:“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
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除居八十一分之中国,指齐国外,赤县神州
之中国,则指中国全部国土。《礼记·中庸》:“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貉。”所指
亦为中国全部国土。
    日本古时,亦有天孙族降居苇原中国,而为之主之说。日本以山阳为中国。其观念殆皆
得自我中华,惟为时当甚早耳。
    较此范围更广者,则有“四海”、“天下”二词。《诗经》中多“四方”、“四国”之
语,亦有“四海”字样,如《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
假,来假祁祁!”亦有“天下”一词,如《大雅·皇矣》:“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
凡在天之所覆之土地,皆可名天下,故诗曰:“普天下之,莫非王土。”此种观念,可以自
然产生,不须外来启示。至于“四海”则非有来源不可。盖中国乃大陆民族,活动于黄河流
域,尧舜夏商时代,或曾与海外有所交通,然所知者不过中国东部之太平洋,南部之印度
洋,名之曰“东海”、“南海”,至于北海、西海,则中国民族足迹,从未曾涉及,何以竟
有“四海”一词,见之中国载记乎?印度民族亦好言四海,如四大海水纳之毛孔,摄取四大
海水等等,与中国皆有所受而然。所受者何,则古两河流域也。《山海经》山经分为五,而
海则四,为东西南北四部分,非其明徵欤?
    战国以前,中国载记之有四海诸词,乃由西亚辗转传来,运用颇觉生涩。至战国时,外
来学术大量输入,而“天下”、“四海”亦遂成为中国人之口头禅。以孟子为例,则如《公
孙丑下》:“夫天不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滕文公
上》:“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欤?……
    天下之通义也。……天下犹未平……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
得人难。”《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则归于墨……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梁惠王上》:“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
子。”《离娄上》:“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天子不仁,不保四海。”
    其他子书,证例从略。
    我国历代人自称,皆以国号,如汉也,如唐也,明也,清也皆是。即与外国相对待,虽
常用中国二字,但仍以国号为多。如“汉与匈奴”,“唐与突厥”,史书之文大率类是。及
辛亥革命,建立共和,更国号曰“中华民国”,且日与世界万国相接触,自我意识非常觉
醒,而后“中国”之观念乃开始明朗化焉。西人每谓地球本属圆形,无处不可为大地中心,
即无国不可为中国,何中华独自号以此?彼又安知“中国”一词,渊源之古,及其所涵之深
邪?今两河流域文化久沦地底,种族亦凋零澌灭。印度凌夷非一日,更无中国之称。独我中
华文化种族,依然无恙,绳绳继继,四千余年,犹能保存此古色古香,光荣无比之国号,吾
人又安能不引为自傲,而永永宝爱拥护之哉?馀论
    夫昆仑为世界大谜,数千年于兹。余此区区考证,安敢自命已得昆仑底蕴,亦不过发其
端绪,期与海内外学者共相商榷而已。余尝谓中国先秦历史地理,均是一篇糊涂账。古史方
面,已有某某先生等工作多年,路线异常正确,成绩亦极其彪炳,余今日敢为此学术界之探
险者,盖诸先生实导夫我之先路也。惟窃以为伏羲、女娲、虞舜、夏禹及夫黄帝、共工诸人
根源,似不能完全索之故纸堆,若觅之于两河流域、埃及、波斯、印度、希腊古史与神话,
必有惊人之发现,而我国古史整理之成功,亦可提早若干年代。一得之愚,未知整理古史者
以为如何?地理方面,则《尚书》、《禹贡》,必系战国儒家删削外国传入之禹本纪傅合以
中国地理而成。渤海、积石、黑水、弱水等地名,必皆彼时始有;且恐尚有无数山水名目皆
缘《山海经》而生。若有地理学者,于古籍中考证中国地名发生之先后,则或可证实余之此
言。若更就《山海经》而考证古两河流域地理,则亦必有重大之收获以贡献于世界焉。故以
夏禹为中心,而中国古史问题可以解决。以昆仑为中心,而中国古代地理及中外交通史问题
可以重新估定。
    以屈原《九歌》、《天问》为中心,而中国天文、地理、历法、神话及战国整个学术史
问题亦可迎刃而解。三者并合之结论,首要者为证明“世界文化同出一源”,次要者证明为
“中国古史混有外来神话及历史之成份”,及“战国学术思潮乃外来文化刺激所产生”,由
是则先秦史地与文化史皆将全部改观,其关系岂不诚重且大哉!
    余兹于昆仑问题,议论暂止于此,愿就今日中国普通地理图书所谓“昆仑山脉”者,更
一饶舌焉。今日初中学生略习地理者,叩以昆仑,亦能就地图检取新疆西藏间昆仑山脉以
对,且谓全国诸山均发源昆仑,昆仑实为中国山祖云云。再考普通地理辞典及坊刊地图,则
作此论调者比比皆然。有谓昆仑分中东西三支,其山脉之所延绵,不但括尽全国诸山,且渡
海而为舟山群岛,为台湾,为日本。有谓昆仑分阴山、北岭、南岭、句漏四大山脉,亦将全
国名山,尽隶属于昆仑系统。是盖由于历古相传“昆仑为地中央”、“昆仑为山首”之神话
而来,实为一种地理之迷信,不可不辩。
    中国人往时虽不知昆仑究为何山,但坚信其在西北。虽无“山脉”之专词,而有山脉之
观念。“三条四列”之说谓出《禹贡》(《禹贡》实无此明文,乃后人附会《禹贡》而
起),其说殆甚早。唐开元间僧一行倡“山河两戒”之说(王应麟《玉海》卷二十),山脉
之观念乃更明了。唐益《松筠龙经》之歌曰:“昆仑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心为巨物;如人骨
脊与项梁,生出四支龙突兀。四支分出四世界,南北东西为四脉,西北崆峒数万程,东入三
韩陷冥杳;惟有南龙入中国,分宗孕祖来奇特。”(《正觉楼丛书》)至明王士珍遂衍为
“昆仑三龙”
    之说,谓昆仑据地之中,四旁丛山各入大荒,入中国者东南支也。其支又于塞外分为三
支,名为北龙、中龙、南龙。亦以全国名山归之昆仑一系(见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
书》)。魏源固主葱岭即为昆仑,遂倡“葱岭三干”之说(见《小方壶地理丛书》,魏源
《葱岭三干考》)。唐人之说,多杂以天星分野之说及堪舆家言。明人惟言山脉而已,清人
条理更为明晰。
    惟分别山脉,皆以分水线为重要根据,今日中国中小学校采为教科书之地图,大略皆沿
袭此说。
    所谓“昆仑山脉”四字实乃外国地质学者代我所撰,此人即十九世纪初德国地质学家洪
博德(AvonHumboladt)
    也。彼分亚洲山脉为四大山系,一曰阿尔泰山系,二曰天山系,三曰昆仑山系;四曰喜
马拉雅山系。盖十七八九世纪西洋地理家言中国地理者,多根据中国地理书,震于昆仑之大
名,不敢不为其留一位置。且按武帝定于阗某山为昆仑,彼中人士亦复耳熟能详,故惟有自
新疆南部丛山,割取一段,强名之为“昆仑山脉”,顾自此而后,西洋谈中国山脉者,亦不
敢竟遗昆仑。中国现代地图,本皆以欧俄日本所制者为蓝本,自是而昆仑山脉之在后藏新
疆,俨然成为定案矣。夫山脉之名,无非随人而定,设全国诸山果皆导源昆仑山脉,吾人亦
何妨竟认昆仑为中国山祖。然今昆仑山脉实分自葱岭,葱岭高度又远过昆仑,吾人不祖葱岭
而祖昆仑,果有何等理由乎?
    且根据地质学定理:山脉之成因有所谓“剧烈褶曲”者焉,有所谓“拗褶”者焉,有所
谓“断层”者焉,有所谓“火山喷发”者焉,有所谓“侵蚀作用”者焉,而分水线则殊不关
重要。山之质素与构成之年代相同者乃可为一脉,否则不能强一之也(以上皆引自《中国山
脉考》,《科学》第九卷第九期)。中国山脉,究有几系,今日尚未完全考定,要之非皆导
源昆仑,则可断言。且“山脉”(Orography)之语,今日地理学家已置诸不论之
列,而中国言地理者,至今犹以“山脉”二字津津挂诸齿颊,且信全国诸山出于昆仑山脉之
说,不太缺乏现代地质常识欤?昆仑神话,今已无人肯信,而昆仑山脉之迷信又起而代之,
诚不知昆仑之魔力何以竟如斯之巨也!余深愿我国地理学家,以后制图立论,于此谬说,必
须力加纠正。而彼盈千累万之坊刊地图,各校采为教科书者,教部亦宜取缔。盖昆仑为中国
山祖与黄河之发源昆仑,同为不合科学之事实,河源之迷信,今日已无人肯言矣,昆仑山脉
之迷信,岂可独容其存在耶?
    夫昆仑神话之发生,实不知其已有若干千年之历史,其传入中国,亦有二千余年。凡传
说与信仰之久者,其支配人心之力必厚而且雄,所谓“民族心”者盖亦由此而成者也。昆仑
之在彼西亚,在希腊,在印度,皆已成为神话宗教之渊源,文学艺术之宝库,其在我国亦颠
倒鼓舞二千年之人心,化为民族性灵之一部分,今忽闻此可爱之大山乃非中国实际地理所
有,于心又宁能恝然?我知吾说一出,攻余为立异骇俗,丧心病狂者必大有人在。或者则认
为昆仑山存在,乃我地理之荣光,若去此山,则舆图或将减色,则当知昆仑“正身”固在西
亚,希腊之奥林匹司,印度之阿耨达山,及中国西南所有纷纷藉藉之昆仑,皆昆仑之“影
子”耳。瞻望西亚,彼久湮沙漠之尼尼微、巴比伦古城,固我文化之策源地也,而彼屹立阿
美尼亚高原之阿拉拉特,固挪亚方舟之所搁,我先民周穆王骏足之所经(?)也!吾民族若
果能奋发为雄,扩张我之国威及于全亚,则彼真正之昆仑何尝不可收入版图以内,区区一昆
仑影子之有无,何关中国之荣辱哉!自跋一
    余去夏幸获休假,本批从事屈赋之探讨。乃忽撄胃病,更苦目昏,数月间,未览一书,
未写一字。冬间倭氛紧急,人心惶惶,更无意于研究之事。及战局稍定,感于乱世生命之无
保障,草木同腐之非素志,发愤取是题而写作之。武大图书馆书籍虽亦不少,然研究一专
题,则参考材料必嫌不足,而外文方面缺乏尤甚焉。本文参考书之未举书名者为《法苑珠
林》、《翻译名义集》,《佛教大小辞典》,丁福保《说文诂林》,北平研究院《中国地名
大辞典》,商务印书馆《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丁文江所制《中华民国新地图》,《中华
分省本图》,童世亨所制《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及坊刊中国与世界全图数种。圣经地图
数种。因所采之书不同,故文中地名新旧不能一律。此外则为中、英、法文新旧约各一部,
次则为。
    TheUniversalBibleDictionary,bytheven
A.B.BuckAland,M.A.andTheRev.A.LukynWil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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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rper’sDictionaryofClassicalLiteratur
eandAntiqAuities,byHarryTnurstonPeck,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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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伦敦GeorgeG,HarrapandCompanyLtd,所出原版巴比
伦、埃及、希腊、印度神话丛书各数本而已。自去冬十二月七日起草,历时一月而脱稿,缮
写修饰者又半月。而全文告成。嗟乎,古人著书,博览万卷,覃思十年,而余乃竟以月余之
功,数十种之参考书籍,便思解决如此一大问题,唐突学术尊严,吾知罪矣!虽然,抗战以
来,吾曹学人不啻陷身死海,求书既难若登天,问道又苦无其人,即再研求,所得亦不过如
此。故惟有作为初稿,强颜付诸披露。若海内学者,不鄙其浅陋,进而教之,使昆仑之谜,
终有豁然揭露之一朝,是则余区区发表此文之意也夫!
    三十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自跋于四川乐山寓庐自跋二
    昆仑四水问题,以《旧约·创世纪》伊甸四河,最难解决。学者虽知有二河,一曰替格
里斯,一曰幼发拉底斯,其他二河,则聚讼纷纷,迄无定论。以替幼两河为据,古人已代我
等觅出,其他二水果何在乎?余初以河水为替格里斯,弱水即青水,为幼发拉底斯,黑水则
拘泥于《圣经》学者之研究,谓为阿拉斯河。不知阿河注里海,而黑水则必注黑海始可。又
觅赤水不得,以《创世纪》有环绕古实之言。古实古时指非洲黑人之国,虽半岛境内亦有古
实而必须西邻非洲或靠近红海。非洲及红海古称炎区,余以为赤水必在此等炎热之地。又以
屈原《离骚》西行路线,系初济白水,至西极乃至流沙赤水,过此即可达于西海,乃以长仅
二百哩流入死海即不再流之约但河当之。盖余彼时尚不知青赤白黑代表东南西北方向,竟以
代表南方之赤水○之半岛诸水之西,其误甚矣。民国四十三年以昆谜稿视师范大学同仁程旨
云先生,先生于约但河问题曾有疑问,谓两河流域境内自有大河何必求之红海之上,岂非舍
近图远云云,余于该时,已获颜色与方向关系观念。又知《离骚》流沙赤水乃指红海,亟欲
改正,而书已付梓,荏蒋又廿年,不安日甚,今趁此书收入论丛之便,于伊甸四水一章大加
修改,屏去约但,代以注入黑海之吉瑞尔河,自觉远胜于前。惟旨云先生已归道山,念及昔
日切磋之乐,不可再得,至为凄怅!
    昆仑之传入我国,未知何时,余以为必较西海仙洲为早。
    山东半岛之泰山在远古时即居昆仑地位,泰者大也,泰山者大山也,殆取西亚“世界大
山”之义。又居大地脐上,天门在其顶,幽都处其下,与西亚世界大山条件无一不合。幼发
拉底斯在西亚称为“大地之灵魂”(goulofland)谓天地间万物皆由其创造,尊
称为River而不名。我国黄河亦称“河”而不名。幼河称为公平正直,审判人类善恶之
水,故西亚每掷罪人河中以沉浮验有罪与否。我国亦有指河为誓之俗。
    则黄河与泰山神话殆同时传入者。余固主张域外文化曾两度入我中国,第一度尚在夏商
前,此当属之第一度。彼时仅传白水,青赤黑诸水,恐尚未附会成功,以当时域外移民,脚
迹未能出山东半岛,能在半岛境内置一世界大山并建立八神祭坛,其魄力已不小矣。惜此类
高级文化之移民,日久势衰,竟为土著人民所消灭或被征服而同化。至战国中叶,域外文化
又大量涌入,由《山海经》一类地理书,昆仑问题乃得复活,顾以新兴之西海仙洲魅力太
大,中国人之注意力集中于仙洲,对昆仑殊为冷淡。昆仑之成为热门问题者系在汉武之世,
此事余已在本书中汉武帝钦定昆仑公案诸章,及封禅论中详言,此处可以不赘。六十五年八
月自跋于台湾古都春晖山馆选自《屈赋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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