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之谜            
  



引言
    清代是文艺学术最为昌明的时代,别的不提,单以词而论,词人之多,词集之富,比之
黄金时代的两宋,也算不在其下。但最著名的词人虽有朱彝尊、陈其年、厉鹗、郭艾,而都
不及纳兰容若。清代女作家也彬彬辈出,而成功最大者则推太清春。王鹏运先生常谓“满洲
人,男中有成容若,女中有太清春”,其实以作品价值而论,他们两个不但在满洲男女词人
中第一,便在有清一代男女词人中也算得第一呢。不过说也奇怪,这两位荣膺桂冠的清代词
人,均有一段恋爱的故事,流传人口;于纳兰容若则传其为《红楼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
于太清春则传其曾与嘉道间文豪龚自珍有秘密关系,这也真可谓无独有偶,奇巧不过的事
了。
    我个人因为读过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深信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自传,所以对前
说极力反对;对于后说则以盲从流俗之故,又信以为真。其实我于容若《饮水词》及龚自珍
的《无著词》,太清春的《东海渔歌》,均没有读过。
    今年春天,在苏州东吴大学讲清代词选,才将这三位作家作品,全部浏览一过,读后恍
然若有所得,对于以前传说,向之以为非者今以为是;而向之以为是者,今以为非,结果便
写成这篇文章,但以参考材料过于缺乏,所有引证,均极贫弱,而且这两个问题,经中国学
者长期聚讼,久成陈腐,我拾起人家唾弃的甘蔗渣儿,细细咀嚼,似乎无味。然而我之决心
要写此文者,以有二层意见:第一、我以为考证这门学问,“自证”、“旁证”均须注重,
而“自证”比“旁证”实更为重要。现在《饮水词》既有许多“自证”,证明纳兰容若有一
段恋爱悲剧与《红楼梦》贾宝玉类似,虽欲否认而不可得,又何妨为之一叙。再我读孟心史
《丁香花》及太清作品,固然反对太清与龚自珍有恋爱的关系,但《无著词》中许多艳词,
不容抹煞,词中恋爱的对象,是一个贵族妇女,又不容抹煞,这很可证当时蜚语不为无因,
也不能竟置之不论。第二、我最佩服胡适之先生研究学问的态度,他的《红楼梦考
    证》做了三四次,发见了新证,立刻抛弃旧的,或改正它。这种虚心和勇改的态度,使
他的考证方法愈趋于精密,理论愈趋于坚固,确值得我们后进取法的。我是一个独学无友的
人,切磋讨论既无其人,搜罗参考材料,又以环境关系,很感困难,所以我的做学问不容易
有进步。现在我愿意读者做我的朋友,发见我错误时请切实批评指教;有新材料时,请采集
寄给我;或引导我去寻觅,我决不惮多次修改,使这篇文字成为比较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让我将所要讨论的问题分为以下两部分:
    上篇《饮水词》与《红楼梦》《红楼梦》虽然是一部言情小说,而其魔力非常之大。中
国人素来说小说不入九流,又说这类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的东西,谈不上文学价值,所以
有出息的读书人以看小说为大戒。但对于《红楼梦》,他们竟另外以一种眼光相待,居然当
作一部正经书研究起来。百余年来已有所谓“红学”也者,惟仅仅是些片断的理论和批评,
现在材料愈搜愈多,方法愈求愈密,于是居然有了许多成了系统的著作了。如王梦阮、沈瓶
庵合著的《红楼梦索隐》;蔡孑民《石头记索隐》,胡适之《红楼梦考证》,都是洋洋数万
言的长篇,其研究态度之严肃,虽汉儒之注五经,宋人之谈性理,也不过如此。这都无非为
了这部书,其内容之复杂,结构之奇特,文字之优美,实有引人注意处的缘故。
    《红楼梦》的内容,被人瞎猜盲揣也有一百余年,近代王梦阮指为影射清世祖与董小婉
故事,已被孟森痛驳,蔡孑民所指的清代政治状况,也被胡适之先生用科学的方法打倒了。
    此外则有谓纪明珠家事的,始于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俞樾《小浮梅闲话》继之,钱
静方作《红楼梦考》更力主其说,但这些话也被胡适之先生驳过。现在我提出这个题目并不
想附和俞樾等主张,不过我读《饮水词》,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可与《红楼梦》相通,因此
想略翻陈案。
    徐柳泉是道光时人,《红楼梦》则于乾隆甲戌(一七五四)前已有一部分成书,而且有
人抄阅重评。乾隆五十七年后程小泉为之排印,更盛传一时。跟着“红学”也随之发生起
来。道光时,“红学”正在发达,徐柳泉也许是“红学”中一员健将。他说妙玉指姜西溟,
薛宝钗指高江村,都是他自己臆度之词,无甚根据;而且化男为女,从前小说中无此写法,
以无关系之人,强使之发生关系(如高江村为纳兰容若之配偶),更与情理不合。但他说贾
宝玉即影射纳兰容若,这话倒不是由他首创,他以前便有了。近人寿鹏飞著《红楼梦本事辨
证》,引海昌黍谷居士周春松蔼甫《红楼梦随笔》,有“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之语。
周氏此书尚未出版,原写本现藏吴迂氏家。但周春松是乾隆时人,其随笔中所记“乾隆庚戌
(乾隆五十五年在程、高两氏序印《红楼梦》之前一年)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抄
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爱不忍释手……
壬子冬(乾隆五十七年)知吴中坊间已开雕矣”等语可证。此书在乾隆时已传为纳兰容若
作,可见徐柳泉也不过摭拾前从之说,又把书中十二钗加以自己意见的扩充而已。
    贾宝玉系指纳兰容若之说,其由来既如此之远,不能说毫无原因。无名氏《赁庑笔记》
有一条更足证实这话。此条也为《红楼梦》而作,原文云:
    “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
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
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故书中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乃系事实,否则黛玉未嫁,而诗社遽以妃子题名,以作
者心思之周密,不应疏忽乃尔。其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幻境,即指披袈裟冒充喇嘛事。又
容若侧帽词减兰六阕,与此一一吻合,第三阕即指入宫事,词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
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
钗。”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
    《赁庑笔记》向来无人重视。但他所称引之各节,颇有研究的价值。我从前也不以笔记
所说为然,读了纳兰容若的《饮水词》,才相信它有些道理。我们可以将《饮水词》中的恋
爱事迹,概括如下:
    纳兰容若少时有一谢姓中表,或姨姊妹关系的恋人,性情相合,且密有婚姻之约。后来
此女被选入宫,容若别婚卢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释。常与她秘密通信,并互相馈赠食物,
此女在宫,不久郁郁而死,容若悲悼终身,《饮水词》中所有凄惋哀感之词,均为彼妹而
作。
    再将此条加以分析的研究:(一)恋人姓谢的证据
    《饮水词》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世说新
语》称“谢道韫有林下风”,又道韫与父兄咏雪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句,故“柳絮”、
“林下风”均为谢姓女子的代名词。《红楼梦》林黛玉姓林之“林”
    字是由“林下风”转变来的。曹雪芹用此,明明暗指黛玉姓谢。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饮水词·采桑子》)
    这首词追忆少时与恋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儿宿在梁上,月儿照在墙上,夜气微茫
之中,闻得一阵阵花香,却又辨不清是哪一丛花儿送来的,并且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香
气,这种情景,何等可爱。但人事变迁,光阴荏苒,两人后来竟没有结合,且已匆匆地过了
十一年,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其凄凉又如何!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中年定不禁哀乐,
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眼儿媚》)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
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山花子》)
    此二首是恋人死后追悼而作,故有“鹤孤华表”、“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
名花”等语。(二)亲串的关系
    照《饮水词》看来,容若和他的恋人,似是自幼在一处长大;即不然,也时常在一处,
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兰窗腻事,不一而足。中国男女之别甚严,满洲贵族家庭,也传染这
种礼教风气,甚至比汉族还要变本加厉,若不是中表姊妹,或其他至亲,决不能如此。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叶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同上)
    像这类艳词,《饮水词》中极多,简直举不胜举。“红绵粉冷枕函偏”令人联想到《红
楼梦》“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宝玉和黛玉同歪在枕头上讲闲话。黛玉要睡觉,宝玉
怕她停了食,编出一大篇老鼠变香芋的故事。那段文字写得非常温柔,非常有趣,而两小无
猜,天真烂漫的儿童爱情,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饮水词》纳兰容若记与他恋人相聚一处的情景,每多“黄昏”、“灯影”、“深夜”
等语。好像只有晚间才能与恋人相见,只有晚间印象,在他记忆里,最为鲜明深刻。这大约
富贵人家本有迟眠晏起,俾昼作夜的恶习,况且容若是个公子,日间要在书房读书,要学习
骑射,放学归内时,往往天色已晚,所以所记情景以“夜景”为多。即如所引之“谢家庭院
残更立”,《如梦令》之“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
《酒泉子》之“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生查子》之
“独夜背纱笼,影着纤腰画。……爱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沁园春》之“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又他们私订的婚约,也订于夜深时。《红窗月》(按词律作《红窗影》,一作《红窗
回》):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乌丝阑
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又为《友人赋》六首似皆为其恋人而作,因为所说是他的秘密爱情,不敢明指自己,只
好托之友人。第三首第一句为“往事惊心玉镜台”,“玉镜台”代表婚姻之约,这是谁也知
道的。容若与恋人虽未经父母主盟,他俩私下里却早订有婚约了。又“玉镜台”也可以指明
他和恋人有亲串的关系。
    《世说新语》“温峤姑有女,托峤觅胥。峤曰:‘佳胥难得,但如峤如何?”姑曰:
‘何敢望汝’。少日报云已觅得婚处,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大笑曰:
‘我固疑是老奴。’”所以我疑心纳兰容若与他恋人的关系,不像宝玉与黛玉之为姑姊妹,
则必像宝玉与宝钗之为姨姊妹。(三)恋人之入宫
    无名氏《赁庑笔记》说容若恋人入宫后,容若冒充喇嘛入宫,引侧帽词《减兰》六阕为
据。其实这词止有五阕,有一阕咏新月的,虽同排一处,同指恋人之事,却是另一时期所
作。胡子晋刊的《饮水词》(广东万松山房丛书)止有四阕,其词如下: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
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
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
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
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这几首词为恋人入宫而作,《赁庑笔记》是对的。“碧落”是“天”的代名词,白居易
《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李义山诗用得最多。此外如
“天上”,如“银汉”,均同。“人间”则指民间。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
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
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前引《减兰》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
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至《采桑子》“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才是恋人
死后之作。言今生相见无望,只有死后在阴世或天上再聚首吧。
    所谓“风波”,词中亦层见不鲜。《浣溪沙》云:“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
横,风波狭路倍怜卿”,《沁园春》代悼亡云:“……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
判委尘沙”,《秋水》(此疑系自度曲因词律不载此调)听雨云:“想几年踪迹,过头风
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临江仙》云: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又《题文姬图》一长词,也疑为恋人而作: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
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隘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
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鞍女。”
    所谓恶风吹去,与“风波“、“风浪”可以互通,总之是指一种突然发作,梦想不到的
变故。我想容若与他恋人虽情投意合,且密有婚姻之约,而他的父母也许不赞成。他们恋爱
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引起他们的嫉忌,遂硬将他恋人报名入宫,以绝其望,也未可知,所以
容若叠用“风波”等字。容若《蝶恋花》“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颇
有怨他父母不肯主婚之意。又《画堂春》一词极为沉痛: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
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桨向蓝桥”是用裴航的典故,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
则用李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之入月殿,以
后便难下到人世间来了。“饮牛津”用《博物志》的典故,按《博物志》:“天河与海通,
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
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
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云:“海客乘
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纳兰容若以入宫与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义山暗合。
    容若乃贵子,本不贫,现在用“相对忘贫”之语者,无非说如果我能同她相见,一个像
牛郎,一个像织女,便也可以相对忘言了。再者中国诗词用典时,本来可以利用暗示的力
量,容若由“饮牛津”联想到“牛衣对泣”有若能结合,便是做牛衣中贫贱夫妇,我们也满
足之意。
    恋人进宫之后,他们互相通信,亦可以词为证: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灯残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同上)
    自从恋人入宫之后,便成了宫女,即以“天上”、“碧落”、“银汉”、“玉清”等字
代替宫禁,则宫人也应以女仙比拟,所以恋人成了许飞琼了。“彤霞久绝飞琼字”与“没个
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没个音书,除是和愁等”相通。这是指恋人那方面来的信。
“谢桥”见晏几道词,“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处无非指恋人所在处。恋
人姓谢,于此益可见。与前所引“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相同。
    这是指容若这方面的去信。
    不但通信,还馈赠食物。想两人既属中表,此事宫庭亦不禁止。谢饷樱桃云: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
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恋人赠容若以内府樱桃,在容若看来那颗颗红樱,不啻是她红泪。“惜花”两句是容若
慰嘱她的话,容若常以花自比,而将恋人比为惜花的人,故有“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
花无主”之语。这想是两人爱情间的隐语。
    这词中用“守宫”的典故,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博物志》:“蜥蝎以
器养之,食以氨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以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偶则落,
故曰守宫。”唐人宫怨诗有“自研丹砂养守宫”之句。这典故只有宫女可用,平常女子用之
便不通。
    恋人之为宫女,尚有其他凭证:为《友人赋》六首有“百花深护桃源大,不许人歌赤凤
来”之语。赤凤见飞燕外传,李义山诗“梁王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也只有宫女
才能用的故事。桃源只可入一次,第二次便不能入。以喻入宫只有一回,以后便无如此的好
机会。《海棠春》“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香径即采香径,也是宫
中路径才能用。但容若与恋人相会并非一次。《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
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枭,露光微
泫,春在桃花。”又《虞美人》“曲栏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均可为证。我不信
《赁庑笔记》冒充嘛喇入宫之说。
    但其说亦非全无根据,容若有《浣溪沙》一阕,题目为“大觉寺”三字,词云:“燕垒
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
相对一忘言!”据此词则似容若曾于寺中与彼姝一度相见,此后人冒充喇嘛之由来也。
    《调笑令》:“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薛
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
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
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
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
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
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四)恋人之早夭及容若之追悼恋人入宫之后,容若还抱将来限满出宫——清制宫女入
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遣嫁——更为夫妇之望,已如前述。《减兰》之“莫教星
替,守取团圆终必遂”,以新月喻恋人,以星喻他结婚候补人。这时候容若想尚未和卢氏结
婚,所以要留著正配的位置等他恋人。证以“稳耐风波愿始从”更相吻合。
    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怯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
性,因倾心容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
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奈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
鹦鹉念郎诗。”(《相见欢》)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
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安镜匣开频掩,檀粉慵
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她挨著这样非人生活,不知过了几年便归泉下。容若后来所作“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
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鹤孤华表,人远罗浮”,均指此。那首最著名的
《蝶恋花》,也是追悼恋人而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
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外如“环按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风絮飘残已化萍……人到情多转薄,
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摊破浣溪沙》),指不胜屈。
    容若夫人卢氏早死,悼亡之词颇有几首。但有一首《沁园春》,题目为《代悼亡》,代
者拟也,乃为恋人而作。恋人虽未与他结婚,但两人已有密约,感情又如此深而且厚,则容
若心目中固已以妻视之,她死后应当有一首正式悼亡的词。
    惟集中悼妻之作既多,恐读者混而为一,故以“代悼亡”三字示有分别。我所得一本张
预重刻的纳兰《饮水词》(光绪庚辰六月〔一八八○〕刻,后来有正书局又翻刻),将
“代”字去掉,止留“悼亡”二字,后参考粤雅堂丛书本及万松山房丛书本,始得校正。这
一个字关系极为重要,张预重刻本将其删去,可谓庸人自作聪明,误事不浅。现在我们来看
这首词: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
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
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子,
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时容若已与卢氏结婚了。卢氏和他虽是恩爱,而总觉得不如以前的恋人,所以有“鸾
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红楼梦》宝玉也很爱宝钗,可是万不能与他的林妹妹
相比。在太虚幻境中听曲子,听到《终身误》一阕:“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
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
案,到底意难平!”这里不用宝钗口气。而用宝玉口气。好像是影射着这两句。
    这词说是卢氏死后,指继配官氏而作,也无不可。不过“恶经风浪”等句,与前引“风
浪”等字互映过于显明,何况这些话也不像悼妻口气,又何况容若自注为“代悼亡”,故断
为悼他恋人之作。
    恋爱与嫉妒本来相连,不能同恋人结合时,如其眼睁睁地看她被他人得去,宁可祈愿她
死。阿伯拉被人暗算,不能再和哀绿绮恋爱,便要求哀绿绮和他一同出家,同度那两不相见
的寂寞修道院岁月。这不必一定责备男性的自私,我以为真正懂得恋爱与人生意义的才能如
此。但这种心理,只有西洋文学能表现,中国文学竟可以说绝对寻不出,惟纳兰容若此词
“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很足以表现这种极沉痛的心理。
    《红楼梦》贾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出家做了和尚(此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此种
暗示)。纳兰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
向。《宿双林禅院有感》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
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
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
    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同上)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浣溪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
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浪淘沙》)
    又据刘世瑗《饮水词跋》引清代笔记关于容若的轶事数则,称武进费屺怀太史念慈曾得
其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均其斋舍名,其风致可想云云。这绣佛斋是恋人死
后取的吗?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容若三十一岁便死了,虽他生来短命,但想也与这个重大打击有些关系。况且他的身体
又弱而易病,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完全一样,更加心理上的忧郁,当然不能活得多久,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
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虞美人》)
    还有《忆桃源慢》,《湘灵鼓瑟》均系长调,不全录。只摘其中写愁病的几句,如:
    “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
如何拥鼻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憔悴……
    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而今始会当时意。”“若不是忧能伤人,怎青镜朱颜便老!慧业
重来偏命薄,悔不梦中过了。”
    他寄谢娘的《减兰》“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与《红楼梦》三十二回宝玉发
迷,对黛玉诉肺腑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了。”又说:“我为你,
也弄了一身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意味相似。(五)恋人之性格及其他
    《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是位神经质女孩子,爱哭,爱使小性儿,多愁善病,一点挫折都
经受不起,所以一失恋便死了。
    《饮水词》里纳兰容若的恋人也像这样。譬如写她爱哭的一点,便有许多词:
    “十二红帘暗地深,才移岸胺又沉吟,晚晴天气惜轻阴。
    珠被佩囊三合字。宝钗拢髻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
    (《浣溪沙》)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采桑子》)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
红泫!”(《如梦令》)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
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唐
多令》)
    “泪案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更闲过好时光。
    屏障厌看金碧画,罗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谱只寻常。”
    (《浣溪沙》)
    《红楼梦》林黛玉每每无缘无故泪痕不干,不但她心腹丫头紫鹃等莫名其妙,有时连她
知心贴意的宝哥哥也寻不出理由。词中“定缘何事湿兰襟”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
该!”足见这位谢姑娘也是动不动便要流眼泪的。至于“土花曾染湘娥黛”,“沁鲛绡,湘
竹无声”,更与黛玉之住潇湘馆,号潇湘妃子,及三十七回秋爽斋结海棠社大家取做诗的别
号,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在满湘
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一段话相合。又与宝玉挨打后使睛
雯送绢子给黛玉,黛玉感其深情,在绢子上题诗“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
不识香痕渍也无”?一段故事相合。
    《采桑子》与《唐多令》二阕似是恋人入宫后所作。“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
均是写宫人生活口气。“只应长伴端溪紫”是想象她入宫后百无聊赖,只好以笔墨为消遣的
情景。“将息报飞琼”二句,是入宫后通信的话,后文另有引证。“片月三星”是心字。秦
少游赠姚心儿有“一钩斜月带三星”之句。此词乃双关语。
    黛玉既爱哭,所以她的双蛾时时深蹙。但她的愁眉,不但不损其媚,反而加增其美。
《红楼梦》对于黛玉那双眉时常用特笔来写。她名黛,号颦卿,都与眉有关。第三回宝黛初
次相见,写宝玉眼中所见的黛玉云:“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宝玉
请教尊名之后,又请教表字。黛玉回答无字,宝玉便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
二字极妙。”探春问他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第
三十回宝玉在蔷薇架看龄官画字,有“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含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
婷,大有黛玉之态”之语。晴雯是黛玉影子,第七十四回王保善家的在王夫人前谗谮晴雯。
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
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及将晴雯唤来,晴雯恰在
害病,王夫人见她钗肮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
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西施心痛,颦眉更
增其美,用此等典,正是写晴雯双眉的出色,也就是写黛玉双眉的出色。
    纳兰容若的恋人的眉毛想也有特别美点,故容若常有意无意的写在词中: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惟见两眉愁聚倚栏
干。”(《玉连环影》)
    “才睡,愁厌衾花碎,细数更筹,眼看银虫坠。梦难凭,讯难真,只是嫌伊终日两眉
颦。”(同上)
    “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休休!远山残翠收,
莫登楼。”(《诉衷情》)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昂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浣溪沙》)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
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兰》)
    “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似梦,好梦原难。红盎啄花
残,独自凭栏,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浪淘沙》)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刚与病相宜,琐窗薰绣衣。画眉烦女伴,央及流
莺唤。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菩萨蛮》)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钿
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摊破浣溪沙》〉容若恋人因自己双眉特
美,所以也特别着意修饰,如“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画眉烦女伴”等语,简直
把画眉当做一件重要功课。旗人妇女脂粉甚为浓厚,画眉也重,虽云北方胭脂,但打扮得灶
公夫人一般,实为可厌(到过北京的人便可以知道),但容若恋人虽爱画眉,而淡抹轻施,
不损其天然之美。“镜中依约见春山”,“朝云渐入有无间”可以为证。容若有诗云:“春
山自爱天然妙,虚费隋宫十斛螺”,可见容若对于女子双眉的态度。他恋人的眉,既有天然
优点,又加以人工之妙,无怪容若念念不忘,恋人去后,简直要叹息“遍翻眉谱只寻常”
了。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是住在潇湘馆里。馆之所以得名,则因其多竹。但红楼地点系在
北京,北方苦寒,竹子不易生长,曹雪芹为什么巴巴地要造出一个潇湘馆来呢?况且潇湘馆
满地苔痕——第三十五回“黛玉一进院门,只是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
湘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第四十回贾母众人先到潇
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后来刘老老甚至被青苔滑倒。青
苔也非北方常有之物,安置在潇湘馆中,与竹子同一无理,怪不得俞平伯先生讨论红楼地点
问题时,再三注意了。但他不知竹子北方虽属不多,培植得好,也未常不可生长,读明人唐
顺之《竹园记》便知一二。
    不过竹子在南方虽属贱物,到北边便成珍卉,非王公大人的园庭,休想此物点缀。明珠
是康熙朝权相,秉性奢侈,对于建筑极其讲究。刘世瑗《饮水词跋》“太傅筑自怡园(大观
园?)
    延唐东江查他山课之。唐有园居杂咏诗,如‘流水游龙非马尉,赤墀青琐异王根’其景
象繁华可见”等语可证。他既注意建筑,则北方所无之草木花卉,亦必不惜重价罗致,以夸
其围林之美备。譬如桂花也是北方少有的东西,《红楼梦》夏金桂家把十顷地种桂花,便引
出俞平伯先生的疑惑,不知明珠府也有。刘跋所记容若曾命人绘天香满院图,着自己小像于
其中,图中风景是“朱邸峥嵘,红栏屈曲,老桂十数株,柯叶作深凹色,花绽如黄雪。”等
语,及《饮水词·满江红》末句“道别来浑是不关心,东堂桂”可证。
    读了《饮水词》,始知相府中还有竹子,竹子下恰巧铺满苍苔,而竹子苍苔所在之地
点,又恰巧是容若恋人所居之所。
    曹雪芹硬要在苦寒的北京布置出一个富有江南风味的潇湘馆,这哑谜现在才打破。不过
明珠相府中竹子至多不过四五竿,苍苔多寡如何,不可得而知,想也不过小小院落中几片。
    像红楼梦中的“千百竿翠竹环绕”,“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土地上苍苔布满”,
那就是小说家夸张出来的境界了。
    《饮水词》中有一个回廊,大约就是《红楼梦》里潇湘馆。
    容若与他恋人密誓婚姻即在此地,读者想还记得《红窗月》“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那
一句。恋人入宫后容若大约移住此中,常常追忆从前的情事,这“回廊”二字也就常常在他
笔端流露。如《浪淘沙》后半阕“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
里,瞥遇回廊。”这是说梦见恋人在回廊出现。《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
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是说从前和恋人同处回廊,差不多十年之
久,所以成为相思之地——《青衫湿·悼亡》一词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那
是为他妻子说的。可见容若后来夫妇曾同住回廊里。
    回郎外边种着竹子,在《金缕曲》中“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二语可以看
出。此外写竹之词甚多,略抄数首如下: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敖敖只是下帘钩。”
    (《浣溪沙》)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采桑子》)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化作彩云飞去,何
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荷叶杯》)。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
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
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蒲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
(《东风齐著力》)
    我们在《浣溪沙》里“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二句,便联想到前面举过的
“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等语,俨然画出一个每日泪痕洗西,瘦弱多病的林
妹妹来。至于“五枝青玉”可见相府“回廊”只种了五根竹子,这倒是实在情形,竹子在北
京本是难得的。又《秋夕信步》一首更明明有潇湘二字,曹雪芹以此名黛玉所居,原因极为
显明,不知为什么后人偏参不透。那词云: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熬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
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虞美人》)
    《红楼梦》宝玉曾在冬天呵手为晴雯写绛芸轩的匾额。晴雯是黛玉影子,曹雪芹写此事
大约影射这首词的后两句,所以宝玉写完之后恰巧黛玉走来,宝玉请他批评,黛玉便赞他书
法进步。
    至于院中有苔则“林下荒苔道韫家”一句为有力的证明。
    更如《浣溪沙》“帘影碧桃人已去,昂痕苍藓径空留”,“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
条”,“愁痕满地无人省”,均有苔的意思。
    又《唐多令·雨夜》“丝雨织江茵,苔阶压绣纹,是年年肠断黄昏”,是容若在寒垣时
回忆府中风景做的。《添字采桑子》“闲愁似与斜阳约,红点苍苔”,大约都指的回廊。
    《红楼梦》龄官也是黛玉影子,故容貌相像。龄官流著眼泪,在蔷薇架下用簪子在土上
画字,《饮水词》的谢姑娘,也曾用犀椎或凤翘,在苔上敲诗,“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
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可证。谢娘住回廊中很久,又常在地上敲诗,想曾有钗簪
之类,后来被容若拾得,竟成为他最伤心的纪念品。《虞美人》云:“银床淅沥青梧老,昂
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添字采桑子》“为伊指点再来
缘,疏雨洗遗钿”,“钗钿何意寄人间”。
    (六)容若与谢娘的知己之感我这里要劈头引一首容若的《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
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词若说是寻常咏雪花,已经很好,若说有寓意那更有味了。容若和谢娘恋爱隐语:
是容若以花自比而以谢娘出为惜花之人。此处容若以雪花自比,谢道韫曾咏雪花为千古名
句,他恋人又恰姓谢,做在词里,真正妙合自然,不露丝毫痕迹。双关语如此,可谓绝调。
    原来容若虽生于朱门富贵之中,性情却有些古怪,他的生活,也与寻常纨扒不同。他老
师徐乾学替他做的墓志铭道;“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
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又道:“当读赵松雪自写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
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言:
    ‘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独心喜。”韩吧替他做的神道碑道:
    “君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
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
孤,笆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其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喜做八股,取功名,骂那些巴结上进的人为禄蠹。又不
喜与宾客往来,见了那些做官的,或谈忠说孝的人,便头痛。这倒与容若相像,不过宝玉对
于富贵生活还是少不了的罢了。
    容若既具此特性,所以咏雪花时说:“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但这
种特性,固然可贵,而那些同一社会的膏粱子弟,却万万不能了解他。便是他的家庭,想也
必引为奇僻。但他的恋人谢娘却偏偏与他表同情,容若于恋爱之外,更加一层知己之感,那
爱情自然来得更高尚,更纯洁,无怪乎谢娘别后,他要叹息怜惜我者之无人了。《红楼梦》
中的贾宝玉不爱上进,父母不喜固不必说,连袭人、宝钗、湘云,也无不以正言规劝,但林
黛玉始终没有一句。第三十二回贾雨村要会宝玉,宝玉抱怨,史湘云劝他,他反拿话顶冲湘
云。又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种混帐话,要是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可见
宝玉之特爱黛玉,也无非因为黛玉是他一个知已。
    关于“知己”的话,《饮水词》是不缺乏的;《添字采桑子》云:“知己一人谁是?已
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又前引“一生一代一双人”,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可见他心中、意中、眼中、只有谢娘一人,是她知己,
别人都不足数。他何以如此看重谢娘呢?不但为她才貌,还为了她有同他一样高洁的人格。
《为友人赋》六首云:“不将才思唱临春,爱着荷衣狎隐沦”,临春、结绮是陈后主为张丽
华、孔贵妃等唱酬之所。谢娘虽被选入宫,不愿以才自见,邀帝王之宠幸,她所爱的却是高
人隐士的生活。容若虽生于潭潭相府中,偏建筑小茅屋与朋友顾梁汾等同居,谢娘若能和容
若结婚,将来是有资格和他偕隐的。
    又《采桑子》“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芙蓉也是恋人的象征。《红楼梦》林黛
玉在怡红院宝玉寿诞上,掣得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
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道:“这个好极!
    除了她,别人也不配做芙蓉”,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死后做了芙蓉神。
    我已经将容若恋人性格与林黛玉互相比较过,现在趁此机会把容若与贾宝玉比较一番
吧?
    王国维《人间词话》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
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又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
悬明月’,‘黄河落日图’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
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
之。”王国维先生批评容若的词无非说他真切,《长相思》、《如梦令》等句,也不过是断
章取义;但近来有许多作家做纳兰容若评传,或批评《饮水词》,因见王氏有“初入中原,
未染汉人风气”及“千古壮观”等语,便把容若当作朔方健儿,他的作品,也列入悲壮一
派,这是大错而特错的。其实容若是个生长绮罗丛中而多愁善病的公子,是深中汉人文弱之
毒的书生,简言之,只是一个天然贾宝玉型的人物。
    读者如不信,请听我的解释;第一、满人未入关以前,便在提倡汉族文化,入关后更处
处要求与汉人同化,自顺治至于康熙朝,成绩更为灿然可观。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汉文造诣
便不错,他于康熙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充篡修世祖章皇帝宝录副总裁,又曾充经筵讲
官。以后重修《太祖太宗实录》及编篡《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
《大清会典》、《一统志》、《明史》,明珠都做总裁官。容若生在这样家庭里,又有徐乾
学做师傅;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秦松龄、陈维崧一时的名士做朋友;他又喜读书,喜
研究诗词,喜为风流侧艳之语,又中过举人,所以他可以算得一个沉浸于汉族文化中的人。
汉族的文化的特色是文弱,容若便于不知不觉间,传染了这文弱的病。加之以他特殊的满洲
贵族生活,更有把他陶冶成为贾宝玉的可能了。
    第二、满人有多用奴仆的习惯。这是游牧民族的特色,游
    牧民族攻破其他部落时,便将那部落所有牛羊财货,连同男女老少一齐掳来。掳来之
后,无所置之,只有分派各旗旗下当奴隶。这种积习到太平时也不能改,每个旗人家中奴仆
必十余,贵族则数百。奴仆多则颐指气使,坐享现成,也是养成文弱的原因。《红楼梦》是
部满洲贵族家庭生活的实录,其中一个小姐,固然奶子、丫环、媳妇,一大群捧着;甚至一
个哥儿,也十来个奶子、媳妇、丫环,前呼后拥,时刻不离。
    这种生活叫我们汉人读了,委实觉得奇怪,但他们却确实如此。满人入关之后,成为统
治阶级,生活更加穷奢极欲,况明珠又是有名权相,其家中之繁华富丽,丫环媳妇之多且
美,自不必说,在这样一个罗绮乡中,脂粉丛里长大的纳兰容若,怎不带几分女儿气呢?他
那首著名的“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八寒。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与
贾宝玉的“花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何异?他那“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
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的富贵温柔生活,与《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宝玉种种生活又何异?
    有人说容若文武全才,说他深中汉人文弱之毒,未免冤枉,请看徐乾学和韩吧称道他的
话。徐氏道:“自数岁(指容若)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扈跸时,雕
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按阮葵生《茶余客话》,
亦有同样记载,乃根据徐氏墓志铭)。又说:“其在上前,进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
严寒暑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自逸,类非绮襦纨扒者所能堪也。”韩吧也说;“上所巡
幸,无近远必从,从久不懈,益谨。
    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康熙二十一年,秋,奉
使觇梭露羌,道险远,君间行疾抵其界,劳苦万状,卒得要领还报……。”这样的耐劳苦,
这样的有才干,这样的健儿身手,文弱二字,与他合得上吗?不错,他这些地方实贾宝玉所
不及。但不知尚武之风,是满人最注意提倡与保存的,入关之后,处处要求与汉族同化,这
一点却不肯同化的。他们常用政府权力,督策旗人骑射,清代初叶的帝皇,如康熙,如乾
隆,弓马都娴熟。某尚书因腕弱不能拉弓,被圣祖杖责几死,父母还要发黑龙江充军(见
《国朝先正事略》),其严厉可知。容若的骑射好是环境使然的,文弱不是他的形体,是他
的灵魂。他那许多出塞诗,便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了。像那首为王国维先生赞美的《长相思》
“夜深千帐灯”气概果然悲壮,但你知道他下半阕是什么?原来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是满州人,塞外才是他的家乡,然而他现在竟把北京当做他的故园了。清高宗要寻侍
郎世臣的错儿,见世臣“一轮明月新秋夜,应照长安尔我家”之句,便大为震怒,说盛京是
我们祖宗发祥之地,是我们真的家乡,世臣忘却,以长安为家,大不敬!如果他看见容若这
首词,不知要怎么说?
    其他出塞之作: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
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菩萨蛮》)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浣溪沙》)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向黄
茅野店听西风!(《相见欢》)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
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菩萨蛮》)
    再如《虞美人》的“朔鸿过尽、归期查,人向征鞍老。又将丝泪湿斜阳,回首十三陵树
暮云黄”,《浣溪沙》的“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菩萨
蛮》的宿滦河之“金笳鸣故垒,唤起人难睡,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又“山程兼水
宿,漏点清钲续;正是梦回时,拥衾无限思”,这些词和北朝乐府,面目精神都大相差异,
虽然在同一环境和同一生活里写出来的。可见这位朱邸红楼里走出来的阔公子,虽然黾勉从
公,虽然奉使远道,虽然打猎射生,但他对于那单调荒凉的大漠生活,其实非常不惯,而且
很觉得厌恶。他血管里更没有他祖宗的热血了。游牧民族精悍剽疾的本色,早被他那汉族柔
弱的文化,和富贵温柔的生活,淘汰尽了。他的神经纤维已经变得很灵敏,很细腻,富于感
受性,需要高尚精美的美术文学,或浪漫神秘的恋爱来刺激它了。因为他生长在满洲贵族家
庭里,不敢不习武,做了侍卫,伺候皇帝,不得不出塞,其实又何尝是他所欢喜的啊!
    但是,我之所谓文弱,并不含鄙薄容若的意思,他以沙漠子孙——也许他祖上是汉人归
化去的,待考——一跃而变成汉族文化的宠儿,是进化不是退化。“尚武精神”在相当的时
代是需要的,然而究竟含有野蛮的意味,世界愈文明,它也愈受排斥,到了大同时代,它就
更无存在的价值了。
    再看容若对于恋爱的缠绵狂热,生死不移,与贾宝玉更无二致。
    这篇文字证据过于薄弱,决不望摇撼胡适之先生再三再四,用精密科学方法写出来的
《红楼梦考证》,而且也万万摇撼他不动。但是,退一步,我可以主张曹雪芹写那部书的动
机,许是为了容若的恋爱故事。何以知之呢?原来容若这段恋爱故事虽不敢表白之于父母之
前,朋友间却决不隐瞒,所以他同时的人都知道。韩英替他做神道碑称他“爱作长短句,跌
宕流连,以写其难言”,所谓“难言”是什么?不是他那段事关父母与宫庭的恋爱悲剧吗?
其他如朱彝尊挽诗,如顾贞观词评,均流露同样意思。想容若以贵公子,而好学能文,礼贤
下士,文采风流,映照一代,既大得当时人士同情;加之他那段恋史又极哀艳,所以他的故
事,容易为人所传,说不定其恋人的姓名,轶事,也同时播于众口。曹雪芹祖父曹寅与容若
同时,又同隶旗籍,《饮水词》集中且有赠他之词,则他对于容若的故事当然更比别人知晓
详细。雪芹少时侍其祖父,于此事亦颇耳熟,晚年无聊著书,便打算以这个故事为主干,以
容、谢为书中主人公,写出一部哀感顽艳情节动人的小说来。但《红楼梦》结构太大,头绪
太繁,人物太多,容、谢故事的材料太少,不易敷衍,只好将自己生平及家庭状况搀和在里
面——将自己真实历史搀入虚构小说中,不是没有先例的,文铁仙写《儿女英雄传》是用这
个方法。俄国托尔斯泰所著小说,也均与自身有关,但不因此便说他是完全的自传——后来
愈写愈长,删改的次数也愈多,面目也愈糊模了。不过书中大节目还没有十分更动,还教人
可以依稀认出。
    如其像胡适之先生所说,雪芹的《红楼梦》完全是自传,则他聚精会神,郑重其事地捏
造一大段绛珠草与通灵玉的富于传奇意味的故事干什么呢”如其他真有一位像林黛玉似的表
妹,他和表妹间真有像宝黛间恋爱悲剧,那还可说,但据胡适之先生所得的海内孤本又是曹
雪芹亲自加批的脂砚斋残本《红楼梦》,其中人物只有秦可卿可考,重要人物如黛玉,宝
钗,甚至王熙凤都付缺如,则林黛玉一定是指的曹家以外的了。我说他是纳兰容若的恋人,
大约还不至于不可通吧。
    再退一步,不谈曹雪芹自传他传的问题,这篇文字总还可以证明清代红学以《红楼梦》
与纳兰容若牵连一起,不是完全无因的。不过他们的话都由耳食或辗转传闻而来,并没有到
《饮水词》中去寻证据,所以只鳞片爪,说得不成系统。
    最可笑的是钱静方氏巴巴地来做《红楼梦考》,也不过说了几句“余读《饮水词钞》,
不独于宾从间得忻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又引了几首悼亡词指为黛玉为容若
德配之证。这种浮光掠影,不关,痛痒的考证,无怪要被胡适之先生很痛快地挖苦几句了。
    完全撇开了《红楼梦》,再退到第三步,也可以证明纳兰容若的词是有内容的。梁任公
先生说容若是“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
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
他的夫人早死,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原因;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
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
人,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梁氏如果将《饮水词》细细研究一
番,便不这样说了。我们须知道狂热的诗人固能创造他理想中的世界,幻想里的蜃楼海市,
但真正好文学,还是要有真实的内容。王国维批评容若词为“真切”,容若词辞藻富丽,这
二字似乎不确,但现在我才知道王氏读词果然能别具眼光了。
    “真”是富于真实性之谓,“切”是准确地描出他的情感之谓,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深
深地感动读者,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有永久的价值。它是眼泪写的,血写的,全生命写的!
    下篇《丁香花》疑案再辩顾太清是清代有数的女词家,龚定庵也是嘉、道间有名的文
士,二人生同一代,住同一城,风流文采并都照耀当世,真可谓“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
仕女班头”了。但不意他们当那礼教森严,社交不公开的时代,清末对于他们竟有一段“罗
曼史”的传说。起初不过士大夫口耳相传,如罗瘿公之流,断断为此说张目;渐至评注家于
评注两家作品时,说些恍惚迷离,捉摸不定的话,以为影射,如宣统元年上海国学扶轮社精
刊《龚定庵全集·无著词选》后,有署名艾者,跋云:“江阴夏闰枝姐丈云:‘《无著词》
一卷,皆实事也。其事深疤,有不可言。’”吴昌绶编《定庵年谱》有长洲章钰,元和张一
艾相助之说,所谓艾,大约是吴门名士张一艾。他所提夏闰枝的话,虽未明言,但读者可测
其是影射龚、顾恋史,或即根据罗瘿公等的主张吧?后来冒鹤亭刻《天游阁集》,对于龚、
顾恋爱,更有较为明显的陈述。如集前自序云:“余从后斋将军(溥侗)假得太素所著《明
善堂集》,尝刺取太清遗事赋为六绝句。”这六绝句冒氏于《天游阁集》中陆续提出,最重
要的一首是:“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按龚定庵《己亥杂诗》有一首云:“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
临风递与缟衣人。”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按顾太清的丈夫奕绘贝勒的邸
第恰在宣武门内之太平湖,当时既有龚、顾恋爱之传说,龚氏此诗又明将太平湖之邸第点
出,所以冒鹤亭有此一段附会之词。近代文学大家东亚病夫所著《孽海花》,其中有一章写
他们恋爱尤为淋漓尽致。《孽海花》名虽小说,而包罗晚清一代掌故,巨细靡遗,可作清季
稗史读,作者述这段艳史,并非用直叙法,却是借定庵儿子龚孝珙的侍妾口中曲折转述而
来。龚、顾恋爱的传说,经病夫生花妙笔一番渲染,更显得有声有色,流传广远了。
    但对于此事主张反对论调者也未尝无人,如冒鹤亭刻《天游阁诗集》后,孟森先生便写
了一篇《丁香花》的长文驳他(原文载《心史丛刊三集》)洋洋数千言,采取论证的方法,
既严密周详,议论也透辟痛快。我也是反对龚、顾恋爱说的一人,读了孟心史先生的文字,
万分钦佩。不过我研究的方法,与孟先生略有不同,即其与孟先生相同的,对于他的意见,
也还略有补充之点。这就是我不揣浅薄,写这篇文章动机之所在。
    顾太清与龚定庵之恋爱既根本不是事实,则太清是被诬的了。她何以被诬,我以为这里
有三个原因: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
    (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现在请先论第一项: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孟心史谓龚、顾恋爱,无非他人捍造,与龚、顾二人本身全
无关系,这点我不敢赞同。中国历史上名人恋爱的嫌疑,颇称不少:如李清照有再嫁的嫌
疑,欧阳修有盗甥的嫌疑。这些疑案,虽由仇家诬陷,或好事的读者附会而起,但附会必有
可以附会的根据,否则也附会不起来。好像李清照原有张飞卿玉壶之事,又有富于才华的宗
女与其夫张汝舟离婚涉讼之事,所以人家能附会到李清照本身再嫁和离婚上去(见俞燮考
证)。又好像欧阳修原有《江南柳》及许多艳词,又恰有犯奸的甥女牵连及他,所以招出当
时许多仇家的攻击(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欧公盗甥之事确有重大嫌疑)。其他如曹子建的
《洛神赋》,朱淑真的《生查子》词,无不可作如是观。
    龚定庵与顾太清互相恋爱的传说之所以播腾众口,也不是完全无因,最大的证据,当然
是龚氏《无著词》中所述的恋爱对象。
    现在让我们来看定庵的《无著词》吧。《无著词》大都是言情之作,而且所记又大都偏
于男女之情。在词里面,龚氏表出他恋爱的对象是个出身贵家,工翰墨,能填词的美女子,
其所居又在水滨,与顾太清身份适合。
    按顾太清与他丈夫绘贝勒同往太平湖本邸。绘贝勒诗有“太平湖畔吾家住,车骑翩翩侍
宴还”之句。自注云:“邸西为太平湖,邸南为太平街”。按太平湖在宣武门内宗帽胡同之
西南。现在北平之平民大学即设贝勒府内,与袁家花园、太平湖饭店相离不远。我并没有亲
到太平湖,但照北平地图看来,积水一潭,水势也不甚小,想绘贝勒在时,在湖上必有些亭
榭之胜。定庵《无著词·桂殿秋》一阕,序曰:“庚午(庚午为嘉庆十五年,西纪一八一
○,是年定庵十九岁)六月望(此项年月,根据孝珙手抄词),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
荷香,风烟深郁,金碧嵯丽。时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夜气之空拔,都为一碧,对
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曰‘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赋两解。”其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跋四无尘。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扉几万重!
    这两首词即《孽海花》“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一章之所根据。又《梦玉人引》:
    一箫吹,琼阑出月锦云飞。十丈银河,挽来注向灵扉。月殿霞窗,渐春空,仙籁参差。
报道双成,乍搴了罗帏。陡然闻得,青凤下西池。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不是人间话,
何缘世上知。梦回处,摘春星满把累累。
    “十丈银河”与“九霄一派银河水”气象相似,所指当然当是一水。《梦芙蓉本意》写
水畔美人尤为透澈。
    背灯欹凤枕,见一珠秋弄。水裙风鬓。露华无力,飞下姗姗影。又微芒不定,月坠金波
孤迥。小立空塘,怨红衣半卸,消受夜凉紧。脉脉鸳鸯瞑正稳,乍莲房粉坠惊初醒。香重烟
轻,愁绝共幽映。五更魂魄冷,吟断锦云休讯。捐佩疑寒,更凌波恐湿,塘外晓风阵。
    定庵《破戒草》诗集《纪集》前后二首叙述的也是湖畔与美人相会之事。不过所叙之湖
似非太平湖。故老相传为什刹海。谓太清曾与定庵在什刹海幽会。《孽海花》太清与定庵在
厂甸相见,或者又是根据这两首诗。
    又其所恋美人若非皇室名姬,则为贵家女子,又可以拿他的诗词来证明。《忆瑶姬》:
    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静尘寰。玉京殿杳,帐九霄仙佩,不下云靶。今年小谪,知
自何年?消尽炼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定万古长对晶盘,敛庄严宝相,独坐
婵媛。幽怀知有恨,玉笙吹澈,激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
堕离愁到世间。
    《瑶华》:(董双成画像)
    云英嫁了,弄玉归来,向翠楼琼户,虚无万叠,试问取金阙西厢何处?容华绝代,是王
母前头人数。看紫衣仙佩非耶?汉殿夜凉归去。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声,记否亲遇?霞
宫侍宴,浑忘了听水听风前度。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笑人间儿女聪明,倒写成双名
字。
    又《梦玉人引》前已述及,兹不复。这几首词里的美人所居则为“玉京”、“霞宫”、
“汉殿”、“翠楼”、“琼户”,所服御则为“霓裳”、“仙佩”、“云靶”,其人则为董
双成。按双成随侍王母左右,在天仙中品级甚高,是贵女皇姬身份,所以知道定庵的恋人,
决非小家碧玉。
    又《无著词》多用《霓裳序中第一》、《瑶华》、《梦玉人引》、《忆瑶姬》、《桂殿
秋》、《凤栖梧》、《梦行云》等调,这些字眼也含有他与贵家女子恋爱的暗示。我们固不
能限制词人用调的自由,但看定庵用此等调子如此之多,不能不疑其为有意。
    定庵的恋人工文笔,能词,又可于他词中看出。《洞仙歌》:“把花魂细绾,月梦低
敲,间谱得十叠新词堪记。”又“银钩传来劝笺,愁看,比玉能红,比箫能脆”。《意难
忘》:
    “凉月姗姗伴,兰心玉性,试语还难。愁花分少影,秀句写冰纨……”“知音何苦轻
瞒?者温存隐秀,慧思华年。”以知音相许,足见两人于恋爱之外,还有一段文字因缘。
    在定庵诗词中影射他与贵家妇人恋爱的作品如此之多,不能不启读者疑窦。当时贵家妇
人居住城西水畔,才名藉藉众口者,止有顾太清一个;况《丁香花》一诗又明明说他内眷与
太清有往还,读者之附会这一段艳史,当然无怪了。(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太清之籍贯无考,或谓为吴人,或谓为顾八代之裔。据孟心史先生考证,则谓为久居京
师仕宦者之女,且生于吉黑濒海产鹿之区,引《次夫子清明日双桥新寓原韵》及《食鹿尾》
二诗为证。这句话我也赞成,太清善于骑马,常与其夫并辔而出,遍游名山胜水,这一点更
决非汉族娇弱女性所能到的了。况旗人无姓,太清族望为西林,故自署为西林太清春(其名
为春,字子春,太清乃其号)。有时则直号太清春。
    恽珠《正始集·顾子春小传》谓其氏顾,我以为其姓顾或效汉人习惯,或汉军旗人本有
姓。总言之,太清决非汉族,而是旗籍女子之有才者(日本铃木虎郎称其为汉军人)。
    但太清虽非汉族,却颇喜与汉官内眷来往,尤喜与杭人来往。考其同游之女友有阮许云
姜,许石珊枝,钱李纫兰,孙许云林,武沈湘佩,许项屏山……考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
诸人大都有小传作品。冒鹤亭根据各家诗文集考得各人历史大略,现在我更为编排之如下:
    阮许云姜,孙许云林:两人为姊妹。父为许周生,母梁楚生恭人,钱塘人(梁楚生恭
人,号古春轩老人,著有《古春轩诗钞》。顾太清同其两女交游,与她亦有书信往返。
    (《天游阁诗集》屡有《答古春轩老人》、《题自画菊花寄古春轩老人》诗)。云姜嫁
阮芸台相国之子福为妻,云林嫁孙承勋,(见陈左海《许周生君墓志》及潘素心《梁楚生恭
人古春轩诗序》)。
    许项屏山:钱塘人。许滇生尚书之妻。善画,梁楚生有《题族妇项屏山女史画花卉卷》
一诗(见《古春轩诗钞》)。许滇生之母是顾太清的干娘。故《天游阁诗集》称许滇生为六
兄,有《谢许滇生司寇六兄赠银鱼螃蟹诗》。日本铃木虎郎《天游阁诗集》卷七有《同治丙
寅十一月初一日哭许滇生六兄》诗。
    许石珊枝:为滇生尚书子妇。
    钱李纫兰:为钱把石给谏子钱子万之妻。钱把石妻陈女士有《听松楼遗稿》,太清曾为
之题诗。纫兰为秀水人。太清《春日游法源寺前后和钱侍郎诗五首。乃云姜遂和诗至六首,
纫兰和诗七首,并又篆书七言长歌送来,余不获已,复次前韵三章答之。》其诗云:“熟读
古文字,名妹秀水传,书成吴氏韵,画法米家颠;金薤垂仙露,玉堂森宝烟。清风洒幽谷,
萧艾别当前。”可见纫兰不但能诗,且擅长书法。
    武沈湘佩:名宝善,钱塘人,武凌云妻,著有《鸣雪楼诗草》,见《两浙耙轩录》。又
湘佩著有《闺阁诗话》,录太清词五首。
    此外尚有云姜之女阮手蓉,云林之女孙静兰,其名均见于太清诗集。又有陆碧卿、陈素
安、汪佩之、虽非浙人,却与云姜等同游,当然也有些瓜葛。
    太清乃旗籍贵妇,其与杭人内眷发生亲密友谊,想由许家干娘的关系。又阮芸台为相
国,同时亲藩亦与往返,《天游阁集》中关于阮相国的诗不少,可知其由了。
    现在我们再来考龚定庵的内眷。定庵原配段宜人,为段玉裁的孙女。段玉裁本是定庵外
祖父,是亲上结亲的。嘉庆十八年段宜人卒于徽州府署。二十年继佩何宜人来归。宜人字吉
云,山阴人,安庆知府裕均之从女孙。她的学问虽不知如何,但道光六年定庵作《寒月
吟》,概念劳生,有偕隐之志。
    诗序称“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又有“示君读书法,君慧肯三思”,可见何氏也
是个志趣不凡,知书识字的妇女。她既然了解文墨,又以同籍关系,自然有资格,也有机会
和同时居住北京的浙籍妇女往还,而至于和太清往还了。定庵之《丁香花》诗写内眷与太清
的交谊,孟心史先生谓为不足怪,我极以为然。
    但太清与杭人内眷往返,不意竟被人猜其与龚定庵恋爱,身名皆大受厥累,这又谁能料
及的呢?太清被杭人之累可于骂陈云伯一诗见之,其诗题云:
    “钱塘陈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馆词钞》,中多绮语。更有碧城女弟
子十余人代为吹嘘。去秋曾寄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予因鄙其为人避而不
受。今见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原韵一律。此事殊属荒唐可
笔,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记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澡雪鸿?绮语永沈黑暗狱,庸夫空望上清宫!碧城行列羞添
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据冒氏考证,太清曾记女友许云林索汪允庄夫人题其听雪小像,允庄效花蕊宫词体为八
绝报之。允庄是许云林的表姊,而为陈云伯之子妇,则云伯虽托名题诗,太清也应当看许云
林、汪允庄的面子为他留点余地;况云伯此举无非钦慕太清才名,其事虽可哂,其情实可
恕,在受之者不过一笑置之,便可了事。今太清竟将陈云伯骂得一文不值。一则曰“鄙其为
人”,再则曰“人海从来鄙此公”,诮之为“庸夫”,咒其“永坠黑暗地狱”,大有恨入骨
髓之势。且诗中用“含沙”
    用“浮云蔽日”等舆,分量也太重。孟心史谓云伯与定庵同里,疑其与当时蜚语,有所
关合,故太清恶之如此,我以为大有道理。不过孟心史后来又说丁香花案之谣传起于冒鹤亭
校刻太清集之后。考冒氏刻集在宣统元年,孟氏将时代移后五六十年,且使冒氏独尸造谣之
罪,未免自相矛盾。我以为蜚语当时已有流传,一则《无著词》过于巧合,二则我们贵国人
大都是“造谣学校”高等毕业生,对于造谣一事,最称特长,而于闺阁隐事,尤津津乐道。
至于妇女尤其多话,喜欢谈论人家是非,太清之被诬,其原因是碧城女弟子,还是陈云伯?
我们不得而知,但观太清诗中之所云云,杭人之推波助澜,可以想见。定公与太清一则金闺
俊彦,一则皇族名姬,正如孟心史所谓“得纽为一谈,自足风靡一世”至其年岁之不合,事
迹之参差,他们就不暇问及了。太清《东海渔歌·踏莎行老境》“敢将沦谪怨灵修,虚名蚤
被文章误”,沦谪似指被迫出邸事(见后),“虚名蚤被文章误”,则分明说己之被谗,乃
由文名太高之故。(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蜚语的结果,顾太清是被迫出邸,龚定庵则相传被绘贝勒派人寻仇,定庵于是狼狈出
都,厥后暴卒丹阳县署,有人谓被仇家毒死。孟心史对此两点极力否认,他最有力的证据
是:
    (1)《无著词》选于壬午(道光二年,公元一八二二)刻于癸未(道光三年),则此
词之作必在壬午之前。要之作此者在道光初元,至十九年己亥出都,安有此等魔障,亘二十
年不败,而至己亥则一朝翻覆者?……又己亥为戊戌(道光十八年)之明年,贝勒已没,何
谓寻仇?定公此时年已四十八,太清亦已老而寡,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况定庵出都,有留别
诸同僚诗甚为从容,无仇家不利之说。其不肯再入国门,乃其清兴所至,难以常理论。
    (2)太清之出邸,不过载钧兄弟不睦,挟其太夫人为难,故出邸暂避,观其诗中“奉
堂上命”及“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诸语可知。但不久仍归邸,可以天游阁宴集诗为
证。
    孟心史先生数千言的考证其扼要点都有这里了。但细心评断,觉心史之说,仍不能据为
定论。
    关于第一点,《无著词》虽选于壬午,刻于癸未,但安知他们恋爱不在壬午之前?己亥
之后,太清、定庵俱已半老,固不能更谈“罗曼史”,但壬午之前,两人都正在火刺刺的青
年时代呀!魔障亘二十年而不败,一朝反覆,固无此理,但太素与太清爱情过笃,他生前无
人敢于揭破,他一死,此事始显露,亦事实上所常有。贝勒已没,固不能寻仇,但嗣子报
仇,亦人情之所许。但观太素(太清的丈夫绘贝勒之号)于道光十八年七月七日弃世,太清
以同年十月二十八日,即奉常上命,携子女出邸。龚定庵以翌年四月三日出都。各事蝉联而
下,风发云踊,不可制止,此中必有一同一动机为之主使。
    孟心史根据汤鹏《海秋诗后集》、《赠朱丹木》结句:“苦忆龚仪部,筵前赋白头。”
自注:“往时丹木入都,值定庵舍人,许其长官,赋归去来。”遂谓定庵出都是为了得罪上
司,愤而挂冠,并非为仇家所迫。但忤长官,尽可从容归去,何必弃其眷属坝从,以一车自
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仓仓皇皇,好像逃难一般?其杂诗“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
阍”,不是有人危害他,京师不能更居的口气吗?“我马玄黄盼日薰,关河不窘故将军”,
不是赶路出都,幸而路上未遇截留的口气吗?况定庵之祖龚匏伯,父霸斋官京师至定庵,三
世垂及百年,北京好像自己家乡,感情深厚,其《己亥杂诗》有:“进退雍容史上难,忽收
古泪出长安,百年綦辙低徊看,忽作空桑三日看”之句。其他则别西山,别翠微山亦均有
诗,对于京师,有不胜其系恋之意。可见定庵之出都,实有逼而然,并非得已。且《杂诗》
有“生还重喜酹金焦”之句。既曰生还,可见在都必曾遇大危险,幸而得脱。十月北上迎
眷,至任邱县,遣一仆入都,其子书来,乞稍稍北,乃进次于雄县,又请,又进,次固安
县。以后再也不敢进一步了。故《杂诗》有“渐近城南无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之句。孟
心史对于此等事实,仅以“乃其清兴所至,难以常理论”二语了之。殊不能使人心服。
    其暴辛于丹阳,固不敢即谓为仇家毒毙,但证以前后情事,蛛丝马迹,亦复隐约可寻。
定公是否死于正命,实属疑问。
    关于第二点,自太素死后,长子(正室妙华夫人所生)载钧袭固山贝子爵,太清即于丧
后三月奉姑命出居邸外。于养马营赁宅一区。出邸之时,情形很是颠沛,《天游阁诗集》四
卷有诗,序曰:
    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常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
外。无所栖迟,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已看凤翅凌风
去,剩有花光照眼来。(此宅中海棠最多)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太清乃太素爱妾,自从妙华夫人死后,太素即不续娶,九年之间,占尽专房之庞,俨然
同正室一般。载钧虽嫉视其弟,也不能于父亲骨肉未寒之际,对他素所钟爱崇敬的人,下此
毒辣无情的手段。甚至连生活费都不供给,区区一座栖身之所,也要太清自己典钗来买。若
非他对于太清抱有一种重大的怀疑,和由这怀疑中所生出来的嫌恶情感,决不至此。即云挟
祖母为难,但太清已生子女多人,在贝勒邸中地位亦已稳固,若载钧没有极重要的藉口,太
夫人也不会让她出去。况“亡肉奇冤”尤觉可怪,这个典故出于《前汉书·蒯通传》略谓
“里妇夜亡其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里母曰:
‘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罢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犬得肉,争斗相杀,请
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妇。”太清之用此典,明明说有不白之事,被姑所疑,而致被
逐。其曰“奇冤”,措词沉痛已极,如果寻常姑妇不和,用不着这两个字。
    孟心史说太清出邸后旋复归来,以侍奉姑病诸诗为证。太清出邸之第二年,太夫人抱
病,太清仍回邸侍奉,有《庚子十月七日先夫子服阕,因太夫人抱病未果亲往,仅遣载钊诣
南谷,痛成六绝句》第三首道:“九泉能否念慈亲?老病思儿信怆神。虽有诸孙终不及,承
欢难慰暮年人。”第四首道:
    “思量到此不胜悲,况是高堂病已危。二载忧心惟有泪,庞姑苦志有谁知?”太清姑媳
间感情,据诗观之似不甚坏。谓姑妇失和而出邸,我不能信。但载钧是长孙,况又袭爵,俨
然为一家的主人,他要和太清为难,太夫人也难左袒。太清“虽有诸孙终不及,承欢难慰暮
年人”,明指载钧不能承欢。大约载钧除了种种昏聩横暴的举动以外,还有压迫太清母子出
邸一事,为太夫人所不愿意的吧。
    心史据《天游阁宴集》诗谓“太清集名天游阁,系邸中一处”,当是太清燕息之所。集
中有“丙申(道光十六年,公元一八三六)夏至同夫子登天游阁”,可证其在邸内,决非后
来养马营赁宅中物。壬寅(道光二十二年,公元一八四二)又有《谷雨日同社诸友集天游阁
看海棠,庭中花为风吹损,只妙香室所藏二盆尚娇艳怡人,遂以为题,各赋七言四句》,时
在太素没后四年,宴集仍在邸中,合之前一年庚子诗所云太素服阕之日以太夫人病未诣南
谷,可知姑妇之间,猜嫌旋释,其服归邸中,不知在何时……”但心史考证,略有错误,太
清闻姑病危而归侍(或者其姑自唤她回)姑死之后,又被载钧驱出了。这里我得到两个证
据。太清诗词集中国现有的刻本均不完全(诗阙第五卷,词阙第二卷),日本铃木虎雄所见
内藤炳卿藏《天游阁集抄本》,诗词集各多三卷,遂作《天游阁集钞本》一文。现由中国公
学教授储皖峰先生译出,题曰《关于清代女词人顾太清》,载在《清华周刊》。其《东海渔
歌》五集《满江红》一词的词序说:“辛丑(道光二十年,公元一八四○)十一日为先姑断
七之期。前一日率载钊、载初恭诣殡宫致祭。月之九日,长子载钧由南谷遣骑谕守护官员及
厨役等,初十日不举火。予到时已近黄昏,深山中虽有村店,因时近新年,便饼饵亦无买
处。有守灵老仆妇熊姬不平,具菜羹粟饭以进食。呜呼,古人有云:‘周公与管蔡,恨不第
三间’,诚所谓也。遂填此阕,以纪其事。”考诗集,太夫人抱病在庚子十月(道光二○
年,公元一八四○年),辛丑(次年)十一日为其断七之期,则太夫人之抱病,差不多有一
个多月的光景,其死必在庚子年十一月间。断七后太清率子女致祭,载钧竟传谕守兵不供茶
饭,那么她回到邸中,如何度那种岁月呢?我想太夫人哀事一完之后,太清一定又率儿女回
到养马营赁宅中去了。
    至于天游阁的问题,铃木虎雄《天游阁钞本》有《惜秋华》一词的题目:原注“壬寅七
月廿一日,重睹邸中天游阁旧居有感”,其曰“重睹”,曰“有感”,是居住外间,有事入
邸,见旧居而生感慨的口气。谷雨在清明之后,若壬寅清明之后,太清已复归邸中,则七月
之诗,不应有“重睹”字样了。所以我说天游阁应当有两个:丙申年和太素同登,及壬寅七
月重睹的是邸中的天游阁;壬寅谷雨日赏海棠的是养马营赁宅中的天游阁——按诗集壬寅年
尚有《上巳访栋鄂武庄,留予小酌,遍游邸中园亭,且约初十日过予天游阁看海棠》一诗—
—中国文人习惯,每以所居亭轩楼馆,取为诗文集的题名,或自己的别号,己身迁徙,所居
亦随之迁徙,但所迁徙者为虚名而非实物。太清将邸中天游阁的名字,搬到她养马营赁宅,
大概也是这种办法。况养马营宅中海棠极多,典钗赁宅诗已有说明。又辛丑闰三月二日病中
忆钊儿有“庭中海棠花,灿熳开如锦,多病对残春,思儿难就寝!”此诗作时,太夫人已
死,可见太夫人死后,太清仍然出邸。又庚子年她的女友纫兰寄到《阖家共赋春生》诗数十
首,太清和以十章。
    第七首道:“何处春生早,春生小院中,柳才飘弱线,花已破条风。帘额停云腻,房栊
晓日融,鸟啼催梦醒,绿上海棠丛。”
    这是她自赋养马营宅中风景。辛丑年又有《筠邻主人见惠彤管茶瓯,并惜余春慢词一
阕。是日予他出,归来以此致谢》,诗中有“东风惹恨吹红雨,青鸟衔书降碧天;落尽海棠
春去也,绿杨庭院草竿竿”,所写园庭景物相类。又有《惜花词》:
    “海棠娇泣墙之东”亦壬寅年所作。可知她自太夫人死后并没回邸。
    太清之出邸,主动者为载钧,故太清恨载钧最甚,集中诋毁载钧之语无数。在载钧之压
迫太清出邸,寻仇龚定庵,无非为他父亲报仇,洗涤王家名誉污点,其用心亦未尝不可恕,
但太清本无与龚氏恋爱的一回事,他凭了一点风闻,便居然大作大为起来,太清屡诋其为昏
聩横暴,果然不能不说昏聩横暴了。
    我口口声声说太清被诬,却偏举了许多相反的证据,似乎不能维持我的主张了。但现在
我要举出正证了,这正证只有一条——倒溯上去的年月不合。
    孟心史说《无著词》选于壬午,刻于癸未,词之作当更在壬午之前,我前面已说过安知
他们的恋史不更在壬午之前呢?近人刘大白先生亦说“此词——指《红禅室词》之《瑶台第
一层》——决为龚氏三十一岁以前的作品。他那段恋史,是否发生于三十一岁以前,却须细
考,方得明白”——《旧诗新话》189页——如果定庵恋史发生于二十九岁或三十岁之
间,则顾太清那时为二十二三岁(太清生于清嘉庆四年,公元一七九九)那时他们发生恋爱
是可能的;因为男女年龄均当青春壮盛之际,情感热烈,思想浪漫,每因一时冲动,决定终
身命运。况他们两个又都是旷代难逢的天才,我们可以借用都兰博士(Dr.Duran
t)形容柏拉图遇着亚里士多德的话道:“天才与天才相遇,其和谐如炸药遇到火焰”,他
们爱情的爆发原无足怪。但据龚定庵的外祖父段玉裁先主《经韵楼文集·怀人馆词选序》:
    “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嘉庆壬寅(嘉庆七年,公元一八○二)其父由京师出守
新安,自珍见余于吴中,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夥,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
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其曰《怀人馆词》者三卷,其曰《红禅词》者又二卷,选意
造言,几于韩、李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此事东涂西抹者多,到此者
少也。自珍以弱冠能之,则其才之绝异,与其性情之沉逸,居可知矣……”
    嘉庆壬申,龚定庵为二十一岁,是年三月,他父亲霸斋先生简放徽州知府,定庵侍行。
四月从母亲段恭人归宁吴中,旋就婚于吴。他生于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五日。嘉庆十七年三
月出都,实际尚不到二十岁。而顾太清生于嘉庆四年正月五日,到嘉庆十七年三月之前,虽
云十四岁,而实际不过十三岁。二十岁男子固可恋爱,十三龄女孩谈此事恐怕太早吧。
    况定庵示词集于其外祖父时已裒然成帙,则必须两三年光阴方可写成。其《桂殿秋》一
词自序为庚午年六月所作之梦,是年定庵仅十九岁,(实是十八岁)而太清则不过十一岁
半,况据龚氏词,十九岁时与恋人相会时,恋史已有五年(见后),时定庵十六,而太清那
时还是六岁的小孩。十三岁女孩同人恋爱已嫌太早,六岁女孩而能同人恋爱,岂非“人妖”
么?
    太清与太素同年,太清十二岁时,太素亦不过十一二岁,十一二岁的女子或能嫁,而十
一二岁的男子决不能娶。即曰太清自幼生长邸中,其与太素的关系如《红楼梦》袭人、晴雯
之于贾宝玉,但《无著词》中恋爱对象,为贵家少女,未言其为婢妾之流。况据太清癸巳
(道光十三年,公元一八三二)《夫子清明日双桥新寓原韵》诗道:“萧寺垂杨岸,明河第
几湾,去年今日事,二十五年间(自注:余二十五年前侍先大人曾游此寺)……。”太清作
此诗时年三十五岁,由癸巳倒溯二十五年太清正十岁。十岁的时候她还在母家,十一二岁时
不见得便入绘贝勒府。况据孟心史的考证,太清之父,亦为仕宦之流,更不见得便将女儿卖
作人家奴婢。
    好了好了,这一条证据,可以救得顾太清了。那怕他有千百条反证,四面围拢压迫,把
人挤入永不能自白的疑狱,这一条证据,足以打倒他们而有余了。这好像一道光明,射破千
年黑暗,这好像犹太商人歇洛克在公堂上磨刀霍霍,要割安东尼的胸头肉,旁观者望绝心
死,但鲍梯霞只说一句话,情势便立即改变。我们要想证集中说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改
它不动。我们即想为满足我们的雅兴起见,证实这段趣味深长的艺术恋史,其奈那位铁面无
私的时间老人不允许何?
    此外还有几个小小证据,也可以杜塞主张龚、顾恋爱者之口,我们不妨将它举列出来。
    第一,或谓定庵与太清发生恋爱,是因定庵职务上与太清丈夫有联带关系。太素曾管宗
学,而定公又曾为宗人府主事,定公为其僚属,故得为入幕之宾,由此而得到与太清恋爱的
机会。《孽海花》即作此说。但太素管理宗学在丙戌年(道光六年),道光十年,管理御书
处及武英殿修书处,是年冬授正白旗汉都统。至道光十五年,他已罢官家居,享闲散之福去
了。而考定公年谱,他之擢宗人府主事在乙未岁(道光十五年),那年绘贝勒早已不在宗人
府了。
    第二,假使太清的丈夫绘贝勒是个臃肿龙钟,尸居余气的老头子,或是个目不识丁,俗
不可耐的纨扒儿,太清以丰才貌美,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则或不免有“燕婉之求,得此戚
施”之感,而有与别人发生恋爱关系的可能。但事实告诉我们,太素与太清同年,而且也是
十分爱好文学的人。与太清唱酬相得。集中提及太清必大称扬一番,对于她真可谓极敬爱之
能事。太清对于丈夫爱情,亦非常专且笃,丈夫号太素,她即自号太清;丈夫别号幻园居
士,她即自号云槎外史(此见铃木虎郎所见《东海渔歌》所署名);丈夫全集名《明善堂
集》,她的全集即号《天游阁集》;丈夫词集名《南谷樵唱》,她的词集即名《东海渔
歌》。伉俪之爱外,又加上文学的同情,其家庭幸福,美满达于极点,太清又何必更有外
慕?
    第三,太清虽是个才调卓绝的女子,而从她的作品上看来,性格却是很方正的,而且还
是个礼教观念很深的女性。集中虽有几句艳体诗,自己早标明“戏拟”。关于她爱人——她
的丈夫——方面的作品,端庄亦较流丽为多,无论如何太清实说不上是个风流人物。说她有
同别人恋爱的事,实是冤枉了她。况周颐《东海渔歌序》谓“末世言妖竞作,深文周内,宇
内几无完人。太清之才之美,不得免于微云之滓,变乱黑白,流为丹青,虽在方闻之士,或
亦乐其新艳,不加察而扬其波,亦或援据事实,钩考岁月,作为论说为之申辨者,余则谓言
为心声,读太清词可决定太清之为人,无庸断断置辨也。”此语可谓实获我心,我这篇文
字,其实可谓是多做的了。
    关于顾太清的话,我暂时没有得说了,关于龚定庵的话却不得不更为一提。龚氏与太清
既绝无恋爱的事实,那么《无著词》究何所指呢?我再三研究,姑下一个假设,《无著词》
的内容可分为真假两方面说。
    真的方面:是定庵少年时真的和一个别的女子有一段恋爱史。《无著词》初名《红禅
词》,见定庵《无著词》自跋,及段玉裁《怀人馆词序》。但它更早的名字为《红禅室
词》。近人刘大白先生《旧诗新话》第二十七则谓于民国元年,经绍兴一个王姓书贾手上,
得到一本抄本定庵《红禅室词》。卷首有今流行本所作的定庵自题三绝句,又每卷首叶之第
二行,都有“碧天怨史龚自珍倚声”九字。而“碧天怨史”,后又用淡笔涂去。刘先生认为
这个抄本,是定庵使人代录的初稿,它的证据,一则卷首三诗是定庵笔路,决非假托;二则
他人未必会涂去他的别号,涂痕必是他的亲笔。刘氏细检各词:计见于《无著词选》者三十
六首;见于《小奢摩词选》的三首;见于《怀人馆词选》的四首;为定庵全集各种词选中所
无的三十二首。又,《无著词》中所有,而为此本所无的九首。我去夏想考证顾、龚恋爱的
事件,渴想得刘先生抄本一为参考,曾托储皖峰先生转求胡适之先生向刘先生奉借,胡先生
已答应我了,但刘先生那时恰不在上海,故未借着,至今怅怅。刘先生抄本中有定庵所作
《某王孙小传》一篇文字,与今通行本有简复之不同。其著墨之哀感顽艳,有如汉晋小说
(见《旧诗新话》四十九则)。其中说“某王孙,镶黄旗人,年十六,未议昏”。“中表某
氏,正黄旗二甲喇贵家,有女年十五。”
    通行本传后言:“此为嘉庆丙寅、丁卯间事(公元一八○六年至一八○七),越辛未
(公元一八一一)序之如此”。丙寅丁卯间,定庵正十五六岁,定庵《无著词》言庚午(公
元一八一○)十九岁时至光明殿与情人相会,则他们恋爱的时间,约有五年之久。传中女郎
“工填词,多哀怨语,险丽奇谲语,惝芭迷离语;又多奇梦,若在瑶池阆苑中,殆非人间人
也”,则又与《无著词》中贵家少女能填词相合。王孙遘家难,女家遂瞧不起他,求婚拒不
与,两家儿女皆病。后来女郎之婢杏儿授意王孙,引入女之卧室,那一段文字写得极其哀艳
动人。
    尚有一段云:“一日王孙乘间至。杏儿去:‘王孙来耶?’褰帘导之入,遥揭软红帐,
立于床前。女方睡,张目见王孙,薄怒,召杏诘之。杏托不知。王孙云:‘无他,来相诀
耳!’因执手泣。”《无著词·丑奴儿令》:“鸾笺偷写伊名字,琴语依稀,筝语依稀,花
影无媒忽进帏。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南歌子》:
“香雾漫空湿,珠帘暗地横,云围月拥见卿卿,受尽轻怜痛惜不分明。红泪弹前恨,心香警
旧盟,瑶华密帐絮三生,怊怅五更风急断魂惊!”此二阕所写情事,亦恍惚与传相同。提到
灯火帘帏字,《无著词》颇不缺少。《浪淘沙·写梦》:“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洞
仙歌》:“正文窗四扇,缥渺华空,晶艳艳玉女明灯一笑”。《梦行云》:“晓帏怯春冷,
重帘下,眠未醒”,情景均甚相类。该女郎似为贵族出身之旗女,所以词中屡以瑶姬、玉人
等字影射。
    龚定庵十一岁从父入都(见《年谱》),何以于十五六岁时竟与旗女发生恋爱,实不可
解。但定庵确有爱恋满州女性的心理倾向。这可于他作品中看出。定庵是个奇绝的天才,他
不但文学上造就于二千年文学界独树一帜,其赏鉴美人的眼光也与众不同。定庵同时代的人
对于女性以纤弱为美,崇拜金莲尤为狂热。但定庵独不然,他心目中美人以康健完全为标
准。这标准只是满州女子具有之。《己亥杂诗》之《爸词》形容袁浦某名妓云:“玉树坚牢
不病身,耻为娇喘与轻颦,天花岂用铃幡护?活色生香五百春”。某名妓虽非满人,但非工
愁善病的中国普通女性可比,故定庵特别赏识她。他极反对女人缠足,《己亥杂诗》之《偶
感》云:“姬姜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锐屣,侯王宗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因此
他对于天足女子便特具好感。如《婆罗行谣》:“婆罗门,来西胡,勇不如宗喀巴,智不如
耶苏。绣衣花帽,白若鹄凫。娶妻幸得阴山种,五颜大脚其仙乎!……”《菩萨坟》系咏辽
圣宗第见之十女之墓中有句云:“大脚鸾文白,明妆豹尾车”。他于天足如此津津乐道,其
识见之突过时代,只有袁子才差可比拟,这或者是他少年时代与旗女恋爱所遗留的影响吧?
况刘大白先生所得龚氏《红禅室词》抄本,卷首龚氏自题三绝句,有“随将阅历写成吟”之
语,既曰阅历,则这段恋史确系事实了。
    假的方面,则《无著词》全部都是他捏造出来的恋爱史。
    礼教森严的时代,文人想尝艺术恋爱的意味而不可得,则托之于梦寐,托之于游戏笔
墨,甚至假造恋爱对象或理想中的女性,如史震林《西青散记》之伪造《贺双卿》。胡适之
先生称之为“文人的宗教”,可谓谑而近理。定庵《无著词》中的少女,恐怕也是他宗教的
幻象,使奥国弗洛伊德来将他的心理分析一番,或者要说这是变态的性欲作用了。
    若非捏造恋史,则或者是定庵象征的笔法。定庵以《写神思铭》一篇冠其全集。有署名
公勋者评云:“《文心雕龙·神思篇》极论文章之奥。定公为此铭冠集之首,犹太史公之自
叙也……”(扶轮社精刊本)全铭文理奇奥,难以寻绎。其中有曰“熨而不舍,袭予其凉,
咽而复存,媚予其长。戒神毋梦,神乃自动。黯黯长空,楼疏万重。楼中有灯,有人亭亭,
未通一言,化为春星。其境不测,其神习焉,峨峨云玉,清清水仙。我铭代弦,希声不传,
千春万年。”
    所谓楼台,所谓灯火,均与《无著词》恋史可以互相印证。所谓春星则《秋心》第三
首:“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某水某山迷
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诗中缥渺恍惚,不可捉摸的情人,同写《神思铭》中的似乎同一性质。至于水仙,则于
定庵一生的关系更为密切,他十三岁时,建德宋先生命作《水仙华赋》,后尚保存集中,为
少作之首。《无著词》的美人居于水畔。丙戌又有《梦中述愿作》云:“湖西一曲坠明柏,
猎猎纱裙荷叶香,乞貌风鬟陪我坐,他生来作水仙王。”此时他已四十余岁,尚念念不忘水
仙,实不解其何意。又《无著词·木兰花慢》:“故人碧空有约,待归来天上理天琴”。自
注:“予梦中受词一卷读之,一人告余曰:‘此天琴谱也。’”我们初疑是指恋人所作词,
因为《无著词》全部都纪恋史,不能另指别事的。但他文集补编又有《天琴》颂,所谓“余
鼓斯舞斯,黄斯玄斯,哲斯文斯,万灵其彻闻斯”,又不指恋爱了。难道这都是他的象征自
己文思的笔法吗?中国文人素富于象征思想,所谓美人芳草,以比忠贞,恶鸟怪兽,以比小
人,自从屈原开端,后来模拟者不乏其人。不过均以“人”为对象,以“物”为对象者尚少
所闻,其以无形质之“心灵”为对象者,则更可说没有,定庵居然独创此例,可谓奇人做的
奇事了。
    或者有人说以文字象征心灵亦无不可,以女子为象征,造出这许多故事,则不但可笑,
亦为中国前此文士所未有,定庵虽好奇,亦未必至是。不知这事在别人做不出,在定庵却做
得出。他本是个极诡僻的文人,思想行事与普通人都不同,有时他竟会不惜娇揉造作,斫伤
自然的性情,以求符合他那诡僻条件。他的为人是充满神秘性的,《奴史问答》,借仆役与
书记谈话,描写自己,便可为证。那仆人自述从主人一纪有余,而他又是能算天九,算地
九,聪明伶俐无比的,却还摸不着主人的行藏。定庵在此,竟活画出一个奇奇怪怪,不可了
解的自己的小影。又《能令公少年行》云:“名惊四海如游龙,攫百不定光影同”,他以行
藏诡秘,沾沾自喜,于是可见,他的文章的神秘性更为丰富了。他的文,他的诗,他的词无
不深奥隐晦,难读难懂。但这也费了极大的代价来的。他平生著述甚富,诗亦极多,古今体
编年诗自十五岁时始。《己亥杂诗》自注云:“编年始嘉庆丙寅终道光戊戌,勒成二十七
卷”。但今所传者,止有《破戒草》二卷,《己亥杂诗》一卷,不足二十分之一,少壮之作
荡无一存,人或谓其失传,我则疑其自毁。但观《己亥杂诗》:“华年心力九分殚,泪渍摆
鱼死不甘;此事千秋无我分,毅然一炬为归安!”自注:“抱功令文二千篇见归安姚先生学
佰。先生初奖借之,忽正色曰:
    ‘我文著墨不著笔,汝文墨笔兼用。’乃自烧功令文”。所谓功令文,即科举时代弋取
功名之八股,定庵居然做了二千篇,且听姚先生一言,又付之一炬,其志之坚,力之毅,实
属可惊可羡。至其编年诗二十七卷者,大约也遭了功令文一样命运。
    其《纸冢铭》云:“龚子瘗其所弃之言三千七百九十一纸,既筑山以封之,并为元石之
辞曰:‘一言一魂气上纵,大光下泣万星动。心界续续内无空,百朔望血勿汝恸。埋汝恃汝
积者众,李氏云‘当其无,有车之用’”。这纸冢中所埋者或者有其少作之诗歌。我们须知
道文学有“大家”与“名家”之别,大家无体不包,局面广大,而名家局面总比较小。这不
是他故意要小,实有不能不小的苦衷,因为他造意立言,要自成一家,局面大了,格调不能
不杂,格调杂了,便不能精粹了。
    所以大家有时反不能表现其作品的特色,而名家能之。定庵能割爱,故其作品能造成中
国文学界特异的作风,不但得大名于嘉、道时代,且风靡咸、同之际,著名诗人谭嗣同,差
不多完全拟仿他,黄遵宪、康有为也受了他不少的影响。梁启超办《新民丛报》,其时诗人
所作,莫不具定庵诗格。余波所及,还成了苏曼殊一派的情诗,其势力可谓大极!但焚埋已
成作品以求显作品之奇特,求之古人中亦绝无仅有,这就是我所批评他的“不惜矫揉造作,
斫伤自然性情,以求符合他那诡僻条件”的说法了。他之不惜捏造恋史,以为其文学之象
征,又何足怪呢?
    最后,我们更不妨说句神经过敏的话,他对于顾太清也许有存心影射的行为。不过并非
《无著词》而为《纪游》等作。考太清《天游阁诗集》编年始于道光丙戌。丙戌之前,才名
谅已稍起,其作品必已不少传播都人士口中,欣羡她的想不乏其人,定庵内眷既与往还,闻
妻述太清才貌,于中安能无动?《无著词》既偶然与她巧合,索性再做几首《纪游》诗来影
射顾太清一下,岂不更妙。《纪游》后首:“归途又城盃,朱门叩还入,抽出三四华,敬报
春消息。”又《有所思》:“终古天西月,亭亭怅望谁!”考定庵三十岁居城南道观。据
《张青雕文集序》知为圆通观。圆通观本是庙宇,在宣武门外丞相胡同下之南横街。以地势
按之,宣武门内之太平湖恰在它之西北。丙戌年,他三十五岁,若他仍居圆通观,则此城盃
之“朱门”,及“天西”字样,不能说毫无所指。况《梦中述愿作》,又有“湖西一曲坠明
柏”之语呢?
    在定庵之为此,或者想借此引起读者的疑心,朋友的注意,增加自己行藏上神秘的气
氛,以为得意。这本是他一种文学的策略。想不到朋友们误以为真,纷纷传扬,竟传入那糊
涂昏乱的绘贝勒儿子耳中。于是初则寻仇,使其不得不狼狈南下,还饶他不过,使人暗杀,
俾其不得寿终止寝;这又恐非那个狡狯好事的文人,初意所能料及的吧?
    文字以真美善三大条件为依归,定庵的这些文字,无论象征神思也好,影射与顾太清恋
爱也好,终不免一伪字,何况坏人名节,以完成一己之神奇,我觉得他无甚可取。王国维先
生《人间词话》: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
责其深险,此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
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蒲无行,跃然纸墨
间,又何必考厥平生,而后知其邪僻哉?”
    五氏若知道定庵诬蔑顾太清之事,更不知作何感想?原载武汉大学《文哲季刊》一九三
一年第一卷第三、第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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