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闺房踏入学校            
  



    在本章里,我们要把本书主角杜醒秋小姐介绍一下。一个人的思想见解,都有他的渊
源,脱不了“时代”“环境”的支配。你说某人富于革命精神,对旧的一切都以“叛徒”,
对新的一切都以“斗士”的姿态出现;某人既不能站在时代的尖端,又不甘拉住时代的尾
巴,结果新旧都不彻底,成为人们所嘲笑的“半吊子新学家”,要知道这都与他们过去所处
的家庭社会大有关系。中国文化比欧美先进国家,落后何止一个世纪,戊戌维新及五四运动
那二十几年里面,才算走上真正蜕变的阶段。蜕变的时代总是痛苦的,诞生于这蜕变阶段的
中国人,生来也要比以前以后时代的人,多受痛苦。他们以亲身经历旧制度的迫害之故,憎
恨之念较为坚强;但他们以薰陶旧文化空气较久之故,立身行事,却也自有准绳,不像后来
那些自命新时代的青年,任意所之,毫无检束,甚至不惜牺牲他人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欲
望。因此那个蜕变时代的人不免都带着点悲剧性。本书主角杜醒秋也因出世时间较早之故,
天然成为这种悲剧性的人物典型之一。我们若以现代眼光来看醒秋以后一切的作为,或将觉
得她未免太矛盾,太不可理解,不过若把她的时代环境研究一下,则又将觉得颇为自然,没
有什么好笑的了。
    醒秋幼时,姊妹共有三人,长姊秀夏(旧家庭谓女孩儿名字不该带个春字,所以长姊虽
是母亲第一个女儿,而以其出生的季节命名为夏),堂妹眠冬,都在祖母跟前。祖母便教她
们来学习那时女孩儿们的正当功课——刺绣。这种课程也算是由浅入深,按步而进的。先以
粗布一方教女孩用彩色线,顺着布的经纬挑出种种图案,像后来之绣“十字布”,这叫“挑
花”。挑过十几方布以后,手指练得熟了,则把那“壁壳”剪作圆形,作成底子,外蒙绸
缎,在上面刺绣,这叫做绣“小粉扑儿”或“小油拓儿”。这种东西,一个女孩儿应该绣上
五六十个或百十个。绣毕,镶上边,安上里,积蓄着作为她长大出嫁时嫁奁之一。第二步便
是绣扇袋、眼镜套、表袋、荷包等类,以备新婚之日,拿出来赠送夫家宗族里的长辈,作为
见面礼。
    这是大姊的功课,醒秋和从妹年纪都还太幼,没有这些绸缎来给她们糟蹋,祖母便打发
她们去拆破衣和破袜。这些东西从前曾把她母亲的十个指头弄得厚茧重重,现在又要她的下
一代粉嫩的小手,来受这种磨折。
    其实她从妹作工不过是做做样子,她是那害痨病死亡的二婶所遗下的唯一女儿,祖母虽
不爱女孩,因她自幼失母,倒相当宠爱,她家庭地位在醒秋姊妹之上。
    醒秋开始时还肯用心拆,不多时便被她发现了一个取巧的方法。她用剪刀顺着衣缝剪
开,再将那条衣缝剪下,一件旧衣,从前她姊妹要拆一天,醒秋一点钟不到,便拆成功了。
这事给祖母知道,大为着恼,告诉了醒秋的母亲,给了醒秋一顿责骂。其实衣服缝合处,所
占布料不过一二分,又是破烂的,省出来又有多大益处。但祖母却说一条缝省出一二分,一
件衣服足足可以省出半尺,决不可付之浪费,仍要孙女儿们一剪不苟地细细拆开。醒秋又想
出办法,对于衣服上的所谓“鳝鱼脊骨”的缝,剪开便将那条缝藏过,对于所谓“贴边”那
本比较易拆,所省衣料也较多,她才肯用剪拆开。对于破袜底,她没法取巧,拆得烦躁了,
她便用力乱撕,常把一只袜子撕得稀烂,没法用来“褙壁壳”,这样,她的精皮肤,便免不
了要挨一顿打了。“节俭”是美德,为此叫人耗精力于无用之地,那便是一种虐待行为。教
儿童耐劳吃苦,细心作事,也是必要的训练,但不可超过儿童的体力及意志的负荷,尤不可
以过份吝啬之道行之,否则必然引起儿童的反感,终生忘不了那恶劣的印象。
    祖母也教导醒秋替她捶背脊,捻脊筋。醒秋的拳头,只是紧一阵,缓一阵,没有一定的
节奏;重一下,轻一下,用力也不平均。叫她捻脊筋,她小,气力不足,捻不起,便用爪乱
抓,几乎把祖母的背皮抓破,痛得她往往从睡梦中叫醒。她一翻身坐起,叱道:“野丫头,
你就是这末无心做事,快给我滚开,喊你的姊姊来吧!”醒秋便如获皇恩大赦般退下,让姊
姊丢了手中正在刺绣着的活计,来做她的替罪羔羊。镊燕窝,醒秋也不行,她从没有一回镊
得干净。洗银耳,她会让水把细屑冲失许多。祖母说她心太粗,不配当这些细差使,打发她
去倒痰盂,扫地,当传达,跑到外面去喊人。当时阃内阃外,分别极严,比醒秋大四五岁的
姊姊,已失却到“上房”范围以外的资格,她却还可以自由行动。祖母喊醒秋“野丫头”,
诚然有理。这孩子幼小时,天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张圆圆的苹果小脸,十分逗人喜爱。
但,天性却颇顽劣,好动,没有一刻静止的时候。喜的是抡刀舞棒,扳弓射箭,混在男孩子
淘里,不但上房关她不住,整个县署也不够她的回旋。她常和几个年龄相若的叔父及哥弟们
跑到十几里的郊外去,掏蟋蟀,放风筝、钓鱼、捕鸟,凡男孩所爱的事,她无一不爱,男孩
所干的事,她也无一不会干。
    她能削竹为小弓,修竹枝为小箭。腰佩小木刀,手执弓矢,跑进跑出,人家恭维她是花
木兰,便觉扬扬得意。她常幻想自己真有一日:身穿锁子黄金甲,手挺丈八长矛,跨着高头
大马,纵横敌阵,杀人如狂风之扫落叶,那才威风。儿童都是小野蛮,男孩天然具有尚武精
神,醒秋这么好武,足见她幼时是如何的富于男性。
    因她像个男孩,所以又有点楞头楞脑,不像她妹子,那个失母孤雏之神经质,动不动便
大哭大闹起来。她却是整天笑嘻嘻地,祖母骂她,她不知惧怕,家中使女佣妇欺侮她,她不
知气恼,所以大家说她是只“木瓜”。“野丫头”、“木瓜孩子”,这是醒秋幼时的诨名,
也是她很切合的徽号。那时她母亲已被在山东河工上当差的父亲接去了,祖母再也不能怂恿
母亲打她,由她同一群男孩,成天玩得昏天黑地。
    醒秋自六岁开始,也曾在家塾读过一二年的书。那个时代,本来不主张女孩儿读书的,
女子读了书,又不能去考举人进士,读之何用?何况还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句古训的作
梗?不过因祖父在外做官,衙署里常有些穷本家来投奔,名曰“官亲”,若有相当位置能安
插便安插了,否则让他们住在署中吃口白饭。那时官亲里恰有一位老先生,论行辈醒秋姊妹
要尊他为伯祖,年已六十余岁,从前也算进过学,中过一名秀才,但学问则十分浅陋,读起
书来,满口都是别字。祖父一时未知他的底细,因其年老,请他每日进上房来教醒秋姊妹三
人的书。
    她们所读的书无非是三字经、千字文,后来读女四书、幼学琼林。那伯祖有痰火病,时
常请假,醒秋姊妹在这一暴十寒的教育环境下,读了将近两年的书,夹生带熟,认识了千把
字,书中意义则半点不能了解。试问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凭什么会懂得“人之初,性本善”
的哲理?又凭什么能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境界呢?
    那时私塾读书是不作兴讲的,在新学风气扇扬下,父亲要求那位伯祖教书时也带点讲
解。伯祖只肯讲给大姊听,醒秋和眠冬,在讲书时,各伏在自己小桌上写字。但醒秋偏是那
末刁钻古怪,伯祖替她大姊讲书,她一面伏在桌上写字,一面竖起耳朵听。放学后,便去翻
开那本才讲过的书,把耳朵听来的白话,按上书中之乎也者的文理,居然十得八九。有时先
生叫大姊覆讲,大姊讲不出,她坐在自己位子上接了下去,先生喊她到跟前,拿书叫她讲,
她逐字逐句都讲出了。先生往往瞪着大眼望着她,正不知这个小女孩凭什么法术,居然无师
自通地懂得这许多文理。
    那位伯祖毕竟因老病辞职回乡而去,醒秋姊妹又失学了。
    醒秋既然不能多替祖母服务,她当然比较闲,当她在外面玩厌的时候,便利用她在家塾
里认识的千把字,从叔父诸兄那里借小说看,开始困难,以后也便懂了。认不得的字,写在
一张纸上,或跑到外书房请教诸兄,或等叔父进入上房时问。这样,醒秋认得的字更多了。
小说由征东、扫北、看到西游、封神、三国、水浒,慢慢地能读典雅的文言如聊斋志异,阅
微草堂笔记及其他裨史杂记之类了。
    叔父和哥哥们到上海进新式学校,每年寒暑假回家总要带上几网篮的学校教科书和流行
杂志之类。英语算术之类,对于醒秋无异是“天书”,她绝不敢去动,其他则她都要抓擒到
手,读个通篇。她在中国历史上获知“春秋”、“战国”、“唐”、“宋”、“明”、
“清”朝代的名字;也获知“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功业的梗
概。由外国历史,她知道拿破仑怎样征服欧洲,哥伦布怎样发现新大陆,法国大革命和美国
南北战争又是怎样的景况。在地理里,她知道地球上有所谓五大洲,中国居于亚细亚洲,喜
马拉雅山是世界高峰,红海黑海是在大地哪个角落。她从这些教科书里获得一些基本知识,
再去阅读那些杂志里有关这类知识的论文,了解比较容易,兴趣更觉浓郁起来。对于那类读
物中的话,她虽然不能完全懂得,至少她能得其大概。
    这时候,她的大姊秀夏所绣的“粉扑”、“油拓”已叠得尺许厚,“扇袋”、“钱
囊”、“扇套”、“眼镜套”也足足填满一包袱。从妹眠冬,“挑花布”早已卒业,也改学
刺绣了。醒秋却半点女红不会。不过她所说的话,姊妹都听成了《山海经》,瞠目不解。什
么地球是圆的,绕着太阳旋转,体积比太阳小得多,这岂不和“天圆地方”之说大相乖戾?
什么皇帝不好,百姓可以起来革命,甚至可以把皇帝送上断头台,像法兰西人对付路易十六
一样,这岂不是大逆不道的话?但叔父诸兄对她则颇为惊服,说她没有进过一天学校,为什
么有时反比他们知道的书多。原来他们是循序而进,而醒秋则是躐等的。他们要读一学期的
书,醒秋几天便读完了。不过他们有教员在讲堂上口讲指画,细加分析,有充分的补充材
料,醒秋则生吞活剥仅知皮毛;并且观念也不能连贯。说句老实话,她那时的知识程度,决
不会超过今日一个高小学生,不过在她姊妹群中,算得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而已。
    民国初年,祖父困居上海之际,新式学校到处都是,满街走着白褂青裙的女学生,醒秋
虽然十分歆羡,但她从来没向祖父和父亲请求入学读书,连请求的念头都没有起过。现代安
居地球上的人类,尚有飞到别的星球上开拓世界的野心,当时旧式闺秀决不敢作闺房之外活
动的梦想。
    既不能拈针引线,在上海那弄堂式屋里,长日悠悠,作些什么事呢?她只是读书,读
书,第三个还是读书。那时家中经济虽极困难,诸叔诸兄仍在上海继续他们的学业,醒秋精
神粮糈,自然也不愁缺乏。他们由中学升入高级学校,醒秋的知识程度也步步提高。中国旧
书,她读过一些《史记》、《汉书》的选本,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的梗概。对历代
名家的专集,也都涉猎一些。流行书籍,则她也读过梁任公《饮冰室全集》,严又陵译的
《天演论》、《法意》。她最欢喜的是林琴南翻译的小说,如《迦茵小传》、《红礁画桨
录》、《火山报仇录》、《劫后英雄传》、《十字军英雄记》。这类小说写儿女则哀感顽
艳,沁人心脾,写英雄则忠勇奋发,兴顽立懦。醒秋也读过不少中国旧式描写男女爱情的小
说,觉得除了那原始性的兽欲,更无其他,而当时上海滩文人所写的一些爱情小说,她也颇
有反感,只有在这些欧美式的罗曼史里,她能够觉察出一种高尚优美的情操,可以净化人的
心灵,每为之低徊咏叹不已——这对于她以后处理爱情的态度,不能说没有关系。对于欧洲
中古世纪的骑士精神,她所受的启示也不浅。她觉得欧洲骑士的侠义和中国江湖好汉的侠
义,实有绝大的距离。前者为了一种最高原则,而慨然献出他们的生命;而后者则无非是大
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匪徒式的享受;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私人报仇的痛快。这不是鼓吹
盗贼主义么?《红楼梦》里那个只爱向女孩子献殷勤的宝哥哥,她也不甚欢喜。一个男人整
天在脂粉阵中,裙钗队里鬼混,还成个什么男人?她所爱的男性,是要有着堂堂丈夫气概,
和充分男性尊严的。
    那末,她这时已懂得所谓男女之爱了么?她在学问知识上是个早熟的人,在男女之爱上
却永远比普通人为晚,况且她那时的年龄其实还是太小,她那时还只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
姑娘哪!不过梳辫姑娘,对于爱情,也并不是毫无了解,并且有她自己的看法。如前文所
述,醒秋是个富于尚武精神的人,她每每幻想,自己不嫁则已,嫁则一定要嫁个将军。她幻
想里的将军并不是民国初年头戴鹭羽冠,腰悬指挥刀一类的,却是那身穿锁子黄金甲,手挺
丈八长矛,跨着高头大马,出入万马千军,打击敌人如狂风之扫落叶一类的。她尤爱的是中
世纪欧洲武士。她同林译《劫后英雄传》里的埃梵诃,《十字军英雄记》里的卧豹将军,的
确天真地作过一段时期的精神恋爱,也可说是单面恋爱。
    民国三年春间,祖父因在上海已支持不下,只有携家回到故乡,住老屋,啃预置的几十
亩薄田。父亲在省城谋得一个差事,他这一房便在省城住。这时醒秋的姊妹秀夏已是出嫁,
由于思想比较开明的二叔的劝说,父亲让他女儿醒秋,二叔让他女儿眠冬,进了省城一个基
督教办的女子小学,这是醒秋由旧式闺房踏入新式学校的开始。为了教会学校习气太坏,只
进了一学期便退出。祖母在乡下带信出来,要醒秋母亲回去替她当家,醒秋和眠冬也就回到
乡下。这故乡便是本书第一章所谓“岭下”的那个乡村。
    在家乡住了一年,听见省城女子初级师范恢复,登报招生。醒秋已尝了一点学校生活的
滋味,死活要去升学。乡下风气闭塞,听说女孩子们要出外读书,视为奇事,谈论起来,总
杂以讥笑与轻视的口气。以下的问答,便是一例。“喂,听见没有?崇善堂(乡下大户每以
堂名,譬如‘宝善’、‘耕读’之类。醒秋这一家堂名则为此二字)的二小姐和三小姐要到
省城读书去了。”
    “听见了。外面女学堂专讲自由,也许她们会自己找个姑爷,倒省了家中长辈许多事
哩。这是很可恭喜的。”
    其实祖父住在上海的时候,已由同乡做媒,把醒秋许字给一家原籍江西在沪经商姓庄的
人家了。乡下人也并非不知道,不过他们对于新式学校素抱恶感,以为女孩子进学校并不为
求学,却为自己找姑爷。醒秋的祖母因自己是一家之主,对于幼辈的事,她都要干涉,何况
婚姻大事与旧家庭名誉有关,她又向来不赞成女孩子念书,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反对更烈。
母亲常抱憾自己未曾读书,不识几个字,听见她大儿子极赞醒秋的资质聪慧,国学已有相当
基础,也想她进学校去深造一下。况女儿曾在省城进过半年小学,并没有出过什么岔子,现
在又何必对她不放心呢?不过祖母的话她不敢不从,乡党的非议,她不能不注意,遂不肯送
醒秋姊妹去省城应考。
    眠冬对读书本无兴趣,去不成也就罢了。只有醒秋愈受压抑,求学之心愈加热烈。她哭
泣,她背地里和母亲吵闹,到后来竟弄到如醉如痴,饭不吃,觉也不睡的地步。故乡有地名
“水口”,合抱的老树,蔽日遮天,中间有一道其深丈余的塘水。醒秋平日最喜独自来此徘
徊,打发每个幽寂的黄昏,并觅取诗的灵感——这时她已能作出相当好的诗了——她的心境
是十分和平宁静的。但现在的她可不同了。她眼射异光,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得令人生怕,
以急促的步调,沿塘岸转来转去。无疑的这少女的心灵现在正被一种重大的痛苦噬啮着,楚
毒到使她要发狂,又像被一股烈焰燃烧着,要把她彻头彻尾,烧到白热化。她来这塘边做行
吟泽畔的三闾大夫,已有几天了。
    她为什么这么样?原来她要争取升学的机会。为什么叔父兄弟们可以入校读书,她独不
能呢?为什么上海那些白褂青裙,挟着书包,满街行走的女学生,她不能学样呢?要说她这
时候已完全觉悟女性也是一个人,读书的利权,应该与男人平等,则也未必。她虽也读过不
少当代人所倡男女平权的理论,只因自己家庭压力过大,这些话对她并不能发生若何影响;
要说她对于自己学成名就以后景况,已在脑海里构成了一幅美丽的蓝图,那亦不尽然,她那
幼稚简单的头脑也并不能想得那么远。她奋斗的目标是单纯的,是盲动式的,只为“要求上
进”的一念所驱策罢了。这“要求上进”的志愿,据醒秋日后自己分析,如食色欲念一般,
完全出于先天性。禽兽争夺食物,不避死亡的危险,尚可说是因着肚皮的压迫;一只母鸡,
到要孵卵的时候,浑身发热,赖在窝里,水泼不醒,帚驱不出,一定要辛苦廿余日,把小鸡
孵出才罢,这便难以理解,只能说它在执行大自然交给它的使命。自然的使命,这还不够神
秘么?但禽兽除饮食以维生存,交合以繁种族,更无其他。人类则除了这两大天性以外,还
有一端“要求上进”的天性。人类之追求高深的学问和卓越的才能,人类之创造自己光华圆
满的人格,人类之建立促进文化,利济人群的事功,都肇端于这“要求上进”的一念。人之
所以异于禽兽,忝为万物之灵,想必便是为了人类特别赋有这一端天性,而禽兽则缺如吧。
    醒秋这时求学意志的坚决,很像谟罕默德想创立新宗教时所说:即使全家庭,全宗族,
全世界来反对他,他也要宣传新教义,为真主作证。即使太阳自天边升起,立在他的东边,
月亮自天边升起,立在他的西边,来反对他,他也要创立新宗教,为真主作证。现在醒秋也
是这样,她要去省城升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家人不让她去呢,她就自杀。她要以
“死”来表示抗议,抗议她专制的祖母,抗议那些无知的乡人。对呀,“不自由,无宁
死!”她口里老是喃喃诵着这两句话。
    跳下去!跳下这深塘,什么都完结了。她正预备下跳时,手臂忽然被一双强有力的膀子
攀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六叔。“不要管我,让我死!”她挣扎,她晕过去了。她胜利
了。祖母知孙女儿决心不可动摇,生怕酿出悲剧,不敢再说什么了。母亲于是准备一切,带
她和眠冬赴省城应考那省立初级女子师范。
    姊妹两个考过后,居然榜上都有名了。眠冬考进预科,醒秋则考进本科,并且名列第
一。
    她本省是个文化落后的省份,教育程度极低,各县来考的女生连普通文理都不通顺。醒
秋国文根底既厚,每次班上作文,她稳拿第一。她的功课除算学、音乐以外,样样都有八九
十分以上的成绩,自入学到毕业,她始终是鳌头独占。在这种学校里考第一并不难,只须死
背讲义和教科书,答案圆满,能对教员的心路,便可以了。但醒秋之考第一,则还有她的真
功夫。这便是她的国文程度确实算得优长。她在上海的时候,便已会写些五七绝之类的小
诗,与四叔大哥互相酬和。自省城小学退学,回到故乡,一年之中,摘抄不少名家诗作,她
居然能写出洋洋数百字的古体。她有摹仿的天才,学哪一家便逼肖哪一家。她学杜工部能得
其沉郁苍凉,学李青莲又能得其新清俊逸,学韩昌黎竟能硬语盘空,学苏东坡又居然诙谐杂
出。不过她学诗是由小仓山房入手的,所以她的诗大体是随园一路,浅虽浅,却极见性灵。
她又能画几笔山水,虽不如她的诗作远甚,也将就看得过。画成之后,题上自己作的一二首
小诗,居然有诗有画,相得益彰。送宣纸,送折扇来求她墨宝的,一年中,倒也不少。于是
她才名大噪,在那斗大江城里,人家一提起“杜醒秋”三个字,好像是李易安第二一般,说
起来真好笑极了,总而言之,是由于落后省份人们眼光太浅!
    这个省份风气既是闭塞,人才甚少,女界尤似凤毛麟角。校长及老师们基于爱才观念,
对于醒秋,极其另眼相看,以大器相期。这个省份文化水准既不高,旧时代科举习气,还是
十分浓厚。科举时代看见一个有科甲之望的人才,总是人人巴结,以为将来攀附之地。所以
全校同学一窝蜂来捧醒秋,钻头觅缝,来争取她的友谊。醒秋在女师三四年,每天都被热烘
烘的赞美包围着,随时都被承迎的笑脸款接着,柔声蜜语熨贴着,她真成了一只五彩辉煌的
凤凰,独立丹岩,百鸟向着她歌唱翔舞。
    这在别一个,恐怕早被这有毒的美酒,灌得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但在天生木瓜气质
的她,却并不觉得那些赞美有何可喜,她反而感觉十分讨厌。她讨厌这眼光如豆的省城人,
竟把区区初级女师的第一名,当作大魁天下之荣,她讨厌同学们对她过份的阿谀,不知自己
这点能耐,有什么了不起?她想逃出这种环境,无奈为家庭经济所限,她女师卒业后,被留
在母校附属小学教书,她仍然要生活在这斗大江城里,每日被人强灌那使她恶心的美酒。
    在小学教了一年,母校校长又叫她兼母校预科的国文功课。校长虽对她百般器重,恨不
得将她永远笼络在母校里,她却不愿甘心做教书匠了此一生。她这时自我意识已很觉醒了,
对于自己的前途,也拟出些具体计划。她应该升学,求得比较高深的学问。但那时上海南京
虽有些著名女校,譬如女子金陵大学,中西女学等,必须考试而后能入,她只是个落后省份
师范学校的卒业生,英文算学程度极其低劣,考试必难录取;再者那些学校,费用甚昂,是
有名的贵族学校,也不是她家庭经济能力所能供应得起的。像启明女学,爱国女学等,名誉
虽佳,却又仅中学程度,她已女师卒业,再去有何意味。正在四处打听升学之路时,家里来
信,说她上海的夫家,向她家提出完婚的要求,母亲叫她暑假回去,好商量准备嫁妆之事。
    她回到岭下故乡,与家中尊长谈判,说她还要升学,决不结婚。祖母说道:
    “上一次,你自女师卒业,你夫家便曾提起这话,被你拒绝了。这一次又不肯,叫我们
怎对得住人家?女孩儿读书读到像你一样,也仅够了。只管读下去,难道你还要出洋去留什
么学么?”
    但祖母又说“一代管一代”,现在孙女也大了,应该由她自己父母作主。但父母素以祖
母意见为意见,祖母想把醒秋早送出门,他们当然无话可说。
    醒秋现在对自己的前途,已有明确的蓝图和光明的远景了。她不但要升学,升学以后,
还要觅机会出国去深造几年。这一来耽搁的时间,诚然太久,夫家一定不肯答应。家人也预
料到她求学野心之无底止,所以要趁这个机会,逼她出嫁了事。
    醒秋一面为了寻不到相当的学校,心里感到万分的焦灼,一面又要反抗家人逼婚,终日
鼻涕眼泪哭成一团。她的性格是复杂的,复杂到著名心理学家也无法分析。有时她对外界刺
激反应非常迟钝,真像只木瓜,有时则反应非常强烈,像一团烧掉自己也要毁掉世界的大
火。她这时理智已甚清明,不会再想到什么自杀,但大热天,她偎着一床绵被,不茶不饭,
僵蚕似的僵在床上七八天,终于触发了她的宿疾,而害了一场性命危于呼吸的大病。
    说到这个宿疾,又不得不感谢祖母的恩赐。她家里不是曾经有两个害痨病的婶娘么?一
个兼患淋巴腺结核,这病俗称瘰疬,据说和肺病同一渊源。旧时代人不知病菌传染的可怕,
不知隔离,让孩子们随便出入病人房闼。醒秋体中大约有了病菌的潜伏,到九岁时,忽患无
名之症,双眼无神,面黄如蜡,发着高度的热。数日热退,左颈根肿起半个桃子大的一块,
以手抚之,内有核可以动摇,才知是患了瘰疬。这时醒秋母亲已去山东,祖母留下醒秋姊妹
原想把她们当作丫环驱使,现见孙女患病,唯恐将来不能向她母亲交账,倒真有些着急,到
处觅方替她治疗,灼灯芯、贴膏药,吃了许多苦头,核子依然如故,并且右颈下又生出一个
来,祖母更慌了。后来有个道士传一方,用一种草药熬成浓汤,再以大红枣三四十颗置汤中
煮透,食枣喝汤,不限次数。果然不到月余,左核全消,右核则消到豌豆大小。孩子食量大
增,只嚷着要添饭,脸色恢复了红润,并且胖了起来。祖母是乡下出身的人,一辈子改不了
省俭的习惯,最怕见人多吃饭,虽县衙里的饭,不用她花钱,她也心痛,再者她平日对孙女
辈吃零食限制甚严,现见醒秋因病,竟堂而皇之每日享用三四十颗红枣,心里便大不自在;
兼之也舍不得那一点医药费,于是便停止了她的医疗。只为这一篑功亏,不久,醒秋右颈之
核又复肿大,并生出几颗较小的,但病势已呈平稳,不再有发热的现象。
    数年后,母亲自山东回来,醒秋已十二岁,出落得双瞳剪水,秀色迎人,并且装了一肚
皮的书,叔父诸兄都戏称她为“女学士”。她幼小时,祖母嫌她太野,老是撺掇母亲骂她打
她,母亲自己终日服侍婆婆,也没有心情来照顾儿女。现在见女儿长得秀外慧中,举止也较
前文静,她蕴积多年的母爱,不觉勃然发作。碍于祖母,她对于这个女儿,虽不敢竟珍之如
掌上明珠,至少要比长女多支付一份怜惜。因知女儿有这病,唯恐她将来活不长。当女儿在
她身边静坐看书时,母亲每呆呆地对她注视着,双眼闪着莹然的泪痕。她托人去买那道士所
传的草药,买大红枣,亲手煮给女儿吃,但已毫无效果,大概是为耽误太久,病菌已生出反
抗力的缘故。有人主张送西医院开刀,母亲听人说这种治法也不妥,核子剜去仍会再生,并
且颈部刀疤累累,岂不教好好一个姑娘破了相,故又踌躇不果。
    现在醒秋右颈的瘰疬,忽然大发,肿胀得几与肩井相齐,痛彻骨髓,日夜呻唤,母亲十
余夕目不交睫伺候着她。及肿势渐消,母亲又伴她到省城就医,肿处溃烂,足足半年,才得
收口,颈下留下了一条长约二寸的疮疤。她还是逃不了“破相”的厄运。
    因此一场大病,家中尊长,才不敢再逼迫她结婚,并让她到北京,考入了女子高等师
范,满足她升学的愿望。但也因此一场大病,她的健康几于完全崩溃,又生出这种病,那种
病。她在北京二年,一直被病魔缠纠着,磨折着,不能好好读书。因自己尚能画得几笔,每
想改入本校的艺术系,企图以少用脑力的艺术科,适应她那时的生理状况,又以格于校章,
未能如愿。“升学”,“升学”,费了那么大的奋斗,付了那么多的牺牲,所获代价,不过
尔尔,这是谁之过呢?14苏雪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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