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华甥            
  



    今天我与你母亲极高兴极安慰地将你寄来的信又读了一回。
    昨天,我与你母亲,正传、正雅两侄,陪伴一位从难区逃来的同乡在东湖边散步,忽见
正国兴冲冲地迎面跑来,手里扬着一封信件似的东西,喊道:“大姑,华伦表兄来了信!”
你母亲一听,便劈手将信夺过,拆开匆匆一览,溢着满眶喜泪,说一声:“谢天谢地,我的
大儿子已出了险了!”顿时人人脸上布上一层笑容,人人口中发出一阵欢呼,好像听见我们
军队打了一个大胜仗般欢腾鼓舞。当晚你母亲的饭量便增加了半碗,我们在灯前所谈的无非
是你过去的身边琐事以及你这次脱险的奇迹。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们才洞澈地领略杜工部这两句诗的意味!奇怪极了,
这两句诗就好像老杜在一千几百年前,设身处地专为我们今天而写的。
    自从大场失守,苏嘉国防线突破,我们龙蟠虎踞的首都,便陷于敌人重大威胁之中,我
听见你学校事务已告结束,希望你趁交通尚未断绝时回到武汉。但你给你母亲的信却说要加
入前线服务,誓以一腔势血与顽敌相周旋。又说时至今日,我人不抗战亦必死,儿已不作生
还之想,愿母勿以儿为念云云。你想你母亲读了这些字句,是如何的焦急,如何的凄惶。她
逼着我写航空信打电报劝你回来,她委实舍不得她23岁英姿飒爽的爱儿在这场恐怖战争中
失掉。她说战争好像一座流动的大山,正冒着腾腾烈焰,漫天际地滚过来,触着便焦,碰上
便毁,许多人都向后方奔逃不迭,你却毫不踟蹰地向前想独自将这座火山扑灭,未免愚蠢得
可怜可笑。你不过是一个中学教师,教育儿童是你的义务,丢下粉条,拿起枪杆,与那些负
有守土之责的军人在枪林弹雨中与敌拚命,实大可不必。我说国家民族已沦于惊涛骇浪之
中,我们不立刻掮起沙袋去抢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救国的责任固要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分
担,但年富力强,富有热忱与正义感的青年,更应当义不容辞地多担一份。你儿子这样热心
爱国,不愧一个好孩子,一个有志青年,一个堂堂的中华儿女,你不加以鼓励,反而想以母
亲的柔情眼泪,阻挠他的壮志雄心,似乎有点讲不过去。但我终于不忍瞧你母亲悲苦情形,
写了一封极其恳切的长信,劝你慎重考虑;并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劝你速作归计。不意你的决
心竟那样地不可动摇,最后来信报告你已加入某游击部队,誓死杀敌。不久首都沦陷,你的
消息从此石沉大海,再也涌不起半点涟漪。在报纸上读到我军退出南京前怎样浴血抗战,暴
敌入城怎样大肆屠杀,你母亲急得几乎发疯,我也禁不住暗暗着急,疑你已不在人间。后来
又在报上读到二万游击队战士杀出重围退到皖南的记载,又猜想你或已随了这群壮士脱险。
不过当那弹雨横飞,血花乱溅的场合,一个人的生命是如何容易毁灭,也许你仍然遭了不测
之祸。我们又想假如你不死而受伤,则你的命运更加悲惨,你必被人遗弃路侧,遇见残暴的
敌兵,你的结果哪堪想象;即天幸不遇仇敌,偃卧数百里断绝人烟的旷野里,转辗呻吟,终
亦必冻饿而死;或者你虽负了重伤,还能勉强爬入附近村庄,让仁慈的人收容了你。但医药
缺乏,饮食失调,你的遇救仍然等于无效。种种幻想,夏云似的涌现我脑海中,叫我恐怖,
叫我悲愁,我不敢想,但又不能不想。我装做笑容安慰你寝食俱废的母亲,背地里却也忍不
住偷偷流泪,记得你八九岁时即由我带在身边,由我亲自教你读书作文,姨甥之情,复兼师
生之谊,在诸甥侄中,我不讳饰地说你是我最为钟爱的一个。我从来没有生过儿女,不知母
爱为何物,自你从军以后,天然的母性,突然在我心灵深处发动,才知道世间母子之爱是这
样的深而且厚,我才了解你母亲的痛苦,也了解普天下做母亲人与爱子分离时的痛苦。我素
来主张青年应当执干戈以卫社稷,赞美洒血沙场裹尸马革的爱国男儿,但轮到自家子弟去作
牺牲时,便有许多不忍。陆放翁以80高龄还念念不忘那秋风跃马大漠横戈的生活,不过当
他儿子去从军,他又殷殷以他安全为虑。是一个人,便具有人的弱点:这公与私的纠纷,天
与人的交战,理性与感情的矛盾,原就不容易调解的呀。
    我常留心看伤兵医院的广告,希望从中发现你的名字。几次做梦,梦见你在那群受伤战
士中间,我的热泪滴上你灰黯的额角。我常说你若有朝平安回来,我必买上一串万响爆鞭,
办起一席丰盛的肴馔,欢迎我们青年英雄入门,热热闹闹庆祝几天才罢。我们天天盼望你的
来信,真个望眼欲穿。深夜里听见门上剥啄声音,你母亲必矍然惊起,秉烛下楼,以为你回
来了。但辨清叩的是隔壁人家时,又不免大失所望,索然回到床上,这一夜她必辗转反侧,
不能入梦。
    昨天你寄来的信,报告你出险的经过,才知道你不但没死而且还没有受一点伤。你想这
消息对于我们是如何的宝贵,我们能不深深感谢上天的仁爱。你以后的安危我们不能预测,
但眼前无灾无病,确已给予我们以莫大的喜悦与安慰了。
    甥儿,你既然一时不愿回家,就本着你的志愿好好儿干吧。你说得不错:青年若个个向
后转,捍卫国土更将望之何人。听说你的工作是组织青年,领导他们游击,你须将爱国思想
灌输到他们脑子里去,训练他们个个成为英勇的战士,恢复失土,杀尽敌人的神圣责任搁在
你们这群可爱青年肩膀上,你必须始终如一地向前奔去,上慰领袖谋国的忠贞,中慰父老慎
重的付托,下慰我与你母亲热切的希望。
    说到中国青年,我以前颇感悲观。八·一三战事爆发时,我在某地一位亲戚家住了一个
多月。那位亲戚有许多青年朋友,每晚成群来谈天喝茶。他们个个是运动场上的健将,游泳
池中的好手,他们说起当前战况也非常兴奋,不过真愿意到前线去一趟试试的,却没有几个
人,我就觉得很失望。九月间我从战区冒险回武昌学校服务。同船又看见许多公务人员,商
店伙友,工人,学生,都是一样宽肩阔膀,强健结实的小伙子,但听他们口中所谈论的,不
是预备迁湖南便是打算入四川,我更觉得满心不舒服。到了学校,我想这时候还上什么课,
平日这里大学生嚷抗战嚷得起劲,今日最后关头到来,还不都投笔从戎去了,这时候要上课
也许已是听讲无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学生竟比平时多了一倍,那些爱唱高调的热血分子
还是悠然自得地留在学校里,课是不肯上的,说没有心思,前线固不愿去,后方工作也要较
量待遇的厚薄,环境的优劣,工作的舒适与辛苦。后来风声逐渐紧张,有些人固然到前方服
务,大多数是捆起铺盖回家完事。听说欧战时,年青教授,大中学生以及一切成年的壮丁,
踊跃从军,有类疯狂,爱国的热忱,燃烧在每个人心里,教他们全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充作
全燔的祭品,贡献祖国;飞蛾投火,未足喻其勇往,渴骥奔泉,也不过是这样的不可羁勒。
我亲眼瞧见宜城一位牧师儿子,背父母之命,间关万里,偷回英国投军。日本攻取青岛时,
上海德侨——有许多是大腹皤皤的中年富商——大都自动弃去职业,冒险渡海参战。即如武
大教授英国培尔先生,醉心民主,去投奔西班牙充志愿兵,还不是教一颗小小弹丸,就此葬
送了他昂藏七尺。日本这次对华侵略,40岁以上的大学教授上阵冲锋的也很不少。看了这
些例子,我不能不承认我们中华民族确是太衰老了。聪明智慧,我们是有余的,替自己打算
的周密,更是谁都不及,不过身体里缺乏一腔鲜红喷薄的热血,便叫我们这民族难和别的民
族在世界舞台上一角雌雄。我们灰色地生存,也只好灰色地死去。
    你从前对我批评中华民族,常说“私”与“怯”是这民族最大的劣根性,一切罪恶都导
源于这两字,现在暂抛开私字,单就怯字来说吧,不管你平日怎样会叫,会跳,会骂,会义
形于色地声讨这个是国贼,那个是汉奸,好像只须政府一宣布对日抗战,自己便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上前线去与敌人肉搏。但等到真个与死神面对面时,你不从心底发出一阵寒颤,
不认真地思前考后起来才怪。战争好像是一块试金石,从前大家装模做样,辨不出谁真谁
假,一到这石的面前,你的本来面目都给它无情评判出来了。我不能不替中华民族暗叫一声
惭愧!
    但是,我对于青年也不忍有更多的责备。在整个民族里,有力量的,足以挽回衰颓国运
的还是这英勇有为朝气勃勃的一群。勇气生于认识,热忱发自信仰,三四十年来我们的教
育,始终没有固定的宗旨,各种相违反相乖剌的主义和学说杂糅积在青年脑筋里,始终没有
树起一个中心思想。物质的国防,窘乏如彼,精神的国防,又脆薄如此,我们不打败仗谁该
打败仗!像你也是一个普通青年,只因受的教育不同,对主义认识透澈,所以你能做出与普
通青年不同的事来。勇敢又是一种风气,视死如归的美德也可以用人力养成,只要我们以后
注意青年的培植方法,我们民族是仍然有希望的。
    我说勇敢是一种风气,这风气是可以传染的,举个眼前实例你听。自从得到你出险消息
后,你母亲已不复如前焦虑,而且常说为国牺牲,光荣无尚,我很骄傲产生了两个男孩,今
天可以替国家服务。我曾笑说严重的困难和你的壮烈的气概已将你柔肠百转的中国母亲锻炼
成为英风凛凛的斯巴达母亲了。你兄弟全业,考入电雷学校后已到江西入伍,他极满意于军
队生活,听说将改习航空,我们希望他能像高志航、刘粹刚一样,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飞将
军,不,我们更奢望他成为击落70架敌机的日尔曼红武士。从弟绍臬与全业同编在一队,
将来或者会改学陆军。国雅两侄受了你的感动,不久也要到前方去了。我们一家有五个青年
在军中服务,也足以自豪了。听正传侄女说她丈夫广柱将来也要去,我们宗族少年子弟甚
多,想必都会闻风兴起的。“一夫善射,百夫拾抉”这句古语,难道不足相信么?
    你说你的行踪无定,现在邮运又多阻碍,这封信能否达到你处,实不可知,不过我还是
这样写着而且郑重付之绿衣使者了。亲爱的甥儿呀,当此万方多难,关山阻挡,我们不知何
年何月才能重行聚首,人非太上,谁能抑制这份离别的悲哀。不过现在也不必想它了。现在
且让我同你母亲从整个心灵拥抱你,并学先烈克强先生口气向你高呼一声:华伦爱甥
    努力杀贼!
    选自《屠龙集》,194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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