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类无论如何进步,战争总是难于避免的。古印度人想象的三十二天的文明幸 福,比现代科学家所希望的还高千百倍,然而天人间也还有饥寒、失望、疾病、死亡等等痛 苦,即野蛮惨酷为人间至所厌恶的战争,也避免不了。天人每隔若干年代,便须和恶魔领袖 阿修罗宣战一次,由战争产生的流血、破坏诸苦比地球更剧烈万分。因为痛苦与幸福,是素 来成正比例而存在的,天人所享的幸福,既比地球人类富,则他们所受的痛苦,也应该比地 球人类深了。这虽是个寓言,然而具有极深极广的意义,不是明智的头脑决想象不出。 以前中国人谈论人生种种痛苦,很少提及战争,《洪范》六极,所谓贫、弱、短折等都 属于个人方面的痛苦,当然不会牵涉团体性的战争。康南海《大同书》言人生之苦,如天 灾、人道、人治、人情,可谓至详且尽,但于战争却无专章的叙述。过去文人非战文学特 多,而于战争之苦,也只能说几句“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的不着边际的话。盖战争之苦, 非身历者不知,真正在战争漩涡里打滚的人,其用笔决不如用刀枪之便利,所以他们不能描 写。文人之从军者,顶多也不过磨盾草檄而已,何尝与战争真正对面?所以他们虽能写而无 机会给他写。幸而近代西洋各国实行征兵制度,知识分子也有当兵的义务,描写战争的痛苦 与宣布战争罪恶的作品,日见其多。像《西线无战事》那部书以结构和技巧论,确不能说得 一个好字,然而居然轰动世界,成为不可多得的著作,还不是为了书中一切,皆出之作者所 亲历,写得十分真切动人之故吗? 战争破坏之力,比之自然界,是狂涛,是巨飓,是火山的大喷口,是提起来便教欧洲人 发抖的某世纪的黑死症。但战争又是一种大魔术,它可以从无变有,从有变无,它可以颠倒 四时,错乱阴阳。它又是一种大催眠术,可以使全世界的人中风狂走,失其本性。什么荣 誉、财产、威权、地位,凡人殚毕生精力以蕲求者,可以失之于一旦,也可以得之于一旦。 怪不得有人拿战争来比赌博。嗜赌者不惜罄家一掷,好战者也不惜以国家运命为孤注,这心 理法国文学家佛朗士解说得很明白,我也不必再费词了。 战争最大的罪恶,还是与文化不相容。人类不能不要文化,而文化又不能避免烂熟与颓 败的定律的支配。文化一到这阶段,战神的铁拳,便乘虚捣了进来。或者要说,文化既烂熟 颓败,则毁灭又何足惜?况且战争能毁灭旧文化,也能创造新文化。譬如大风暴,虽能酿成 许多灾害,而也有澄清空气之功。譬如痈疽的手术,虽甚苦楚,但腐肉不去,新肌也不能生 长。这话当然有一部分的理由。不过文化的烂熟颓败也有程度上的分别,像罗马末叶一般社 会之糜烂情形,读过吉朋罗马衰亡史的人,自然承认罗马之亡系罗马人自取。但像中国西 晋、两宋、晚明之灭亡,与其完全归罪于文化腐败,不如说恰当游牧民族崛兴之会,当国者 外交上和战略上也有若干错误之所致罢了。人每谓法兰西溃败之速,是吃了文明过度的亏, 当他们的士女,正在奢侈享乐;当他们的文人正在讲究什么传记文学、象征主义;当他们的 学士正在翰林院争论哲学上一个名词的含义,而纳粹的七十二吨的重坦克,几百里射程的大 炮,便出其不意地杀进来了。不过我要说一句:法兰西的文化果然能说烂熟颓败吗?为什么 鲁易十四时代,一般社会那样繁华、富盛、穷欢极乐,史家偏又目之为雄飞宇内的“大时 代”呢? 或者又说文化没有武力的保护,则文化基础必难稳固,所以“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实为 至理名言。“晏安”、“享受”虽为人类之鸩毒,但这本是文化最后目的,在国家站得住 时,又有何害?韩非子说疑篇,所举赵敬侯与燕王子哙之例:一个异常的荒淫无道,而以治 国有方,居然享国数十年,内无君臣百官之乱,外无诸侯邻国之患;一个苦身爱民,足称明 君圣主,而以用人失当,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但韩非此说也蕴藏极大危机,我们不可不知 道。越王勾践败于会稽以后,矢志复仇,进西施于吴王夫差,果然达到了十载沼吴的目标, 后世之以女色为戒者,又多了一条例证。袁子才最爱替古今美人充义务律师,有“可怜褒妲 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之说,他曾替吴王筹一策云:……子胥白头谏刺刺,吴王英雄笑 不答,抱着西施更练甲。苎萝村饮合欢杯,越王颜色如死灰! 使夫差真能遵子才建议以行,越王自非“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可,然而当一个人怀中抱 了如花如玉的美人,再叫他去练甲,恐怕也就不大容易吧。况且,就有极强大的武力,也未 必可以永保无虞。女真民族崛起东北,灭辽服宋,臣高丽,朝西夏,俨然成了东亚的主人。 他们的领袖们尝谓自己的武力,除了不能使天与地相连接外,移山填海,都不算什么。又尝 谓若非大地忽然陷落,则他们的威权富盛,也可传之万世而不穷。可是金之亡国,更在他们 所最轻视的弱宋之前,这是那些武力狂的领袖们所能预料的吗? 况且现代的武备更不像以前那末简单,不但经常费竭尽国民负担能力,而且数年之间便 须全部改造一次,否则不免落伍的危险。这里不妨再以法兰西为例。法国在一九一四年世界 大战后,拥有天下无比的庞大陆军,又拥有世界最多的飞机。然而这一次对德宣战时,陆军 以不及早改机械化而失败,飞机也陈旧难用。虽有固若金汤的马奇诺防线,仍然免不了康迫 森林那一幕悲剧的演出。 战争除兵器与战术外,还有更为重要的士气。若士兵认识了战争的罪恶而憎恶战争,厌 倦战争,则虽有精良的武器,优胜的战略,也无所用之。所以从事战争者,必于事前作多年 的物质准备,也作多年的精神准备。为提高士兵作战的勇气起见,不惟要极力灌输爱国观 念,即维系正义,保护文化等名词,也不妨拿来滥用。但战争之不人道,既为显明的事实, 所以和平主义者与身受战祸者遂常诅咒战争。过去中国文人之诅咒战争还不过唱唱“可怜无 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类低徊阴郁的调子;近代西洋哲人则 不但揭发战争的罪恶,且甚至不惜公然打破爱国观念使兵士反战。在第一次大战时,像英国 的罗素,法国的罗曼·罗兰等,都是这一类的人物。罗素竟因此下狱,罗曼·罗兰则在本国 不能容身,流亡瑞士。他们说:战争是一种反选择的作用,战争愈繁多,人类愈将趋于劣 败。他们又把现代文明国家遵守纪律,慷慨牺牲的士兵,比为成千累万被人屠杀而不飞不鸣 的愚笨企鹅。此等话头,感动人心之力,可谓至为伟大。但可恨者,敌国也会利用这类论 调,乘机向本国宣传以收颓唐士气之效。听说德国于这一次战前,便向法国做了不少这样的 工作。可见列国并争之世,反战论的鼓吹还以从缓为妙。所以当第二次大战爆发时,罗素也 态度一变,发表赞成战争的言论。 或又将说列国并立,当然防备不了许多,假如先用武力统一了天下,则从此岂不就高枕 无忧了吗?那末,我又要请他读一读贾谊的《过秦论》。春秋时晋范士燮不曾说过吗?“惟 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然而圣人究竟是不世出的,所以战争也就与 人类相终始了。 西洋人受尼采超人学说和达尔文优胜劣败天演淘汰论的影响,崇拜威权,迷信武力,以 弱肉强食为天经地义,造成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结果毒流天下,而他们自己也常常自食其 报。我们过去曾受他们的压迫,现在又受东施效颦的倭寇之压迫,追源祸始,不能不太息痛 恨于这些思想病态的作家。 个人虽好作赞美战争的言论,但仅为过于懦怯的同胞而发,而且所赞美的也只限于自卫 的战争。我不信印度人修到天人还不免战争之患的推测,也不信这人类的周期性疟疾,永无 根绝之望。我认为战争不过人类蛮性遗留之大者,将来终会被文化改造、消灭。若人类没有 战争,则不能满足其征服欲,发泄其掠夺狂,则又何妨把战争换个方面:与同类的战争,改 为与自然的战争。 自然界的蕴藏是无尽的,自然界的奥秘也是探之不穷的,埋头实验室,和探险于南北极 的科学家,比杀人放火以自残同类为豪的军人,其实伟大得多。因为后者是人道的蟊贼,而 前者则为人道的战士。 中国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说来容易,实现却非常之难,单说治国便费了几千年的工 作,还未臻于至善,要达到理想的大同世界——即所谓平天下主义——恐怕又要几千年。民 胞主义实现之后,又有物与主义,这工作更长久而繁重。即说可以做到,而还有许多工作永 远不完,因为我是相信易经上宇宙“终于未济”那句话的。我们人类的英雄,既不愁用武无 地,那末为什么要从事这毫无理性的战争呢?原载《东方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