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是什么呢?据王提注:“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
这个解释很明白透彻,值得吾人采用。不过据在下的意思,“物”字不妨直截了当的改
作“入’字,得就是得利,得好处。人有利可得始去由之,没有好处又哪个高兴去由他
妈的呢?只是人与人之间,处境各有不同,利益方面就难能一致;不惟不能一致,有时
且发生冲突。你由了这个也许有利可得,我由了你所由的便没有什么好处,他由了我们
所同由的甚至反要因此而吃亏了也,在这种场合之下,试问还哪里能够定得出一个大家
都愿共同遵循的标准来呢?假如我们人类是平等的话,这个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因
为利于你者在事实上也是有利于我,即使程度上稍有差别,犹如目前市尺之于足尺,但
毕竟出人有限,无伤大雅;假如我们人类是自由的话,利于作者你去由之,利于我着我
去由之,大家所由虽不相同,所得也不一致,但其同为“道德之上”则一,问题也就无
形解决了。可惜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却是既不平等又难自由的,于是强者便利用其优势来
逼迫或诱骗大家一齐由我之得,弱者便被迫或被诱而真个齐去由起他人之得来,那便是
以权力为基础的道德观念了。
权力的集中是人类智慧的失败,从此一个将军可以指挥百万士兵,一个皇帝可以统
治亿兆臣民。我们用不着惊奇这将军或皇帝到底有着什么神咒魔术,拆穿西洋镜理由颇
为简单,他们也无非是利用群众的盲从心理罢了。在傍晚的乡村道上,我们不是常看得
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驱使着大群牛羊,一个七八十岁的老担驱使着大群鸡鸭这类事吗?
牛羊鸡鸭都是不知思索,看见几只向前跑了,便会整群的跟着上去,因此牧童辈赶起来
毫不费力,既不必说出此去目的地何在,更不必解释去此目的地的理由为何。而在牛羊
鸡鸭溶前进者的自身方面,也只要认得鞭子竹竿的指动方向够了,大家糊里糊涂的前进,
前进就是,初不必定要想象此去的权利义务如何,有何光荣伟大使命,是否有关神圣的
责任等等。这是禽兽的其愚不可及处,先贤孟子唯恐人之不如,切嘱牧民者也要采用此
类办法,对付人民,即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也。但不幸人们毕竟还晓得
利用脑子,求知之心甚切,久之连牧者也觉得不使知是不可能的了,乃将先贤的话稍为
变通一些,改成“民可使知其然,不可使知其所以然”。然而求知这桩事情也与吸鸦片
烟差不多情形,其痛愈来愈大,知其然不足,后来且有立逼牧者非道出所以然不可之势。
于是牧者也感到大众力量的可怕,不得不在群中拣出几个狡黠者来,许以若干好处,大
家议定一篇洋洋万言的假理由书,公推声音宏亮者当众宣读。这样一来,有几个自以为
听觉最聪的不待辞毕使拔脚前进了,整群的人也大都不甘落后。在进行曲唱得怪响的时
候,若有谁敢稍停思索一下,大家便会对之讪笑攻击不已,务使人人皆来盲从自己之盲
从才休。所以我说人类的盲从本领和牛羊鸡鸭比起来,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
而强迫他人同来盲从的本领且大过之,所不同者无非是人类懂得管自己遮羞,在种种盲
从行为上面都加以忠君,爱国,救世,利群等等道德的美名而已。
我们且别看轻这盲从行为,一切历史的美谈都是它一手造成的呢!我们得相信那些
最受人颂扬的所谓君子——理想中的道德之士…一便是当时最勇于有从的家伙。因为他
们所由的都是他人之得,不曾享道德好处反吃了道德的亏,所以在他们作了牺牲之后,
占过他们便宜的便赶紧把他们赞不绝口,还管他们想象出许多吃亏后的精神快乐来,意
思当然在鼓励继起的人。比方说,君子固穷,然而穷却不能滥吧,则在一本食一瓢饮也
买不起的时候,嗟来之食又不肯吃,岂不是便该活活饿死了吗?至于窃盗两字,在君子
脑中根本不许有个影儿,因此面团团的富翁见了他们饿死之后,使乐于会施几具棺木,
意在鼓励后起之秀,假如社会上个个穷人都肯如此,他们不是很可以少雇几个门警保镖
了吗?道德的效用就等于米仓煤栈上的弹簧锁子,锁住了少数富人的财富,销出了多数
穷人的性命。这种道德的血腥气味很重,讲易而守不易,故有德之士都可被人引为美谈。
在这些吃人的道德也都算为美名以后,社会上一般有为名媛者便纷纷讲起它守起它
来,不唯守之,而且还守得有过无不及。层生等女朋友等不来,直到潮水冲上来时还不
走避,据说那是守信;宋伯姬资为国君夫人,宁愿葬身火窟,不愿终人家讲声失礼;这
种种真是勇敢得太可惨了。还有忠君志到“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孝亲孝到“父要
子死,子不死不孝”地步,这忠孝的道德也就显得狰狞可怖。譬如像纣王般要看人心,
比平立刻把它挖出来恭呈彻览,献公发怒,车生便马上自缢而死,这不推可惨且亦可叹
的了。至于素来追惯道德之欢的妇女们更不必说,她们都是从小到老讲三从讲坏了脑筋,
男人说出来的话从来不敢稍存怀疑之心。比方说从一面终乃妇人大义,于是她们便觉得
要是从了二个便真个天也不容的了,丈夫一死,生怕长此活下去保不住会有机会失节,
赶紧自动或被动上吊投井了事。像关盼盼这么一个歌伎,独居燕子楼中也算够凄凉的了,
而诗人白居易还以为不足,狠心地拿“一朝身死不相随”相责。于是关盼盼就在燕子楼
上交出性命,这样一来,白诗人的教唆自杀总算成功,社会上的一般有德之士便大家放
心满意了,诸如此类的道德可真不在少数哪!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素不爱听深奥玄妙的理论,也没什么神圣高尚的感觉。
我不知道尾生伯姬的守信守礼,如此守法,守出性命时究竟有何精神快乐,也不知道比
干申生的尽忠尽孝,如此尽法,尽到临死时究竟有何心灵安慰,我只觉得讲道德,守道
德,总也得弄出些于人有好处的效果来才是。——即使不能人人都有好处,也要使得大
多数人能够得到相当好处。这样才能符合“道德”两字的本来意义,即使大家都能够
“由之乃得”。
我相信人类也与其他动物一样,乃是有着求生进死,求乐讲普的天然欲望的。这正
如功利派请人所说,幸福乃吾人之唯一要求,而道德无非是致幸福的工具而已。假如此
道德致得后反要使我们失去生命或幸福,则此道德必非真正道德,理合从速舍夫为上。
若有人发起劝德会,提倡不合用的道德,其罪过不在男盗女娼之下。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道德应使人守了有好处,这是不错的了;但好处也有
几等几样,在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时候,应该选择哪个居首才合理呢?比方如比干申生
伯姬尾生之流,他们虽丧失生命,而获得忠孝信利等千秋美名,不也可以说就是利吗?”
于是,订者为利何者不利,何着为真利何者为假利又要成为见仁见智之争了。我非
立德委员,也非利害评定会主席,无需把道德与非道德作成文宪法逐条规定。但我认为
这个原则该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吧,那就是“最大之利,莫过于有利人类的生存;其次则
为有利于人类的更好生存。”假如有人以死为利,则他所说的乃鬼的真理,非吾人所欲
获得。但我们也可为利而死,假如此利不得则吾人将即不能继续生存的话。凡此类利益
吾人决不惜冒死以求,希望能够达到死里求生之目的。
假如这种种忠,孝,信,礼等行为,确实有利人类生存,则我们自当认为合理的道
德,讲之守之唯恐不及。假如另有其他种种行为虽也戴着忠,孝,信,礼等美名,而实
行起来反而有损大多数人的幸福甚至生命,则我们不能因贪图此种虚名而牺牲一己或他
人的实益。我们所求的是道德之实,不是道德之名。而且,在我们发现其名不符实的时
候,还要无情地撕下它所戴的道德面具。
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是非,善恶,美丑,我们都要分别得清清楚楚,这是对于我们人
类生存最有利益的基本工作,也是最最合理的道德义务。我们需要智慧;我相信将来世
界上所有的斗争都是智慧与愚顽之争,而不是英国人与德国人,或中国人与日本人之争。
还有一点想要说的,便是真正的道德一定出自各个人的内心要求,得之甚易,行之
也不难。所惜者,世人往往自作聪明,不肯深思,听了几句不三不四理论便自居为共党
某派,学了若干一知半解名词便自以为全才全能。所以我说谁愚顽才是道德的真正敌人。
人类是利己的,但利己不足为道德之累,一个真正知道利己的人往往也能兼利他人。
爱迪生是利己的,他在火车上做卖报童子的时候,为了自己兴趣偷偷地在车上布置个化
学实验室,终于困磷片落地起火而挨了耳光,从此做了聋子反可集中心思研究。要是他
专讲忠于职务,还不是应该提高喉咙多喊几声:“不好啦!大马路出毛病啦!快看七分
一张大美夜——报”吗?但丁是利己的,他只为发泄自己的灵感而写成一部《神曲》,
却没有为黑暗时代忧得失眠,精心构思弄出个文艺复兴的计划大纲来。孔子是利己的,
他跪拜南子为的是想利用她来实行自己之道,却不肯真心管她做个代理人之类,到处宣
扬她御夫之道与道地的货真价实。我知道许多文人都为了穷得要死才写成不朽杰作,若
一珠想着文坛寂寞,为了整个文坛或整个人类才发债动笔,则其利他的好心虽也可佩,
但其如此好心未必就能够做得成好事何。
据说最讲究利他道德的人要算释迦牟尼,而且其所利对象普及众生,不仅让人类专
利。他曾割肉喂鹰,不管废食肉之后有否道声“I Love You”,也不问割死释这与教活
一废其代价是否值得,他竟这样做了,所以便成“佛”而不复为“人”。我们是人,人
的利他是要素代价的,因为不兼利他便无以更多利己,利了他即所以同时利己也。割肉
喂鹰号不能,不仅不能,若在迫切需要之时,我还要割度之肉以疗己机。但我希望判时
总要尽可能使鹰少痛苦一些,而且割后也不硬派它反动落伍等罪名,这就是我的道德观
念了。至若自食废肉,而骂他人干吗不割肉喂鹰,则吾尚不放以此道为德也,其他也卑
之无甚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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