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
作者:谈歌

  
  第三章
  大阳市市长司徒文走进宾馆时,仍然感觉事情有些奇怪。他是来见 W公司商务代理汉顿的。司徒文心里突然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司徒文一直在想,这个汉顿是怎么跑到大阳市来投资?而且还是机床行业。司徒文有些困惑。昨天下午,市政府办公室只是接到一封西欧 W公司驻中国北京办事处发来的传真,要派员来考察大阳市机床行业的投资环境。司徒文看过传真,就跟市委书记方军通了电话,方军在电话里说:“大阳市的机床优势还是很大的,我们通过这件事情也应该反思一下,我们认为是包袱的行业,为什么外商看中了?我考虑这里边还有一个我们对世界机床市场把握不到位的问题啊。”
  宾馆经理迎上来,跟司徒文握握手,忙陪着几个市委领导上了电梯。到了三楼的一个高级房间,汉顿迎出来,司徒文笑道:“听说汉顿先生来我市投资,我代表全市人民欢迎汉顿先生。”
  汉顿旁边的女翻译马上翻译道:“市长先生说,他欢迎汉顿先生来本市合作。”汉顿笑着摇摇头,用汉语对翻译讲:“李小姐,您翻译错了,市长先生是讲他欢迎我来这个城市资。小姐,投资跟合作是两个概念的。在英文中的用意是不一样的。”李翻译一下子窘住了。汉顿笑道:“请各位里边坐吧。”
  大家进了房间坐下,司徒文笑道:“汉顿先生汉语讲得不错嘛。”汉顿笑道:“我曾经在中国学习过四年。我还能够背诵你们的唐诗宋词中的不少精彩的绝句呢。比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司徒文称赞道:“想不到汉顿先生是个中国通啊。”汉顿笑道:“我对中国的机床行业比对中国的唐诗宋词也许更了解一些。”
  又谈了几句,司徒文就起身告辞,他跟汉顿握握手:“汉顿先生。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明天我们在市政府招待处宴请你。”汉顿笑道:“中国是个礼仪之邦,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看来,吃饭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了。”司徒文笑道:“入乡随俗,明天见。”
  司徒文几个人走了,汉顿笑笑,转身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给冯影拨通了电话:“冯小姐,情况很好,大阳市的政府首脑非常感兴趣。底牌我还没有亮。我近日要将大阳市的机床行业摸一下底。”冯影在电话里笑了:“汉顿,我提醒你,在没有正式跟大阳厂接触之前,我们的底牌不能给人家看透。我想过,只要我们把合资的风放出去,大阳市所有的机床行业都会挤上来的。他们之间就会有竞争的。合资的条件也就自然会在这种竞争中更加有利于我们的。”汉顿笑道:“冯小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还知道中国历史有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叫做二桃杀三士。用在我们这次合资的事情上,就是借用大阳市各机床企业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坐收渔人之利。我相信战火很快会在大阳市各机床厂燃起的。”冯影笑道:“汉顿,你如果弃商从文,你会是个很好的汉学家。祝你成功。”汉顿笑道:“好,再见。”
  汉顿放了电话。对李翻译道:“我们去转转市场好嘛?我知道中国是个讲究饮食的国家,每个城市都有特色很强的地方小吃的。”说着,他伸手搂住了李翻译。他很喜欢这个从中国名牌大学招聘的年轻漂亮的女翻译。
  大阳厂会议室里,厂领导们都闷闷地坐着。厂领导班子正在研究怎么处理黑娃的后事。姜连胜已经去接黑娃的家里人,今天就要到了。刘志明深深吸了口烟:“大家想一想,张黑娃同志的后事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魏东久皱眉说:“张黑娃的家是山区,听说是挺穷的。如果家属闹起来,怕是不好收拾的。现在关键是钱。我觉得没有十万八万下不来的。”刘志明问:“齐处长,现在财务还能拿出多少钱来啊?”齐业群为难地说:“我最多能拿出两万块钱来,再多我是没有了。不行就从各车间的工资里扣出一些来。”刘志明摇头:“打油的钱不能打醋。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周天问工会主席王超:“工会还有多少钱?”王超双手一摊:“工会现在没钱,厂里好几个病号都等着补助呢。”
  众人都闷了。窗外的寒风在呼呼地刮着,从窗子的缝隙中钻进来,吱吱的,听得人心里直乱。
  刘志明笑道:“办法总是有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嘛。我不相信大阳厂真就挖不出这十万八万块钱来。大家再想想,除了工会,别处还有有钱的部门吗?先借用一下,把事情办了,然后我们再堵窟窿嘛。”刘志明把目光转向组织部长方瑜。方瑜读懂了刘志明的目光,想了想说:“不行就从党费里边借一些先用着。”刘志明笑了,四下看看:“哦,这倒是个主意。周书记你看这样——”周天想了想:“我看可以。党费还有几万块钱。先拿出来办黑娃的丧事。”刘志明把烟掐死:“好,我看就这样,周书记这个办法可以。我还想讲一点意见。张黑娃同志是在工作岗位殉职的,他在我们厂极为困难的条件下,还这样加班加点地工作,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全厂同志学习的。”众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刘志明会这样定论这场事故。有人窃笑。
  刘志明扫视了一下会场,硬声说道:“人多口杂,希望大家正面跟职工做解释。我建议,在全厂掀起一个学习张黑娃同志的活动。借此增强全厂同志的凝聚力、向心力,把大家的精神聚集到全厂的改革上来。这件事,由党委宣传部安排一下。先拿出个意见来,周书记,你看怎么样?”周天埋下头,没说话。他没想到刘志明会用这样一个颠倒黑白的办法来处理张黑娃的事故。
  刘志明顿了顿:“当然,张黑娃同志在工作中是有违反操作规程的情况,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张黑娃为了抢时间赶任务才牺牲了的。张黑娃同志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我再强调一下,如果谁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乱猜乱讲,不止是对我们大阳厂工作的否定。更是对张黑娃同志的不尊重。”
  众人呆呆地。刘志明转身问周天:“周书记,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周天抬起头,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刘志明站起身:“散会。”
  众人起身走出会议室。会议室里空空荡荡的了。只留下了刘志明和周天。刘志明看看周天,点燃一支烟。周天突然粗声粗气地说:“厂长,咱们谈谈吧。”刘志明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嘛?”周天皱眉说:“我想黑娃这件事,如果按照你刚刚的口径宣传,效果好吗?”刘志明盯着周天:“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周天哑然,怔怔地看着刘志明。
  刘志明笑道:“老周,现在是要稳定住大阳厂职工的情绪。这里边有一个政治的问题。你是搞党务的,已经搞了多少年。坏事变好事这个简单的道理你该知道的,凡事总是因势利导的好嘛。”周天摇头:“可是我们这样宣传好吗?职工们会怎么看?大家会说我们在死人身上做文章。”
  刘志明愣了一下,眼睛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是大阳厂的全景。刘志明轻轻叹了口气:“我刚刚已经说了,张黑娃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如果我们不这样宣传,我们又该怎么宣传?我们总该对全厂八千名职工有个交待嘛。好比说同样一件事情,如果你这样宣传,就会给职工泄气,你那样宣传,就会给职工鼓劲,你说我们应该选择哪一个?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大阳厂这个陷入困境的企业稳定住,把八千名职工的情绪稳定住,在这样一个目的面前,你能说清,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刘志明有些激动,目光盯着周天。
  周天叹道:“也许我真的落伍了。可我们也应该把事情真相告诉全厂啊。明明是张黑娃违反操作规程才出的事故嘛。”刘志明苦笑道:“如果我们承认了黑娃这件事的真相,厂里八千名职工对我们这个班子会是什么看法?你想过吗?我们这个班子就会在全厂职工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我们就成了一帮窝囊废。一帮靠牺牲职工生命的笨蛋、草包、混世虫。我们想着再带着全厂职工向前奔,职工还会信任你周天?信任我刘志明?他们怎么也不会再信任我们了。失去信任,就等于我们这班子的领导生命的完结。”周天倔倔地说: “可我们总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包起来不让人看啊?我们是变戏法的吗?”刘志明艰难地笑笑:“我打个比方,我们在大阳厂这个困难重重的企业里,就要变戏法,就是要把全厂职工分散了的向心力重新凝聚起来。这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们想让大阳厂走出现在的泥坑,我们就要牺牲一些东西,还要让一些同志受一些委屈。也包括你我。有时候,真话不一定是对的,假话不一定是错的。简单的说,只要我们不拔全厂八千人的气门芯,只要我们能让全厂职工怀着希望向前走,我们无论怎么做,都是问心无愧的。”刘志明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再说。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掐灭了。
  周天长叹一声:“厂长,今天的事情,你很难说服我。刚刚在会上,我顾虑很多。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臭的。已经名声在外,和几任厂长都搞不好关系的。你我相处,我很是小心的,也很是注意克服自己急躁的毛病。我说过的,我并不是多么在乎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子的,我只是怕你我之间的不和,会使大阳厂的日子更加难过。我今天就把我的意见摆在桌面上,厂长,我们必须相信职工,我们必须依靠职工。大阳厂的改革没有他们的参与,就是一句空话。志明同志,你有能力,你来厂这些日子,一些问题处理得很有办法。但是,今天你在会上对黑娃这个问题的态度,我有意见。”刘志明摆摆手:“老周,如果这个问题上出了什么岔子,我负责。好不好?”周天皱眉道:“厂长,我今天不跟你讨论责任问题。现在是厂长负责制,厂里的事情你是当家的。这几年我有一个体会,大阳厂要搞好,首先要有一个好班子,一个好厂长,一个好机制,一个好产品。搞好一个大阳厂,仅仅靠一个厂长是不够的。但是,如果搞垮大阳厂,厂长一个人就够了。”
  刘志明心里一震,脸色就变了:“老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天苦笑:“我的话是不是重了?我是说前任的许厂长,他也是有能力的。可他没有把大阳厂搞好。我作为一个党委书记也是有责任的。可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个人专行惯了。听不得不同意见。我总想,片面强调厂长负责制就有可能演变成个人独裁。许厂长已经破坏了大阳厂领导班子的整体形象,加剧了大阳厂领导班子和职工的矛盾。您现在又在搞愚弄职工,这能够长久得了吗?现在大阳厂的职工需要吃的不是止疼片,是定心丸啊。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厂里实际情况告诉职工呢?黑娃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对职工讲的呢?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在这个问题上是有私心的。”
  刘志明怔了怔:“哦?”周天盯着刘志明:“您来厂这些日子,我能看得出您是在维持,您不是来当厂长的,您是来当维持会长的。”刘志明呆呆地看着周天。周天的眼睛里含了泪:“但愿我的想法是错的。志明同志,我希望您在大阳厂干下去。职工心里一杆秤啊,他们都清清楚楚的啊。别冷了他们的心啊。大阳厂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八千名职工都没有了退路,我们还能偷偷地给自己找退路吗?我们要干就要像个干的,把心思全扑在大阳厂的发展上,不干,就趁早。我们如果只是维持,我们就对不住大阳厂八千职工。我们才会真的问心有愧啊。”周天缓口气:“对不起,我今天有些激动。”周天转身去看窗外,风越来越猛了,树枝扬着尖尖的叫声。
  两个人沉默了。刘志明闷闷地点燃刚刚掐灭的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看表,打破沉闷:“走吧,下班了。咱们今天先谈到这里吧。”
  两个人闷闷地走出办公楼。刘志明嘘出一口气,转了一个话题,对周天说:“老周,陈英杰已经定下来明天飞北京。也许这真是一步好棋呢。”周天没说话,眉头皱紧了。刘志明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了?”周天摇摇头:“没事,我是想老陈太累了。”刘志明点点头:“是啊,我们都太累了。”周天脸上滑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你先走吧,我去看看老陈。”周天就朝车间去了。刘志明感觉周天有些奇怪。一时猜不透周天怎么了,他远远地看着周天进了车间。
  周天心里很难过,他昨天去医院探望韩志平的老伴,在医院当副院长的战友老高无意之中告诉他,大阳厂有一个叫陈英杰的总工得了好几年的绝症了,现在还让医院替他保密呢。周天吓了一跳。抓住老高问是怎么回事。老高说医院有陈英杰的病历。周天心里难受极了。他、明白陈英杰为什么一直胃不好了。
  周天进了车间,见陈英杰正在跟工人们说说笑笑呢,陈英杰见周天进来,就嘿嘿地笑着说:“周书记,这几天的进度挺快的,干完了活儿了,我请客。”周天愣了愣,就看陈总脸色灰灰的十分难看。他强压着悲伤,笑了:“陈总,可得说话算话啊,对了,我还真有件事想跟你谈呢。到外面说吧。”陈英杰笑道:“什么事啊?”
  陈英杰就随周天出了车间,两个人走在厂道上,周天看着陈英杰,叹了口气:“你怎么早不说呢?”陈英杰一愣:“怎么了?”周天难受地说:“你就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陈英杰就怔住了。周天再也忍不住了,凄楚地说:“老陈,你这病……”陈英杰忙摆手:“你乱嚷什么啊?兴许是误诊呢。”周天眼睛就湿了:“老陈,你不该瞒我啊……”周天就说不下去了。陈英杰笑道:“看你看你,干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周天埋下头,低低地声音说:“你该休息啊。”
  一阵风打着旋子刮过来,周天觉得脸被风割得生疼。陈英杰叹了口气:“老周,我求你件事。”周天仰起一张泪脸:“你说。”陈英杰的声音有些发涩:“如果我真的不行了,你们千万把WT床搞完,全厂的人指望着这东西吃饭呢。”周天低声吼一声:“你说的是什么啊?”陈英杰苦笑一声:“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自己知道的。”周天转过脸去:“你别瞎说了,安心养病吧。”说着已经满脸是泪了。陈英杰闷了一下,笑笑:“算了,我真是没事呢。我先回去了。这几天缺觉缺海了,我得补补觉了。明天还要上飞机呢。对了,张黑娃的事刘厂长怎么定了那么一个调子,荒唐了。”周天摇摇头:“刘厂长有他的考虑。”陈英杰怔了怔:“我先回去了。”陈英杰沿着厂道走了,周天看着陈英杰那已经明显驼背的身子,心里又酸酸的了,泪就涌下来。
  市长司徒文回到市政府,就给市委书记方军拨通了电话。司徒文把跟汉顿见面的情况讲了。司徒文说:“方书记,这个汉顿是真心看中了我市的机床行业。如果合资成功,那我市的机床行业,就会借此机会走出困境。”方军笑道:“汉顿这个人很有商业头脑,他突然来到我市谈合资的事情,我总觉得这里边的情况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从直觉上讲,我们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合资这棵树上。我市共有十三个有生产规模的机床厂。汉顿有多大的肚皮啊,他能够全部吃进吗?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大阳市的机床产品并不是世界上的先进产品,W公司具有生产我们所有机床的能力,他们为什么还要热衷于跟我们合资呢?这些问题如果不搞清楚,我们就是盲人瞎马。”
  司徒文心里动了动,觉得方书记太多虑了,就笑道:“我总觉得您想得是不是复杂了些啊?我刚刚跟省里通了电话,省长很重视这次大阳市引资的事情,认为这是我们大阳市今年的一个大项目,希望我们一定抓紧。”方军笑道:“怕是不那么简单。我还是那个感觉,这个汉顿是从天而降的。”司徒文笑道:“您是指天上掉肉饼?”方军笑道:“天上掉肉饼?你知道我是几岁知道这句话的吗?这句话是我三岁时听奶奶讲的。不过她后边还有一句什么?”司徒文笑道:“她应该说是,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方军沉吟了一下:“我们面对的是市场经济,如果我们遇事不考虑得复杂一些,也许就会忽略一些我们日后会追悔莫及的东西。”司徒文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方书记会把事情考虑得这样复杂。方军笑道:“汉顿不是来扶贫的。这应该是汉顿的合资原则,这也是我们最基本的对合资的态度。”司徒文想了想就问:“你认为汉顿选中的第一目标会是哪家机床厂?”方军笑了:“进山需问打柴人。机械局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汉顿的目标。明天请机械局的领导到市委开会。请各大机床厂的厂长也到会,开诸葛亮会。你一会儿到我这里来一下,咱们先碰碰头。”司徒文点点头:“好。”就放了电话。
  司徒文坐在办公桌前,心里有些乱。方书记刚刚调来,他还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司徒文知道,如果一个副手,在短时间内连一把手的个性还不了解,那是很糟糕的。他已经在市里做了两届市长,他跟上届市委书记老吕弄得关系很紧张,如果这次跟方书记搞不好关系,那自己在省委的名声就很吃紧了。
  方瑜和几个女工在火车站接站。姜连胜陪着张黑娃的父母和妹妹出了站口。方瑜迎上去。她还能认出黑娃的父亲张大山,张大山曾经是五车间的车工,方瑜在厂人事处当干事时,给张大山办的退休手续。张大山和方瑜握手。方瑜对张大山说:“张师傅,咱们先住下,厂里安排了宾馆。”张大山哀哀地摇摇头:“方部长,我们还是先看看娃娃吧。”方瑜劝道:“你们一路上辛苦了,还是先休息一下,再去医院吧。”黑娃的母亲说:“不了,我们还是先看看娃娃吧。”说着,就哭起来。黑妹抱着方瑜哭道:“大姐,我们都不累,还是先看看我哥哥吧。”方瑜和姜连胜交换了一下目光。方瑜点点头:“那也好。咱们去医院。”一行人就上了汽车。到了医院,姜连胜就带着黑娃一家人进了太平间,看了黑娃。黑娃一家哇哇地哭了个天昏地暗。方瑜和姜连胜也在一边陪着落泪。哭了一会儿,张大山:“算了,就这样吧。”黑娃一家走出医院。一家人又蹲在门口放声大哭。方瑜陪着小心地问:“张师傅,如果您没有意见,明天就火化?”张大山麻木地点点头。方瑜松了一口气,就给刘志明打了个电话。
  刘志明接了电话:“好。我们就去。”刘志明放了电话,周天和魏东久就前后脚进来了。刘志明说:“黑娃的一家来了,方瑜说黑娃的父亲同意火化了。也许真能顺利解决了。咱们去看看。还是按照咱们研究的,能让步尽量让步,不把事情搞大。如果家属实在无理,我们也只好请律师。”魏东久摇摇头:“这个张黑娃的家还是山区,穷地方,那还不得往死宰咱们啊。那个张大山过去跟我一个车间,人倔得很,我想过了,咱们如果没个十万八万摆不平整的。这人越穷,见了钱越是眼睛都烧红了似的,够咱们缠的。这年头就属老百姓难缠了。”周天白了魏东久一眼,没说话。心想你魏东久总是把别人看成跟你一样的。刘志明对周天说:“咱们去宾馆吧。”
  三个人到了宾馆,姜连胜正在宾馆的大厅里等着他们。姜连胜闷闷地说:“你们来了。”周天问:“怎么样了?提什么条件了嘛?”姜连胜叹道:“一家人不吃不喝,光哭。看样子挺不好办的。唉。”姜连胜眼圈红了。刘志明掐灭手里的烟,对周天说:“咱们也进去吧。”
  几个人就进了房间。黑娃一家坐在沙发上床上闷头哭着。方瑜和几个女工陪着落泪,空气挺紧张。刘志明周天几个人进来。姜连胜对张大山说:“张师傅,这是咱们厂的刘厂长。”张大山跟刘志明握手。刘志明叹口气:“张师傅,对不起了。”周天拉住张大山老俩口的手,就落了泪:“大山师傅,我们对不起你们了。我们没把黑娃照看好啊。”刘志明坐在张大山的对面:“张师傅,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心里很难过,黑娃是个好同志,为了厂里的工作加班加点才把命搭上了啊。厂党委已经做出决定,号召全厂职工向黑娃同志学习。你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周天看着张大山:“大山师傅,你们有什么要求直管说吧。厂里现在虽然很困难,但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的。”
  张大山闷头不语。屋里的空气紧得让人心跳。方瑜涩涩地说:“张师傅,您看您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厂里解决的,就说吧。您也是咱们厂的老职工了。”张大山看着老伴,苦叹一声:“总哭也没用场了。你就跟厂里的各位领导说几句吧。”黑娃的母亲抹了把眼泪,“娃娃已经死了。我们还能有啥说的呢?还让我们说什么好呢?早知道这样,当初何苦让他接你的班啊?何苦啊?”刘志明说:“张师傅,这种事情,放在谁家里也是天塌的大事。您就说吧。有什么要求?”
  张大山看看刘志明周天:“我记得黑娃是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去考的大学,上大学时也没有工资,我们那村子穷,娃娃上大学家里供不起,我的身子骨也不争气,总吃药,现在医药费也报不了。那点退休金也不够用。那几年我算了算,我们拉了两万多块钱的债。娃娃大学毕业回到厂里上班,挣上了工资,每月都往家里寄钱,让我们还乡亲们的钱。现在也还得差不多了。算一算,还短乡亲们八百多块钱。如果厂里宽绰,就把这帐替我们还上。娃娃已经没了,日后我们也就不指望他了。没旁的了。”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刘志明手一颤,手里的烟就跌落在地板上了。周天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黑娃的父亲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来。张大山看着大家,脸上就有些窘,他埋下头说:“我也知道咱们厂这几年紧巴,不像当年那样红火了。黑娃活着的时候给家里写信,也说厂里挺难的。我刚刚提的,也许不该说的。如果厂里紧巴,就算了,剩下的几百块钱的债,我们自己慢慢还上就是了。刚刚的话,就只当我没说,厂里的各位领导千万别为难了。”
  周天猛地哭了:“大山师傅啊,您说的什么啊?……”屋里的人都哭了起来。刘志明把脸转向窗外,窗外阳光在云层里躲躲闪闪的。刘志明的眼泪淌下来。他擦着眼泪,泪却更急地落下来了。
  姜连胜落着泪:“张师傅,张大娘,我对不起你们啊,我没有把黑娃照看好啊。”黑娃母亲替姜连胜擦泪:“别这样,不怪你们的,都是命啊。”姜连胜哭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张大山:“张师傅,别嫌少,这是工友们给黑娃凑的一点份子钱,您收下吧。”张大山连声推辞说:“这可怎么好,你们也不宽裕啊。”姜连胜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张师傅,您就别再说了,我们的心都要碎了啊。您就收下吧。”
  屋里哭成一团。刘志明抹了把泪,对张大山说:“张师傅,我们感谢你们一家这样通情达理。我们厂里现在也很困难,也拿不出许多钱来。”刘志明看看齐业群,齐业群就掏出一包钱来,对张大山说:“张师傅,这是两万块钱。不多,就算是厂里对黑娃的抚恤金和对您家里的一点补贴吧。请您收下。”张大山怔住了,忙说:“几位领导,用不了这么多钱。”周天流着泪:“张师傅,别再说了,我们对不起你们啊。”刘志明长叹一声,握住张大山的手:“您什么也别说了。”张大山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哽咽道:“刘厂长,周书记,我知道厂里现在难啊,你们还拿这么多钱,让我们说什么好呢,是我们给厂里添乱了啊……”
  厂领导们陪着黑娃一家去了火化场。从火化场出来,张大山就坚持要回去。刘志明周天就送张大山一家到了车站。在站台上,厂领导们跟黑娃一家握别。刘志明握着张大山的手:“张师傅,有机会,您要来厂多看看啊。”张大山点头道:“一定一定。”
  黑妹抱着黑娃的骨灰盒,呆呆地站在一边。张大山对黑妹说:“黑妹,跟领导们道个谢,咱们就走了。”黑妹眼睛湿湿地给厂领导们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心里酸酸的看着黑娃一家上了车。刘志明突然想起什么,追上去几步对张大山说:“张师傅,黑妹如果大了,如果愿意到厂里来上班,我们……”张大山摇头道:“谢谢了。不了。还是让她在家里种地吧。地总是还要有人种的啊。我知道,现在咱们厂的人多富余,用不清的。黑妹,谢谢领导的好意。”黑妹木然地:“谢谢了。”刘志明尴尬地点点头。
  火车一声长鸣,轰轰地开走了。刘志明呆呆地看着火车远远地小了。他听到身后有人呜呜地哭了。
  第四章
  东风厂的副厂长许满仓和郑一东坐在一辆奥迪上,往县城急驶。全身胖得好像都是肉的许满仓笑道:“章书记风风火火地要开什么会啊?”郑一东笑了:“你是他肚里有名的蛔虫,你还不知道嘛?”
  郑一东很烦许满仓。他耳闻这个许副厂长过去是东风县的一个卖西瓜发财的农民,后来就把户口弄进了县城。掏了些钱给县里办了些事情,就成了县里的红人。还当上了县政协副主席和经委副主任。这次把他派到东风厂兼副厂长,是县长章德林的主意。郑一东知道这是县里对自己不放心,把许满仓派来看着自己的。许满仓对东风厂的生产根本不懂,只负责厂里的财务。他闲得没事,天天弄一帮人在办公室关上门打麻将。郑一东有一次对章书记苦笑:“国有企业的一些毛病,可别带到这县办企业里来啊。”
  许满仓笑道:“我是章书记肚里的蛔虫?您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郑一东想起这些日子东风厂管理不严的事,就说:“许主任,最近厂里拖拖拉拉的工作作风,就要抓一抓了。一张图纸,我让技术科搞了两天也没弄好。我也说你一句,工作时间,不能喝酒,也不能找人打牌。”许满仓脸一红,就有点挂不住:“郑厂长,我喝酒也没有耽误生产啊?再说……”郑一东叹道:“我们现在是跟国有大企业竞争,如果我们自身素质提不高,我们也许可以红火一时,但终究会垮台的。还有,几个车间上班时间打打闹闹的,有的还不服从管理。工人出了废品,就要处理。我不管是谁的亲戚。王副县长的那个侄子,已经出了三次质量问题了,如果再不注意,那我只好开除他了。”许满仓怒道:“不像话嘛。这件事情咱们是得抓一抓了。郑厂长,您就大胆管理,不要管他是谁!章书记有话在先嘛,东风厂您说了算的。”郑一东皱眉道:“现在我们的订货会已经开过了,大批的合同就要兑现,这就要求我们全厂,不能马马虎虎,如果我们在产品质量上出了问题,我们东风厂就会一败涂地。许主任,我这不是为我郑一东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东风厂完不成这批合同,我们就会一败涂地,不容易再翻过身来的。停车……”郑一东突然喊了一声。他看到了韩志平正在公路上蹬着三轮,三轮上拉着满满的青菜。风挺硬的,韩志平趴在车把上,吃力地蹬着。郑一东下了汽车,喊道:“韩师傅。”
  韩志平回头愣住,忙下了三轮车,笑道:“郑厂长,好久没见您了。”郑一东看看韩志平车上的菜:“韩师傅,大嫂的病现在怎么样了?”韩志平笑笑:“谢谢您惦记了。她还是那样,不要紧的。”郑一东想了想:“韩师傅,您到东风厂去上班吧。凭您的技术,一个月能开两千块钱呢。您也不用天天干这个了。”韩志平愣了愣:“谢谢您了。我还是不去了。”郑一东笑道:“您怕别人说?”韩志平苦笑道:“那倒不是。我是在大阳厂呆惯了,我觉得我还能给大阳厂干点什么。您别误会,我没有说您的意思。我的技术都是在大阳厂学来的。没有大阳厂,我也没有手里这点技术,我不能做对不起大阳厂的事啊。”郑一东苦笑:“韩师傅,您现在家里这么困难。再说现在大阳厂不行了。”韩志平摇头笑道:“我还不这么看,就算是大阳厂现在是您说的这样,我也不好去东风厂的。我怎么好在大阳厂最困难的时候,拿着大阳厂的技术就跑呢。甭让别人背后说我什么,我自己心里就先得不自在了。您可别误会,我可就是说我自己呢。您别说一月给我两千块,您就是给我两万块,我也不能去的。您忙,我瞎耽误您了。”韩志平笑笑道 ,蹬着三轮车走了。
  郑一东怔怔地,望着韩志平趴在车上蹬车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难受,他感觉像韩志平这样的老工人一定恨他郑一东的。郑一东突然感觉自己在韩志平面前很低下,觉得自己很没意思。他心情复杂地转身上了汽车。汽车一溜烟似地开走了。
  韩志平远远地看着郑一东的车,觉得刚刚的话有点伤害郑厂长了。他心里有些不安。
  陈英杰走出机场时,远远地看到冯影正在机场外迎接他。冯影轻盈地迎上来,握住了陈英杰的手,久久没有放开。冯影笑道:“英杰,这刚刚分手了几天啊,真是挺想你的。你来W公司的事想通了嘛?”陈英杰笑道:“挺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陈英杰把手抽出来。他感觉冯影的手很烫。冯影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现在 W公司已经派商务代理汉顿去和你们大阳市洽谈关于机床合资的事情了。”陈英杰笑笑:“哦,冯影,你事先可一点消息也没有给我透露啊。”冯影笑道:“商场如战场啊,走吧,路上谈。”
  两个人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陈英杰看着冯影:“冯影,你们是怎么考虑跟大阳市搞机床合资的呢?”冯影笑道:“这是公司的事情,具体细节我也不大清楚。你刚刚下车,还是说点轻松的话吧。”冯影温情地看着陈英杰。陈英杰笑道:“你不要躲避我的问题。”冯影笑道:“那好,你怎么看这个合资?”陈英杰想了想,说道:“这应该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如果我们真能合资的话,现在大阳市具有规模生产能力的机床厂共有十三家,你们选中了哪一家呢?”冯影笑道:“这就是汉顿的事情了。”就扭头看着车窗外,说了一句:“这人真是多了啊。”
  陈英杰沉默着,转眼看着车窗外,车子已经驶入了市区,陈英杰看着街上拥挤着的人流车流,点头道:“是啊,人真是多了啊。”冯影突然笑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这次合资的牵线人是你啊。”陈英杰看着冯影:“是我?”冯影点头:“对,是你,而且汉顿此去就是奔着你们大阳厂去的。”
  陈英杰临来之前已经听说了汉顿到大阳市合资的消息。他跟刘志明周天研究过,这可能是冯影的一步棋。现在冯影已经跟他摊牌了。也许冯影真是想跟大阳厂合资呢。陈英杰想着,一会儿下了车,要先跟刘志明通个电话。
  东风县县委正在开会。县委书记兼县长章德林主持会议。章德林已经在东风县当了十几年的干部了。他是文革中到东风县插队的知青,后来在东风县成了家,就没有回城。文革后考上了大学,他又要求分配回到东风县。人们都说章德林决心要在东风县干出点名堂来的。省报上专门介绍过章德林的事迹,他还是省人大常委。前一段市委调整领导班子,还嚷过一阵章德林要进市委班子呢,后来宣布市委的新班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章德林。有人说章德林不会走上层路线,脾气太倔,市里的一些领导挺怵头他。也有人说现在的司徒市长跟章德林不对眼。章德林这两年憋足了劲在东风县发展工业,去年他把大阳厂的郑一东挖过来,闹得市里的几家机床厂很是担心了一阵子,觉得章德林胃口张开了。
  章德林说:“大家可能已经听说了,西欧的 W公司来我市找合资伙伴了。现在市里争夺得很厉害。现在那个外商也许很快就要在市里各机床厂考察,咱们县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觉得咱们还是有条件的。东风厂虽然刚刚起步,但是我们的条件比市里的一些机床厂优厚。今年咱们厂的合同额在全市的机床行业中是在前三名的。按人均合同量,咱们是第一位的。咱们有条件把这个外商拉到东风县来。”许满仓笑道:“章书记,这次咱们能逮个大个的吧。”人们都笑了。
  郑一东思考着。他没想到外商会来大阳市投资机床行业。他一时有些乱,他突然想到大阳厂,他第六感觉这件事跟大阳厂有关。坐在他身边的瘦巴巴的于副县长说话了:“章书记,我们应该跟市委领导接触一下了,咱们应该让市委领导给外商介绍一下咱们县的情况嘛,市场经济,大家都应该在一个起跑线上才对,不应该把我们当成后娘养的啊。”
  章德林摆摆手笑道:“现在市委还不知道汉顿的水深水浅呢,他们也当不了那个外商的家的,关键咱们要想想怎么样把汉顿拉到东风县来。郑厂长,你是怎么看这个事情的啊。你可是内行。”郑一东怔了一下,就笑笑:“章书记,我爱人这几天身体不好。我得回去看看。对不起,我先走一步。”郑一东就起身出去了。章德林愣了愣,看看许满仓。许满仓笑道:“我们这位郑厂长,真是爱摆个架子。”章德林点点头:“那咱们议一议吧,看用什么办法把这个合资的事弄到咱们县里来。”
  郑一东满脑子乱乱糟糟的出了会议室,他上了汽车,对司机说:“送我回家。”司机看看郑一东脸色不好,也没再问。汽车就驶出县委。郑一东一路上思考着,他想了想,就掏出无线电话,拨通了大阳厂总工办公室,总工办的人说陈英杰到北京出差了。郑一东眉头皱起,想了想,又拨通了刘志明的电话。刘志明听出是郑一东,就笑道:“一东,有事啊?”郑一东没有废话,直接问道:“志明, W公司的汉顿来大阳市合资的事你知道了吧。”刘志明淡淡地笑了:“合资跟咱们这个破厂有什么关系啊?现在外商都是嫌贫爱富啊。”郑一东不笑:“志明,我提醒你们,大阳市的产品,不能控制在外国人的手里。”刘志明打趣地说:“老郑啊,好像你不应该再过问大阳厂的事情了吧?”郑一东听出刘志明的玩笑中有在意的成分,有些尴尬,就关了电话。他心绪有些乱,他转眼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树叶已经落光了,秃秃的枝头,风在悠闲地穿过。郑一东感觉到一阵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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