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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梦魇

作者:唐颖

   
01


  汪家明英俊高大带点明星的派头。我们是小学的同桌,又在大学的校园重逢。这样的重逢真让人神往。
  那是个秋日的下午,校园热呼呼的兴致勃勃而纷纷扰扰,隔着耀眼的阳光和葱郁的棕榈,我俩彼此注目。汪家明,他已长成一个成熟迷人的男子,为此我有点惴惴不安。而当年他可是中学老师的乖男孩,拿五分坐得端端正正,细瘦细瘦的个子让人讨厌。眼下,他骨骼匀称皮肤黝黑脸庞端正,并且似乎因为深知自己的优点而愉快自信。
  汪家明拿着袖珍录音机在校园的树林里抑扬顿挫地念英语,他从那片阳光和棕榈中冒出来,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雄心勃勃,春风得意。秋日的下午,大学第一个报到日,校园弥漫着旅人的风尘。
  我满身尘埃,仔细打量着我昔日的同窗,发现我们正偶然地进入同一个休止,—个暖昧的休止,未来的乐曲不甚了了,这多少有点让人期待。

  黎明。“天鹅之死”舞曲绵绵荡来,这是大学的早晨。我睡在六楼临窗的上铺,我能看到汪家明穿着红色运动衫弯腰屈膝伸展手臂,黎明的操场,汪家明精神抖擞。
  我的鼻腔里留着夜晚梦魇的血腥味,在黑夜无边的空虚中,只有天薇血淋淋的微笑是可触摸的实体,在这块实体后面是疯狂杂乱的噪音,并且漫长得不再有希望。
  然而江家明从容不迫地完成着他早锻炼的每个动作。江家明的每个动作都是经过修饰富有美感。隔着雪白的纱孔,我看到校园里有无数的身姿和动作。
  我慢慢起床游移不定地套上毛衣,刷刷牙洗洗脸,然后这一天我也加入了。跑步早读喝粥,走进永远凝固成一个姿态的教室,所有的人在做着相同的动作相同的努力朝着涌相同的方向,在教室门口和汪家明相遇,他常说:“你来晚啦!”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我和江家明在文史楼旁的草坪上相遇,我俩一起散步,我们谈谈文学的新时期,谈谈必修课的必读书目,谈谈笔记本里疏漏的要点。谈话使我昏昏欲睡。有一天我打起精神说:
  “我们可以谈点别的什么,多年前我们坐在一起,幻想将来成什么人物。你想当科学家之类的大人物,我却想作营业员,站在柜台后,观注每天川流不息的陌生人或熟人觉得很有趣……”
  我专心致志想方设法开拓一个话题,比方先从遥远的时候,渐渐把中间下坠的部分连接,然后我就可以向校园里这个最古老的熟人随便扯扯梦魇扯扯天薇,扯扯那种人生和这种人生,扯扯它们之间的联系。不过这样的谈话使汪家明迷失方向,这样的说话汪家明烦恼。他皱皱眉又自信地笑了,胸有成竹:
  “先要确立目前的主攻方向才能预知将来的毕业走向。”
  汪家明答非所问。我们各讲各的,这是我俩的谈话方式。
  我朝他迷惘地微笑,帘为这一类重逢感到不可思议。好象我们迷失在开心馆,或者在装有旋转圆盘的地板上摔得鼻青眼肿,或者在四壁哈哈镜的房间骇出一脸皱纹,最后又突然在出口处碰面,先前的漫长和惊险立刻消失变得毫无价值。然而我无法将这种荒谬与汪家明交流。
  黄昏的草坪,我的郁郁寡欢和他的兴致盎然曾引来许多同学奇异的注视,我们是富有特色的一对。

  我俩成双作对的身影受到文工团导演万老师的注意,他们把我们带到排练场,给一小边角磨损的莎士比亚剧本《罗蜜欧与朱丽叶》,在破败的排练教室,我与汪家明开始了新的体验。我俩的剧照悬在学校的宣传廊里,为此我常在睡眼朦胧的清晨惊诧不已,我感到某种年代戏剧性的氛围笼罩着我的大学生涯。

  重复的梦魇。我的大学生活被梦魇骚扰。梦的情景大致如此:农场,天薇。
  我们俩总是围着厕所徘徊,找不到一条进门的路,路被密密麻麻的鸡屎遮蔽了,蛤蟆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聒噪。我们忘了进厕所干嘛,只是被这样的情景弄得慌乱。我们东张西望,看到厕所变成了一所医院,医院白色的粉墙上溅满了血污。白栅栏将我和天薇隔开,她朝我微笑,她的脸被血浸红了,血太稠,把她的脸浸得模糊,最后这模糊的笑脸变成一堆黑红浓腻的污点。

  早晨起来我的眼圈围上了黑晕,上午第一节课总是拿错书,或是少走一层楼,进了历史系的课堂,一位风度翩翩的男教师举着教鞭在庄重地询问:爱情在改变历史吗?我津淖有味地听关于约瑟·芬和拿破仑。
  汪家明问:“你在熬夜写小说想出名吗?”
  那些日子,我在背诵朱丽叶的台词,排练教室,汪家明为我纠正读音,我分不清zhi、chi、shi和z、c。现代汉语我只得了“中”。
  那些日子,我老爱穿一套蓝,蓝布外套和长裤,我把辫子散开来,长发拂肩,我消瘦憔悴在迅速衰老。我每天照镜子,我依然对自己失望,我期待着在这个形象上找到天薇优雅飘逸的身影。

  我在农场生活了六年,从那儿考回城里的大学。天薇与我朝朝相处了五年。六年的每一天我都在崇拜她,她长得如幻如梦美得无法形容,那天,她从尖土滚滚的公路上走过来,风吹动她的蓝布裤腿蓝褂下摆,风吹开了她的发辫,那样的美令我惊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身边是农场的杂乱与荒野,这美超然物外的仪态似乎什么也玷污不了。那时我刚到农场,正处在青春发育阶段,我健壮肥硕,我崇拜天薇的纤弱优雅。
  后来她躺在鲜血汩汩的手术台上,白被单一样苍白的脸上挂着一缕微笑。我使劲凝视她,不能相信,有四个月身孕的优雅的身体竟在一个瞬间销毁了。

  在用黑板遮住窗户的排练教室,我不仅需要分清zhi、chi、shi和z、c、s的读音,还必须对于爱的惊心动魄有一番身历其境的体验。这是文工团导演万老师的意见。他认为我的表演毫无表现力。
  万老师不厌其烦对我谈莎士比亚人文主义理想,谈悲剧的力量,谈罗蜜欧与朱丽叶爱的永恒性。我耐心地听着,觉得万老师说话嗓音富有魅力。
  在万老师费尽心机启发我的时候,汪家明到一边神态自得地背英语单词。汪家明是我们系唯一的能用英语和外籍专家对话的二年级生。
  为了不辜负乐万老师的期待,我竭力去体会朱丽叶的心思。
  “哦,罗蜜欧,罗蜜欧,你为什么是罗蜜欧?不认你的父亲,也不要姓你的姓,或者你不肯,你就起誓说你爱,我可以再也不姓凯布。”
  我在想,那天天气真好,明晃晃的阳光晴朗的天空没有云。那天初夏来临,县城的街上飘起大花裙。手术室医生的叱斥,天薇的呼叫,四个月的胚胎变成一股汩汩不止的血,那血淹没了她。那样的毁灭惊天动地,却是无声无息的。
  万老师对我声嘶力竭:“你怎么把柔情蜜意表达得如此穷凶极恶?寻找感觉!寻找感觉!”我的感觉汹涌澎湃,可是我只能双子插在口袋里目瞪口呆。
  汪家明端来两杯水,一杯给万老师,一杯给我。汪家明的茶水,缓解了我与万老师的紧张感。
  汪家明常有明智之举。

  春天不是个好季节,有时它给你灾难的感觉。
  每天下雨。每天早晨,朦胧中就听到窗外的雨声,你想这个季节没完没了,一年四季,春天也许会霸占下去,湿漉漉的,阴沉沉的,再也不会完结。
  校园泥泞,踩着泥水的脚步厌倦。空气里有一股植物泥土和垃圾的气味,寝室里悬挂的内衣在滴水,那样多的书堆在一起,或许会从缝隙中长出东西来,中午睡下去最好不要再起来。
  每天下雨,每天寝室对面的浴室在淌水。她们都在浴室冲浴,这条走廊五十间房间的女生,她们在冲浴。冲浴是为了抵御外面永不间歇的雨。春天的中午,雨、泥水、一本又一本的书,我们躺在床上,碗里有剩饭,对面浴室哗哗的水声十分高亢地朝我们倾泻。我们抱怨谩骂怒气冲天,她们在水中幸福无比,难以明了我们的痛苦。于是我们爬起来,冲进浴空,抬起脖子迎着水柱,弄出响亮的哗哗声还欧欧地叫着,在喧闹中不再感到喧闹,中午的忧患消失了。
  然而,寝室里的内衣铺张到了走廊。走廊上,无数的胸罩摇曳。
  有一天,走廊所有的胸罩都消失了,飞走了,无影无踪,一走廊的女生悄悄传递这个消息,没有人尖叫,有一种不明不白的羞耻,好象我们的身体已被人窥视。
  冲浴还在进行,我们把身上的胸罩反过来穿。课间休息,女生在一起窃窃私语,暧昧的盗窃案使我们心神不宁肯。
  唯有丁丁不参加讨论。丁丁长着少女一样还未发育的细弱的身体,她不戴胸罩。
  夜晚,野猫在对面的浴室交欢,发出狰狞的嚎叫。
  春天,邪恶的季节。
   
02


  暧昧的胸罩偷窃菜破获,学校治安组足智多谋,破案过程总是保密。
  盗窃者是历史系一位年轻的男孩,十八岁。十八岁的男孩偷了一走廊五十个房间女生的胸罩。
  这天,正逢上古汉语课,女生们的激动掩盖在虚词底下。无论如何多少种功用,虚词无法参与现实生活。
  下课铃响,我们劈劈啪啪朝寝室跑,这样的结果无法窃窃私语,女生们需要交流需要共同获得结论,她们奔向寝室,寝室包罗万象,寝室门是外界的一条极限。
  “听说他的箱子里收藏了几百个胸罩,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还有我们这些刚进入八十年代的……”她们说。
  “顶好每天有这类事发生……”我突如其来,难得当众发言。
  丁丁不以为然,她认为城里人鬼头鬼脑不够意思,她讲起她们山里有个民族崇拜生殖器,每到节日,汉子们将牛羊角绑在身上当作生殖器,在鼓声中蹦出激情的舞步。
  一房间的女生愣愣的。
  汪家明进门宣布文学史期中考试成绩,激动的情绪立刻转移。某种种秘的喜悦被对分数的贪婪替代,汪家明被女生包围。
  汪家明是个尽职尽责的学习委员,他总是及时地到同学中间宣布成绩。多年时,他也常喋蝶不休地将作业本上的分数告诉每个人。没有汪家明便没有学习委员,他是学校的产物。
  然而,从社会到大学,这中间一长段路,他消失在哪里?当大学的门一下子统统打开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站在校园里,拿着书,为我预示着未来的四年生活,这之前的一切没有价值。
  历史系的男孩如何处置无人知晓。校规手册上没有关于处置胸罩偷窃的条文,并且没人再关心这件事。胸罩引起的骚乱只是瞬间的,它会消失的,如果遇上分数它消失得更快。分数以个的,课堂以外的,学业以外的任何东西在校园里总是一闪而过,就象雨后的彩虹一闪而过。
  历史系,伟人的爱情云云,我曾因此而递交调系报告。
  当然,我依然在中文系课堂。调系只是我的愿望,一般来说,愿望与事实是两回事。
  他是一个小个子的小老头,胡子头发硬硬,根根竖直,文学史的副教授乍一看象位市井老汉。他告诉我们,我用的每个形容词都是经过斟酌、推敲,夜晚睡在床上为形容词失眠。有时是因为亢奋,我惊喜我怎么会找到这样绝妙的词语……学生们在底下大笑,他生气了,他认为这是件严肃的事。
  副教授常常迟到。他说他好容易挤上车,到了站却挤不下来,于是跟着车子到终点站。我们又笑了。他问,为什么不把课安排在第三第四节。我们说这是系办公室的安排。我们安慰他说我们订以联名写信到系里要求给他派车,他高兴了,让我们下了课就写信,当然下了课我们个个溜之大吉。
  讲到楚辞时,一同学用魅力这个词,外表象市井老汉的副教授气愤了,说魅力一词是邪恶的,有蛊惑之感,离骚这样的境界将被魅力亵渎,他慷慨陈词,我想他赢弱的身体将被消耗殆尽。我想起历史系那位中年讲师,面对伟人的爱情,如此超脱冷静风度翩翩。
  历史,是睿智的科学。虽然,偶而产生胸罩的事件。
  他,那位小老头,有一天没有来。他被从车上挤下来,后脑勺破,生命垂危。率直的老孩子,他不来,文学史课堂因此寂寞。同学们说要去看望他,并且一定给系里写信,考试来临,谁也没有时间过问这件事。
  替代他的是一位新升任的正教授,比他年轻,讲得有条有理,汪家明这样评论过。
  文学史副教授,我想他是一件古董,名贵而不时宜。他躺在急诊室里,承受着车祸留下的痛苦,但他并不沮丧,他的年轻正直的学生将为他写申请报告,要求系里派车或者调课。挤车是文学史教授的人生忧患,他只有通过车祸来解脱。
  我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排练教室,关于罗蜜欧朱丽叶的死情与死亡在循环往复。
  我与导演万老帅个再凶恶对待,或许他已经再一次幻灭,不再指望与我这样一个zhichishizisi还未分清的准演员侈谈什么戏剧艺术。万老他年轩时应该成为戏剧明星,这是谁的误会无法说清,然而他因此相信,一种神圣的东西被藏在金字塔下五千年,谁也没有把它找出来过。万老师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从他黯淡的眸子里体察到的。
  然而汪家明对我们这个戏,对我们这个戏去拿奖寄予愿望的。
  汪家明他做任何事都是目标清楚,他一般总能达到目的。汪家明具有成功者的意志。
  汗家明他仪表堂堂富有风采,当他诵着:“今天夜里你是这样的辉煌,在我头上,就象天堂里飞行的使者,跨过懒懒的白云在天空里飞,凡人们一而惊愕,一面仰望,睁着吃惊的眼后退……”时,他的眼睛,他的头颅,他的身体瞬时变成罗蜜欧,小城里的罗蜜欧。
  于是我也从这个角色跃向那个角色,这样的飞跃不难,只是一种感觉,我是在一个瞬间领悟的。
  在那儿,在那间破破烂烂已被废弃的教室,挡住天窗的黑板摇摇欲坠,我冷静地重温青春的愚蠢与芬芳,排练场假定的春天的气息,使我感受着梦的虚假。

  那里。流行菌痢的仲夏夜,厕所粪池的臭味弥漫宿舍楼。那一年,农场的蛤蟆成灾。农场的仲夏夜有诗情画意,诗情画意是年轻的心幻化出来的。我和天薇坐在一片枯萎的野菊花地里,我们的脸上涂上了驱蚊剂,脚穿高统雨靴,农场的蚊子传播脑炎、菌痢、霍乱。那个晚上,我和天薇,我们对于蚊子没有感觉,枯萎的野菊花的尽头,窑洞张着黑森森的大口,天蔽告诉我,她怀孕了。天薇,这样一个优雅飘逸的身体,我闭上眼睛……她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声音喑哑天真,她说他结婚了,她的恋人正在城里结婚,天薇的脸容如月清白耀眼,仲夏夜的晚上,生活在朝我隆隆地轰炸过来。
  无尽的废墟伴随着我的生活,还有天薇白皙如月的脸。

  春天阴沉沉地过去了。
  我和汪家明离开排练教室一起回夜自修教室。校园里有河有桥有树林,这个地方有比公圆更为茂盛的植物。来去匆匆的身影年轻生气勃勃,然而,他们不是为这片景色而来。
  我与汪家明在溶溶月色里漫步,我们从排练教室出来,将爱情与死亡暂时废弃在那儿。
  日光下汪家明英姿飒爽。进校第一天,隔着阳光与棕榈我就发现了,他的整个姿态是舞台化的。汪家明他天生是学表演的,他站在舞台上,形象恰到好处。
  我们走上桥,汪家明抓住桥栏站下来说:
  “我收到一封信,情书,没有署名,一封匿名的情书。”汪家明强调着。
  “匿名情书?这可是一件真正的浪漫!”我笑起来。
  “她信上写:‘进校第一天,我就意识到,这是命运,是命运让我们相遇……’她不留名字,她干吗?……”汪家明紧蹙眉头。走过的人影,飘出的声音,都是困惑。
  汪家明又问:
  “她干吗要写这些话?干吗还不留名字?”
  干吗?汪家明为此困惑。
  几辆自行车从桥上滑出老远,分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月光栖息在他们的肩上,车龙头上的碗袋叮叮噹噹响。桥上人来人往,人们从来不问底下的河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本校学生没有闲暇关心这样的向题。

  夜自修教室,一人一张桌,桌无虚席。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很严肃很确定,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干什么,那什么的意义。我坐在其中希望介入,我的努力没有结果。
  我背起书包离开教室离开校园,我去申生家。
  申生的家在校园外城市里的某个隐秘的角落,申生是某个隐秘的人,因为我也不太认识他。
  申生长着女性化的细长的眼睛,脸颊上有酒窝。申生的身体也是女性化的,柔弱的肩膀,白晳的肌肤,这样的身体不能纳入欲念。可是这个不能引起欲念的身体却有着欲念的激动。
  它给我某种隐秘的快乐。
  申生与父母分开住。他的房间四面板,板壁壁薄缝隙很多。申生用纸将板壁糊满。缝隙里是别人的身体别人的欲念。这边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通过缝隙交融。
  夜晚,婴儿在那边哭闹声音尖厉,就象浴室里野猫的欢声。
  我敲开申生的房门,申生戴着耳机,有酒窝的申生喜欢铜管乐。
  我们在房间里拥抱接吻干着青春期的孩子所有的勾当。申生的身体给予我的是怜悯是厌恶,然而它传达的激情却是真诚的。我冷眼旁观这块激情的起伏,这样的时候,我产生快感。我想告诉天薇,这是一个欺凌的过程、掠夺的过程,毁灭是必然的。然而天薇死了,我来不及告诉她。
  天薇,她的身体优雅飘逸,这样的身体曾经接受男人的抚爱,我因此苦恼。她城里的恋人给她写信:“我的爱,你是我生命中的一片阳光。”情书是美丽的,我以为那就是恋爱的全部内容。
  申生在极度的亢奋中呻吟。野猫一样的申生快乐至死的呻吟。夜晚血淋淋的梦魇不再恐惧。无耻的欢声使那块厚重的梦魇变成一片从烬在风中飘走。
  我厌恶那瘦弱的身体颤栗。我常常去申生的家,找想赶走不尽的梦魇。
   
03


  深夜回到寝室,帐门都挂了下来。丁丁站在窗前,拿着毛巾。丁丁在洗脸,洗脸是一个假定的动作,丁丁凭借这个动作,完成她的愿望。丁丁站在窗口,她能看见窗口外的校园,校园外的马路,马路上的车辆,车辆滑过桥来,晃着车灯,车灯把天空照亮,天空被城市的建筑物割成碎片。
  丁丁,她常在洗脸时,拿着毛巾站在窗口眺望,四周帐门挂下来。
  她不戴胸罩,小少女一般细弱的身体,她的眸子漆黑漆黑,闪闪发亮。
  丁丁的家乡遥远,三天三夜的火车三天三夜的汽车。她的家乡有鲜红鲜红的泥土,她说,一座座低缓起伏的山脉在阳光的照射下,象正在燃烧的富丽辉煌的宫殿。情人节,山坡落满开败的花,年轻的男女在花上作爱,花香熏得野狗昏昏欲睡。
  丁丁站在窗口,汽笛长鸣,喇叭里男人的说话声。总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声音沉沉的,在荒凉的夜空落寞。
  学校附近是火车站,有黑色的铁轨伸向远方。深夜嗽叭里传来含混不清的男人声音,那是道口的值班员。
  火车沿着轨道滑向任何一个远方。远方没有城市,黄土翻滚延绵不尽,广漠的世界一无所有,除了黄土。黄土蛮横粗暴,使明净的天空变得虚无。
  兀的,永远的黄土中出现一座朽烂的小木屋,那是道口的扳道房。扳道房里走出男人,手里抓着电喇叭,他通知铁轨附应的行人,火车来了,请让开。铁轨旁从来没有行人,只有沉默的黄土。男人的声音经过喇叭口含混不清,含混不情的声音抚摸着隆隆驰来又去的沉重坚硬的车体。黑色的车皮披着那模糊的温馨驶回城里。男人不再寂寞。
  道口,值班员的声音总是含混不清,城里千万只匣子多少人失眠。
  小少女一样的丁丁,有着怎样的情人?

  梦魇不会绝对的消失。有时你以为它已经消失了。它来了,突加其来,你被袭击,无可奈何。
  这一次我和天薇破天荒地进入一个绝对干净宁静的地方,没有血污、粪便、蛤蟆声。那好象是一条走廊,走廊空荡荡的,沉闷漫长的墙没有污渍,甚至我们的脚敲上去没有通常的回声。天薇穿着白长褂,辫子散了,头发披在肩上,乌黑的头发衬着白衣服特别耀眼。天薇总是美,很令人惊诧的美,沿着长长的墙我们在走路在谈话。我们听不见说话声,只看到彼此的嘴在蠕动。我们好象对听不见的内容已经明了。然后天薇笑了,居然笑出了声音,那微微气喘有点喑哑却很天真的笑声。我惊骇地转身想要制止她,我发现,黑发下没有她的脸,天薇的长发在向肩上飘拂却没有脸,那喘吁吁的沙沙笑声贴着走廊滔滔不绝地溜过去。
  它的洁白明净使以往梦中的污秽格外浓郁确切。
  梦与梦的相对,组成新的恐惧。

  天薇要去堕胎,因为恋人结婚。天薇被农场治保组关起来。他们告诉她,怀孕是不合法的,违法便是罪行。天薇喝了农药,她自己把罪行消灭。卫生所的医生把肥皂水灌进她的肠子,象城市的清洁工清洗地下的阴沟管通。天薇的肠子被肥皂水洗涤得干干净净,然后她被抬上妇产科手术台。天薇的罪行已具化成一块血肉,血肉是可以的销毁的。然而,天薇随着那块血肉一道毁了。这一点,手术台旁的医生没有料到,治保组没有料到,她的恋人正在度蜜月,他也没有料到。
  节假日,我坐在床上读一本没头没尾纸张泛黄的小说,小说里有男人与女人的相恋。天薇伏在床沿上写信,给恋人写信。农场的节假日幸福无比,我们都没有料到。

  农场,天薇的爱情与死亡,故事没有独特之处,三言两语,一下子就能说完。
  夜晚,三言两语繁衍成无数个故事,人们把它称为梦魇。
  春天结束,淫雨结束,灾难结束。走廊空无所有。
  初夏的太阳热烈无情,年轻的精力被耗。女生们躺在床上睡午觉,她们在晚上洗澡。早晨在操场上做操,胸罩们在窗前飘摇。新建的宿舍楼庞大壮观,密密麻麻的窗口。女生们住在四楼五楼六楼。三层窗口,无数的小布片,难以计数。
  历史系的学生会提出抗议,他们要和中文系一样享受观看内部片的待遇。
  历史系男生个子高大风度翩翩,傍晚前后,他们在宿舍楼前的排球场托球,中文系的女生站在窗门眺望。
  历史系的同学在文史楼底层走廊,用扫帚刷浆糊,把论文习作粘在墙上,关于市匿战争与地中海霸权的政治结构;关于拉丁语美洲的政治地图和亨利八世的恋爱;等等等等……历史系在清理历史,历史那么宽阔伟岸,大学生活是它的一粒尘埃不是挂齿。历史系的小男孩窃女生的内衣,这是一种青春期的疾病,这样的疾病是大学生活的一粒尘埃。
  历史系上课,老师把门关了,外系的人只能在门外张望。
  星期三下午四点到六点是排练时间。星期三下下午是自修时间,四点到六点,黄错前的两小时,自修已经结束。这是汪家明的安排。汪家明把时间安排得有条有理,这是汪家明的能力与才智。
  清晨长跑锻炼,然后读外语,下午去图书馆,傍晚前打球或者排练,晚上夜自修教室……汪家明年年评上三好。汪家明作三好生当之无愧。
  汪家明在小学校一直是五好队员,年华似水现在的标准是三好。汪家明是好学生,这一点不会改变。
  排练教室,挡住天窗摇摇欲坠的黑板除去了。气温升到三十五度,春天虽然结束,离酷暑还有一段时间,违反常情的高温使人不安。
  我坐在地板上,用四角磨损的剧本当扇子扇脸。夜晚将有一场雷雨,雷雨前的万物郁积着一股暴力。
  当初文工团万老师找汪家明,汪家明又来找我,要我扮演朱丽叶的角色,我觉得这是我的大学生活唯一的一件趣事,便一口答应。可那是在冬天,冬天的时候,人们不大会想到三十五度高温,人连必要的话也懒得开口,何况是念台词。
  汪家明站在教室中央,三十五度使他汗水淋淋,他把衬衣的上面两个扣子拉开,长长的脖颈,汪家明经过锻炼的强健的肌体在衬衣里富有弹性,汪家明的身体给人欲念,对此他毫无所知。
  汪家明把罗蜜欧的台词处理得十分准确,他对形象的处理也是准确的。汪家明,他能将罗蜜欧准确无误地扮演出来。

  万老师没有来。万老师还要辅导别系的同学,大学生艺术节,每个系都有节目奉献,每个系都需要万老师,大学生艺术节,也是万老师的节日。
   
04


  洁白的月光普照大地,玫瑰在春天里芬芳。
  罗蜜欧,热烈钟情,准备着为一个美丽的姑娘献身。
  “这枝爱的嫩芽等我们再次相见,就会发出一朵美丽的花。”我的声音也是甜蜜的,不,我和朱丽顺,我们已合二为一。
  生活中没有结果的种种情绪,戏剧的夸张表现却是合适的渲泄渠道。我的被梦梦魇纠缠,在现实中困惑已经疲惫而苍白的灵魂正在角色展示激情中受到滋涧。
  我和汪家明,我们在排练教室配合默契,表现幸福总是一桩美差,生活不是每天都为你创造这种机会的,我们对此心领神会,尽心竭力。
  然而那一场精致的骗局——天薇的爱情与死亡几乎把我击垮,所有处在青春期的孩子都会被击垮的,被自己青春期的愚昧与疯狂击垮。这一点,我无法与汪家明交流。
  星期五的班会,班长说,有人收到匿名情书。班长指出,求学期间最好不要递交情书,因为校规上有“求学期间不准谈情说爱”一条。几位男生表示不满,说他们早已超过法律成婚年龄,虽然目前他们尚无对象可谈谈婚事。班长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制订校规时,校方没有料到,有一天会从社会上如来大批学生,但校规已确立必须维护其威信,为了遵守校规顶灯不要在校内递交情书。班长是个个和顺的近中年的男子,对大家说“小要”之类的话,他总是满脸歉意,但是依然把该说的话说了,因为班长也是班长。班长还说递交匿名情书尤其不合适,它使收信人焦虑不安。班长的口吻充满同情,说不清他是同情收信人还是写信人。
  已为人父的同学,在校外打家俱只等毕业成家的同学,正值青春妙龄同学,所有的同学都带着诡秘的微笑在教室里东张西望。
  打人说,情书匿名,这是桩十分罗曼蒂克的事件。
  大家笑了,轻松愉快。班长也笑了,班长看到大家轻松愉快便也轻松愉快,班长是个善良的男人。他的山东老家三个儿子,农忙季节班长请假回家参加抢收。每个周末,班长冲洗教室。上学期班长要求辞职,他的家乡曹受水灾,他常常不能按时归校。可是,没人能替代班长的职务,班长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胜任班长的人,就象汪家明是唯一一个胜任学习委员的人。
  人们在问,谁幸运地收到匿名情书?
  汪家明坐得端端正正,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已的姿态。班长搔头挠耳,左右为难。
  班会漫无止境,不知谁开了个头,大家讨论起恋爱心理学,汪家明引经据典十分活跃,班长坐问位子,退居二线。
  我在想那个写情书不具名的女孩子,我想她将被自己青春的愚昧与疯狂击垮。
  她是谁?班会结束,人们揣着这个悬念。
  丁丁的外婆是彝族撇尼人,少年时代与一个年轻的汉人私奔。丁丁有撒尼人的黑眸子和高鼻梁。她从西南山区来,她什骨骼小巧举止娴静,有一肚子异城的鬼怪传奇。
  寝室里只有丁丁既不去图书馆也不上夜自修教室。小少女一般的丁丁坐在寝室里读《三侠五义》。
  昏蒙的日光灯下,丁丁读书的身姿象一具影晚上,从自修教室回来,拿出一叠写满天薇故事的稿纸,突然把它撕得粉碎,写作是无聊之举,日光灯下的影子安宁肯静谧,推开寝室门的刹那,我常对自己作出新的判断。
  丁丁抬头朝我说:
  “在你这样的年龄,常会作些蠢事,你们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
  “那么我呢?你是个老太婆吗?”我大声问。
  “我是那里的人,喝那儿的水长大,当那儿花开的时候,我会在那儿冲动。在这里我只是学校的一名学生,我听课,参加考试,受成绩的摆布,我得把自己忘掉。”
  丁丁把书合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为我倒了一杯。我们一起漫步在夜晚校园的幽暗里。我们常在一起散步,对任何现象不发一言这是我们的默契。

  有一天,工科大学生来我们系联欢,夜晚的大学生俱乐部将为工科生与文科生举行联谊舞会。这一天,系里闹起了舞盲恐慌:谁会跳舞呢?谁?跳舞是社会流行的娱乐,现代青年人人都会,何况大学生?不会跳舞,这是中文系学生的耻辱。中午,学生会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迅速洗刷这一耻辱。
  一张墨汁淋漓的海报显赫夺目:中文系举办交谊舞速成班。
  速成是现代化的产物,有速成泡面,速成养鸡,速成英文口语。今天,久远年代的交谊舞将在下午的几小时里速成。饭厅里,本系的同学忧心忡忡。
  下午文史楼顶的平台。几百名步履僵硬的文坛新秀在走布鲁斯,一、二、三四……一、二……一位早年的芭蕾明星拿着麦克风与哨子正身体力行教授舞姿。
  女生站成一排,我们叽叽嘎嘎笑弯了腰。我们看到不苟言笑的学生会主席在侧夏的艳阳下扭曲了臀与腿,腮边的肌肉颤颤。必修课全免,己拿满学分正在考研究生的系学习委员,在五偻平顶的水泥地上,歪歪斜斜晃晃悠悠地跨出每一步,学业出众的系学习委员如履薄冰令人难受。
  哨子又响又脆。时间在艰难的举步中流淌,三小时即刻过去,授舞的昨日明星的嗓音也失去风度,变得嘶哑破碎,几百条腿仍似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进退。在“一、二、三四”的诅咒下诚惶诚恐,举步唯艰,所有的脸都失去了表情,在渐渐西斜的夕阳里好象一副副面具。
  唯独汪家明笑容可掬,他站在排首,走着规范的舞步,他的舞步,使今天下午的赏指导,不至于被绝望压碎了心。
  丁丁没有参加速成,她在睡午觉。班长和辅导员去每个寝室搜寻,不知她如何幸免。
  丁丁从来不参加这一类活动,就象汪家明从来在这类活动中出类拔萃。生活中人人充当某种角色,角色各有其特点,这一点从来不拿混淆。这一点汪家明尤其不会混淆。

  大学生俱乐部是学校的防空洞改建而成,从一扇破败的小门进入地下,走过狭窄黑暗的通道,拐弯,豁然开朗,竟是富丽堂皇的大厅,油漆墙壁奶黄无暇,地上铺着花砖撒上滑石粉,天花板枝形吊灯辉煌灿烂。
  老式的转盘录音机转着“送你一支玫瑰花”……舞池里三层外三层,三两对舞侣在众目睽睽下将“玫瑰花”的探戈舞步踩成布鲁斯。
  “玫瑰花”结束又来一曲“玫瑰化”,工科大学的辅导员和中文系的辅导员双双吹起哨子,赶鸭子似的将部分男生赶进舞池,女生则成堆赖在舞厅门口,任凭哨子震破耳膜。
  于是男人搂着男人,战战兢兢走入角色。
  我挤在人堆里,觉得很安全,便放肆地大笑。挤在一起抓紧时间嘲笑别人,之是人的弱点。
  舞曲末了,男生们慌慌张张又一个个溜下舞池。
  “玫瑰花”如丧钟又鸣,舞池里空空如也,两校辅导员又含起哨子。汪家明走出人群,在一位矮矮胖胖姓司徒的中年女教师面前。他略略弯腰,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司徒老师躇踌片刻,将右手搭在汪家明肩上。
  这是今晚第一对男女合伴的名副其实的交谊舞。四下掌声,汪家明面不改色。
  汪家明舞步规范平稳,司徒老师肥胖的身段陡然变得轻盈,他们协调的舞步博得陈陈喝采。
  司队老师从舞池下来双颊潮红年轻了五岁,旁边人在说,二十年前她是中文系的舞会皇后。
  当年的舞会皇后在人堆旁仔细地拭汗,脸上挂着一缕满足与怅悯的微笑。女生们羡慕地望着她,此刻,宁愿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去交换那娴熟的舞步。
  “玫瑰花”接着“玫瑰花”,汪家明走到班长面前,将自己作为阴性舞伴,把班长的手抓来放在自己的腰上,于是辅导员们又去赶,这一次男生下池的又多了一些。舞池里清一色的阳性舞侣,我不由地感叹:“这可象同性恋城!”我的声音太响,辅导员朝我投来严肃的一瞥。
  汪家明在工科生和文科生的联谊舞会上出足风头,人们说,是不是他当学生会宣传部长更为合适?
  女生们细腻多了,考虑得更周全。她们认为汪家明学中文有些不明不白,中文是什么呢?它对未来的道路指向过于朦胧。汪家明可以当明星或者是个外交官。
  这一晚,关于汪家明该是个什么人物成了我们寝室的热门话题。
  丁丁挂下了账门。
  我端了盆进盥洗室搓衣服,我在想,汪家明还会接到情书的。具名或不具名。

  排练进入尾声,大学生艺术节将来临,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愈益完整。
  学期也将进入尾声,考试咄咄逼人地迎上来。
  时间整块整块地从身边失落,天薇和她的故事却消失在深夜的虚无中。
  我很久不去申生的家。
  一天晚上,丁丁到夜自修教室将我唤出,申生站在教室门外。
  我奇怪地瞧着申生,在大学的背景前,他全然陌生。
  我把申生带到校河边,河边的水杉林飒飒瑟瑟,将夜晚的宁静吟唱。申生与我靠得很紧,他的瘦弱的身体在颤栗。这是某种熟悉的身体语言,它引起了我的某种隐秘的快乐。
  我们朝水杉林中走,申生紧紧地抱住我,申生用他女性化的身体缠住我的身体,他的冰凉的嘴唇贪婪地渴求着。
  我在申生房间曾经体验到的充满掠夺充满毁灭的快感,在夜间水杉林的飒飒瑟瑟里变得格外强烈。
  我的手指疯狂地扯住他,那一片飒飒瑟瑟就象梦中天薇的长发在风中飘舞。
  我流下了眼泪。
  申生离校时校门上锁,他双手双脚攀着铁门爬出去。治保组员夜巡校园的手电光射过来,可惜申生刚刚翻过铁门,
  治保组员问我和爬墙走的那一位是什么关系。我回答:同学关系。
  治保组员问我和爬墙走的那一位在深更半夜的校园干什么,我回答:谈话,叙旧,我们二十年没见,我们谈谈往事谈得很有劲我们忘了时间。
  治保组员流利地背诵校规手册,我违反了第一条:求学期间不准谈恋爱;违反第五条:来访客人须十点以前离校;违反第七条:十一点钟须熄灯睡觉。
  我纠正他,我说我违反了两条,因为我们并非是恋爱关系。
  治保组员将信将疑,让我留下名字、系、年级,并检查了我的学生证,他们还撕下两张发票要我付一元钱,作为罚款处理。
  治保组员说便宜了我,只罚了两条款。
  这个晚上结束得令我将信将疑。
  申生爬墙,我受罚款,我好象正进入某种规定的戏剧情境。
  系里贴出了关于重申学校纪律与规则的布告,我去医务室开病假,我坐在家里听听音乐,打毛线。
  我打着秋天的毛衣,在想我与申生不该认识;在想申生不该来找我,在想申生应在关校门前离开;在想申生爬墙慢了半拍。
  明天,再回学校,一切都风平浪静。同学们不去长久地议论这件事,他们没有闲暇,学校生活没有闲暇。它将象胸罩之类的事件一样,即刻烟消云散,对此我有把握。
  然而,收录机里卡伦·卡蓬特沉郁的歌声使我忧伤:奇妙的是,我还爱着你……
  人们曾经嘻皮笑脸把耳朵贴着连部办公室的门隙,里面坐着三天滴水未进的天薇。人们说,天薇,这个细皮白肉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婊子,我用石头砸办公室的门,我被关进了医务室。
  天薇送进医院堕胎的那一天,我躺在路中央截住一辆飞驰的大卡车,我赶到医院,闯进妇产科手术室,天薇躺在血泊里,她的脸上挂着微笑。是的,天薇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微笑。
  天薇死了,也带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在天薇的葬礼上,那个肥硕健康喜欢抒情诗的女孩子也和她的青春永诀。灾难不仅是是天薇的,灾难也是我的,灾难是属于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子。
  从此,那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总也拂不去。
  汪家明来了,我知道他会来探望我,还会给我带来水果和缺课笔记。汪家明是我旧日同桌。多年前,他衬衣领子干干净净是全班同学的楷模。如今他以老同学的交情对我推心置腹、
  “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你从农场我从工厂考进大学,我们等了很久,我们能进来很不容易,跨进大学门槛是人生的一次重要的飞跃,我们要抓住机会……”
  我瞧着汪家明在桌上移动的手,这双手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为什么小鸟总是突然出现在你身边,它们竭力靠近你就象我,为什么每次当你走过星星掉下来,它们竭力靠近你就象我……”可是为什么,卡伦·卡蓬特低低吟唱爱情却象吟唱人生的悲剧?卡伦·卡蓬特的歌声是不可思议的。
  我和汪家明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想把录音机关了。
   
05


  教俄多斯文学的刘教授,瘦高的个子,雪白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理,会讲俄语的刘教授一派古中国君子的儒雅之风。
  刘教授同他迷人的金属质嗓音俄语诵读达吉亚娜的深情倾诉。刘教授使舞台上平庸的戏剧演员黯然失色。刘教授富于感情的诵读使女同学泪水涟涟。
  刘教授讲课必须把门关上,历史系的同学涌在门口。
  刘教授讲到精彩处,同学们忘乎所以,竟发出球场上的喝采:好唻,妙极了!却有人传纸条,道:“您已经年逾五十,何必如此多情。”刘教授气愤无言以对。有同学因此拍案而起,喝令写纸条人滚出来。刘教授斯文地摆摆手,推推眼镜,继续着他的绘声绘色的演讲。
  本学期最末一堂俄罗斯文学课,刘教授布置关于《安娜·卡列尼娜》的复习讨论提纲,有一题:安娜的形象美不美,美在哪里?好象水星溅进了油锅,教室里劈劈啪啪,油烟四起。
  这些日子,电视在播放安娜的连续剧。
  安娜早已走出课堂,成为千家万户饭桌上的话题。
  然而,在中午的饭厅,中文系的同学在饭桌上讨论刘教授的提纲。他们从社会、美学、心理的角度评论安娜,他们说起爱情就象说到主题、环境、典型等这样一些任何什么别的术语一样,超脱、准确、不带一点感情的色彩。外系同学目瞪口呆。
  关于悲剧的讨论使中文系同学激情昂扬,容光焕发。悲剧,是中文系的营养。
  乱哄哄中,从卖饭窗口抛出食堂老阿戚的评语:
  “安娜,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婊子吗?”
  如惊雷,举座哗然。
  中文系锐气大减。
  夜晚的自修教室,失去了往日的安静,关于安娜的讨论依然在持续,一位女生因此引出爱情需要天才的论断,人们对她刮目相看,推论她将成为刘教授的弟子。当她在夜自修教室发表高论:
  “爱情的伟大不在于你爱的对象,是爱的本身的创造。爱情也是需要天才的。生活的市场使人走向功利化,他们的眼睛对某种东西是视而不见的。极少人能够为了爱情而舍弃一切,就这一点安娜是了不起的!……”
  汪家明走进门来说:
  “不要争了,考试还是按照书上的观点。”
  人们立即涌向他:“你已经打听到考试的范围了吗?”
  那位又生被冷落在一边。
  我想提醒她,某种场合,会使金玉良言变成一堆垃圾。
  这一晚,梦是以确切无疑的现实开端。
  他,天薇城里的恋人,坐在我家那把靠背已经松弛的椅子上。他憔悴的眼帘,胡子拉碴那一类城市的马路到处可见的男人。只有这双浓眉和浓眉上的一顺痣让我想起天薇皮夹里照片上的人。
  他来取信,几百封他写给她的情书。我从农场考回城里的大学,我带回天薇留下的一箱子他的信,我通知他来取。
  他坐在靠背松驰的椅子上,小心翼翼,他说“那时我们太年轻,我们太冲动!”他还朝我笑笑。
  我低下头,恶心得呕吐,就象当年天薇怀孕时那样,撕心裂肺地想把胃里的容物都吐出来。
  我掀开床单,从床底下把那只装满情书的箱子拖出来,一箱子的情书。
  我突然明白,天薇的确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影无踪。
  我扬起手臂,似乎要朝椅子上的人打去。
  我的手扑了个空,瞬间,那男人的身体象尘埃突然无声地坍塌下来,椅子上只留下他的一件灰色的上装。男人消逝了,象天薇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打开箱子,箱子里是一堆灰烬。几百封情书变成一堆灰烬。
  在一团虚无的窒息中,我睁开眼睛,晨曦正将帐子染白。
  我睁着酸涩的眼睛,疲倦地等待着早晨。
  大学的早晨,是从音乐“天鹅之死”开始的。
  早晨紧接着夜晚,早晨荡涤了夜晚的一切恐惧。
  迎考阶段,九点,图书馆闭门,许多人在教室徘徊。迎考阶段,夜自修教室人满为患。
  教室从凌晨以后就满了,空桌上上放着书,薄薄的,大部分是多年前刊印的学习文件,小册子或书都签着名,每张空桌上都有书,每张空桌都有一个主人。考试来临,学校陡然拥挤。
  同寝室的贾小凤永远将她的签了名的学习文件放在属于她的课桌上。有一天,她发现小册子上的贾小凤被人改为贾雨村。
  教室里到处是放着书或小册子的空桌子,许多人捧着书包在空桌间徘徊。
  有个傍晚,本教室的学生发现用书占住的桌子被人占去了,一教室外系的学生坦然地坐在那儿读书。人们发现,所有空桌上的书被什么人恶作则地收拢来,叠成一厚叠,丢到讲台底下。没有书的空桌理所当然被人占去。
  夜晚,附中的学生也来凑热闹,占去了本系学生的座位,本校学生欲赶他们,迎考阶段.大学生与中学生为了座位打架。
  我和丁丁,我俩留在寝室温课。
  我坐在桌旁,身体朝后仰,躺在床上,脚搁到桌上。
  丁丁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身体藏在帐子里,腿伸在帐外的凳子上。
  我们保留着自己的姿态,互不干扰。?
  累了,我们打呵欠伸懒腰。自修教室那么多人一起沉默,那沉默的声音太逼人,我轻松他笑了。迎考阶段,寝室温课其乐无穷。
  这种时候,你不用为不知去哪儿担忧。因为迎考阶段方向明确,目标清晰。这种时候,从教字到图书馆,从校园到走廊,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那么多人齐心协力,一起对付老师。
  迎考阶段,老师快乐无比。
  自修教室那么多人一起沉默,一起凝视着考试这个悬念。
  考试把生活截成均匀的一段段。
  丁丁说:“这里,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月亮。这里的夜晚黑漆漆的,支离破碎,城市的夜晚让人心烦。”
  丁丁丢开书,走到窗前,眺望远方。
  丁丁站在窗前,火车压着铁轨隆隆过来,道口响起了声音,舒缓的,仁慈的,与考试永不相关。
   
06


  考试期间,丁丁的床搬得空空如山。古汉语试卷已经交上,同学们依然聚在教室对题,每学期人们都要为几个虚词的功能沮丧。回到寝室发现,所有属于丁丁的东西都不见了。
  丁丁走了,离开了学校,没有任何说明。接下来要考现代文学、俄苏文学、政治经济学、外语过关……当然,考试已和丁丁无关。
  男女生互相探询:丁丁为什么走?去哪儿?他们认为,忍耐一下,一门门对付,考试终会结束!
  我没有作声。丁丁终于走了!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不声不响离开此地。每天早晨起床,看到丁丁还在盥洗室耐心地刷牙,我倒觉得是个奇迹。
  只有丁丁,会在考试的时候不告而别。
  考试一门接一门,大家不得不把丁丁搁在一边,他们说考完了试再考虑。
  考完了试便是暑假,暑假使学校这块整体七零八碎。
  人们带着种种疑问离开学校,回家乡,或者去旅游胜地。

  大学生艺术节在暑假开幕。

  我与汪家明在业余时间断续排练了两学期的莎士比亚戏剧片断《罗蜜欧与朱丽叶》是艺术节第一轮节目。戏剧学院舞美系学生参加舞台设计。
  大学生艺术节资金菲薄,舞美同学满怀伟大的戏剧理想。他们在学校礼堂木板霉烂、幕布蛀洞的舞台上兴致勃勃地实践他们崭新的戏剧观。
  几块大体积积代表凯布邸花园的廊柱与台阶。纹路粗犷的土布粗针大线缝成朱丽叶的白袍。土布染黑剪剪拼拼做成罗蜜欧的连衣裤。
  导演万老师大发雷霆,指责他们把莎士比亚华丽的诗剧弄得简陋不堪。万老师忧心如焚,观众们将对舞台上展示的一切发生怀疑。
  舞美同学笑嘻嘻:是的,是的,观众应该怀疑,舞台上的一切都是假定的,观众不应该相信。年轻的舞美同学嘲笑写实主义的庸俗,现代剧场的种种不良倾向,他们将把舞台从懒散冷漠死气沉沉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导演万老师执拗自信,用他古老的戏剧观作为武器,万老师势单力薄,万老帅必败无疑。
  我坐在一边双手抱肩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他们争吵结束,等待舞台大幕拉开。他们的争吵是荒谬的,舞台上将展示的故事是荒谬的,坐在台下的观众将会耐着性子观望荒谬的故事步步展开走向结局。观众们只对生活中不存在的异乎寻常的东西感兴趣。而舞美同学和导演万老师却在为一大帮看热闹的人正准备奉献他们各自的理想信念,这个观那个观等等等等。
  我一瞥汪家明,他正利用空隙躲在半个后背他的英语单词。汪家明又积累了几个词。

  我穿着土布白袍,脸上抹得又红又白,我看上去象一个白色的超级傀儡。汪家明则是黑色的,黑色傀儡。我们在舞合上假装罗蜜欧,假装朱丽叶,我们倾诉表白不断向观众验证我们在恋爱。
  在灯光闪烁迷离的变幻下,我那穿着土布白袍的身躯已被思想抛弃。我的思想已经远远游离舞台,和下面黑压压的观众一起观看这个穿白袍的朱丽叶,那个穿黑连衣裤的罗蜜欧。他们的身体和语言正背叛他们自己,在被他们实际上并不认识的感情控制。他们好象是陷入狂乱梦境的夜游人。他们在舞台上飘忽,他们飘忽影子在观众席上游荡。
  然而,我的脱离躯体的思想却看到其虚假之处——舞台的魅力。台上的世界色彩绚丽,光线刚亮,形式鲜明,它使真实的人生变得黑暗模糊。两个没有灵魂的男傀儡与女偶儡却比真实的男人女人美丽。真实的男人女人的生活中充满了卑琐背叛冷酷无情。
  瞧瞧,这个目标清晰在生活中左右逢源从不为感情骚扰的男生却在那儿受着激情的折磨,“哦,我要在此地长眠,长久地休息,这肉体对这世界真够厌倦。不幸的命运从此也可以脱离。眼睛啊你最后再看一眼!手臂啊你最后再拥抱一次!”他舒展双臂穿着黑色连衣裤的身躯象一片波涛翻滚的黑色大海。这个阴郁的在现实生活中被梦魔困扰的女生,她站在那儿成了纯情的色征,在黑色大海的对比下,她高举的手臂象一股温泉的细流,“哦,匕首,你来得正好!这才是你藏身的地方!让你休息,让我死!”她正奔向极乐世界,她奔向虚幻的境地幸福无比,所有这一切岂能在真实中领略?
  我的思想不再背离我的白色躯体,我已经急不可待欣喜若狂地朝它奔去。瞧,我的双臂抱着罗蜜欧黑色的尸体,我仿佛抱着一大捧鲜花,在爱的极乐世界鲜花包围了我,我自由地航行在花的海洋中。我随风飘荡,我不再感到孤独,无论飘到哪儿,我都在欢笑。

  暑假结束。我们进入三年级的课程。三年级更多的是选修课,然而能够选择的课目并不多。没有丁丁的消息。
  系里传来话,丁丁作为自动退学论处,人们说丁丁在自己的家乡当托儿所保育员。
  我们的《罗蜜欧与朱丽叶》获得大学生艺术节设立的缪斯奖。大学生艺术节设立的奖名目繁多,几乎每个节目都有一个奖,万老师笑逐颜开。
  我和汪家明去青年宫领奖并演出最后一场,我和汪家明,我们富有历史意义的合作已告结束,我们从青年宫走回学校,和我们各自扮演的角色告别。
  我和汪家明并肩走在夜晚路灯亮闪闪的城市大街。月明如白昼,街心花园栏杆伏着一对对轻声细语、旁若无人的情侣,人行道上成双作对的身影在漫步。四月十五,城市夜晚的大街温情脉脉。我想到丁丁,她曾说那边山的人喜欢梦幻,他们的行动是受着梦的驱使。也许,丁丁做了这样一个梦,便乘上火车走了。
  此刻,丁丁躺在家乡红色的山坡,沐浴着月光,丁丁躺在故乡的怀里不再寂寞。
  而我身边的汪家明,走在温情脉脉的大街英俊可人。我们刚刚从爱的世界出来,心中尚留角色给予的体验,我不由地朝他感叹连连:
  “城市人没有故乡!城市人没有家!”
  汪家明奇异地打量我,我说:
  “我们的家就在这个城市的某条马路上,哪一天城市改街换道,故乡便消失了。城市是我们家的房间,就象容易破碎的塑料盒了。”
  汪家明摇头,然后他问:
  “明年就要毕业,你有什么打算呢?”
  十五的月亮,城市的温情,远方的山脉,这是某种虚幻的情境,汪家明三言两语使这一切烟消云散。
  汪家明永不迷惘。
  马路绵绵无尽可以不歇地走下去,每张迎面而过的脸都是陌生的,是此生此世也许常相遇却不曾相识。
  我的心平静。
  我给丁丁寄去一张卡片,卡片上用黑钢笔勾出一张脸,一个直发根根竖起的女孩,圆脸上瞪着圆眼,圆眼塞满了问号,圆脸下写着,伊人在何方?
  三年级选修课为主,用汪家明的话说,人们都有了自己的主攻方向。在三年级的某一天。我也试着寻找研究课题。我开始对现代派诗歌和浪漫派诗歌进行比较,寻找它们之间渊源关系。我在二楼期刊室与三楼小说阅览室之间穿梭。我找来庞德、艾肯、艾略特、温特斯的诗,那些奇妙的措词造句弄得我天昏地黑,而我的蹩脚的英语只能使这一大堆艰深的符号成为永恒的谜语。
  我抬起头,从图书馆的窗口望出去,我能看到暮色的不可见的缓慢速度向两边聚拢,太阳消失在长方形的文史楼顶,留下几缕绯红的余晖。屋脊和烟囱争先恐后地从尘世的暄闹中冒出来,在拥挤的建筑物的背后,我想象着天边灿烂的色彩,我在想这样的研究这样的努力,它们的意义在哪里,而我从窗口瞥见校园里汪家明晃悠着录音机的身影,我知道他在猛攻英语,准备来年参加托福考试,拿到毕业证书,他便去大洋波岸读硕士、读博士,读一切学位。汪家明说他进枚第一天就有这样的打算。
  汪家明的努力卓有成效。

  我几乎不与申生往来。我期待着从梦魇中解脱,我依然打算将天薇的故事完整地描述下来,我要完整地将它保留在纸上就是要将它完整地忘却在那儿。
  某个星期日早晨,我坐在家里铺开稿纸,我突然发现我已把天薇的故事忘了,我再也记不起来啦!
  我打开窗户,阳光从对面人家的玻璃上折射到我的脸上,我眯缝起眼睛。卡伦·卡蓬特的歌声在这块明朗的空间起伏:
  “在梦中我独自行走,街灯下鹅卵石铺就的街道狭窄,迎着寒冷与潮湿我坚起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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