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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一夜风流》是导演陈凯歌动意创作的,凯歌的创意包 括请葛优和吕丽萍饰演男女主角。在剧本创作前和凯歌就 框架结构、人物情节等诸多方面进行了长时间的细致讨论, 应该说这个电影剧本的创作基本上源于导演意图。两位男 女主演也参加过关于剧本的讨论。 由于是因人写戏,所以写作时直接用了两位演员的名 字,在此说明。 一夜风流 一间平房敞开的窗子,大半被花窗帘挡住。窗帘被潮湿的微风轻轻鼓动。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 收音机里传出带着一些杂音的音乐声。 一个男人,葛优,站在一个大衣柜的镜子前,镜子恰好反射着窗外灰色的天光,有点晃眼,他因此歪着头,在系一条领带。他的姿势有点儿别扭,可他好像不愿动,就这么凑合着。 音乐停止,广播员的声音:观众朋友,下面请听北京气象台今天早晨六点钟发布的北京地区天气预报…… 一个女人命令的声音:葛优,开大点声儿! 葛优把手伸向大衣柜旁的五屉柜,上面放着一个小收音机,他拿起来。 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你倒是快点儿呀! 葛优拧音量旋钮,一下子把声音拧小了,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女人的声音:(完全像喊)干吗哪你! 从大衣柜镜子里可以看到女人转向这边的模糊的面容。 收音机的声音马上大起来,女人回过脸去。 收音机的天气预报报告了今天白天阴,有小雷阵雨,等等。 葛优系好领带,凑近镜子照了照。 女人的声音:嘿,给我把皮鞋拿来。 葛优没出声,他皱了一下眉,因为他注意到自己领带上有一个很小的窟窿。他用手轻轻摸了摸,不知是烟烫的还是虫蛀的。 女人的声音:你听见没有,我的鞋。 葛优:(手停住)在哪儿? 女人的声音:你说在哪儿!床底下。 葛优从镜子里能看到女人的背影正坐在双人床的一侧。他看着她,象是有点发愣。 女人的声音:嘿,你怎么回事儿? 葛优忽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一笑,转过身朝双人床走去。 电话铃响起来。 在电话铃响的过程中,葛优弯腰从双人床的另外一侧拿出一双高跟皮鞋,绕到女人那面,把鞋放到女人的脚边,就在鞋放下时,女人的脚匆匆伸进葛优的大拖鞋里,走开了。 葛优直起身子。 女人走开的背影穿着大红的旗袍。 女人的声音:准是我妹来催了,你快点吧。 葛优:你妹结婚请客定的是几点? 女人的声音:什么几点,咱们得先回家,陪我妹一块去。 葛优:那我知道。 葛优转回到镜子前,他已经穿上了西装。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放各种不相干的广告,此刻介绍着治疗某种怪病的药物。葛优想关掉收音机,他的手正伸在半空—— 女人的声音:嘿,找你的。 葛优:谁呀? 女人的声音:杨三儿,讨厌。 女人的脚走回到双人床前。 葛优匆匆离开镜子。 葛优:(拿起话筒)喂,三儿啊…… 电话里传出急促的声音:葛优,葛优吗? 葛优:是我,有事儿吗? 电话里的声音:快,我在大奔这儿呢,你快来,得快…… 葛优立刻扭头去看女人。 女人已经穿上了那双高跟鞋,还是她的背影,正走向镜子。 女人的声音嘟囔着:下三烂,没他妈一件正经事儿…… 葛优:(对话筒,压低声音)你告我怎么回事儿呀,喂,三儿?喂! 话筒里没人回答,显然电话已断。葛优放下话筒。他的脸上显出困惑与难色。 女人的声音:什么事儿? 葛优不说话。 女人提高了嗓门儿:怎么啦!哑巴了你! 葛优略显阴沉的眼神。接着他果断地转身走出门去。 四合院。 葛优走出屋门时看了看天,阴云从院子四方的空中移动而过。葛优急步穿过院子。 女人尖利的声音:你哪儿去!回来!嘿,葛优,你他妈的…… 四合院灰黑的屋顶。女人大红的身影冲到院子中央。葛优已经从院子里消失。 字幕开始。 街景。上午。 葛优骑着一辆大弯梁的老式风头儿猛地从一条胡同里冒出来。他用力蹬车,车速很快。 马路两旁各式的商店向后滑过,给人的印象这是一条小街,热闹杂乱而肮脏。人群熙熙攘攘,而葛优如水中之鱼,极端灵活地穿行其中。 街道在变化,变宽了,远处已经可以看到高楼,一条蓝紫色的闪电在高楼后的天际间蛇一般迅疾地划过。葛优又拐进一条窄街。 在这条狭窄的马路上自行车骑过一个个摊子,它们大约是修表的,配钥匙的,打首饰的,刻字社……;在经过煎饼摊时一个可爱的鸡蛋正摊到锅上,葛优的目光下意识被吸引,可能回头望了一下,继续向前骑去。 在葛优骑车的整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的都是一闪而过的景象,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盲目混乱,充满雷雨前的颤动着的紧张之感。 看上去只有葛优是目的明确的。从他的面部表情我们应该能感觉到他的目的地在接近。 字幕完。 葛优再次拐进一条胡同,加劲儿蹬车,这是一条很短的小胡同,他利索地骑了出来,向右手拐,几乎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警车上,葛优来了个急刹车,差点摔倒,他的自行车歪倒在地上。 一阵怪异的喧哗引起他的注意,当他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时,他怔住,惊讶地张开嘴。 葛优看见的情景是:就在离他不远的胡同的前方,在一棵苍翠欲滴的大树下,数个警察正在和三个男人搏斗,说搏斗并不准确,是警察正在凶猛地制服三个拼命挣扎的人。这场面几乎是无声的,但充斥着粗重的呼吸和剧烈动作的声响。 葛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完全傻了。空中隐约传来隆隆的雷声。 胡同里还有一些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紧张地看着。 一个年轻人被警察挤压到大树的树干上,脸扭歪着;忽然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葛优,在一瞬间以蛮力把警察推倒,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葛优,接着!” 葛优浑身一震。 一个包从年轻人的手里飞向空中,与此同时一个闪电在头顶上耀眼地划过。葛优闭了一下眼睛。 时间仿佛停顿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葛优睁开眼时,他看见那个包在向他坠落下来,他的手下意识扔开自行车车把,身体斜刺里冲出去,向空中做了一个腾跃的动作。那个飞来的包被他接住了。 葛优落地。 胡同里所有人的眼睛“唰”地都转向了葛优。 警察也转向葛优。 无声的一刹那。葛优看了一眼手里的包,那是一个三面带拉锁的四方的皮包。 迟到的雷声炸响。 惊恐的瞬间,之后葛优转身拔腿狂奔。 定格。 片名《一夜风流》。 一家小古玩收藏店。下午。 一张不能令人信任的老男人的脸。此刻他的脸隐在昏暗里,正低着头盯住手里的一件东西,那件东西暂时还看不见,但它被小桌上一盏极亮的灯照着,反射的光线映出老男人眼里兴奋的闪光。 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老男人才抬起脸。他极力掩饰内心的感觉,但并不很成功。 老男人:(目光闪烁)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的口气好像他不知道手里的东西的价值。 一个女人隔着桌子站在他对面,起先是一个背影,我们听见她极为平板的声音:“您说什么,这不是蝴蝶吗。” 这时那只蝴蝶眩目地出现了。在强光中,它的美丽使人惊叹。 老男人:(油滑地)对,是蝴蝶,这我看出来了,可我弄不准它…… 女人的正面,她的脸被蝴蝶绚丽的光彩所辉映,衬托得那面如死水的表情更显得奇异。她就是吕丽萍。 吕丽萍:这是“月亮出山”,是绢蝶的一种。 老男人:(小。:地)什么叫“月亮出山”? 吕丽萍:(轻轻伸出手指,接近蝴蝶)您看,它的身子是雪白的,越往外颜色越深,您看,这深蓝,像不像黑夜?您看出来了吗? 吕丽萍的语气让人觉得她并不指望老男人明白,她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而已。老男人在她说话的时候不断翻起眼睛瞟她,估量她。 吕丽萍说完把手放下,静静地站着,出神地看着那只蝴蝶。 屋子里一片寂静。 老男人:(咳了一声)你想卖多少钱?说个数我听听。 吕丽萍:您说吧。 老男人:这玩艺我听说是国家保护的,分几类几类,是不是? 吕丽萍:(像是没听见)我爸和我妈结婚的时候,我爸送给我妈妈的,一直挂在墙上。 老男人:(带点儿诡秘地)你把它摘下来了? 吕丽萍:他们都去世了。 老男人:哦。(沉默。又咳了一声)那这么说吧,这玩艺儿我给不了你多少钱。喜欢这玩艺的人不多,懂的就更少了,再者说能不能买卖都是个事儿,你知道吧。 吕丽萍:知道。 老男人:(迟疑了一下,盯着吕丽萍)两千。 吕丽萍:(停顿片刻)成。 老男人立刻极利索地打开小桌的抽屉,拿出一沓钱,飞快地点,然后放到吕丽萍面前。 老男人:你点点。 吕丽萍拿起钱,看了一眼放进衣服口袋里。 老男人:不点了? 吕丽萍没反应。她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时拿着一串钥匙。她把钥匙放到桌面上。 老男人:(不解)这是干吗? 吕丽萍:这个钥匙链是银的,您要吗? 老男人拿起那串钥匙,看了看钥匙链。 老男人:(已经看出吕丽萍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干脆地)三十。 吕丽萍点点头。 老男人又从抽屉里摸出三张十块的,放到桌上。吕丽萍拿起钱,转身要走。 老男人:嗨,姑娘,钥匙。 吕丽萍回身,拿起那串钥匙,把钥匙从钥匙链上取下来,放下钥匙链,手里攥着那几把钥匙转身朝门口走。 老男人注视着她。 墙角的一个簸箕引起吕丽萍的注意,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过去,把手里的钥匙“哗”地扔进簸箕里。 老男人:(惊疑地)你这是…… 吕丽萍:(平静地解释)没用了。再见。 她走出门去。 街景。下午。 吕丽萍走在大街上。已是黄昏时分,空气中充满金红的夕阳。吕丽萍走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她走得不紧不慢,当她的眼睛看着四周的景物时面部始终毫无表情。 一个人穿过马路向吕丽萍这边走来,是葛优。他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大草帽,压得很低,身上穿了一件脏得发灰的衬衫,手上提着一个塑料口袋,露出里面的西装。他外表的狼狈和疲惫的步履使人一望而知他经历了一段艰难时日。 葛优渐渐接近了吕丽萍,西斜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有一会他的影子已经赶上了吕丽萍,吕丽萍穿着皮鞋的脚踩着葛优的影子走着,她的皮鞋看上去挺破旧。 要过马路了,吕丽萍回头看了看,葛优下意识用草帽遮住眉眼。 吕丽萍快步穿过马路,车流挡住了葛优的视线。葛优心急地摘下草帽,袒露出他的光头。我们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条太阳晒出的明显痕迹,由此可以推断这顶草帽在他头上已经带了很久。 很快葛优又看见吕丽萍了,她仍然以同样的速度走着。葛优又扣上草帽,这一回他走在马路的这一边,但目光一直追随着吕丽萍。 吕丽萍和葛优来到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这时他们俩已经拉开了距离。葛优只能远远地望见吕丽萍。 这条街看上去有些古怪,因为街上的大部分建筑都倒塌了。有几个孩子在废墟间追打喊叫。 一座样式很老的U字型灰砖楼在夕照下静静地矗立着,四下空旷,那景象使人产生一种不祥的梦幻感。吕丽萍向那座楼走去。 她迈步走上台阶,身影无声地消失在楼门里。 葛优远远站住。 公安分局。黄昏。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镜子,边上用红漆写着“警民一家,共建四化”之类的句子,一望而知是纪念品。 一个警官的身影映在镜中,他正在办公桌上找着什么,一个警察推门进屋。 警察:队长,安济里派出所来电话。 警官:(叼着烟,并不看来人)什么事,说! 警察:他们有人看见姓葛的了。 警官:(猛地盯住警察)在哪儿? 警察:就在安济里那边。 警官:盯住了吗? 警察:跑了,他们人手太少。 警官:(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掐灭)好小子,我让你跑。 警官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警察紧随其后。门被“嘭”地关上。 大街。黄昏。 路边的烟摊上摆着一部肮脏的电话。葛优的手拿起话筒拨号。远方隐约可以看到灰楼的一角。 图书馆内。黄昏。 一部黑色的破旧的电话响起来。吕丽萍伸手接电话。 吕丽萍:(短促地)喂,喂。 烟摊。黄昏。 葛优手握话筒,听到吕丽萍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停顿。忽然话筒里传来吕丽萍的说话声:“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葛优惊异,把话筒贴紧耳朵。 吕丽萍的声音:“你又想吓我是吗?我不怕你。真的,一点也不怕。你听见了吗?” 图书馆内。黄昏。 吕丽萍:(对着话筒)你想要这套宋版书,不可能。不管你想什么法子都没用,我早说了,这套书得物归原主,它值多少钱和你没关系。(停顿)我给你弄到钱了,不多,你要不要? 烟摊。黄昏。 葛优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神色迷惑。 图书馆内。黄昏。 吕丽萍:(缓慢地)就这样儿吧,你不用再来电话了,(要放电话,又想起什么)哦,你的红帽子没在我这儿。我找了,没有。 吕丽萍放下话筒。 烟摊。黄昏。 葛优仍然拿着话筒。一个要打电话的人站在他身旁,不满地打量他。 摊主儿,一个外地小伙子也不由奇怪地直瞟他。 葛优醒悟,放下电话。 图书馆内。黄昏。 四下里一片死寂。吕丽萍抬头,如血的夕阳照亮了她的脸。 吕丽萍走到窗前拉上窗帘,灰乎乎的窗帘上布满水印,被夕阳染成不祥的红色。 吕丽萍走回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拨号。 吕丽萍:喂,是您吗,我是吕丽萍。……我知道您刚从外地回来,我给您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对,我准备好了,今天是最后一晚上,好,我等您。再见。 吕丽萍放下电话。 她站在那儿不动,像是在想事儿又像是发愣,片刻她转身向房间门口走。这时电话铃突然又响起来,吕丽萍身体一抖,她回过头看了看,有些犹豫,之后她走出房间。 吕丽萍沿着图书馆的走廊走,电话铃一直在响,在空旷无人的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街道。黄昏。 公用电话亭里,一个男人拿着话筒在等待,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戴着一顶红色的垒球帽,在夕照中像火一样耀眼。电话铃始终在响。应该是在十二下之后电话断了,话筒里传出“嘟嘟”的线音。 图书馆内。黄昏。 四下重归寂静。吕丽萍继续沿走廊向前,拐弯,继续走;在她走路的过程中我们应该看到图书馆的基本面目:一排排书架,大部分已经空了,有很多书一摞摞堆在地上,被尘土覆盖。 吕丽萍走过长长的走廊,再拐弯,来到一个很久无人光顾的地区;这是从她脚下的地板看出来的,她每走一步厚厚的尘土上就留下她的脚印,脚印向前延伸。 光线变得阴暗。夕阳的余辉已经被这座U字型的楼的另外一面挡住了。 吕丽萍来到一个紧紧关住的门前,手抓住门把手用力扭动,门猛地被推开,斑驳的天花板上有灰土散落下来,落到摆放在屋子中央的一条长桌上。 长桌上盖着一块很大的布,一望而知是一块废弃不用的窗帘。吕丽萍走向长桌。这时可以看见屋子里的情形:四周几乎堆满了破旧发霉的各种书籍,很多还贴着封条,应该能看到封条上歪歪扭扭的字,时间是1966年。 吕丽萍的手掀开窗帘布,布下面放着一整套宋版线装书的善本。她轻轻打开最上面的一套,这时我们看见那套书的中心部位被挖开一个窟窿,里面放了一沓旧纸币。 吕丽萍目光平缓地看了看,把书合起来,然后重新把布盖好。 大街。黄昏。 葛优从烟摊主人的手里接过一包烟,把找回的钱胡乱塞进裤袋,他在等着别人打完电话。那人一放下话筒,葛优立刻拿起来。 葛优在拨号的同时四下看着,电话通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喂喂”声。 葛优:(终于开心了)柱子,是我,听出来了?我……你就别管我在哪儿了。你听着,我想求你件事儿,我想知道(顿了一下)我家里的事是怎么办的,对,我想知道搁哪儿了?具体的地方。你明白吗?真明白?那好,我就拜托了。(对方要挂电话)等等,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压低声音)5796431,今儿晚上我在那儿,你快点儿给我弄清楚了告诉我。5796431,我等你电话。 葛优放下话筒,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身边等着打电话。葛优不由打量他一眼,那人也看看他。葛优躲避开那人的目光拎起塑料袋就走。 摊主:(自语)没给钱呀这人。(冲葛优大声喊)嘿!嘿! 葛优回头,看到叫他的摊主,葛优略显慌张,转过身走得更快了。 摊主这时看见葛优刚买的烟放在电话旁边,他拿起那盒烟咧嘴一笑。 中年男人忽然伸手从他的手里把那盒烟抓过去。 葛优正在走进拥挤的人流,听到身后传来大声的喊叫:嘿!那位,站一下! 葛优惊慌地回头看看,并没有看清什么。 中年男人:(高举着那盒烟)烟,你的烟! 葛优脚下一绊,撞到行人身上,他来不及道歉就跑起来,消失在人群中。 城市。暮色降临。 在幽暗的街道,灯光像磷火一样闪烁。 夜色中黑漆漆的图书馆。 图书馆的门前有一盏吊灯,光秃秃的灯泡照亮地上一小块地方。 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这块亮光里。 葛优走进灯光,这时他的塑料袋不见了,袋里的西装已经穿在他身上,他手上只拎着那个我们曾经看见他凌空接住的四方皮包。当他的脸被灯光照亮时,能感到他有些紧张不安。 葛优走到油漆剥落的大门前,门的上方有门铃。他伸出手想按门铃,但手在半空中停住,因为他发觉大门虚掩着,并没有锁。 葛优试探地推门,门发出“吱呀”之声开了。楼内一片黑暗。 葛优走进大门,立刻把大门关上。这时他站在一团昏黑里,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得打开大门,借着门外的灯光他找到了门里的灯开关,把灯打开,然后他再次关上大门,并把它从里面锁上了。 葛优走上楼梯,门口的灯落在他身后,光线渐渐照不到他。葛优四下寻找,他找到一个开关,打开,灯光照亮楼梯。 葛优上到二楼,灯光再次落到身后。葛优站在楼梯口向左右两边看,没有任何声音。他决定向右手走。 葛优沿走廊走,越来越黑,一些书架的阴影投在地上。他走到拐弯处探头,但简直看不清楚。他发现近旁墙上有个开关,伸手去开。尖锐的警铃突然响起来。葛优惊吓之中用双手乱摸,这时我们看见那个包掉在地上了。 警铃终于被他关掉。葛优身体靠在墙上大喘气。 走廊尽头有个房间的门黑洞洞地半开着。 葛优缓过神儿,迟疑地走过去…… 吕丽萍的房间。 从里面可以看到门外葛优的身影。 走廊。 葛优感觉不到任何动静,他想转身走开。 突然,屋里的灯亮了。葛优再次受到惊吓。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坐在一个高靠背的老式沙发里,无声地盯着葛优。 葛优:(仍在惊吓中)哟,妈的,吓着了我了。 葛优定了定神,神神身上的西装,他走进房间。 吕丽萍一动不动。 葛优:(打招呼式地)你,你好。你怎么黑着灯坐着? 吕丽萍没回答,她的状态给人感觉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葛优:(有点疑惑)你怎么了?你听见我说话吗? 吕丽萍仍然不作任何反应。 葛优不由向吕丽萍走近两步,弯身看她,显然吕丽萍绝对的静止使他误以为她的视力或听力出了毛病。 吕丽萍:(声音突兀而平板)你有事儿吗? 葛优连忙直起身子,倒退回去。 葛优:我还当你……,真是的,对不起啊。 吕丽萍:(重复)你有事儿吗? 葛优:我,哦,我没什么事儿,没什么大事儿,我是来看看你的,看看…… 吕丽萍:(静静地)你是谁? 葛优:(带有微微故作的惊讶)晴,你不认识我了,真不认识? 吕丽萍无声。 葛优:你再看看,我,二林他弟弟! 吕丽萍:二林是谁? 葛优:(真的惊讶极了)什么,你连二林都忘啦?二林! 葛优盯着吕丽萍,期望她的回应,但没有。 葛优:(似乎有一点点糊涂,激烈起来)不,不可能。你和二林,你们俩好过。那时候,69年那会儿,你想想,我见过你,咱们见过,在二林家,一座四层的红楼…… 吕丽萍:(打断他,语气不变)我怎么不知道二林有弟弟。 葛优:(一怔)哦,我是在我姥姥家长大的,我姥姥家。(停顿)二林,我哥,我这是替他来看看你,他来不了了,这你知道吧…… 吕丽萍不出声地从葛优的脸上移开目光,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葛优感觉到有点不知所措,退后两步,看见屋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个高凳子,他向椅子走过去。 吕丽萍:那把椅子坏了。 葛优站住,回身四下看看,这时他注意到吕丽萍房间的简陋。 葛优:你就住这儿? 吕丽萍看着他,不回答。 葛优:(注意地看她一眼)你没什么事儿吧? 吕丽萍再次移开目光。 葛优不想离开,只得在屋子里走动观看。 葛优:听说这个图书馆明天就要拆了,是吧? 吕丽萍:(冷冷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葛优:没有,没关系。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来。葛优猛地站定,目光四下搜寻,但没看见电话。 葛优:电话在哪儿? 根据铃声他很快判断出电话在吕丽萍的背后。然而吕丽萍坐在那纹丝不动。 葛优:(告诉她)有电话。 吕丽萍静止。 葛优:你怎么不接? 吕丽萍静止。 葛优:(朝电话挪动,他看见电话了)你这电话够老的,居然还能响,能用吗?我试试……(说着他向电话伸出手去,铃声停止了。) 吕丽萍离得很近地盯着葛优的手。葛优连忙把手缩回去。 葛优;(尴尬地)哟,不响了。 他垂手而立,手上仍然感到吕丽萍的目光,他干脆背起手。 葛优:(没话找话地)这个图书馆是该拆了,太旧啦。我好像听说这儿有套什么书,是吧? 吕丽萍:(目光锐利地扫了葛优一眼)你也知道? 葛优:听说过。 吕丽萍:你也惦记着哪。 葛优:(没懂)那种古书可值了钱了,没错儿,要是善本的话那绝对价值连城。不,没价儿。是不是善本? 吕丽萍盯着葛优不回答。葛优对她的这种态度已经习惯了。 葛优:(不由继续地)如果真是宋朝的,那即便不是善本也值钱,要我估摸得值百八十万,只会更多,绝不会少于这个数儿。当然也要看是什么书,什么内容,你们这套书是…… 在葛优说话的时候吕丽萍一直阴冷地盯着他,葛优感觉到什么,向吕丽萍望望;吕丽萍的目光使他发毛…… 葛优:(猛然醒悟)哟,不是不是,我可没那意思啊,你别误会。你误会了。我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不知道。我这完全是瞎说,胡说八道哪。 吕丽萍:(镇静地)没关系,书的主人一会儿就要来了。 葛优:(喘了一口气)哦,那好。(停顿片刻)我能喝口水吗? 吕丽萍:窗台上有暖壶。 葛优:(立刻轻快地答应)唉,看见了,你别动,我自己来。 葛优走过去拿起暖壶,四下找杯子,找不到。 吕丽萍:(根本没看他,但完全知道他在十什么)杯子在你左手的架子上。 葛优向右看,发现架子上有两个玻璃杯,他拿起一个,杯子边儿上有一个缺口。他放下又拿起另一个,也是破的。葛优倒了一杯水。 葛优:哟,这水怎么全凉啦。 吕丽萍不说话,不动。 葛优:好,凉开水好。 他“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喝下去,用手抹抹嘴。 葛优:(看看吕丽萍)谢谢。我给你也倒一杯? 不等吕丽萍反应他就又倒了一杯水,走向吕丽萍,把水放到她身后的一张小桌子上。 葛优:水放这儿啦。 吕丽萍垂下眼帘。突然间门铃大作。 吕丽萍倏地站起来,从葛优来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有所动作。吕丽萍起得很猛,身体摇晃了两下。 葛优:(关切地注意到了)哟,你怎么了,不舒服? 一时间吕丽萍的腿真的有点儿发软。 葛优:(上前扶她)我说你不对劲儿嘛,坐,快坐,我给你开门去,你别动了。 在持续的门铃声里葛优跑出房间。 从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和葛优的说话声。他们一路大声喧哗,走上楼来。 男人:跟你说我们哪儿哪儿都找了,学校、同学家、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他大姨他舅舅他小姑他二叔家,全没影儿啊。 女人:早上六点半出的门儿,中午晚上都没来家吃饭,这都几点啦! 这时我们看到闯入的这一男一女,他们的模样普通偏丑,但身上的穿着却十分华贵,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男人:你说他倒好,不定哪儿玩得欢呢,就他妈欠揍。 女人:屁!再揍,掺傻了你就老实了。找吧! 葛优:我告诉你们说,这地方没别人,空的。 男人;(四下看看)倒也是,你说他跑这儿干吗来。猴脏的。(说着低头看看自己脚上讲究的耐克鞋。) 女人:你知道什么,他老上这儿看书来,我都逮过他多少回了。 女人在书架间蹿来蹿去。男人弯下腰抹着鞋帮上蹭的一点上。 女人:你干吗哪,找哇! 男人直起身,睃视着,一边和葛优说话。 男人:你知道我们孩子是谁吗? 葛优:不知道。 男人:尽上电视,你准见过。明儿还得去电视台哪! 女人:今儿晚上电视里也有他。 葛优:你们孩子是演员? 男人:(不屑地)演员,演员算什么呀,我们孩子,神童! 葛优:(脑子一转)哦,对对,我有印象,是有那么一孩子,男孩儿,老参加智力竞赛…… 男人:没错,回回第一名,告诉你,得奖得海啦!您瞧我这双鞋,耐克!还有他妈手上那块表,叫什么牌儿来着…… 女人:你少废点话吧,人都没了还吹呢。 男人:吹,我这是吹吗!人家讲话,这叫父精母血,没我就没他…… 女人:(大声喊起来)胖儿,胖儿,刘强! 女人边喊边向左面的走廊走,葛优跟过去;于此同时男人朝着吕丽萍的房间溜达过去。 葛优:(发现,连忙追过来)嘿,你们别这么乱串哪,我跟你说了不可能在这儿。嘿…… 男人走到吕丽萍的房间门口,猛然看见坐在沙发里的吕丽萍,微微一怔。 吕丽萍没有表情的面庞。 男人忽然明戏了,轻佻地一笑。 葛优出现在男人身后。 葛优:(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走走走,别这儿瞎溜达。 葛优强行把男人从吕丽萍的房间门口拉走,男人故意慢腾腾的。 男人:你急什么呀!至于吗! 女人:(走过来)有人吗? 葛优:没有没有。 女人不信,非要过去看看。葛优拦住她。 葛优:(大声地)跟你说没有! 男人:(咧嘴一笑)甭看啦,是没有。(说完他猥琐地向葛优挤挤眼儿。) 葛优瞪着他没作反应。 男人转身沿走廊走到书架附近,他随手拿起一本书。 葛优:(急了)嘿,别乱动!你们再这么着我可叫警察了。 女人:(生气,高声地)叫去,我正想找警察呢! 葛优:(一怔)干吗!? 女人:你说干吗!我们孩子丢了。 葛优:(缓和下来)没准儿他已经回家了呢,快回家看看去吧,说一千道一万,一个孩子大晚上的绝不会上这儿来。是不是吧? 男人仍然带点儿挑衅式地盯着葛优,葛优朝他笑笑。 葛优:(客气地)走吧,我送你们下去,走。 男人终于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书丢回书架上。 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走进来回身关上门。 葛优:(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向吕丽萍禀报)他们走了。 吕丽萍默默地望着他。此时他们俩之间似乎有某种交流,但更多的是疑问:葛优为什么不走。 葛优极力想躲避,吕丽萍感觉到了,干脆把它说出来。 吕丽萍:你为什么不走? 葛优张了张嘴,想回答,然而他发觉自己毫无理由。 葛优:(眼巴巴地望着吕丽萍)我,我呆会儿成吗? 在一瞬间,吕丽萍感到了他的真实,被触动了。 吕丽萍望着葛优,难以觉察地点了一下头。葛优的脸色豁然开朗。 葛优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绕过那把椅子,向高凳子走过去。这是那种图书馆里为登高取书用的凳子,下面有三四级脚蹬子,葛优利索地爬上去,利索地转身坐好,他的利索里有某种表现的意味。但是他刚刚坐稳凳子就开始晃动。 葛优微感吃惊。在他还来不及进一步做出反应时,凳子的一条腿发出断裂之声,凳子倾倒。 葛优朝前栽下去,他瞪大眼睛,无可挽回地看着地面朝着他的脸升起来。当他身体着地时来了个一溜歪斜的前滚翻,最后四脚八叉躺倒在地上。 吕丽萍惊呆,然后忍俊不禁。 葛优摔得很疼,他吸着气,咬牙爬起来。这时也许是由于振动的关系,近旁的那把椅子的某个部位也松开,摇晃了两下,接着整个椅子垮了下来。 葛优呆呆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凳子和椅子。片刻他抬头瞅了吕丽萍一眼。 葛优:(忍着疼)是,你警告过我。 葛优把散落一地的破烂收拾到墙角,抬眼看了看屋里的床。 葛优:我,能坐床上吗? 这次吕丽萍明确地点点头。 葛优立刻向床走去,可他没坐,在床前转过身来。 吕丽萍疑问地望着他。 葛优:我这衣服可不干净。 吕丽萍:(望着他身上的西装)你不热吗? 葛优:里边的衣服忒脏,不好意思。 他说着还是把西装脱下来。 葛优:(低头看看灰乎乎的衬衣)能洗洗吗? 水房。 葛优脱光上身站在水池前,手里攥着脏衬衣。水房的一个角落里放着煤气灶和煤气罐,还有一张磨得发亮的藤躺椅。躺椅引起葛优的注意,他走过去。 吕丽萍出现在水房门口。 葛优:(来到躺椅旁)这椅子是你坐的? 吕丽萍看看他。 葛优:(想象)喔,做饭做累了躺着歇歇,挺好。 他说着欠下屁股想坐下。 吕丽萍:(制止)别坐。 葛优连忙直起身于。 吕丽萍慢慢走到躺椅旁边,伸出手摸摸躺椅。 葛优这时候已经把衬衣放进水池的一个脸盆里,开始挂。 葛优:(看看吕丽萍)我叫你吕丽萍行吗? 吕丽萍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葛优:我是想跟你说,吕丽萍,你过去的事儿其实我都知道。 吕丽萍冷冷地望着葛优。 葛优:真的,我记得都特清楚。第一回见着你是个雨天,你打着一把花伞,穿的是件浅粉的衬衫,都淋湿了,你一上车我们就盯上你了。二林上去和你搭话,你就跟没听见一样,瞧都不瞧他一眼,二林都有点儿傻了…… 吕丽萍似乎没有听见葛优的话,轻轻地坐到躺椅上,有一种试探的感觉。 葛优:后来你下车了,我们都跟着你下车,你一人儿在前头走得特快,我们就猛追,你跑进一个院子,那是你家。 吕丽萍缓慢地向后仰靠下去,闭上眼睛。 葛优:(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吕丽萍睁开眼睛看了看葛优,又轻轻闭上。葛优有点出神地望着她。 葛优:(突然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给自己那一刀。 吕丽萍忽然睁开眼,她的眼睛异常清澈。 葛优:(回忆)那天的事儿我老能想起来,二林找你,要和你好,你就是不理他,他就这样拿着刀在你眼前晃,(动作局促地比划着)想吓唬你。你盯着他,你说把刀给我,他不给,你说你要拿刀往自己这儿扎,二林听了就真把刀递给你了。你们俩鼻子尖儿都快碰上了……(停顿,不由闭上眼睛)你真就给了自己一刀。 水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葛优:(身不由己地说下去)血流得真多,我都傻了,我记得二林的嘴直哆嗦,你“库嗵”摔到地上,(近乎神往地)英雄的血像花朵儿一样……。真的,我也不是从哪儿记住这么句诗,(重复)英雄的血像花朵儿一样。 吕丽萍的脸在一瞬间被某种奇异的光照亮。 葛优:(喟然长叹)这种事再也没有喷!现在的男孩儿女孩儿人家也谈恋爱,好着哪亲着哪,两回事儿。有多少真格的?(摇摇头)人家那叫会玩儿。 吕丽萍:(有些突兀地)后来呢? 葛优:哦,后来不是二林把你背到医院去了,一身的血,在医院过道上蹲了五天五夜,再后来你俩就好上了。去北海公园划船,去香山,二林骑车带着你,我记得有回二林说在地上捡了两块钱,请你去莫斯科餐厅吃了一顿儿…… 吕丽萍:(凝神于空中的一点,突然宣告似地)后来二林死了。他死了。 吕丽萍说完站起来,似乎要离开,然而没有动。 葛优:(难过地)你们俩吹了他就下乡了,说是他赶着大车,牲口惊了和拖拉机撞上了。 葛优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进脸盆里,溢出来。葛优抓起衬衣猛涮,吕丽萍看着他发呆。 电话铃声隐约传来。葛优听到了。 葛优:电话? 吕丽萍没反应。葛优拧上水龙头。 葛优:电话! 吕丽萍仍然一动不动。 葛优:你不接? 吕丽萍:不,不想接。 葛优:那,我给你接去。 吕丽萍未置可否。葛优扔下衣服跑出去。 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急匆匆冲进来,电话仍在响。 葛优向电话跑过去,脚磕在沙发腿上,身子一歪,倒进沙发里,他同时伸手去抓电话。 葛优:(拿起话筒)喂,喂,说话呀!(电话里传来线音。)他妈的,混蛋。 葛优觉得这个电话很可能是打给他的,他想再打回去。他朝门口看了看,小心地轻轻拨号。 电话通了,铃声在响,但没人接。葛优不安地等待了一小会儿,迅速放下话筒。 水房。 葛优走进来,愣住。他看见吕丽萍已经把他的衬衫晾在了窗前的铁丝上。 葛优:哟,这叫我多不好意思。 吕丽萍:一会儿就干。 葛优:(感激地)那,那谢谢你了。 吕丽萍:(打量他)你真是二林的弟弟? 葛优:(难以觉察地怔了一下)你叫我小林于就成。 吕丽萍收回目光,走出水房。 葛优有点不安,不知道吕丽萍是不是相信自己的话。 吕丽萍:(在门口回了一下头)二林他弟弟,你过来。 葛优立刻跟上去。 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光着脊梁站在屋中间。 吕丽萍:(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给,你穿上吧。 葛优接过衣服,抖开,是一件印着五彩飞龙的T恤衫,上面还有“龙的传人”四个字。 葛优:(笑了)龙的传人,我配吗? 吕丽萍没笑。 葛优套上衣服,T恤衫像大褂一样宽松。 葛优;(低头看看)这不是你的吧? 吕丽萍:不是。 葛优:是谁的? 吕丽萍:(门丁了他一眼)和你有关系吗? 葛优:(被噎住)没。没关系。 安济里派出所。晚上。 刑警队长趴在一张桌子上吃盒饭。他大口地嚼着。 两个年轻警察坐在他对面,他们的盒饭已经吃完了。 警察甲:那俩孩子是下午看见他的,在图书馆附近。 队长:(抬起眼睛)那一带不是要盖商场吗? 警察甲:是,是盖富华商业中心。图书馆已经搬了,施工队定的是明天来。 队长:里面完全空了吗? 警察甲看看身边的另一个警察。 警察乙:人早都撤了,只剩一个女的。 队长:说。 警察乙:那女的得过精神病,我们调查了。 队长:(盯视着警察乙)没有别的人了? 警察乙:没有。 队长起身给自己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 警察甲:对了,小孩儿说他手里拿着一个包儿。 队长:我知道。拿地图来。 警察乙立刻把手边的地图递给队长。 队长:(仔细看地图,用手画出一个圆圈)这一带都是规划要拆的建筑,他肯定就隐藏在这一带,搜吧。 年轻警察站起身要走,队长叫住他们。 队长:多派几个人,这是重要凶犯。 警察:是。 警察出门。队长端起搪瓷缸于大口喝水。 图书馆吕丽萍的房间。晚上。 葛优现在坐在吕丽萍的床上,他穿着T恤靠着床上的枕头,有种安逸之感。 吕丽萍依然坐在沙发里。突然,葛优猛地直起身子。 吕丽萍一惊。 葛优:我的包呢? 葛优一跃跳下床,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眼,冲出房间。 走廊。 葛优紧张地沿着自己进来时的走廊寻找,走到楼梯口又转回来。 葛优:他妈的邪了,哪儿去了?(惶惶然来回乱撞,喃喃地)包,包,我包呢?他妈的! 吕丽萍出现在走廊上。 葛优:(一抬头看见她)你看没看见我的包? 吕丽萍:什么包? 她注意到一粒粒汗珠从葛优的脑门儿上渗出来。 葛优没有回答吕丽萍的问题,他突然飞跑着冲下楼去。吕丽萍站着,听着他咚咚的纷乱的脚步声。 这时我们忽然随着吕丽萍的目光看见了那个包,它就放在一个书架的顶上。吕丽萍站在那儿没有动。 葛优又奔回二楼。 葛优:(大口喘气,激烈地)不可能!操你姥姥的这不可能! 葛优一拳砸到书架上,一本书震落到地下。吕丽萍走过来,弯腰捡起书,把它放回书架。 葛优茫然地看着她。 吕丽萍:(门了着葛优)包里是什么? 葛优:(没听清)你说什么? 吕丽萍:我问你包里有什么东西? 葛优:(恍惚地盯着吕丽萍)对,对了! 葛优迈开大步,情急中撞到吕丽萍身上,使她踉跄退了两步。 吕丽萍微感诧异地看着葛优冲进自己的房间,又冲出来,再跑进水房。 吕丽萍走了几步,伸手拿下书架上的包。 葛优从水房出来,他身上的T恤已经被汗湿透了。他糊里糊涂地视而不见地向吕丽萍走近。 吕丽萍:(举起手里的包)是这个吗? 葛优猛冲过来,一把夺过包,当包贴到他胸口时他甚至闹了一下眼睛。 葛优:哎呀我的妈呀!你在哪儿找着的? 吕丽萍:(指指书架)就在那儿。 葛优:瞎说。(忽然笑了)你给藏起来了是吧? 吕丽萍:(极严肃地)我不会动你的东西。 葛优:那就邪了,怎么回事儿……(他不由朝四下睃望。) 吕丽萍冷冷地厌恶地注视着葛优,葛优感觉到了。 葛优:(想解释)真的,我跟你说我真没把包往书架上放,不骗你,你这地方是不是还有人哪? 吕丽萍:没人,有鬼。 葛优:(一哆嗦)是,是出鬼了。 吕丽萍:(盯住葛优的手)包里是什么? 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 葛优和吕丽萍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葛优不再犹豫,跑去接电话。 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拿起话筒,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喂! 葛优:喂,找谁呀? 电话里的声音:你是谁? 葛优:我问你哪!你找谁?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 葛优:喂,怎么没声儿了,你倒是说话啊,喂! 街道。晚上。 公用电话亭。一只手把话筒“啪”地挂上。 打电话的人仍然戴着红帽子,现在他转过脸来。这是一张异常年轻俊秀的脸,脸上有一双黑漆漆的梦幻般的眼睛,但神色冰冷。 年轻人用脚踢开电话亭的门,走出来。 图书馆。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放下电话。就在他放下电话的一刹那,门铃响了。 葛优一惊,以为还是电话,他立刻抓起话筒,手在半空停住。 葛优看见吕丽萍站在门口,死盯着他。 葛优心虚地放下电话。 门铃还在响。 葛优低头从吕丽萍身边挤出门去。 图书馆大门口。 葛优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一个不完整的老头儿的身影。 他打开门。 葛优看到的老人使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实在是非常的老了。灯光下,老人的头发完全雪白,瘦削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手上拄着一根红木拐杖。 老人:(看到葛优有一点声、犹豫)我,我找小吕同志。 葛优:您是……? 老人:(不回答他的问题)小吕在吗?我们约好的。 葛优:哦,在在,等着您哪。 老人迈进大门。葛优把大门关上。 葛优:您就是她说的书主儿,是吧? 老人谨慎地未置可否。 葛优:您跟我来,这边走。 葛优带路,走向楼梯。老人跟着他,动作迟缓。 上楼梯时葛优回身要搀扶老人。 老人:不必,我自己可以。谢谢。 老人有些吃力地上楼,他走得很慢,葛优不得不站下等他。 葛优:(注意地看着老人)我看着您挺面熟的,好像见过您哪。 老人:(喘息)是吗。有这个可能。 葛优:您歇会儿。 老人:(站下,身体完全压在拐杖上)你贵姓? 葛优:姓葛,(忽然想起不该暴露)哦,不不,您叫我小林子吧。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葛优:(忽然)啊!我看出来了,您不就是……,知道知道,(拍着自己的前额)瞧我这记性,居然没认出来。您是大名人哪,大有名啦!(葛优真的很兴奋,冲楼上喊)吕丽萍!吕丽萍! 老人:(目光很亮地看了看他)小吕是你的爱人吗? 葛优:(微微一怔,顺嘴地)对,您慢走,小心脚底下,小心。 走廊。 吕丽萍从房间迎出来。 葛优:(看见吕丽萍,兴奋地)嗨,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人家老先生是大名鼎鼎的…… 老人:(截断他)她知道我是谁。 吕丽萍:您好。我正等着您哪。 老人:谢谢你,小吕。 葛优:(仍然兴奋着)我上初中的时候学过您的文章。我记得您说,您让我想想,您说人生如同是什么来着,那会儿我全都背得下来。 老人:(一笑)人生,你是说人生? 葛优:对,不是我说,是您说的。 老人:(干笑一声)哈,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人生。 吕丽萍:(对葛优)你去给倒杯水。 葛优:嗳。 葛优快步向吕丽萍房间走去。 不知为什么吕丽萍和老人在葛优离去后都有一种情绪上的放松。两个人互相望了望。 老人:这个图书馆很老了。我年轻的时候来过。 吕丽萍:是吗。 老人环顾,这时他看见水房。 老人:啊,这里原来是阅览室。 水房。 老人踱到那张藤椅前,像所有的老人看到椅子就会坐下一样,他也坐下了。 老人:(对吕丽萍)喔,很好的藤椅。 吕丽萍:(飘乎地一笑)小时候我爸爸躺在上边,教我读唐诗, 老人:(用聪睿的目光看看吕丽萍)好。 老人打算站起来,吕丽萍搀扶了他一下。 老人:谢谢。(他站起身,突兀地)奇怪,下面有警察。 吕丽萍:(一惊)警察? 老人:我来的时候看见的。书在哪里? 吕丽萍:您跟我来。 走廊。 吕丽萍在前,老人在后,沿走廊走着。当他们经过书架时,老人放慢脚步。 老人:这些书怎么办?这里不是就要拆吗? 吕丽萍:(轻轻出了口气)明天。 老人深深地看了看吕丽萍。吕丽萍无言。 老人:(缓慢而审慎地)不要难过,书永远是有用的,是人类的朋友。 吕丽萍没说话。 葛优端着一杯水从后面追上来。 葛优:您渴不渴?这儿有水。 老人:不,谢谢。 葛优:(热情地)您那套书多不多呀?一个人拿得动吗? 老人和吕丽萍都不说话。 葛优:您这么大年岁了,可别出点什么事儿,是不是应该叫辆车呀? 老人、吕丽萍不语。葛优不由看看他俩,对他们的沉默感到奇怪。 三人拐弯,一直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 吕丽萍用力拧开门,打开灯,请老人先进。 老人走进屋子。吕丽萍跟进。葛优也要进屋。 吕丽萍:(微微一侧头)和你有关系吗? 葛优立刻止住,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老人走过屋子里封存的书籍,不由弯身看了看封条,于是我们又一次看见上面写着的1966年的日期。 吕丽萍走到长桌前,伸手拉开桌上的布。 满桌的古书。 葛优惊讶,他没有想到是这么多册的一套书。 吕丽萍平静地面对老人。 老人望着他的书,看了一会儿,用目光搜寻着,接着他走过去开始挪动书籍。 葛优有些好奇,不知老人要找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天花板,看到一个老式吊扇,就好心地伸出手打开屋门口的开关。 电扇转动起来,发出嘎嘎的声响。 老人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本,他有些激动,打开线装书的手抖动着。 灰尘从天花板上落下来,落到老人手上,可他完全没有觉得。 吕丽萍嫌厌地瞪了葛优一眼。 葛优赶紧又把电扇关上。 老人翻开书,我们看见在书中夹着一张发黄的纸。老人的眼睛一亮。这时一阵风扇转动的余风把那张纸“忽”地吹向空中,飘飘悠悠地向葛优的方向飘来。 吕丽萍的眼睛盯着飘飞的纸。 葛优向着那张纸弯下腰,他想帮老人捡起来。在他的手就要接触到那张纸的时候…… 老人:(厉声地)不要动! 葛优被这强大的声音震得浑身一颤。他定在那儿了。 这时老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几步来到葛优面前,“啪”地一下打开了葛优的手。 吕丽萍紧张地注视着。 老人轻轻地小心地捡起落到地上的那张纸。他直起身子,默默地看了看葛优和吕丽萍,甚至抬起头望了望已经转得极慢了的吊扇。 吊扇终于停了。 老人把手中那张纸折了一下放进上衣口袋。 老人:(看了一眼仍然愣着的葛优)来,过来,我让你们看一件事,(向吕丽萍招招手)你也来。 葛优和吕丽萍走近桌于。 老人打开所有的线装书,这时我们看到每一套书都被掏空了,里面搁了一叠叠小面额的人民币,都是一块两块,最大也许是十块的票子。 老人:(望望吕丽萍)你惊讶吧? 吕丽萍看着那些书不语。 葛优: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老人:怎么回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书毁了。 葛优:谁毁的? 老人:我,我自己亲手毁的。 葛优:(冲口而出)您疯啦! 老人目光锐利地看了葛优一眼。 葛优:不,我不是那意思…… 老人:(冲葛优温和地一笑)没关系,完全没有关系。瞧,事实摆在这儿,我把这套无价的书毁了。你一定会问为什么?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没有人逼我这么做,那会儿文革刚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我,一个文人,一个酷爱书的人,居然就这样做了。是不是我不藏起这些钱日子就过不下去呢?你们看见了,这些钱并没有用上,所以你刚刚说得对,我是疯了。 葛优:别,您可别批判自己,您刚说是文革,那就全明白了。 老人:不,你不明白。我是胆小,我是个没有胆量的人,我毁掉这套书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害怕。害怕使我忘记了一切,这些书它们无比珍贵,可在我的恐惧面前一钱不值了。恐惧,一个多么好的借口。我是有罪的。(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我活下来了。 老人伸出手轻轻触了触桌上的书。 葛优:您听我说,犯不上这么难过,什么都是身外之物。再怎么说也是活着重要。您说呢? 老人:(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人生,我确实是谈过人生的,然而到了今天我才懂,人生不必谈,人生就是你自己,你做就是了。(拿起一本被挖空了的书,掂了掂放下,拍拍手上的灰尘)好,我要走了。 在老人说话的过程里吕丽萍一直凝神于某种思绪。这时她醒过来。 吕丽萍:您要走吗? 老人:是的。 葛优:那这些书…… 老人:这些书没有任何价值了。 葛优:那您来干吗? 老人像是被提醒,他郑重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发黄的纸。 老人:我没有想到还能拿到它,我很幸运,这些书被封存再没有人动过。 老人把纸展开,极为宁静地把纸上的内容浏览了一遍。 吕丽萍和葛优完全被他的姿态所吸引。 老人的手轻轻一动,那张已经发脆的纸被撕成两半。 葛优,惊讶而迷惑。 吕丽萍,脸上的皮肤似乎因痛苦而缩紧了。 老人的手又一动,那张纸变为四片。他举起手,最后看了看破碎的纸片,把它们塞进嘴里。 葛优惊愕。 老人把纸吞咽下去。他面部的表情似在等待、倾听,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他听到了,满意了。他微笑。 吕丽萍的脸渐渐松懈下来,不止是脸,她整个的身体都显出极大的满足与疲乏。 老人:我要感谢你,小吕,还有你,小吕的爱人,谢谢你们二位为我耽误了这些时间。 老人说完向吕丽萍的方向微微鞠了个躬。 吕丽萍:(微弱地)不要,(她不由自主地向老人走近)您知道吗,我很羡慕您。 老人等待着吕丽萍说下去。 吕丽萍:您做了您自己想做的事。 老人难以觉察地微笑了一下,向吕丽萍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去。 走廊。 葛优追上来。 老人:(没有回头)不用送。 葛优止步。 老人走到楼梯口,他缓缓侧身向隔着一段距离跟上来的葛优和吕丽萍望了望。 老人:我要告诉你们,昨天是我的金婚纪念日。 说完他慢慢走下楼梯。 楼梯。 老人的背影。 走廊。 葛优和吕丽萍听着老人的脚步声。葛优走到楼梯口,传来大门关上的“嘭”的一声巨响。 葛优:走了,真走了。(从惊异中恢复过来,有些激动地开始猜测)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呀,你知道吗?他愣给吃了……(眼晴一亮)我知道了,没错儿,(一字一顿)揭发材料。 吕丽萍无言。 葛优:肯定是揭发材料。(继续思索)不过也没准儿,要不就是遗书?文革的时候想自杀来着?可那也不至于啊。他刚才是不是说金婚,金婚是什么意思? 吕丽萍显然没有听葛优说话,她的脸渐渐恢复了常态。 葛优:有一点准没错儿,绝不是什么好事儿,是污点。你想呀,他现在是什么人物,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光彩也得满世界传遍了。这位老先生,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越想越觉得费琢磨)他到底把什么给吃下去了? 吕丽萍:(极冷地)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葛优:(再一次受到这句话的打击,有卢、受不了了)是,是没关系,可咱总是人吧,我和他和你,咱都是人吧。 吕丽萍冷冷一笑。 葛优:我说的不对吗? 吕丽萍:(命令式地)你跟我来。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引葛优走进来。 葛优:(有卢、不安)干吗…… 吕丽萍走到电话旁边,葛优的包就放在那儿。 吕丽萍:(指着包)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葛优:(慌张)没,没什么要紧的。 吕丽萍:是什么? 葛优:(自知无法隐瞒了)我,我不知道。 吕丽萍:(气极)放屁!你会不知道! 葛优:(惶然)我是不知道,我没骗你,真的我不知道。 吕丽萍伸手拿起包。 葛优:(下意识阻止)别,别介…… 吕丽萍把包用力扔到门外。 吕丽萍:拿着你的包,走! 葛优:(在一瞬间决定坦白)是这么回事儿,你听我说…… 大街。夜。 一辆警车无声地开过。 图书馆。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在听葛优讲述,脸上现出困惑。 葛优:真的,我要有半句瞎话我不是人,本来是我们小姨子的喜事儿,好好的,就杨三儿一个电话,一见他那样儿我都懵了,我什么都没明白这包就跑我手里来了,我撒丫子就跑…… 吕丽萍:你为什么跑? 葛优:为什么,杨三儿扔给我了,他是我朋友哇。再说警察……(打住) 吕丽萍注视着葛优。 葛优:(低下头)是,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他们在逮我呢。 吕丽萍看着葛优额头上太阳晒出的印迹。 葛优:(解释)我一直戴着帽子。 吕丽萍:戴了多久? 葛优:挺长时间,(解释地)要不我的衣裳也不至于那么脏,我这人平时挺注意个人卫生的,不是个邋遢人。 吕丽萍淡淡一笑。 葛优:(小心地看看她)你不生气吧?我可真没有要连累你的意思。绝对没有。(和吕丽萍对视,没话说了)那,我就走了。 葛优转身走出门,捡起地上的包。 葛优:(在门口站住)这件衣服我可就穿走了,成吗? 吕丽萍不置可否。 葛优消失。 走廊。 葛优皱着眉头,他感到委屈难过。他走到楼梯口,手放到楼梯扶手上,停留了一会儿。 葛优迈步下楼。这时他似乎听到什么,在楼梯拐弯处停住,等待…… 吕丽萍出现了,看见葛优正朝她望着,她怔住。 葛优期待地望着吕丽萍。 吕丽萍慢慢走到楼梯扶手旁,手放在刚刚葛优放过的地方。 葛优:(张了张嘴)…… 吕丽萍:(微微迟疑地)你回来。 葛优:怎么? 吕丽萍:(坚定起来)把包给我。 葛优望着吕丽萍,望了一会儿,然后顺从地走了回来。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拉开那个包的拉锁。 葛优怔怔地看着。 吕丽萍把包打开,皮包里面装着一个塑料包。吕丽萍把它拿出来,放到桌上。 塑料包不大但包得很严实。 葛优不动,盯着包看。 吕丽萍:(肯定地)毒品。 葛优:(眼中闪过惶恐之光)不,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我没敢打开。 吕丽萍怀疑地盯住葛优。 葛优:(不知士。何辩解,他的感觉像在面对审判官)我和杨三儿,我俩打小就是街坊,后来又是同学,再后来我们一块下乡,他这人特够意思,我家不给我寄钱,没的花就花他的钱,回北京他先当工人,后来不干了卖过水果,再后来干过什么我就说不清了,他没告诉我…… 吕丽萍:(平静地)我不是警察。 葛优:(猛然清醒)哦,是。我也不知道他犯什么事儿了。 吕丽萍动手打开塑料包,从里面散落出白色粉末。她抬眼看看葛优。 葛优:(紧张)什么…… 吕丽萍伸出一只手指粘了粘,放进嘴里。葛优死盯着她。 突然吕丽萍笑了。 葛优立刻也伸手粘粘,放进嘴里。 葛优:(脸上显出极大困惑)甜的!糖!天爷,怎么回事啊!是白糖,真是白糖! 吕丽萍忽然咯咯地笑出声儿来,她笑哇笑哇,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葛优看着她,不由地被她感染也笑了。 两个人相对大笑。吕丽萍的笑近乎歇斯底里,而葛优则是放纵地傻笑。 葛优先止住笑,吕丽萍也渐渐不笑了。 吕丽萍:(脸上仍然带着笑意)你怎么了? 葛优:没什么。 吕丽萍:(追问)说哇! 葛优:你说,我说得清吗? 吕丽萍:说什么? 葛优:谁能相信这是一包白糖? 笑意从吕丽萍脸上消失。 吕丽萍:我信。 葛优望着吕丽萍,在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交流。 吕丽萍先背过身去,葛优跟着低下头。这时他看见在包白糖的纸上有两行字。 葛优凑近看,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妈,我这两天忙不能回家,您老说想喝糖水,给你买了二斤白糖。” 葛优的眼泪涌了上来。 吕丽萍感觉到什么,回过头,她听见葛优吸鼻子的声音。 吕丽萍:(诧异)你怎么了? 葛优埋下头,一时不能回答。 突然,响起急促的门铃声。 葛优立刻用手抹去眼泪,他呆望着吕丽萍。 吕丽萍:(出于本能的反应)去,躲到壁橱里,快去。 吕丽萍指了指屋里的壁橱,动作很重地把葛优推过去。她的粗鲁中有某种刚刚出现的歇斯底里的影子。 吕丽萍关上壁橱的门。 图书馆大门内。 大门被猛地撞开,我们曾经看到过的打电话的年轻人冲进来。他是个赌徒,同时还是吕丽萍的男朋友。 赌徒冲上楼梯。 走廊。 吕丽萍迎面看到了赌徒。 吕丽萍:(像是有些迷惑)是你,你还是来了。 赌徒的眼睛散发出魔幻般的光彩,他冲上来一把抓住吕丽萍的胳膊,他动作的粗暴和他眼睛的柔美是极不协调的。 赌徒:刚才接电话的男的是谁?啊! 吕丽萍不回答,她想挣脱赌徒的手。但赌徒把她抓得更紧。 赌徒:是不是来拿书的?书还在不在?问你哪! 吕丽萍:(嘴唇蠕动)在。 赌徒一下松开吕丽萍。 赌徒向吕丽萍的房间走,吕丽萍跟在他身后。 吕丽萍:你要干什么? 这时赌徒已经来到吕丽萍的房间门口,忽然向她转过身,伸出胳膊用力拥抱住吕丽萍,吕丽萍被他抱得发出轻微的呻吟。 赌徒:(嘴贴在她的耳边,有些语无伦次)宝贝儿,我的心肝儿,你听见我说话吗?我爱你,真的爱你,今天,就今天,我赢定了,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们都等着我呢…… 赌徒说话的同时不断地亲吻吕丽萍的脖子、耳朵、脸颊。 吕丽萍瘫在他怀里,任他亲吻。 赌徒亲吕丽萍的嘴,然后用他迷人的眼睛望着她。 赌徒:亲亲我,你亲亲我。 吕丽萍毫无反应地看着他。 赌徒:你为什么不亲我?亲呀! 吕丽萍没有任何表示。 赌徒:(又用力亲了吕丽萍一下,推开她)好了,咱们别闹了,我不想伤你,我从来都不想伤你心,我相信你爱我,心肝儿,你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可这回赵大师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一定赢,就今天,就这一回,最后一回…… 吕丽萍愣愣地望着赌徒,仿佛没听见他说话。 赌徒:给我这个机会,你一定得给我!我把书压给他们,赢了就还给你,你想把书怎么样我都不管,就一会儿,给我用一会儿,我不要你的书…… 吕丽萍轻轻摇头。 赌徒:你摇个屁头?我不许你摇头!书在哪儿? 吕丽萍忽然转身走进房间。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走向壁橱,赌徒跟进来。 吕丽萍迅速打开壁橱门。 壁橱里。 葛优后背紧贴着墙,看着吕丽萍。 吕丽萍面无表情,犹如葛优不存在。她拿起地上的一个报纸卷。 赌徒在她身后走了过来。 赌徒:什么东西? 吕丽萍关上壁橱门。 吕丽萍:(向赌徒举起手上的东西)给你。 赌徒接过报纸卷,一叠人民币散落到地上。这是吕丽萍卖掉蝴蝶标本的钱。 赌徒看了看吕丽萍,蹲下捡起钞票,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吕丽萍低头有点哀伤地看着他。 赌徒站起来,盯着吕丽萍。 吕丽萍:就这些,再没有了。 赌徒依然死死盯着她,并向她走近。 吕丽萍把手伸进自己衣服的口袋,把口袋翻过来。 吕丽萍:你掏吧,你自己掏,什么都没了。 赌徒:(一把抓住她的赂膊,激烈哀求地)书,我要那套书,求求你了,这回我赢了再也不赌了,绝不再沾了,我和你好好过,我好好爱你,让你高兴…… 吕丽萍:(嗫嚅)胡说,你永远是胡说。 赌徒:谁胡说谁就是混蛋王八蛋。书哪?你告诉我。 吕丽萍:(冷酷地)没有书。 赌徒:去你妈的吧! 赌徒猛地拽住吕丽萍往门外走,吕丽萍的身体撞到门框上,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 赌徒拽着吕丽萍出了房间。 壁橱的门被震开了,我们看见葛优蹲坐在地上,他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痛苦神情。 走廊。 葛优走来,他走得不快,但有一种渐渐下定决心的速度。 突然他听见一声可怕的嚎叫,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哀嚎,葛优跑了起来。 放古书的房间。 赌徒的脸扭歪着,面对着那套被毁了的古书。片刻,他转向身后的吕丽萍,眼神迷乱。 赌徒:(耳语般地)你干的? 吕丽萍:不…… 赌徒:你骗我,你这个骗子……(突然狂怒地)是你!就是你这个疯子!你想毁了我,你就是要毁我,我知道你的心思 赌徒凶狠地逼近吕丽萍,吕丽萍出于本能倒退,退向门口。 赌徒冲过来要抓吕丽萍,吕丽萍下意识冲出门把门关上,以阻挡赌徒。 赌徒“嘭”地把门推开,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吕丽萍了,而是葛优。吕丽萍站在葛优的身后。 赌徒怔住。 葛优:别碰她。 赌徒:你是谁? 葛优:我是她一个老朋友。 赌徒:你是什么? 葛优:我是什么无所谓,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是不是? 赌徒:是,怎么啦? 葛优:这好办。 葛优说着解裤带。 赌徒:(迷惑不安)你要干吗? 葛优没回答,他低头专注于自己裤子上的皮带,它出了点毛病,可能卡住了,他极力想把皮带解开。 吕丽萍诧异地看着葛优。 赌徒:(迷乱地)你想打架?啊?你是她什么人?我告诉你,(指着吕丽萍)她可是个疯子,她进过精神病院,(葛优抬起眼睛)我没跟你说着玩,(对吕丽萍)你自己告诉他,你是不是疯子,你是怎么咬你丈夫的,你家的东西都是怎么毁的…… 葛优停住手。 葛优:(对吕丽萍)你结过婚? 赌徒:(绽出恶毒的冷笑)她没告诉你吗,看不出来吧,我告诉你她是个疯子,她丈夫好好的,没招她没惹她她就咬人家,床单儿让她撕得一条一条的,满屋子东西全砸了,我要是有半句瞎话我他妈的就不是人。(回过身)你看看,这些书,值多少钱哪,价值连城,她懂吗!她懂个狗屎!(转向对吕丽萍,穷凶极恶地)你怎么就没死呢,你不是自杀过吗? 葛优转向吕丽萍。 赌徒一把抓住吕丽萍的手,翻过来,她的手腕处有两道暗色的疤痕。 赌徒:看,看见了吧。(甩开她的手)你早就该死!我怎么就跟你这么个疯子混到一块了呢!我招谁惹谁了我!回回输回回输,我死活就闹不明白,我怎么就那么倒霉,他妈的你就是我的灾星! 葛优:(望着吕丽萍,其实是对赌徒)别说了,我明白了。 赌徒的眼里闪着狂乱的光,在葛优和吕丽萍身上扫来扫去。 赌徒:你明白了,你明白管个屁。 葛优:你等着。 葛优低下头把裤带弄松,从腰间拉出一条有一定厚度的布带子。 吕丽萍和赌徒都看着他。 葛优把布带子搭在肩膀上,系好裤子,然后用牙咬断布带子上的线头,用力一揪。线开了,布带子里面的钱露了出来。 那是很多的钱,紧紧地排成一叠叠,塞满在布带子里面。 赌徒的眼睛放光了。 葛优:看见这是什么了吧。 赌徒:钱。 葛优:你想要吗? 赌徒:怎么要? 葛优:你要能赢钱就归你。 赌徒:咱俩赌? 葛优:你干不干? 赌徒:真的? 葛优:骗你干吗。 赌徒:来什么? 葛优:随你。 赌徒:(有点怀疑)你会吗? 葛优几步走到长桌前,把装满钱的布带子“啪”地拍到宋版书上,扬起一阵灰尘。我们可以看出在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出现了一股利气。 葛优:我钱搁这儿了。 赌徒:(激动起来,双手用力一拍)好,爽! 赌徒从屁兜里摸出一副牌。葛优一笑。 葛优:带着哪。 赌徒走到桌前,把书推到地上,在桌面上开始洗牌。 葛优把钱从布带子里抽出来,一叠叠放到桌上码好。 赌徒洗完牌把牌递给葛优。 葛优洗牌。他的眼睛根本不看牌,只看着赌徒。 葛优把洗过的牌放到桌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赌徒注视着他,有一点点好奇。 葛优:你的呢? 赌徒被提醒,从口袋里掏出吕丽萍刚刚给他的钱,乱糟糟地往桌上一堆。 赌徒:咱来什么? 葛优不说话,开始发牌。 吕丽萍始终站在门口注视着。屋里的情景是—— 满桌的线装古书,两个男人在书堆的空间里相互逼视。 赌徒先扔出一张。 葛优弹出一张。 各自摸牌。 葛优看着手里的牌,难以觉察地一笑。 葛优摊牌。 赌徒:操他妈的。 赌徒从自己的钱里抓起几张,扔到葛优那边。 赌徒发牌。 两人各扔出一张。 赌徒:(摸牌前焦虑地念叨着)来张好牌,来一张来一张…… 他摸了一张。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吕丽萍的身影。 赌徒手边的钱已经不多了。他在流汗。 葛优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他把自己赢的钱尽量弄整齐。 赌徒:(盯着他)你有猫儿腻。 葛优:(瞟他一眼)你弄错了。 赌徒:没错儿。你就是有猎儿腻。(一巴掌拍到桌上)操你妈你怎么干的? 葛优:不骂人。 赌徒:(懵懂地)你说什么? 葛优:嘴里干净。 赌徒听懂了葛优的嘲讽。他想发作,脚底下一挪动,踩到了什么东西。赌徒低头一看,飞起脚把书踢得老远。 赌徒连连猛踢脚下的书。破碎的书页和纸币在尘土中飘扬。 吕丽萍的身影倏忽间消失了。 葛优阴沉地瞪视着赌徒。 葛优摊牌。 葛优伸出手把赌徒手边最后的钱敛过来,塞进他的布带子里。 赌徒有些麻木地看着。 葛优:完了吧。 赌徒:没完。 葛优:你还有什么? 赌徒:(门了住葛优)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 葛优:是吗,我可以脱下来。我有衣服。 赌徒:(冷笑)你睡了我的人,怎么算? 葛优一惊,立刻转头去看吕丽萍,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赌徒:甭看她,我就跟你赌她了。 葛优:这不可能。 赌徒:(无赖般地笑着)怎么,你想赖,你想自睡吗? 葛优毅然向门口走去。 走廊。 葛优快步走着。 赌徒从后面追上来,拉住葛优的胳膊。 赌徒:你等等…… 葛优:干吗? 赌徒:(几近疯狂)你赌不赌? 葛优:你弄错了。 赌徒:你不承认没用,我心里明白。 葛优:(摔开他的手)你明白个屁。 赌徒:(万分恳切地)我告诉你你不用怕。她是疯过,早就好了,没咬过人,我和她好这么多年了我心里有数。她要喜欢你就对你死心踏地,真的,她这人不错,不骗你…… 葛优继续朝前走。 赌徒:(站住)我告诉你,她不会赖上你的。 葛优继续走。 赌徒:嘿,我警告你,你想白睡那是做梦! 葛优停下,回过身。 赌徒冲到他面前。 赌徒:来吧,咱们赌!赌…… 他的手在身上乱摸,摸出一盒火柴。 赌徒:(晃晃火柴盒,里面发出轻微的哗哗的声响)你说,是单是双? 赌徒说着把火柴盒塞到葛优手里。 葛优攥住火柴盒不说话。 赌徒:说哇。 葛优仍然不动。 赌徒:我说双。 他一把从葛优手里抢过火柴盒,迫不及待地撕开,火柴棍撒到地上。 赌徒趴到地上,用颤抖的手指数着火柴棍。 赌徒:(喃喃地)二、四、六、八、十、十二…… 这时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地上的火柴棍是十五根儿。 赌徒站起来,葛优望着他。 赌徒:不,这回不算,你没说,再来一次。 走廊窗外,一道光照亮赌徒的脸,赌徒目光狂乱地向窗外扭过头。 那是一辆车前灯的光。 赌徒:对,就是它了,咱们赌车号,单?双?你说。 车灯越来越亮。 赌徒:操,说哇! 葛优;(冲口而出)单! 赌徒扑向窗口,窗子关着,他来不及打开,用拳头把玻璃打碎。 葛优:躲开! 葛优退后一步,一脚把窗子踹开。 汽车开过来了。 雪亮的车灯照进来,片刻间屏幕亮成白色。然后出现葛优和赌徒的脸。他们的脸几乎是变形的。 汽车驶过,速度慢得断无可能。 窗子上的一块玻璃碎片掉下来发出粉碎的声音。 汽车终于开过去。车尾上的车牌号从第一个数字开始出现:O196235。 葛优的脸突然间显出狂喜的神色。 葛优:看见了吗?是5!5! 赌徒完全傻了,命运的愚弄使他几近崩溃,他身体软得站不住了,靠到墙上。 葛优盯着赌徒,忽然他撇下他快步走开。 葛优拐过弯,他看到吕丽萍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黑着灯。 葛优:(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轻声地)吕丽萍,吕丽萍…… 葛优在屋门口站住。 葛优打开门口的开关。灯亮了。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坐在沙发里,一切和葛优刚来时完全一样。葛优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幽灵,一个魂儿。 赌徒出现在葛优身后。吕丽萍的脸上现出梦魔般的微笑。 葛优:(极轻地)你怎么了? 吕丽萍:(望着赌徒,其实是在问葛优,充满柔情地)他输了,是吗? 赌徒的嘴开始哆嗦,接着他哭了,他用手抹着脸上的眼泪,手上的灰尘全都抹到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 赌徒恸哭,哭得完全像个孩子。 吕丽萍望着他,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葛优难受地看着赌徒,慢慢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葛优:(哄他)别哭了,别哭了。 赌徒极力止住哭,但还在抽泣。 葛优把手里装钱的布带子塞到赌徒手里。赌徒不能理解地抬起泪眼看葛优。 葛优:给你。 赌徒:给我? 葛优:对,拿走吧。 赌徒望着葛优,从葛优眼中他看出他的话是真的。 赌徒:(似乎要给葛优下跪)大、大哥…… 葛优一只手拉住他,另一只手替他擦了擦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葛优:行,行了。 赌徒看着葛优,又看看吕丽萍,猛然转身冲出门去。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和葛优一动不动地倾听赌徒远去的脚步声。 大门“哐”地撞上。回声消失后死一般的寂静。 吕丽萍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忽然用双手捂住脸。 葛优:(难过,结结巴巴地)你,你听见了是吗,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我从来不用任何东西做赌注,除了钱…… 吕丽萍:(慢慢抬起脸,嘴唇蠕动)我要告诉你,我是进过疯人院,是我丈夫把我送进去的……(她看出葛优的猜测)不,不不,我丈夫不坏,对我也可以,从来不惹我。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他上过大学,(英明地)你知道吗,他老爱带个假领子在家里走来走去。 葛优专心地听着。 吕丽萍:(极淡地一笑)是,带假领子没什么不好,可我让他摘了他不干。我问过他,为什么不能光穿背心。 葛优:为什么? 吕丽萍:他说那就成拉板车的了。 葛优想笑,但没笑成。 吕丽萍:是挺可笑的,是吧。 葛优:没什么没什么。 吕丽萍:不,你不明白。(冥想,轻轻又笑了一下)有一次他说他丢了五块钱,我就掏出一张五块的给他。他说不对,不是他丢的。 葛优:(关心地)是吗? 吕丽萍:不是,是我的钱。 葛优:(没听懂)我不懂。 吕丽萍:我也不懂,我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一样,他说刚发的工资,他把号码都记下来了。 葛优:(深感意外地)啊? 吕丽萍:(轻声地)是,他就是这样儿,他把我给他的五块钱收起来了,可他还找,找……。他戴眼镜,长得挺端正,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挺像样,说我算有福气的,因为我和他结婚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停顿)可那又怎么样?(提高声音,质问地)又怎么样!我受不了,我讨厌,再和他呆下去我就要死了。好几次我都站在凉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跳…… 吕丽萍下意识摸摸自己的手腕。葛优难过地看着她。 吕丽萍:我不记得我是不是咬过他,很可能,他的脸被我抓破过。我一定咬过他,要不他不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不怪他。谁也不怪。 葛优:你们离婚了? 吕丽萍:(点点头)你愿意听吗? 葛优:愿意。 吕丽萍:后来在一个舞会上我认识他的。 葛优:谁?(立刻明白是赌徒)哦,他。 吕丽萍:他远远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果然他请我跳舞。他跳得不好,尽踩我的脚,(很快地一笑)可他爱开玩笑。我问他为什么和我跳舞,他说因为他看出我跟别人不一样,是个寡妇。 葛优默默地咧了咧嘴。 吕丽萍:那个舞会我不喜欢,有些女孩儿都不知道她们自己在干什么,我走了。我走以后警察来了,把他们都带走了。警察要每个人交代都跟谁跳了舞。别人看见他和我跳舞了,警察让他说出名字,说出来就放他走,可他不说,结果给关了十个月。后来我在大街上碰上他,他什么也没提。过了好久我才知道他给关起来的事儿。十个月。 静默。 葛优:你就和他好了? 吕丽萍:他说他没工作,我说没关系,他说他爱赌,我说没关系,他问我为什么爱他,我没法说,我心里明白,就是要我马上死我也要和他好。(猝然绽开笑容)可能我都把他吓着了。 葛优:(细细望着吕丽萍)你喜欢他的眼睛是吧? 吕丽萍脸上的笑容消失。 葛优:(轻轻叹了口气)是,他的眼睛是好看。 吕丽萍神情呆滞,缓缓地看了葛优一眼。 葛优:怎么? 吕丽萍:没什么,我累了。 吕丽萍闭上眼,靠进沙发里。 葛优静静地看着她。渐渐他感到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感情,人们一时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感情,只见葛优的嘴唇开始发抖 吕丽萍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葛优。 葛优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胀得通红。 吕丽萍:(有些警惕地盯着他)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葛优: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咬牙)我弄死了我老婆。 吕丽萍:(惊愕,站起来)你说什么? 葛优害怕地倒退,转身冲出屋子。 走廊。 葛优在门外呕吐,他弓着身子,用手扶着墙,样子很痛苦。 葛优感觉到吕丽萍走出来,他马上走开躲得更远。 吕丽萍停住不动,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 葛优直起身子,走进水房。 水房。 葛优扭开水龙头,先是捧起水洗脸,接着把头低下去让水流冲他的头。 当他关上水龙头时,一条毛巾伸到他手边。是吕丽萍。 葛优接过毛巾把脸擦干。 葛优:(不敢看吕丽萍)谢谢了,我要走了。 葛优低头绕过吕丽萍,走向水房门口,走了出去。 走廊。 吕丽萍追出来。 吕丽萍:小林子,小林子…… 葛优站住,这个不是他的名字使他想起了另外的事情。 吕丽萍向他走近,葛优站在那不动。吕丽萍一直走到他背后。 吕丽萍迟疑地伸出手,触了葛优的后背一下。 葛优一激灵。 吕丽萍:别怕,别害怕。 葛优:(深深地吸气)我怕,(突然转向吕丽萍)我怕得要命,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死了,是我干的。 葛优恐怖地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吕丽萍。他继续往前走,吕丽萍跟在他身后。 葛优:那会儿是几点了我根本不知道,警察没追上我,我跑了一天,刚模进家门儿她就开始嚷嚷,我让她小声点儿,她更大声儿了,她骂我,其实我都习惯了,她说我是混混儿,一辈子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她嫁了我亏大发了,我说你有完没完?她说没完,完不了。她压根儿没问我出了什么事儿。(停顿)你在听吗? 吕丽萍:在听。 葛优:(咬了咬牙)我说我就这么活着你管得着吗!我愿意。真的,我真的这么想。凭什么人非得当他妈老板经理,我不是,我就是我,不成吗?(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说,就你这样儿的,就不配活。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尖儿,我把她的手拨拉开了,她回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没动,就盯着她,我咬牙咬得腮帮子都疼了,她更气了,气不打一处来,上来又给了我一下,这回我踢了她,她一低头冲我这儿(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就撞 葛优面容僵硬,抬起手摸摸脑袋,这个动作使人想到他当时摔倒在地上,头磕得非常疼。 吕丽萍仔细地看着他。 葛优继续向前走,但他视而不见,走得像个瞎子,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条通向阁楼的小楼梯,他跌坐到楼梯上,双手抱住脑袋。 吕丽萍无声地走过来。葛优看着吕丽萍站在他面前的双脚。 葛优:(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我抓起一个瓶子,瓶子碎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儿! 吕丽萍悲哀地望着葛优,无言。 葛优:你知道她要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吕丽萍:什么? 葛优:她摸摸我的脸,说快跑吧。就说了这么三个字。我听她的话跑了,我糊涂了,什么也不敢想,我就真的跑了。 吕丽萍被触动,她蹲下身,很近地望着葛优悲伤至极的面容。 葛优:(望着吕丽萍的眼睛)其实我们俩能过。你懂吗,我和她…… 吕丽萍伸出手想摸葛优的脸,葛优下意识躲开。 葛优站起身,沿楼梯向上走。他想一个人呆会儿。 吕丽萍蹲在那儿望着他。 阁楼。 葛优走上阁楼,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站住四下望望。有一种物质在暗处一闪,葛优飞速转身,捕捉到一双明亮的睛睛。那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在昏暗中正瞪视着他。 葛优和男孩儿两个人着了魔似地互相对视。 葛优:(终于开口)你都听见了? 男孩儿:(点声、头)你就跑了…… 葛优:(瞪着眼睛)好呵你…… 他说着向男孩儿迈步,同时伸出手;男孩儿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转身飞跑。 男孩儿在前面逃,葛优在后面追,阁楼很低,男孩儿跑得很灵活,葛优则不得不低着头。葛优的手就要抓住男孩儿了,突然他的头碰到天花板,葛优疼得大叫,男孩儿从他身边蹿过去,跑下楼梯。 楼里。 男孩儿冲进一间屋子,葛优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从另一个门冲出去。 两个人在走廊上疯狂追逐。整个楼被他们狂奔的脚步声所震动。 男孩儿从吕丽萍身边跑过,葛优也从她身边跑过去。 男孩儿在书架间躲藏,葛优寻找。两个人在相距很近的地方忽然碰上,男孩儿转身奔逃,葛优马上就要追上他了。 这时在男孩儿面前出现了一架破电视机,男孩儿手急眼快按了一下按钮。 电视机一下子亮了,男孩儿的脸充斥着整个黑白屏幕。 这意外的巧合使葛优傻了,不由自主地在电视机前定住。 电视上出现主持人—— 主持人:好,现在是下一个问题,在世界历史上有一个“多洛雷斯呼声”,请你回答这是指什么? 电视里—— 男孩儿:(语速极快地回答)1810年9月16日清晨,墨西哥独立运动领导人伊达尔哥在多洛雷斯镇敲响教堂的钟,把附近的农民和城市贫民集合起来,他问群众:300年前,可恨的西班牙人夺去我们祖先的上地,你们愿意夺回来吗?群众齐声高呼:独立万岁!绞死殖民强盗!这在历史上被称为:多洛雷斯呼声。 主持人:好,回答正确! 主持人带头鼓掌,现场观众也热烈鼓掌。 主持人:“下面我再问一个问题,这是大学教科书里的问题,请你听好……” 隔得较远的地方,吕丽萍也向电视望着。男孩儿出现在她身后。 吕丽萍:(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这是你吗? 男孩儿:是我。 吕丽萍:你都背下来了? 男孩儿:(不屑地)背什么,看一遍就行了。 吕丽萍:(注意到男孩儿脸上有伤)你脸上怎么了? 男孩儿:(扬起脸)我爸打的。 吕丽萍:为什么打你? 男孩儿:我讨厌上学。 吕丽萍:你这么聪明…… 男孩儿:(极为明晰地)我讨厌考试,讨厌为他们得一百,讨厌回答问题,讨厌造句。 吕丽萍:造句? 男孩儿:因为所以,虽然可是,你不懂,这一套把我烦死了。 葛优这时转过身,看着吕丽萍和男孩儿。 男孩儿警惕着准备跑。 吕丽萍:不用跑,用不着怕他。 葛优向他们走过来。 男孩儿:(看着他走近,声音清亮地)我不怕你,你才害怕得要命呢。 葛优默默走向男孩儿,男孩儿下意识倒退着。 男孩儿:你不懂,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你老婆其实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所以你才害怕。 男孩儿的话震动了葛优,他站住。男孩儿也站住。 男孩儿:(对吕丽萍)我告诉你,你不是疯子。我也咬过人,我爸打我我就咬他,可他劲儿比我大,我打不过。 吕丽萍:是吗。(语塞)刚才他们到这儿找你来了。 男孩儿:我知道。 吕丽萍:你以前常来这儿? 男孩儿:我见过你,也见过那个人。(极明确地)他是个疯子。 葛优和吕丽萍对视。 葛优:(对男孩儿感觉惊奇,同时产生了关切)你该回家去了。 男孩儿摇头。 吕丽萍:你爸会不会再打你? 男孩儿:(眼圈红了红,咬咬嘴唇)他再也不能打我了。 吕丽萍:怎么? 男孩儿:我不回家了。 葛优:(惊异)那你上哪儿? 男孩儿:(果决地)我要去远方。 吕丽萍:远方,远方是哪儿? 男孩儿:你们不懂,远方就是比天边还要远的地方。 在男孩儿说这些话的过程中,一直陪衬着电视智力竞赛中他回答问题的声音。 这时男孩儿走到电视机前,伸手关掉电视。 男孩儿:我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事儿要问吗? 葛优:你真要去远方? 男孩儿:当然。 吕丽萍:那你来这儿干吗? 男孩儿:我来拿钱。 葛优:什么钱? 男孩儿:老爷爷书里的钱。 男孩儿说着拍了拍衣服口袋,里面鼓鼓的。 葛优:(目瞪口呆)你早就知道。 男孩儿:我全都知道。那,再见啦。 男孩转身走去。 葛优和吕丽萍盯着他的背影,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心有某种模糊的期待。 男孩儿走了几步停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男孩儿:好吧,还是告诉你们吧。(他转回身来)你们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儿。 葛优:什么事儿? 男孩儿:老爷爷吃了的是什么。 葛优:(惊异)你知道? 男孩儿:(微微有一点厌烦)我说了,我全都知道,你还不信吗? 葛优:(真诚地)我信,是什么? 寂静。 男孩儿:你们听着。(用他明亮的童声清晰果断地背诵)宛生表姐,我在给你写信,然而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看到。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太珍贵了,珍贵得几乎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想说我爱你,我自问我这具太普通太年轻的身体配做爱的窝巢吗。我的脆弱的心担当得起爱的分量吗。我时时审问我自己,我一天天地等待,今天我终于听到了回答,我能够。宛生,我能够。爱你,这是我的决定。 男孩儿迟疑了一下,像是在回想。吕丽萍忽然接了下去。 吕丽萍:(声音有些嘶哑)月亮照着我,它知道了我的决定。明天太阳东升的时候…… 葛优异常惊讶地看吕丽萍。 男孩儿:(打断她)你别打断我。(他继续背诵)明天太阳东升的时候,它也将知道我的决定。我无法得知我的生命会多长久,所以我也无法得知对你的爱会多长久,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除了幸福我没奇别的感觉。(停顿)你的表弟。1926年9月29日。 葛优完全呆住,他怔怔地望望男孩儿又望望吕丽萍。 葛优:你看过? 吕丽萍点点头。 葛优:那真是一封情书? 吕丽萍:是,我看了。 葛优:那他为什么要把情书给吃了呢? 吕丽萍:你不懂吗? 吕丽萍直直地期待地看着葛优的眼睛。 葛优:你是说…… 吕丽萍:他没有和她结婚。 葛优:你怎么知道? 吕丽萍:他夫人的名字不叫宛生,也不是他的表姐。 葛优: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还爱他的表姐,是这意思吧? 吕丽萍:是。 男孩儿:不,你们都不懂,让我告诉你们吧。老爷爷他不知道有人动过他的信,他心里就是怕别人动。 葛优:为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男孩儿:老爷爷他爱干净,他觉得别人的手太脏。 葛优下意识举起一只手看了看。 男孩儿:你还不懂吗,在这个世界上老爷爷他很孤单。(盯住葛优和吕丽萍)因为他谁也不相信,所以他很难过。你们懂了吗? 葛优:(看看吕丽萍)懂了。 男孩儿:那好,这回我真的走了。再见,你们俩! 男孩儿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 男孩儿:(充满渴望地)可是你们要相信我,我要去远方。 葛优:我相信。 男孩儿:(望着吕丽萍,期待地)你呢?你相信吗? 吕丽萍:(眼里泪光一闪)你应该回家。你爸爸妈妈等着你呢…… 男孩儿:(顿了一下)我知道。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一定会去远方,你相信我吗? 吕丽萍:(不忍辜负他,笑着)我相信你。 男孩儿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楼梯走去。吕丽萍望着他。 男孩儿:(没有回头,但他感到了吕丽萍的关切,清脆地喊了一句)你不用为我担心。 男孩儿迈步走下楼梯,他一步两级地蹦跳,嘴里哼起歌儿来,他哼的不是儿童的歌,而是很老的曲调,也许是北京大鼓一类的调子。 男孩儿一直走到大门口,这时葛优从后面追上来。 男孩儿:(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身)你还有什么事儿? 葛优站在楼梯拐弯处。 葛优:我,你说我为什么到这儿来? 男孩儿:哦,这太简单了,你喜欢她。 葛优:那我以前怎么没来? 男孩儿:以前你有别的事,顾不上。懂了吗? 葛优:哦。 男孩儿:人不是想什么就干什么。人就是这样。 葛优:(考虑着)现在呢? 男孩儿:现在你干的是想干的。懂了吗? 男孩儿微笑地看着葛优。 葛优:懂了。 男孩儿:那好,我忘了告诉你,电视后面有一个唱机,你们可以听音乐。 葛优:知道了。 男孩儿:还有…… 葛优:什么? 男孩儿:你和她应该结婚,懂吗? 葛优:懂。 男孩儿,真懂了? 葛优:真懂了。 男孩儿:好吧,再见。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图书馆。 葛优逐一关掉走廊的灯。如水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坐在沙发里,月亮映出她的侧面。 葛优:(看看窗外的月亮)瞧,月亮可真亮啊。 吕丽萍默默地望望窗前的人影。 葛优:(看了看她)我是不是该走了。 吕丽萍:(出奇地宁静)你走吧。 葛优:(微微犹豫)我一直想等一个朋友的电话,我托他帮我打听我老婆的骨灰放哪儿了,想给她烧烧香。 吕丽萍:好,很好。 葛优:(下了决心)成,那我这就走了。 可他站着,并没有动。 正在这时楼下的大门发出响动,紧接着一阵急速的脚步声奔上来。 葛优:有人。 吕丽萍疑惑地站起来。 图书馆内。 赌徒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上楼。他手里提着一个口袋。 吕丽萍的房间。 赌徒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的神情使人惊诧,那是一种兴奋至极,几近癫狂的状态。 赌徒:(看到葛优,狂喜地)嘿,哥哥,我的亲哥哥,我赢啦! 葛优和吕丽萍几乎没反应过来。 赌徒:我操的,你们聋啦!听见没有,我赢啦赢啦! 赌徒冲到桌前,把手里的口袋兜底一倒,一沓沓的人民币哗啦啦掉到桌上。 赌徒:看哪,看见了吧,全是我赢的。见过这么多钱吗,我就操他奶奶操他祖宗八辈儿! 赌徒伸手抓起一些钱,扔向空中,它们掉下来,掉到他的脚边上。 赌徒:(低头看看地上的钱,用脚拨拉着)钱,不就这玩艺儿吗,我现在有啦!(他抬头看看葛优)大哥,我知道你是见过大钱的,不在乎,可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些钱,你看着,(赌徒用脚把一沓钱踢到葛优脚下)什么时候你觉着可以了,你就说话。 赌徒开始用脚把地上的钱一沓沓往葛优脚下踢,他的样子像小孩儿在玩足球,一边踢一边咯咯地笑着。 葛优不动,看着他踢。 一沓沓的钱被赌徒踢到葛优脚边。葛优的脚几乎被钱盖住了。 最后的一沓钱也踢了过来。赌徒抬脸看着葛优。 葛优不动声色。 赌徒望着葛优,觉得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桌上的钱全敛起来,用两手端着走到葛优面前。 赌徒:拿着,都归你了。 葛优还是一动不动,然而他的嘴边露出不祥的微笑。 赌徒:(绽开魔鬼般的笑容)甭客气,算他妈什么呀,我时来运转啦! 葛优猝然挥臂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赌徒手上的钱纷纷落到地上。 赌徒怔了一下,扬起手臂,也打了葛优一个嘴巴。 葛优冷酷地瞪视着赌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圆了又给赌徒一个耳光。 吕丽萍注视。 赌徒和葛优互相逼视。 死寂中惊人的对峙。 赌徒不知觉地退后两步,从他的眼睛里反应出茫然惶惑。 葛优:(低沉地)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赌徒不说话。 葛优:(逼进一步)你是东西吗?! 赌徒连续倒退,他的脚踩到钱上,几乎滑倒,但他站住了。他悄然看看吕丽萍,又看看葛优,梦一般的眼睛里浮起迷幻的笑意。 赌徒:(摇摇头,轻声地)对,对不起,给你们添恶心了。 赌徒退到门口,一转身消失了。 空洞的房门。 空荡荡的楼。 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极端疲乏地)好了,都完了,你走吧。 葛优:(注意着吕丽萍)你怎么,不舒服? 吕丽萍:不,我累了。 葛优:要不,我再陪你一会儿? 吕丽萍:(粗暴地打断他)我说我累了,你没听懂! 葛优;(微微一怔)听见了,那我走了。 吕丽萍扭过脸不看他; 葛优:你,保重身体。 吕丽萍转过身,把背对着葛优。 吕丽萍:钱你拿走,我没有用。 葛优:(看了一眼地上的钱)我也没用。(停顿)万一他再来找你,千万别再理他了。 吕丽萍不动。她咬住牙,身体难以觉察地微微颤抖。 葛优:你能答应吗? 吕丽萍:不会有那样的事儿了。再见。 葛优:(张了张嘴)好,再见。 葛优走出门。 走廊。 葛优经过水房,那张空空的躺椅上撒满银辉。 葛优穿过走廊。 楼梯口。 葛优站住回了一下头。皎洁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排排书架的暗影。 他走下楼梯,脚踩在腐朽的木头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葛优在楼梯拐角处转了弯,他看见大门就在下面敞开着,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块。 葛优停住。在绝对的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是什么? 葛优抬头向楼上看。 走廊。 葛优大步从楼梯口跑上来,再次经过书架,向右手拐弯,经过水房,他似乎感到水房的门关上了,还有什么事情也应该引起他的注意,可他没有顾上。 葛优冲进吕丽萍的房间。 吕丽萍的房间。 房间里空了,没有吕丽萍。 空空的沙发孤独地立在月光中。 葛优吸气,他闻到了什么味儿。 葛优:(惊叫一声)煤气! 走廊。 葛优从吕丽萍的房间冲出来,向水房跑。 水房的门关着,他用力推门,可门从里面插上了。 葛优砸门,没有反应。他扒在钥匙眼儿上往里看,从小孔中,他看见吕丽萍仰面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葛优直起身子,退后几步,退到墙壁前,然后猛冲过去—— 腐烂的门一下被撞破,葛优的身体向前扑倒在水房地上。 葛优躺倒在地,耳朵里似乎充满煤气的“嘶嘶”声,他眩晕地摇晃着爬起来,糊里糊涂地往外逃生,慌乱中衣裳被门挂住。葛优没头没脑扯破衣裳来到走廊上,大口地喘气。突然间他猛醒过来,反回身,靠着水房的门框,使自己无力的身体能站立住。 躺着睡着了似的吕丽萍。 葛优:(呼喊)吕,吕丽萍,起来,快…… 葛优跌跌撞撞冲到吕丽萍身边,拖住她的胳膊。 吕丽萍:(微微睁开眼睛,嗫嚅)不,不…… 吕丽萍想挣脱葛优,但是葛优死命把她拉了起来。 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几乎是把吕丽萍抱进来的,吕丽萍软弱地挣扎。葛优把吕丽萍拖到沙发上。 葛优返身冲出房间。 水房, 葛优冲向煤气灶,伸手关开关,可他发现糊满油腻的开关坏了,完全失灵。他用力猛掰,开关一下脱落下来。 片刻的惊呆,葛优扑向煤气罐,去拧罐上的龙头,但也拧不动,他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纹丝不动,情急之中他试着向相反的方向拧,龙头顺滑地转动了……,葛优看着煤气罐呆住。 吕丽萍的房间。 窗上的玻璃哗啦被砸碎,是吕丽萍用玻璃杯打的,她的手又抓起一样东西;这时葛优冲了进来,他傻了,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 吕丽萍看见葛优,她的眼神痛苦而混乱。 吕丽萍:(歇斯底里地大叫)走,你滚,滚啊—— 葛优向吕丽萍走近,吕丽萍弯下身捡起一片尖利的玻璃,像握住一把刀。她的手出血了,但毫无感觉。 葛优:(小心地)你流血了…… 吕丽萍举起手,她看见了涌出的血。 她的眼里显现出一种着迷的神色,抬起手摸摸脸,脸立刻被血污染了。 葛优:(感到惶恐)别,别呀…… 突然吕丽萍扑向墙角,身体紧缩,脸使劲抵在墙上,像是要挤进墙壁里去。 吕丽萍:(口齿不清地)不,不行,我要去,我想去…… 葛优从她身后轻轻走近,吕丽萍猛地翻转身体,后背紧贴着墙。 吕丽萍:别,你别过来,不许拦我,我要走了…… 葛优:上哪儿? 吕丽萍:(根本没听见葛优的声音)哦,我谁也没告诉,一个人都没有,妈,妈妈你听见我说了吗? 吕丽萍的样子像个小女孩儿。 葛优:(心疼地)我在这儿啊。 吕丽萍:(看见了葛优,迷惑地)你?你要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葛优;有关系。(决绝地)太有关系了! 葛优大步走向吕丽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刺激了吕丽萍,吕丽萍狂暴地挣扎,挥舞着手里的玻璃片。葛优躲闪,极力要把玻璃夺下来。 吕丽萍张开嘴,咬住葛优的胳膊。 疼痛使葛优猛地松开手,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吕丽萍。 吕丽萍的手里依然握着玻璃片。 葛优:(喃喃地)你怎么了,不想活了?你不该,你把什么都忘了,我要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来了。(痛心地)我从来也没忘过你,没有比你再好的女孩儿,你一下就把我镇住了,再也忘不了了!你知道我那会儿多羡慕二林吗?羡慕得心都疼,你懂吗?你也许不懂,你现在什么也不懂了,你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你看得见我吗?你能觉得我在你身边儿吗,要是你自己不愿意,那谁也救不了你,救不了…… 葛优难过地转过身,他一眼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包白糖。 葛优眼里涌出泪水,他伸手拿起白糖,猛地转向吕丽萍。 葛优:(激烈地爆发)好,你要想死就死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走吧!走吧!你这个混蛋! 葛优以极大的力量把手中的白糖抛向空中。 白糖散开来,像雪一样纷纷下落,那么那么地轻柔……,落到吕丽萍的头上身上。 那张包白糖的纸也慢慢飘落,落到吕丽萍的脚边。在那张纸落定之后,“啪”地一声,吕丽萍的手一松,玻璃片落下来,跌破在纸上写着的那些字上,成为碎片。 葛优望着吕丽萍,他的眼睛里现出极大的真诚。 眼泪顺着吕丽萍的眼角流了下来。 葛优忽然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 吕丽萍的身体瘫软下来,虚弱地倒在葛优的怀里。 葛优就这样用力地抱住她。 天上圆圆的大月亮。 吕丽萍的脸颊布满泪水。 葛优。(哄着她)好了,别哭了。没事儿了。 吕丽萍委屈地抽噎,葛优拍着她的后背。 吕丽萍把脸在葛优的怀里蹭了蹭,最后不动了。终于她仰起脸看着葛优。葛优忽然笑了。 吕丽萍:你笑什么? 葛优:(学着小男孩儿的语气)你不知道,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 吕丽萍:什么事儿? 葛优:你计划得很好,都准备齐了,只有一个小岔子。 吕丽萍:什么? 葛优:忘了把煤气罐拧开了。 吕丽萍:(如同耳语)真的? 葛优;是,真的。 吕丽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葛优。 葛优松开了手臂。吕丽萍退后两步,二人对视着。 吕丽萍“扑哧”一声笑了。 这时葛优从心底里透出一口气,他知道吕丽萍不会死了。 葛优走向窗子,抬头望着头顶的明月,他的身影完全暴露在窗前。 吕丽萍走了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两个人再次拥抱。 如水的月光照着两个紧紧相拥的人。 电话铃响了。 吕丽萍的房间。 葛优跑进来抓起话筒。 葛优:喂,找谁? 电话里的声音:是葛优吗? 葛优:是我。 电话里的声音:有人托我转告你一件事儿。 葛优:说吧,我听着哪。 电话里的声音:你老婆在八宝山骨灰堂,西厅,126排9O75号。 葛优:(重复)西厅,126排9O75号。行,记住了。谢谢。……(欲挂电话,又想起来)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里的声音:我是警察。 葛优:(一愣)…… 电话里的声音:喂,喂…… 葛优:好,那呆会儿见。 葛优放下电话。 吕丽萍站在他身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听见了电话里的内容。 吕丽萍:你要去吗? 葛优:是。(迟疑了一下)我,我想…… 吕丽萍:说呀,你想什么? 葛优:(种种念头在心里转动,忽然定住)想和你跳个舞! 吕丽萍:(有些惊讶)跳舞?!你爱跳舞? 葛优:我不会跳,没跳过。 吕丽萍:(笑了)那好,咱们跳舞。 走廊。 一只手把一张唱片放到一个老式的留声机上,唱片印有“金与银,斯特劳斯圆舞曲”几个字。 唱片转动,音乐响起来了。 走廊。 葛优和吕丽萍在跳舞。他们的舞姿在月光和阴影之中滑翔。有一会儿功夫是葛优的脸,然后是吕丽萍的脸,她的脸上还留有一点血迹。 两个人在书架间穿行,不小心碰到书架,葛优用手扶住掉的书,又继续跳。 葛优的脸上蹭了一抹灰尘,吕丽萍为他擦掉,葛优也伸出手想擦掉吕丽萍脸上的血迹,但血迹已经干了,不能完全擦干净。他们相互笑了笑,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笑。 葛优的声音:这曲子多好听啊。 吕丽萍轻快的笑声。 葛优:活着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吕丽萍把头靠到葛优的肩膀上。 葛优:你要好好活着。听见了吗? 吕丽萍更紧地贴在葛优胸前。 葛优:说话算话。你答应我了。 吕丽萍抬起脸望着葛优,她的眼睛在月光里发出推灿的闪光。 吕丽萍:好。 葛优:(满足地)那就行了。 美妙至极的众神的音乐充斥着他们的心灵,充斥着整个图书馆,充斥着明亮的月夜。 晨光熹微。 音乐完结。 葛优和吕丽萍站在楼梯口。葛优的身上已经穿上洗过的衬衣和西装。他显得清清爽爽。 吕丽萍:那我就不送你了。 葛优:当然,不用送。 吕丽萍:葛优,谢谢你。 葛优:(垂下眼睛)吕丽萍…… 吕丽萍:什么? 葛优: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抬起目光)我不是二林的弟弟。 吕丽萍:(望进葛优的眼睛)你是谁? 葛优:那会儿我是二林的催奔儿,你和他在他家楼上约会,我在楼下给你们看自行车。你可能想不起来了。我骗你了。 吕丽萍:(心酸之极,几乎有些哽咽)没关系,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葛优:对,是没关系。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仰起脸望望发亮的天空)都二十多年了…… 吕丽萍无言。 葛优: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我想过,这是不是爱情呢?也许是,也许还不是,反正是一种忘不了的感情。有些时候感情淡了,好像忘了,可这些天我晕头转向,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想起你来了,越想越厉害。我早想自首,可没去,我觉出来了,我得见你一面。人真奇怪,到了死路一条的时候,才明白什么东西重要,非做不可,不然不甘心。(再一次肯定)就是,我就是想看看你,看见你我就不后悔了,也不怕了,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明白了。吕丽萍,我得谢谢你。 巨大的感情冲击着吕丽萍,使她说不出话来。 葛优:那就再见吧,我走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 吕丽萍:(极力控制自己)好,我在心里数数,数到二十你就出大门了。 葛优:那你数吧。 葛优下楼梯。 吕丽萍闭上眼睛开始数:1、2、3、4、5、…… 当她数到十的时候睁开眼睛,葛优站在楼梯拐弯处望着她。 吕丽萍又闭上眼睛,继续数,数到二十的时候她再睁开眼睛,葛优不见了。 吕丽萍的眼睛。 那双眼睛盈满了泪水,颤动闪亮。 古玩收藏店。早晨。 金色的朝阳从一扇小窗户照射进来。 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把那只叫做“月亮出山”的蝴蝶挂到墙上。 在异常明亮的阳光里,美丽的蝴蝶发出神奇的魔幻般的光彩。 1996年春于北京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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