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灵魂的说话声
王彪
深处的暗与光
我相信我是个迟熟的人,而且执拗,在我开始尝试写作之后,我总对那些看起来似乎早已解决的问题苦思再三,比如缘何写作,写什么。我承认我至今仍未想透,但结果却已经有些不妙了,我陷进了一个坑,我跟人类生命和人性本体的一些问题纠缠不休。我期望回答这些东西,它们太让我着迷,且几年来一直给我以莫名的惊颤。在某种时候,我发现我竟然相似于往日不无幼稚的“问题小说家”,面对这个嘈杂的时代,我现在说我要解决问题了,我明白这很狂妄也很天真,我的言说可能不过是一个溺水者的呼喊,它将随风飘走,而我则将沉入水底。但我没有选择,因为对我来说那都是致命的问题啊!换言之,亦未尝不是人类必须直面的问题。
大约从小学到初中,也即1967—75年这段时间,我坐在一间窗户没有玻璃的教室上课。玻璃原本应该有的,都被我的同学敲破了,他们喜欢听它碎裂的声音,几近爱好。冬日来临,寒风刺骨,我的周围响彻着清水鼻涕的抽吸声,始终不绝如缕。后来,学校在窗上又蒙上尼龙薄膜,它同样短命,先是出现几个大洞,没过几天它也干脆消失了,遗留下来很少一点残骸挂在窗架子上,成了瑟瑟飘扬的旗。校外响着游行和批斗会的叫喊,势如惊雷,迟钝的我在冻得发抖的不解中,竟也有了莫名的兴奋。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其实是并不憎恨那些怀有小小破坏欲的同学的,对于施加于美丽的玻璃们和尼龙膜们身上本能的暴行,我既是受害者,也是心理参与者。若干年后,它最终又成为我观望世界的第一道风景。
作为隐喻性的记忆,这段童年往事留给我一道切入心灵的伤口,让我久久不敢触摸。上大学时我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简直被吓坏了,伤痛重新笼罩了我,那段时间我虚弱得像个病人。此后我一直不敢去碰陀氏的作品,过了将近十余年,我才恢复勇气。我敢说我现在真正读懂了陀氏,这个病贫交迫的人忧伤的目光,既是人间又非人间的,爱与恨、罪与悲悯,他的所有声音都是人的挣扎,一边是茫茫黑暗,一边则通向光明。
大江健三郎曾用一句话作为他一本书的书名:洪水涌上我的灵魂。劫难也许是永久的,人的肉体可以逃避,灵魂却无法远离灭顶之灾,作家更是如此,他面临的挑战,永远来自人类的内心。
——还是看看深处的那些东西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冲突,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尖锐复杂。只要想想人的脆弱有时比人的勇敢还要强大,我们就没有理由感到轻松,人的本能,人性的缺陷从另一意义上造就了人类历史,它真切得让谁摸上去都为之颤栗。
当然,对许多人来说,这不是什么新东西,我仍然关注它的理由,实在是因为它太重要了,重要得让我感到无法绕过去。我只能继续开劈通往那个深处的路径,生、死、病、性,在一段时间里,它们是我作品里游荡不去的幽魂,我像《病孩》、《在屋顶飞翔》、《哀歌》里那个畏畏葸葸的小男孩一样,猝不及防地承担它们给予的苦难,我似乎要陷身其中,丝毫没有洞悉人类隐秘的快感,我所有的只是福克纳所说的“怜悯”,还有属于我自己的无奈与不尽的哀婉。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长大后会怎样,《欲望》与《致命的模仿》或许是某种程度的承接,结果却越来越缠进原先的那个“结”里了。
从内心而言,我还没有绝望。我至今仍十分喜欢《大鲸上岸》中用磷光涂满自己小小身子的孩子。耶和华说,要有光。他就是我的光,我由此获得了自信并且向远处眺望的勇气,这个如鱼一样亮闪闪游走的孩子,多么像人类古老的荣耀啊!可能在现在这个时代,面对电影与电视文化的侵入,小说的功能被人大大漠视了,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反过来,小说的“声音”却显得越来越重要。大江健三郎反覆说过,因为小说的虚构本质、想象能力和陌生化方法,使它可以于貌似绝对真理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于人们机械麻木的惯常感知与思维模式之外,发出另一种声音,从而提供另一条探索人的存在的可能途径。在我看来,大江健三郎是个惯于单刀直入的人物,他也是东方的异端,人为人与人的存在,最终被他赤裸裸的“声音”托出海面。
早在几年之前,余华就建立了我们这一代写作者的“真实性原则”,即内心真实。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它仍将继续有效,作为新文学时代的宣言,余华还相应构筑了精神内心的深度,从而使“先锋”穿越其文本的意义。
对我来说,我更感兴趣的是人心灵的可能性,它变幻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彩。人决不是奔向唯一目标的机器,在人性的根源上,正如保罗·蒂里希指出的“人是具有可能性的存在物。”现实世界中,人可以什么也没发生,但他的心灵可能已经有什么发生了。心灵的可能就是人的存在,也就是人所经历的实在。“可能”在某种时候才是本质。如果这个假设一旦成立,我会感到我事实上将站在人性本源的某个窗口向外了望,并轻而易举地把握人类像云层一样四散和聚合的隐秘。
把可能的人变为存在的人,这正是我所看到的小说的力量,虚幻的真实叫出了声音,它高居于米兰·昆德拉所抱怨的“喧嚣不已的当代世界”之上,成为人走向人自身存在的通道。
从《复眼》、《致命的模仿》到《隐秘》,“可能”某种程度已成为我的现实,面向虚幻写作实际上是面向已存的实在写作。跟“白日梦”迥然不同,它不是梦中现实,而是“可能”等于现实,由此,我们才有希望逼视真正的人的存在。
小说的故事外壳给了“可能”以可能性,这是足够的自由,我们分不清什么是内心的,什么外表的,人自身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小场景,故事不过演绎了人本体秘不可示的冲动,让它成为实在,这是小说注定的目标,而没有别的什么。作家之所以是胆大妄为之徒,他的魅力与使命也在这里。
佛语曰:树动?风动?答曰:心动。心动才是根源,它的所有态势指向人之本质,据此,我们可以从内心的可能性窥见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一种形而上学的描述——我相信,没有这种描述,人类将不能俯瞰和找到自己。
灵魂
对内心写作不一定就是对灵魂写作,两者的差别在今天显而易见。有人说,这是个展示行尸走肉的时代。疼痛犹如恍若隔世的烟云,遥远得让人无法追及。
没有灵魂的人,或者不用灵魂写作的人,我们确实见得太多了,他们是物质性而非精神性的,用余华的话说,两者的差异是“我想”和“我希望”之间的区别。谁都知道这世界出了毛病,但也仅仅归咎于是世界出了毛病,而不是“我”,不是灵魂,不是人之为人的本性。这是种软弱的态度,即使作出拥抱现实的姿势,同样是虚伪和矫饰的,它最终将背叛文学本身。
海德格尔说过:“时代的贫乏在于痛苦、死亡和爱情的本性没有显现。贫乏是自身贫乏。”几十年的小说制作,带来了大堆人物,但其中可能没有一个真正的灵魂。我们在忠于现实这条路上反反覆覆、搏搏杀杀这么久,客观真实已属了不起的胜绩,无暇也畏惧于直面另一种更巨大持久的伤痛,这自然是我们的不幸,但并不应该成为我们辩解的理由,在任何意义上说,作家的贫乏都是不可饶恕的。
我由衷地敬佩着张伟,为了他的《九月寓言》。那是土地的魂,也是人类饱经沧桑的魂,它教会我们受难与欢乐。一切都在艰难的生存中溶铸,沉重,因而更可怕,没有勇气我们是无法接近的。之后,还有余华的《活着》,还有北村的《卓玛的爱情》、《水土不服》,它们都是有灵魂的作品,都是超越肉体痛苦和庸常生活的作品,都是面向时代与人类存在必须作出回答的作品。它们的力量足以致命,不容任何人躲避。
死还是生?真正的灵魂从来对此作出选择,而且它永远处于这种高度紧张的极端,这才是人的意义。否则,生不如死。
但我不能不说,我现在的力量也许还难以承担,在《欲望》里,我曾试图肩负起两个因绝望挣扎着的灵魂给予我的重负,我甚至在某种程度做到了,可是很快浅尝辄止。这是件异常艰辛备受煎熬的工作,我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像《欲望》中那对少年男女最终看见了磷光一样,那一刻,灵魂于是真的被命名,世界从此也开启了。
依然感触的伤痛
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远在福州的小说家北村和评论家谢有顺,透过话筒不断向我重复同一句话:“解决几个问题,哪怕毕生只一个问题,真正重要的问题,就足够了。”我感激他们的提示,在许多时候,在一些最重大的命题上,我知道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老托尔斯泰,也不过用尽心力就对付这么一两个问题。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能力,如果可能,他们可以解答成千上万的疑难,但他们宁愿作唯一抉择:即罪与拯救。我想这足以说明问题,除非我们自己害怕了,我们在恐惧中颤栗。据福克纳认为,恐惧从来不是人的美好品德,它简直算得上“最卑劣的情操”,作家应该“告诫自己:永远忘掉恐惧。”
然而,像命中注定的那样,“问题”或许是永世难以解决的,伤痛会依然存在,且触手可摸。劫难一旦开始,隐痛就无法消失。正如童年时代我在自己生长的一家乡村医院里感受到的那样,肉体的病会成为心灵的病,肉体的痛也会变为灵魂的痛。对人类来说,痊愈只能是暂时的,不可能改变的是它确实患了痼疾。
时至今日,现代人身上早已千疮百孔,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上帝死了是他的第一道伤口,人死了是他的另一道伤口,而知识分子也死了则是他身上最深的伤口。很难想象,他的血会一直这样流下去,直至到死。人杀了他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应该让小说的“隐痛”和“声音”走向人,能救人自己的,也只能是人自己。
事实上,有一个人已经这样做了。1910年10月28日冬夜,83岁高龄的列夫·托尔斯泰弃家出走,他要在风雪茫茫的俄罗斯大地寻找他灵魂的安息,几天之后,他孤零零地死在一个名叫阿斯塔波沃的小车站,寒冷把他冻僵了,守护着他并为他哭泣的是他所不认识的人。但这无关紧要,最根本的是他真的找到了,他用生命与最后的决绝作了有关“人”的伟大注释。
这是他写的最好的作品,更是一则寓言,上帝死了,可是人还有这样的灵魂,所以人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与必要。他因此而不死,列夫·托尔斯泰。
可以记住这个日子,现在。并以此开始我们的写作:1910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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