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
王彪
第三场
过了几天, 老黑第二次来看小薇。再过了几天, 老黑也变成莉莉·玛莲的常客了。
又过了几天, 老黑发觉他已经喜欢上小薇了。老黑是那种一旦知道自己喜欢就立刻去实现的人, 而且他行动起来的方式也非常特别。
老黑替小薇送来了一大批磁带, 足有上百盒, 当然, 这些磁带都是处理品, 是老黑在街头的大甩卖中无意间找到的, 老黑一张口就统吃了, 他找来一辆三轮车, 然后吱嘎吱嘎踏到了莉莉·玛莲。他要叫小薇大吃一惊, 因为每次见到小薇, 小薇都拿着他送的小收录机听得入迷, 所以老黑觉得, 小薇是无论如何会欢迎他的礼物的。
果然, 小薇对着这整整一三轮车的磁带瞠目结舌, 不知道说什么好。老黑异想天开的举动就像个疯子, 而且他还像卸砖头一样把这些磁带全都卸到了莉莉·玛莲的门口, 老黑说: “拿去吧, 小薇, 这些都归你了。”老黑的表情自负又得意, 当然也十分诚恳, 他根本不管小薇一直摇着头, 又忙不迭地把磁带搬进了酒吧。小薇开始以为这种处理掉的磁带是没用的, 迟疑了好一会, 装到收录机里去听, 不料磁带的质量还挺好。小薇一下子拥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 不由得大喜过望了, 虽然一大半磁带是重复的, 可老黑说: “重复了也没关系, 听坏了一盒, 还有第二盒, 第二盒听坏了, 还有第三盒, 这就叫多多益善嘛。”老黑说: “反正你爱听, 爱听的人是不嫌多的, 对不对, 小薇? ”小薇不再摇头了, 她收下了老黑的礼物。老黑兴高采烈, 忙着把磁带装回到三轮车, 再吭哧吭哧运到小薇住的地方。
到了晚上, 老黑赖在酒吧里不走了。他喝了好多酒, 醉意朦胧中, 老黑决定找小薇来谈一谈, 他的心意, 迟早得让小薇明白的, 老黑这样想。
酒吧里已没几个客人, 小薇也空了下来, 她随着老黑的招呼走过来, 刚刚坐定, 老黑就开口说话了。老黑说: “小薇, 大概你已经知道了,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这句话我想了好些天了, 不说是不行的, 现在我就把它说出来。你听着, 我要说的这句话是: 我喜欢你。”老黑说: “我为什么喜欢你? 因为你不说话。我见过的女人多了, 可就是你不爱说话, 这很对我老黑的胃口。女人都是叽叽喳喳, 唠叨个没完, 让人心烦, 小薇, 在这方面你一点都不让我心烦, 所以我喜欢你。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一点也没有骗你的意思, 也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老黑说: “你要是不信, 以后就会明白了。我这样说, 你肯定还要问我, 那你老黑去找一个哑巴好了, 可我不, 你不爱说话, 可你爱唱歌。我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既让我不烦, 又让我听到了好听的东西, 我老黑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吗? 我看没有。”老黑说: “你现在不用忙着点头, 也不用忙着摇头, 我给你时间, 让你回去想一想。你想通了, 再来给我点头。至于要多久, 一两天最好, 一两年也不算太长, 反正我老黑等着, 你看好不好? ”老黑这样说了一大通, 最后说: “现在我说完了, 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轮到你去想啦, 小薇。”老黑说完后就站起身, 拍拍屁股走了, 留下小薇一个人呆坐着。小薇本来想笑出来, 可那声笑声到了嘴边, 小薇又把它咽回去了。其实老黑说的话一点也不可笑, 甚至有那么点让人酸酸的味道。
有一天, 老李把谷乐清叫出去, 他是带他去相的, 谷乐清离婚后的状况可不太妙, 老李作为老同事, 觉得有必要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公园, 可走到半路, 谷乐清又不想去了, 他像一个逃兵似的临阵逃脱, 撇下老李一个人去收拾残局。老李火冒三丈, 却对谷乐清的一意孤行毫无办法, 只得把他痛骂了一顿, 自己硬着头皮去公园见那个名叫小詹的离婚女人。
谷乐清灰溜溜回了家, 不料, 过了一会儿, 那个小詹却找上门来了, 而且还带来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原来, 小詹离婚了仍和前夫住在一起, 急着要找有房的男人嫁出去, 她从老李那儿听到了谷乐清的情况, 觉得比较合适, 便向老李要了他的地址。这一来, 谷乐清是无论如何回避不掉了, 他把小詹和男孩都让进了屋, 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时倒想不起来该如何应付。
还好小詹并不计较这些, 她进门后先看了看房子, 包括卧室和卫生间都看了, 然后回到客厅, 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她对谷乐清说: “这房子倒不算差, 就是太乱了一点。”看着谷乐清没吭声, 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乱点也没关系, 收拾一下就行啦。”小詹说完就动手收拾起来, 好像她已经是这儿的女主人了。她雷厉风行地打扫着房间, 时不时还向谷乐清招呼这招呼那的, 几分钟过后, 小詹已忙得团团转了。
小詹说: “拖把呢? 拖把在哪儿? ”小詹说: “来, 帮我去换一盆水。”小詹说: “还有抹布, 对了, 把抹布也换一换。”谷乐清老老实实听着使唤, 小詹的嗓门比较大, 所以他们一开始就配合得不错, 这使小詹暂时忘掉了谷乐清的耳疾, 等到小詹想起这事, 她对谷乐清越发感到满意了。小詹说: “我还以为你有多聋呢, 这个死老李, 他在我面前夸大其词了。”小詹说: “其实你的条件还挺过得去, 看来不是你, 而是我要交好运了。”谷乐清听了, 嘿嘿笑了几声, 正在这时, 小薇来了。小薇还没进门, 就被谷乐清家里的变化弄糊涂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站在桌子上抹玻璃窗, 谷乐清立在她的屁股后头, 手里还捧着一脸盆水, 在他们身后, 一个男孩拿着谷乐清的胶木唱片, 在地上滚来滚去。
一个家庭常见的场景现在被小薇见到了, 这实在太突然了。本来, 小薇是想来告诉谷乐清关于老黑的事的, 她希望谷乐清明白, 那天晚上她跟他说的话仍然有效, 谷乐清应该作出选择。可眼下却一切都变了, 谷乐清已经和一个女人在一块, 而且他们还干得挺欢, 对她的出现恍然未见。
小薇软软地在门框边靠了片刻。这中间小詹绞了一把抹布, 由于用力过度, 挤出来的水滴溅到了谷乐清的脸上, 小詹刚想开口说句什么, 谷乐清已经说了, 他说: “没什么, 没什么。”谷乐清这会儿说得可真及时呵, 小薇想。小薇这一想, 越发感到受不了了, 她把脚一跺, 气呼呼地转身就跑, 到了这时, 谷乐清才看到她, 但他端着一盆水, 无论如何跑不过小薇, 等他好不容易追下楼梯, 脸盆里的水只剩下了一半, 小薇却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夜里, 小薇神思恍惚地回到酒吧, 却又见到了老黑。原来, 老黑没让小薇想一两天或者一两年, 老黑最终觉得这样的等待实在太愚蠢了, 他改变了主意, 来听小薇的回话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 老黑要了啤酒, 他先接连干了三杯, 然后正襟危坐, 像考场里的考生等待面试那样, 显得诚惶诚恐。这样准备了几分钟, 老黑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 他才急巴巴开了话头。
老黑劈头就是这样对小薇说的, 老黑说: “跟我走吧, 小薇, 事实上我一分钟也等不住了, 你要是再考虑下去, 还不如杀了我。”老黑说: “当然你拒绝我也可以, 可我会在明天再来找你, 明天不行, 我后天再来找你, 后天不行, 还有后天的明天, 后天的后天, 反正我就天天找下去。”小薇没让老黑说下去, 她开始哭起来了。她这一哭, 使老黑万分惭愧, 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小薇, 话都是以前他说明白的, 现在他却在逼她了, 他简直就像个卑鄙小人。
老黑马上满面通红了, 他狠狠喝了一大杯啤酒, 清了清嗓门, 准备向小薇低头认罪。老黑说: “对不起了, 小薇, 我混蛋。”老黑说: “我言而无信, 我出尔反尔, 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我……我是个傻瓜, 蠢货, 王八蛋! ”可这时候, 小薇却说话了, 小薇说: “别……别说了, 老……黑, 我……我同……意。”老黑说: “你当然同意, 我根本就不是人, 我该死! ”小薇又说: “我……同……同意。”老黑还想再说下去, 却看见小薇又流泪了, 小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丝不苟地瞪着他, 老黑吓了一跳, 猛然想起小薇的话, 这才回过神来。老黑就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了, 他虚弱地坐下来, 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大口喘着气, 足足呆了有好几秒钟, 接着他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哈哈大笑起来。
老黑说: “你同意了? 小薇, 你真同意了吗? ”老黑说: “你怎么就同意了呢? 我没骂够你就同意了, 这不太便宜我了吗? 小薇啊小薇! ”老黑说: “不过这次便宜我也没关系,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小薇, 你有的是时间, 听我慢慢来教训我自己, 行不? ”这一夜, 老黑把小薇带到了一栋新造的楼房, 楼房里还没人住, 漆黑一片。老黑摸出一大把钥匙, 随便开了一间房门, 对小薇说: “进来吧, 我们晚上就住这儿了。”小薇怯生生地走进去, 房间里还散发着新鲜石灰的气味, 有点呛鼻, 电是通了, 可灯泡只有厕所的一只是亮的。老黑没让小薇动手, 他砰砰啪啪地搬了些东西, 说: “你等着, 小薇, 我保证我们的新房一会儿就好了。”老黑所谓的新房当然并不怎么像样, 在小薇看来, 空旷得厉害, 这套房子实在太大了, 足有十几扇门, 黑暗中如同一个迷宫。小薇就听话地呆着, 她不明白老黑干吗要带她到这种地方, 但小薇没说, 也用不着说, 因为老黑已经干得像个苦力了。老黑边干边说: “小薇, 你会满意的, 我要送给你一些新鲜的感觉, 完全新鲜, 就像我们的生活。”不一会, 老黑的新鲜玩意儿来了, 他在空荡荡的房间点上了一大堆蜡烛, 烛光摇曳着, 像酒吧里的某些时候。老黑以为小薇是非常喜欢酒吧的, 做完这一切老黑觉得有几分得意, 他相信今晚的气氛好极了, 甚至可以说充满了诗意。烛光不明也不暗, 加上窗户流动的风, 整个房间的光和影都在飘忽。老黑是个粗人, 可这一刻在老黑看来, 也恍若醉人的梦境。
老黑就在他自以为是的诗意和梦境里, 得到了小薇。这个过程其实平静极了, 平静得老黑到头来又以为是一场梦境, 还好最后的关头小薇疼得哭了, 让老黑踏踏实实惊惶失措了一回, 他狠狠抱着小薇, 看着她光溜溜的小小的身体, 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也想跟着她幸福地痛哭起来。
烛光亮了一夜, 在一些不该亮的时候小薇仍然没让它熄灭, 过后连小薇自己都觉得奇怪。也许老黑的看法是正确的, 老黑使她一直置身在酒吧里, 包括小心谨慎的做爱以及突如其来的疼痛, 她被那些烛光打动了, 至少是被老黑为她所做的一切, 因此, 小薇想, 能有这样的一夜她也够了。
老黑在她的身边睡着了, 小薇却没睡, 她盯着晃动的烛光, 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她想, 既然有了烛光, 为什么却没有音乐呢?
没有谁来回答她, 老黑沉甸甸地翻了个身, 睡得更香了, 从他的嘴巴里发出的一两声鼾声, 恍然听去, 类似于手风琴的某个低音键盘。小薇吃了一惊, 侧着耳朵再去倾听, 才发觉原来听错了———那确实只是一个鼾声。
为什么就没有音乐呢? 小薇又再次这样想道, 自己也给弄糊涂了。
小薇走后的那个晚上, 谷乐清也来找小薇了, 他找了好些地方, 可是都没找到小薇。在此之前, 谷乐清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无能又无用的男人, 但这一次, 他改变了想法, 他知道, 他把小薇给伤害了。一个人活着, 还能伤害到别人, 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成为废物。谷乐清一想到这个, 耳朵又疼了, 这下的疼痛差点让他昏死过去。
谷乐清再也不管那个还在忙忙碌碌的小詹了, 他就带着彻骨的疼痛和嗡嗡的耳鸣, 一步步走近莉莉·玛莲, 再走近小薇的寝室。一路上, 谷乐清想象着有千言万语要跟小薇说, 而且他也确实这样大声说了出来。
谷乐清说: “小薇, 是我不好, 我是个傻瓜, 蠢蛋! 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 我不该让你伤心。”谷乐清说: “我为什么让你伤心呢? 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 我连自己都搞不好, 怎么能再去连累别人? 可现在我明白错了, 我不光是个窝囊废, 我还是个倒霉蛋, 我让你替我难过, 我简直不像个男人了! ”谷乐清说: “因此, 我决定向你道歉, 请求你原谅。同时, 我还要告诉你, 是郑重其事地告诉你, 我……我喜欢你……”谷乐清埋着头, 张着嘴, 还想再说下去, 可是他的脸上忽然受到了一记狠狠的打击, 那是一个耳光, 极其响亮, 谷乐清给打晕了, 懵里懵懂中, 他以为打他的是小薇, 谷乐清喜不自胜, 他赶紧补充了一句: “好, 打得好! ”但谷乐清的话音未落, 另一记耳光又过来了, 这下正好击中了他的耳朵, 谷乐清的脑子嗡的一阵乱响, 整个人跳了起来, 然后摔在地上。到了这时, 谷乐清才看清打他的不是小薇, 而是民生。民生怒目圆睁, 脸气得发青, 他“呸”地朝谷乐清吐了口唾沫, 咬着牙又把他拖起来, 照准他的下巴, 再猛击了一拳。
谷乐清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光看着民生指着他的鼻子骂, 可民生究竟骂了些什么他却听不见。也许是民生以为他带走了小薇, 民生都快疯掉了, 他一边骂一边踢着谷乐清, 直到把他踢昏过去。
民生却不知道谷乐清如此不经打, 打了一会之后, 民生觉得让谷乐清记住肉体上的疼痛是不够的, 这太容易了。在整个过程中, 民生的心比谷乐清挨的拳脚要痛得多。所以后来民生这样告诉谷乐清, 民生说: “你挨的痛是一时, 可我的痛是一世, 你把我的三层楼毁了, 把我的两个院子也毁了, 我民生一辈子没个家了, 有个家也没个像样的女人了……”民生说: “你听见没有? 你这个聋子! 你把我民生毁了! ”民生说着又拎起了谷乐清的耳朵, 让他清醒过来。可清醒过来的谷乐清却歪着脑袋冲着他笑, 依然一点也没听见。民生大汗淋漓, 他费了这么多力气, 最终对方连他的意思都不明白。民生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委屈万分地松开谷乐清, 跨过他鲜血模糊的脸, 落荒而逃了。好像不是他打了谷乐清, 而是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谷乐清反过来要来打他了。
民生在这个晚上确实是认为他被打了, 不管是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谷乐清, 这种滋味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因此永远忘不了。后来, 民生这样对自己说: “我会找到那个人的, 我发誓! ”第二天早晨, 小薇醒来的时候, 老黑已经在忙乎着搬家。他把小薇带到了另一套房门前, 打开这间同样是没人居住的房子, 对小薇说: “来吧, 今天我们住这一间了。”小薇目瞪口呆, 完全被老黑的举动搞糊涂了, 老黑却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 他牵着小薇的手, 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房间。老黑说: “小薇, 往后我们就一天换一套房间, 我要给你天天住新房。在这一个月里, 这一整栋的房子全是我们的, 你说好不好? ”小薇说: “好! ”小薇居然说好了, 小薇的神态是认真的, 而且她还有点感动, 因此小薇就又说了个单词: “好。”老黑大喜过望, 他紧紧搂抱住小薇, 像抱着一个新娘一样把她抱进了房间里面。然后, 老黑还不让小薇下地, 他用脚一扇一扇踢开了房门, 把大大小小的房间一间间指给她看。
老黑说: “瞧, 这是咱们的卧室。”老黑说: “瞧, 这是咱们的起居室。”老黑说: “瞧, 这是咱们的卫生间。”老黑转了个身, 却把头撞在了墙上, 他说: “来来, 这儿还有一间, 这一间是……对了, 是卧室里的卫生间。”老黑这样抱着小薇转了一圈, 转得小薇头都晕了, 分不清老黑到底叫她看了多少房间。那些门层层叠叠的, 好像幻境里面的世界。
老黑退回到客厅里, 让小薇下来。他似乎意犹未尽, 又挨着个儿指了指所有的门, 说: “我马上把它们打扫一遍, 虽然只住一个晚上, 可我们要把这里的房间都好好使用一下, 就像我们每天都在新婚燕尔一样。”老黑说着真的去干起来了, 他投入了无比的热情, 仿佛他们不是要住一天, 而是住一辈子。小薇站在门边, 心里突然涌起了酸酸楚楚的满足, 她于是自顾自笑了一下, 也抓起一把扫帚走过去。
小薇说: “我……我来。”老黑没有阻止小薇, 他只是怔了一怔, 随即跑出门去了, 等他再回来, 他已经吭哧吭哧地搬来了昨晚上他们睡过的席梦思。
老黑说: “等我们把这栋房子都住遍了, 小薇, 我会再造一栋房子, 我老黑要一栋一栋地造, 这样我们一辈子都有住不完的新房了。”老黑最后说: “小薇, 我们是不是太快活了? 你瞧, 住着这么一栋大楼, 还天天换新房间, 这种生活就像是国王和王后啊! ”现在, 民生终于知道小薇是跟老黑走了。这样的结局对民生来说见得多了, 民生只能造一栋三层楼, 可老黑却能造好几栋十几层的高楼, 虽然这些楼都不是老黑的, 但终究是老黑造了它们, 所以老黑比起他民生, 更有理由把小薇金屋藏娇起来了。
这一天, 民生主动到工地来找老黑, 当然他不是找老黑拚命的。民生的态度很巴结, 他跟老黑说, 他想到老黑的手下来干, 因为老黑太了不起了, 他也要做一个像老黑这样的人。
民生说: “老黑, 你看着, 我不会干得比你差, 只要我有机会。”民生说: “现在我就等着你给我机会, 老黑, 你是给还是不给? ”民生的话和民生的态度都让老黑迷惑, 在整个过程中, 民生始终是笑嘻嘻的, 可民生的语气却像要跟老黑决斗那样斩钉截铁; 换句话说, 民生的样子像老黑的孙子, 民生说的话却像老黑的爷爷。灰头土脸的民生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心高气傲的民生就用这样的方式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慢慢的, 老黑有点被民生这样与众不同的小伙子吸引住了, 他爽快地答应了民生的要求, 把他留了下来, 并且让他马上去工地带一支工程队。老黑说: “民生, 给不给机会在我, 成不成事在你, 你看着办吧。”老黑说着, 拍了下桌子, 民生也就跟着老黑拍了下桌子, 民生说: “一句话, 老黑。”民生于是就在老黑的手下干开了, 他干得很卖力, 不得不让老黑刮目相看。仅仅过了几天, 老黑已经让他去管理一栋大楼的工程了。
又过了几天, 民生有事来找老黑, 他找到了老黑住的地方, 令他吃惊的是, 老黑住的是一栋刚刚完工、还没来得及交给建房单位的公寓楼。因为到处都是空房, 民生不知道老黑住的是哪一套, 他只好一层一层爬上去, 又一间一间小心翼翼地去敲门。
民生说: “老黑, 你住这儿吗? ”民生说: “老黑, 你住这儿吗? ”民生说: “老黑, 你住这儿吗? ”在民生敲到四楼的某一间时, 门开了。开门的是小薇。这时候, 民生已经气喘吁吁了。
民生说: “老黑, 他……他住这儿吗? ”小薇点了点头, 但她没把民生让进去, 而是打了个手势, 意思是问民生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可民生没回答她,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小薇, 随即低下头去, 民生还是用刚才的语气说: “我找老黑, 他住这儿吗? ”小薇怔了一怔, 转身默默退进去了, 民生跟在她身后, 这时候民生又看了她一眼, 民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像刀一样锋利了, 他沿着小薇身体的轮廓转了一圈, 好像在抠一张剪纸。最终民生发觉这张剪纸比以往的要夸张丰满, 这使民生立刻愤怒起来, 民生想, 这种刻画小薇形象的权利本来是他民生的, 现在却归老黑了。
民生的脑子乱乱的, 好像有无数的刀在飞, 民生一刹那间有了嗜血的欲望, 他就这样攥着他想象的刀, 来到老黑跟前。还好老黑一无所知, 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民生参观了他的新房, 然后告诉民生, 等他下一回来时, 他应该去敲边上的门了。
民生茫然地答应着, 小薇已进了卧室, 现在她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轻得像风在飘拂。老黑越发开心起来, 他嘿嘿笑了几声, 对民生说: “真安静啊, 是不是? ”民生说: “是。”老黑又说: “你见过别人家里也这么安静吗? 民生。”民生说: “没有。”“当然没有。”老黑说。接下来的时光, 老黑和民生谈起了工程队的业务, 民生明显心不在焉, 老黑滔滔不绝说着话, 对民生的失态却不以为然。过了一会, 小薇在卧室里隔着门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的声音时不时让老黑和民生的交谈中断一下。再过了一会, 老黑索性闭上嘴, 侧着耳朵去听那声音了。
民生干坐着, 对老黑的一脸幸福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老黑还以为是自己冷落了民生, 他拍了拍民生的肩, 说: “嘘———”老黑说: “嘘, 她在唱歌了, 我告诉你, 她会做一个歌唱家的。”民生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如果老黑不是那么一本正经地盯着他, 他会笑出声的, 可民生没有, 在想笑的念头过去之后, 民生突然觉得老黑又往他的伤口洒了一把盐。这回民生有了一种透心彻骨的疼痛, 疼得他像被小薇的歌声感染了一样热泪盈眶了。
老黑已经站起身来要请他喝酒了, 民生的感动显然比老黑本人的感动更重要, 老黑说: “行啊, 民生, 你这样就对了。”民生莫名其妙, 老黑又说话了, 老黑说: “民生, 我问你,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民生吓了一跳。老黑却快活地眨着眼, 指着民生, 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你跟我老黑十年前一模一样, 这下你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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