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引子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杯净土掩风流……
————《红楼梦·葬花词》
我们将去美国访问的消息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里登了一下,于是家里便热闹起来,
电话铃、门铃此起彼伏地响,都来托我带东西,亲戚、朋友、同学、同学的亲戚、亲戚
的朋友,凡能拐弯抹角与我联系上的都来了。
或几件内衣,或几双鞋子,或几瓶药,或几盘磁带……“就这一点点,你随便塞哪
都行,谢谢,谢谢……”眼睛里都是思念,语气委婉恳切,不容你不应允。
一个人不多,十个人不少,只好一件件地抽出自己想带的衣服,腾出那只带轮子的
双层旅行袋,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塞得实足满,那袋硬梆梆地立着高及我腰,丈夫见了不
忍,吼着:“你看你的手腕细得像芦柴,你能拎得动吗?我替你退回去。”
“要死了,你想把人都得罪完呀?”
“莫名其妙,这些东西那里到处有得卖的。”丈夫在美国住过两年,他有发言权。
想想也是,平常遇见家有出洋的,往往拿出国外寄回的照片或国外带回的物品,无
比荣耀无比光采地说:他在那边如何如何了不得,她在那边如何如何适意畅快……
“人心嘛,当初你在国外,我也托人给你带人参的……”
丈夫不响了,横七竖八地帮我扎行李,并示范着,教我如何拖它们最省力。
直至临走前一晚,想着大概能太平了,便锁了箱子和旅行袋,丈夫不厌其烦地反复
叮嘱着要当心什么什么,要注意什么什么……时过十点,不料那门铃又闹了起来。
“无论如何不能再加东西了,这次我来推辞。”丈夫抢着去开了门,却尴尬地楞住
了。
来人是父母老战友沈伯伯的小女儿,手里果然拎着鼓囊囊的提包。
丈夫脸皮比我还薄,只会在背后发牢骚,碍着父母的面子,又对着个姑娘,推辞的
话他是说不出口了。
还是我说:“哎呀,包都塞满了,实在对不起……”
“小鹰姐姐,就十盘磁带,爸爸妈妈要我谢谢你。”小姑娘嘴巴甜得很,话说得很
巧。
“美国的磁带又便宜又好……”丈夫旁敲侧击。
“是《900句》全部课程的录音,朝红写信来说要。”
“朝红去了两年多了,还学900句?”我满腹疑惑。朝红是她姐姐,听说是去伴读
的,我在她们父母处见过照片,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她说要嘛……小鹰姐姐,谢谢、谢谢。”
我和丈夫相互看看。我开了旅行袋的锁,对她说:“东西实在太多,你若能塞得进,
我就替你带去。”
小姑娘也真有本事,七弄八弄把那十盘磁带都塞入旅行袋中。我无可奈何地笑了。
“小鹰姐姐,这是朝红住宅的电话,这是我姐夫公司的电话,你让朝红上你旅馆来
取。哦,你要有空,上她家玩,要她请客,姐夫毕业后在一个公司工作,年薪有两万多
呢。”她乐滋滋他说着,告辞了。走出门,又折转身,放低嗓门求我:“小鹰姐姐,代
我催催朝红,叫她快点替我找个经济担保人……”
黑洞洞的楼梯把她的身影吞没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
西经七十五度北纬四十度左右,幽邃的莫霍克河谷。
大雪和夜幕在风的裹挟下一起降临。
雪片在车灯的光柱里疯狂地翻腾着,高速公路仿佛一堵黑白交错的墙截断了。
“我们像在撞墙。”小叶想。
风在抽,雪在刮,夜在压,老航的这部可怜的丰田牌轿车浑身上下咣啷咣啷地作响。
小刀片似的雪片从那扇关不紧又开不开的前车门缝里挤进来,钻入小叶的领口和袖筒。
尽管暖气已打到最高档,她还是觉着冷,身子和车壁一起咣啷咣啷地抖。
老航两个月前替公司到纽约办事,车过哈莱姆黑人区,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越野车擦
了一下,前车门瘪了,扭了,卡在门框里,开不能,关不能。老航白天到公司上班,晚
上读博士课程,不得一丝空闲,顾不上修车,将就着开。
离开波茨坦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小叶刚刚替大学生们上完实验课,气不喘一口就
催老航上路。
“走哪条路?”老航问。
“随你便,只要快。”小叶说。
老航这个人太把细,伸长头颈东看看,西望望,还像模像样地撑着巴掌试风向,末
了说:“爱普兰湖边上的公路尽在高山里穿,我这破车怕爬不动,我们擦安大略湖走
吧。”结果就闯进这风雪网中,车行如钻墙般的慢,刚刚过了沃特敦镇,距奥尔巴尼还
远,离纽约就更远了。
“明天早上能赶到纽约吗?”小叶眼睛瞪着车前盘旋着迎面扑来的雪雾,问。
“怎么会赶不到呢?”老航瓮声瓮气地回答。
“一定要赶到啊!”小叶心里说。
老航是拍了胸脯打了保票的,否则小叶不会把预定的飞机票退掉的。老航想帮小叶
省这一百多元的机票钱。让人家美国人听了会笑掉牙的,一百多元?嗤——可是小叶现
在急巴巴需要一笔钱,翎儿已经到亚特兰大了,三月底就要去学校注册交学费,钱!小
叶每月的助教金是五百元,勉强够维持自己的读书和生活。
车灯的光被雪墙反射到车内,小叶从反光镜里看见老航谢了顶的前额上爬着几条纹。
小叶在老航身上看到了一个人如何从年轻变得老成。从前在大学里读书时,老航是蛮秀
气的,他们的专业是计算机,可老航还喜欢轻轻地哼歌和欣赏印象派的画。小叶在美国
与老航重逢的第一面,她觉得他添了几分稳重。前两个月,老航接到国内姐妹挂来的长
途电话,一米七十的男子汉泣不成声,他母亲病危了!那两天老航像落入樊笼的狮子要
发疯。父亲早亡,他是长子,理该回去为母亲送终,可是……老航拿到硕士学位,在公
司里找了份工作,老板很欣赏他,答应尽快为他办“绿卡”。老航一直打算领了“绿卡”
就把母亲接出来养老。为了那张“绿卡”,老航已经把两项技术发明的专利奉送给老板
了,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哪!正当老航在归与不归问迟疑得心神欲裂时,接到一份母亲
具名的电报,母亲要他安心念书,说她只是偶感风寒,不必牵挂。老航半信半疑,回挂
了一只长途电话,家中无人,邻居告诉他,母亲三天前咽了气,临终前只捏着他的照片
不放。老航在公寓里关了三天,小叶再见到他时,发现他前额全秃了,从骨子里透出一
股叫人心酸的老成,从前的老航没有了。生活会埋葬一个人。小叶是三天前接到小鹰姐
从纽约打来的电话,其实小叶十天前就知道小鹰姐到美国了,《华侨日报》上登了她和
另一位女作家访美的消息,还有照片。小鹰姐似乎没有老,奇怪,在国内生活,人总是
不老,过几年看看还是原样。小叶出国两年,脸小了一廓,皮肤都毛糙起皱了。
那天小叶和同屋的艾琳轮流着上电子计算机操作,电话线过了十二点才有空。小鹰
姐在话筒里责问道:“小叶,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你跟谁打电话?简直是马拉松电话
了!”
小鹰姐不信任的口气让小叶沮丧而且气恼,她回去会告诉妈妈,我一直在跟老航打
电话呢!从前小鹰姐家就住在小叶家的楼上,待小叶像亲妹妹一般,小叶什么话都愿意
对小鹰姐说,她记忆中的小鹰姐说话从来不这么酸溜溜。
小鹰姐肯定是领了妈妈的圣旨,替阿威来审察自己的。小叶给家人写信,常提起老
航对她的种种帮助,小叶什么事都没有隐瞒阿威,她爱阿威,更爱军军,儿子满五岁了,
生日之际,小叶寄去了一百元钱。
可是,小叶突然接到妈妈的信,妈妈在信中大谈特谈共产主义道德情操,列举许多
伟大人物的婚姻故事来说明对爱情忠贞的必要;然后,又大谈特谈阿威如何老实,如何
能干,如何辛苦(我嫁给了他,我还比你不了解他吗?);最后,妈妈严肃地批评她:
不应该和老航如此接近!
小叶捧着信,越读心越凉,捂着嘴蒙在被窝里,委屈得哭了一夜。
从前阿威写信一是一,二是二,很少缠绵词汇,小叶很知道他的心;如今阿威频频
来信,满纸恩爱情长,弄得小叶反而摸不透他的意思了。除了信,还有长途,一个月里
挂了两次长途电话,教军军对着话筒喊:“妈妈,你别忘记我们呀!”那几日正值数理
工程课考试,小叶熬得双眼凹陷,嘴唇焦裂,选修这门课的女同胞寥寥可数,小叶必须
考个A,至少也是B+,否则,她就不能保证明年的助教金。阿威的声音越过一个大洋仍
旧那么刺耳:“小叶,最近怎么信少了?你究竟在于什么呀?读书读得连写封信的时间
都没有吗?”小叶累得几乎捏不住话筒,她哀求地说:“阿威,别再干扰我……”
小叶刚到美国时,遇到许多麻烦,想到家乡的亲人,就像背靠着一座大山般心定。
如今小叶觉得背后那座山在渐渐地风化、塌陷。她和家越来越远,一个大洋、两个大洋、
三个大洋……
“小叶,我可以在纽约待三天,每天的访问活动排得满满的,实在抽不出空到波茨
坦看你,还是你到纽约来一趟吧,我真想见你。”小鹰姐在话筒里说。
小叶的鼻根忽然一酸,她忍住了。“小鹰姐,我天天有课呀。”“不能请两天假
吗?”“我学得很吃力,脱了课,补回来要付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再说,我拿助教金,
要带大学生做实验,要批阅他们的考卷……”小叶能得到这份助教金真是非常不容易的。
眼下电子计算机专业成了大热门,觊觎这份奖学金的颇多英雄志士,有持清华、交大甚
至麻省理工学院等等名牌大学毕业证书的高材生,都以为波茨坦这偏僻小城中的三流大
学混奖学金、助教金容易,纷纷鹄望而至,云集于圣劳伦斯河畔。小叶只有大专文凭,
而且是个年过三十、已当了母亲的女子,她那时刚刚被餐馆的经理炒了鱿鱼,急得走投
无路,没有钱,她如何去付学费?是老航鼓励她到波茨坦来竞争助教金的。老航是系主
任的得意门生。奖学金每学年评一次,必须颁给各科成绩优良者,小叶不能有丝毫的懈
怠,她是把自己的血和肉、脑力和体力、青春和美貌统统拼上了,“等我念完书,肯定
会变成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的!”想到这一点,小叶常常不寒而栗。
小鹰姐沉吟了片刻,委婉地说:“小叶,我们无论如何得碰一次头呀,阿威托我给
你带了许多东西,还有军军的照片。我有要紧话和你说,否则……”
否则,她回去如何向妈妈和阿威交待?小叶明白。“小鹰姐,我来。你什么时候离
开纽约?”
“我们订了星期六下午的机票。”
“哦,正好是周末。星期六早上你在旅馆等我,我们有半天时间说话,我请你吃午
饭。”小叶用计算机的速度盘算好了:星期五下午四点半下课,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
到纽约。下午送小鹰姐上飞机后再往回赶,能赶上星期一上午的课。她把睡觉的时间忽
略了。
“只有半天时间,你尽量早点来呀!”小鹰姐叮嘱,她哪里知道这一路上的艰难哟!
雪愈来愈稠密,愈来愈厚重,从前车窗望出去,世界已经是浑白一片了。窗玻璃不
时地被雪蒙住,雨刷费力地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车行的愈来愈慢,愈来愈慢。
“老航,汽油不足吧?”小叶担心地问。
没有回答,车忽地朝左,又忽地朝右。
小叶抬起眼皮,反光镜里映着老航布满汗粒的光额,小叶扭过脸,看见老航消瘦的
脸青灰青灰的歪扭着:“你怎么啦?”
没有回答,车猛地煞住了。老航把前胸压在方向盘上,他的胃病又犯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
“能赶得到的……等一会儿……”
“我是说你的胃怎么办!”小叶气得吼,我就那么没人情味吗?
“总是一阵一阵的,过一会就好了。”
小叶把老航从驾驶座前拉开,自己坐了上去,她早学会开车了,本来该买一部车的,
现在不行了,钱要留给翎儿。在大雪天从来没开过车,不过等老航胃痛过了再开车简直
太残酷了。老航蜷缩在车座里像一团瘪塌塌的棉絮,小叶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歉疚。
昨天老航打电话给她:“小叶,我想去纽约买书,正好带你去。”
小叶知道他骗人,他愿意专门送她。可是她能让小鹰姐看见老航送她吗?
“小叶,我把你送到旅馆门口就去办自己的事。”老航见她犹豫就知道她虑着什么,
他太把细了,男人少有的细腻。
小叶跟阿威结婚的时候,请了一大帮大学里的老同学来闹新房,老航没有来。小叶
很奇怪,同学的时候老航跟她最谈得来了。老航无声无息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在小叶家
门口出现了,无论如何不肯进门,只站在门口对小叶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
美国留学去了。本来我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你的,可是这一走恐怕真的见不着了,所以我
还是要来告别一下的。”老航说完握了握小叶的手就走了。
老航的神态把他的心思都告诉了小叶了,小叶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惆怅。她想,
这不能怨我,你从来没表露过什么呀。
过了两年小叶也到美国来读书了,她没有与老航联系,她干嘛还要去触动人家的心
病?
第一个暑假小叶到大金楼餐馆打工挣学费。老板娘年纪跟小叶相仿,也是从上海来
的,见了小叶欢喜得要命,于是小叶便当上餐馆的Cashier(出纳),这可比托盘子做
Waitress(女招待)惬意,不用跑断腿,不用赔笑脸,一日三餐吃店里的,每月净挣一
千美元。来打工的留学生都妒忌小叶福气好,好就好在脸模子漂亮。老板娘大概前世里
欠了小叶的,竟许诺说,等小叶开学上课,仍雇佣她每星期周末来干两天活,既不影响
她学业,又替她保着个财源。小叶无法谢老板娘,便与她认了个干姐妹。
然而,坐账台的日子并不尽如人意。日子一长,小叶渐渐品味出单调和沉闷。餐馆
每天营业十二个小时,小叶就得钉子般地钉在账台上,钱进钱出,脑神经不能有分毫松
懈,嘴里还得百来遍地重复:“Thankyou,youarewelcome!”账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
只老式的中国壁钟,据说是老板的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它能保佑生意兴隆、财源亨通。
小叶觉得自己就像那悬挂着一枚铜球的钟摆一样,机械而无聊。客人多的时候索性忙它
个晕头转向,生意闲淡时干坐着看钟,那根黄澄澄的时针原本就懒得动一动,此刻愈发
地像是被胶死了一般,小叶总怀疑那钟是不是坏了?她害怕这么脑空空地坐着自己会变
成泥塑木雕。
那段时间小叶情绪低落,给家人写信愈来愈少,愈来愈短,有什么好说的?每天都
是一个样!拿自己的青春年华换钱!
使小叶最难堪的是餐馆那位精干而有城府的经理,他像是与小叶有什么宿怨,从第
一天起就没给小叶好脸色看。听厨师们议论,这cashier的位置经理原本打算让他的一
个亲戚来干的,因为老板娘喜欢小叶,经理只好作罢。
小叶头一天上班,诚惶诚恐,眼不斜视,手不闲置,生怕出半点差错。她总感觉到
背脊上火辣辣的有东西在的,她稍稍扭过头,发现经理就站在她背后,眼睛死死地盯着
她,那张四方脸像石头般没有表情。“他在监视我!”小叶暗暗提醒自己。
小叶像走钢丝似地小心翼翼地干活,活干得溜光锃亮的漂亮,让经理挑不出任何毛
病。经理还是常常盯着她看,不过眼光从恶狠狠的变成阴郁的了。
小叶每天下工都过十点了,坐地铁回住处,有一次被两个酒鬼缠住,吓得魂飞魄散。
餐馆里有个绰号“卷毛”的waiter(招待),天天送小叶,说是顺路,其实要绕一个弯。
小叶知道“卷毛”有三个孩子,由他陪着,心定得很。
那天小叶收拾了东西在大金楼门牌下等“卷毛”,经理驾着他的车停在小叶面前,
对小叶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小叶讨厌经理居高临下的态度,冷冷地回答:“谢谢经理,我乘地铁很方便的。”
“上车,我有话对你说。”
“经理有话明天说好吗?今天时间晚了。”
经理脸黑沉沉的看着她:“你要当心,‘卷毛’不怀好意。”
小叶耸耸肩,不响。
经理砰地关上车门,走了。
“卷毛”坐在地铁上曾经想用手搂住小叶的腰,被小叶狠狠地甩开了。小叶对他说:
“你再要这样,请你不要送我了。”“卷毛”赶紧道歉,发誓再也不动邪念了,于是小
叶原谅了他。小叶没有其他亲友,漂亮而孤单的女人没人帮助不行。
“卷毛”犯了店规,收账时接了两位客人的支票,结果那两张支票的银行户头上根
本没有钱!经理大发雷霆,马上叫“卷毛”滚蛋。“卷毛”让小叶代他向老板娘求情,
他说经理是为了小叶才恨他的。
小叶不愿借势压人,她自己去找经理,说:“‘卷毛’收支票,先来问我,我说行
他才收的。”
“你知道餐馆的规矩吗?”经理熊她。
“你解雇我好了。”
“那两个客人从前和‘卷毛’合伙犯过事!”
小叶吃了一惊,她为“卷毛”揽祸,不为别的,为他的三个孩子。
“你想嫁给‘卷毛’吗。”经理阴沉沉地问。
“我不会嫁给他的。”小叶懊悔进餐馆时假称自己没结婚,都听了有经验的留学生
说,打黑工千万别露出自己的底细。没结婚的漂亮女人就像没有保护层的带电体般危险。
经理叹口气(小叶从没见经理这付软弱的样子)说:“从大陆来的人没见你这样傻
的。”
经理留下了“卷毛”,罚他到后面洗三个月的碗。
“卷毛”不敢得罪经理,再也不陪小叶乘地铁了,经理天天晚上亲自开车送小叶回
住所。有一次经理把车开到酒吧间,让小叶陪他喝酒,喝着喝着经理就对小叶诉说离婚
后的苦闷。经理说得动情了,要拉小叶的手,小叶憋不住甩开经理抽身跑了出来。过几
天小叶突然发现账台的抽屉里出现一根极贵重的金项链,抬起脸正遇上了经理的眼睛,
那眼光已是万般情意了。不久餐馆里的人都轧出苗头了,对小叶也就疏远了起来,小叶
又慌乱又恼火,她不知如何摆脱经理的纠缠,苦于无人商量,只得去找老板娘。
老板娘有点酸溜溜地笑着与小叶打浑:“哎哟,我也该算半个红娘吧,事成之后别
忘了谢我。”
“我根本不打算嫁给经理!”小叶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老板娘惊讶地挑起两根描细了的眉毛,“他这人相貌好,又有才干,
我们雇佣他经营这爿餐馆,生意一直不错。他呀,若回上海,二十左右的小姑娘笃定讨
得到。小叶你不要架子拿得太大……”
小叶无可奈何了,只得向老板娘透露了真情:“老实告诉你,我是做了母亲的人,
丈夫孩子都在家等着我呢。你可别告诉人家,随便找个理由与我去回绝了经理。我叫你
声姐姐的,不是吗?”
这回老板娘吃惊得半天出不了声:“乖乖,小叶,你哪像生过孩子的人?你是哄我
去回绝了他吧?”
老板娘对经理去说了,叫他别再打小叶的主意了,人家已是有主的人了。
经理盯住小叶的眼光重又变得阴郁而恶狠狠,小叶常常毛骨悚然。她想辞工,但想
到找工作的艰难和那一大笔学费,便又忍住了。小叶活了三十岁头一次知道为什么“忍”
字要在心上加把刀。
“卷毛”又犯事了。那天警察把餐馆团团围住。铐住了“卷毛”,并且把与“卷毛”
常来往的人都带到警察署去了,小叶被说成是“卷毛”的“情人”,当然逃不脱的。小
叶跟警察提抗议,向警官申辩,全都无济于事。同伴告诉她,快找保人。只要有保人,
花些钱,就没事了。
天晓得,让小叶到何处去找保人?谁肯为她花这笔钱?那个作经济担保的远房亲戚
若听说小叶进了班房,保险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还会借口取消对翎儿的名义担保。小叶
的心绝望得凄凉,那本随身带着的小通讯录被她翻来覆去地读得捻熟,竟然找不出一个
人能够信托的。她把通讯录重重地合上……突然间,她的心猛地一跳,眼光被封底上用
铅笔草草描着的一个电话号码吸牢了,她的记忆如此清晰:临出国前,有位老同学告诉
她的老航的电话号码,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去找他,便马马虎虎在通讯录的封底记了一下,
如今那笔迹已模糊,仔细分辨还能看得清:212-737-13280
老航是可以信赖的,老航一定会帮助自己的。直觉告诉小叶。小叶抖索着手拨通了
老航的电话……
呵,老航,老航,分别数年,在异国他乡重逢竟像昨天刚见面似的。他没有推辞,
没有迟疑,立即去找了他在大学当教授的姨夫,为小叶作了保人。
餐馆经理藉口小叶背景不清爽把她辞退了,老板娘哭着缠着老板为小叶叫屈,大骂
经理无耻,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要老板留下小叶,辞退经理。小叶感谢老板娘一片
好意,她说,我原本就想离开餐馆了,留下经理吧,经理能为你们赚钱。小叶不想连累
好心而可怜的老板娘。
小叶孑然一身,生活拮据,她不能拒绝老航的友谊,否则她会憋疯的。她就像一个
在大海里飘浮的人抱住一块求生的船板那样依赖着老航。老航说,去波茨坦竞争助教金!
小叶便去了。老航说,必须拿优秀,小叶便拼命了。白天,从教室到图书馆到实验室,
小叶觉得自己像一架连轴转的机器,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半夜里,当小叶精疲力尽地
把自己抛在床上,却一点儿也睡不着了,思念、感叹,千头万绪涌至心间,她的心堵得
慌,她总是无可奈何地拨通老航的电话,把郁在心头的闷气朝他倾吐……
阿威,军军,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时时刻刻想念你们,盼望重逢的一天。
有一次,小叶对老航说:“多亏遇见了你,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呢,”
老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说:“什么都不用谢,只求你一件事,下辈子……嫁给
我。”
小叶怔怔地看他,心头滚过一阵酸楚。
天隐遁了,地也隐遁了,只有卷着舞着的雪片,多极了,填满了宇宙每一线空间。
小叶仿佛自己也是一片雪,透心的冰凉,浑身的轻飘,遍体的纯白,连血也是白的……
咔——喇——!
老航从座上腾起来,一把捏住小叶的手,把方向盘拼命往右打。
晚了,汽车的前轮已经陷入深深的雪坑,轮子空转着,溅起许多晶莹的冰珠。
小叶辨不清路,把车开到路边的林子里去了。
“怎么办?!”小叶吓懵了。
老航从车门里爬出去,围着车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完了,怕要陷在大雪中了……小鹰姐见不到我会怎么想呢?”小叶的心一阵阵地
收缩,此刻,亲人们的面容随着夹头夹脑的雪片涌到她的面前,翎儿就等着她寄钱去交
学费呢,阿威煎心熬肺地盼着她国家重续恩爱,还有军军,倘若她被暴风雪吞没,军军
就没有妈妈了!想到这一点,小叶悲怆欲绝。
雪雾像沉重的山压下来、压下来,不一会,汽车便被雪覆盖了,只见一片雪原上,
微微隆起了一杯雪丘……
少年不识愁滋味
纽约。曼哈顿岛。
我们下榻在列克星顿大道和第五十一街交口处的索米特旅馆。
参观访问活动从早安排至晚。一俟空隙便拨电话号码盘,替人带东西不仅行李添了
重量,精神上也加了负担。下飞机取行李时,发现那只双层旅行袋已被撑破了。
与小叶在电话里约定了,她星期六从波茨坦赶到纽约与我碰面,说实话,我以为她
会当下就来纽约与我聚上两三天的。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太冷静,丝毫无久别重逢的狂
喜,从前的小叶可是感情外露,易喜易恼,丁点事也会让她激动半天的人哪。
给朝红住处挂了好几次电话,均无人接。有一次是在深夜十二点挂的,仍无人接。
难道他们睡得那么死?又给朝红丈夫的公司挂电话,总说人不在。我留下了索米特旅馆
的电话号码,希望他归来后给我回电话。
吃过晚饭,翻译安先生问我们,附近有个自发的朗诵诗会,愿不愿去参加?我极想
去看的,偏偏已和伊蔓约好今晚见面了。伊蔓在纽约市三大学读心理学,边读书边打工
挣钱,唯有这个晚上抽得出空。若是别人,我可以把东西放在旅馆服务处转交,可是伊
蔓,我无论如何得当面谈谈的。伊蔓的姐姐伊荣和我是一块儿从凶猛的山洪中死里逃生
的“铁姐们”,在农场,咱俩全部财产共有,并且互相不隐瞒心事。临出国前,伊荣千
托万托,让我一定得看望伊蔓,拍一些她的生活照带回家。小伊蔓家信写得蛮勤,伊荣
给我看过几封。信中的伊蔓开朗乐观,对什么都充满信心,生活学习得很愉快。可是伊
荣却总是担忧,说得天花乱坠,为什么总不寄几张照片给家人看看?不免令人疑惑。
近八点,伊蔓在旅馆底层的大厅里给我挂了个电话,我赶紧下楼迎她。此刻纽约繁
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大厅里来往的人很多,都衣着华丽,风采翩翩。我在人群中转了
两圈,没见着伊蔓的人影。这时,有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消瘦的女子朝我走来,及至跟
前,她叫了声“小鹰姐”,我愣住了,她是伊蔓?!
我记忆中的伊蔓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黑黑的、胖胖的,扎着一对扫帚辫,两只眼
睛又大又亮,清澈见底。而眼前这位姑娘,苍白而沉静,垂至背脊的长发使她显得妩媚,
眼圈青青的,眼神模糊而朦胧,很美,美得不像伊蔓。
“小鹰姐,你不认识我了?”
“你变了,简直重新投了次胎。”
“你是说我老了吧?”她咯咯地笑了。这笑我是熟悉的,然而笑的时候,她的嘴角
边出现了两道八字形的纹,叫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快上楼吧,你姐姐给你带东西了。”
“姐姐也是的,我这儿啥都不缺。”伊蔓撅了下嘴,这调皮的神态我也熟悉。我尽
量在她身上找以前伊蔓的影子,我注意到她仍旧穿着那件胸口有只大米老鼠花纹的粗毛
衣,这毛衣是她出国前伊荣替她赶织起来的,那米老鼠的花纹还是我和伊荣一块设计的
呢。
待伊蔓拆开伊荣带给她的纸盒,却又叹了起来:“哦哟,姐姐真是及时雨,我正想
要这东西。”那是整整二十瓶专治妇女月经不调的妇科十珍丸。
“你给家写信,这也好,那也好,你姐姐不知该给你带什么好。幸亏有封信里你说
了,考试得了B-,都是因为痛经,坐都坐不住,只好提前交了卷的。”我说。
“我姐姐就是婆婆妈妈……”轻松话说得一点不轻松,伊蔓还想笑给我看,我连忙
调开眼睛,我害怕看见她的八字纹。
“伊蔓,你来美国快三年了吧?”
“嗯,我是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二日离开家的。”离家的日子记得真牢,恐怕一辈子
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的,这是小伊蔓生命中一个多么重要的转折点啊。那时,二十二岁
的伊蔓爱上一个不能爱的男人,他才华横溢、知识渊博,可是有妻有子,长伊蔓整二十
岁。倒霉的爱情来得那么迅猛,以至伊蔓对它完全失去了抵御力;哥哥的暴跳如雷、姐
姐的苦苦相劝,一切都无济干事。远在大西北工作、身为高级工程师的母亲果断地认为:
唯有继续求学,才能解脱伊蔓。于是母亲十万火急地写信向侨居美国的姨母求援,姨母
的女儿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替伊蔓办妥了所有入学手续。倘若伊蔓所爱的人是个真正
的男子汉,伊蔓决不会离开他的,幸亏他很软弱,他只想获取伊蔓的感情,并不想承担
任何责任。伊蔓终于下决心斩断情丝,她把初恋埋在太平洋底了。我从伊蔓平淡的口吻
中辨出了一缕悲哀。
我心中透过一阵冰凉,“伊蔓,给我说说你,真真实实的,好吗?”我坦诚地看着
她。
“想收集小说素材吗?”她有点警惕。
“不尽然。从前的你,信中的你,和眼前的你大不一样了,你姐姐很聪明,她不信
你信中的。”
“你起誓,回去不对姐姐说,我讲给你听。”
“我起誓,用我的人格,可惜我不信上帝。”
“好,有饮料吗?最好有啤酒。”
女孩子要从爱情中挣扎出来真是很勇敢的,伊蔓告别亲人踏上飞机的时候没有流一
滴泪。她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似的显得非常干净,这样干净的心是可以重新汲取许许多多
新鲜的东西的。伊蔓渴望新生,渴望单纯的学习生活,她发誓要拼命地学,读完大学,
再读硕士,再读博士,甚至可以去竞争诺贝尔奖,做一个当代的居里夫人!事业是治愈
失恋的一贴良药。
异国他乡并不是那样地陌生,那儿有亲爱的姨母和表姐。听妈妈说,她和姨母姐妹
情深,当年,姨夫留洋在外,是妈妈东奔西走筹措路费送姨母去和丈夫团聚的。伊蔓兜
里有姨母的来信,拳拳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来吧,小伊蔓,姨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待你的。
于是,即将开始的留学生活像彩霞一般在伊蔓眼前铺展,她像一只小鸟,决然振翅,毫
不留恋地离开旧巢,朝那片霞光飞去。
伊蔓以为一出机场就能看见姨母慈爱的面容了,可是姨母没有来,什么人都没有来,
机场出口处晃来晃去的都是陌生的蓝眼睛高鼻子。也许是姨母记错飞机的班次了?电报
是姐姐去打的,姐姐那么婆婆妈妈的人不会出差错的。那么,或许是姨母病了?伊蔓相
信姨母就是病也会来接她的,她等着,守着一大堆行李。一位黑皮肤的小伙子推着辆行
李车走到她身边,热情地问她:“Can I he1p You?”她紧张得拼命摇头。
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伊蔓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远离家乡和亲
人的恐惧。
有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直逼至伊蔓跟前才咔喇一下刹住了;伊蔓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了
几步,茶色玻璃的车窗摇下了,探出一张端正的女人的脸,叫了声:“伊蔓!”
“表姐?!”伊蔓一下子欢喜起来,虽然与表姐只是在照片上见过面,然而伊蔓此
刻真想扑上前勾住表姐的头颈撤撤娇。
“脱不开身,我来晚了。快把行李搬上来。”表姐没有说一句客气话,也不下车帮
伊蔓搬行李,平淡而随便,像是接常来常往的熟客。
伊蔓很稀奇地看着表姐熟练地开着车,表姐眼正视前方,丝毫没有跟伊蔓攀谈的打
算。伊蔓觉得表姐比照片上苍白了。
“表姐,姨妈怎么没来?她好吗?”伊蔓问。
“母亲到圣路易斯大哥家去住了,昨天走的。”表姐淡淡地回答。
“啊?她不知道我今天到吗?”伊蔓脱口而出。
表姐迅速地睃了她一眼,那眼光中有一种责备。伊蔓不响了,心里堵满了疑惑。
汽车默默地行驶了好一会。
“伊蔓,”表姐突然开口,“我想有些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什么?表姐!”
“不是我愿意担保你来留学的,是母亲硬要叫我担保你,这点你应该清楚。”
表姐话声不响,态度也平和,然而却像猛地起了一阵台风,把伊蔓满腔希望和兴奋
刮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头哄地一下涨得斗大,里面像有架风车在呼呼地转。
“我丈夫半年前失业了,现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在美国,钱赚得多,
但花费也大得吓人……”
哭穷!伊蔓不由对表姐起了疏远和厌恶的感情。她真想推开车门跳下去……上哪儿
去?!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得流星一般,伊蔓觉得自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化石,茫茫然不
知要被带到何方。
伊蔓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表姐安排她住在二楼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她沮丧地一
头扎在床上,不想去洗澡,也不想理行李,多么希望这么睡过去,醒来时一切只是一场
梦!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表姐六岁的小女儿像只猫儿似地钻了进来,她走到伊
蔓床边,伸出小手摸摸枕头。伊蔓俯下身,讨好地摸摸她的头,说:“娅娅想和蔓姨一
起睡觉吗?”不料娅娅竟逃避地把头扭开了,瞪着伊蔓看着,突然蹦出一句:“这是我
的房间,这是我的床。”伊蔓打了个寒噤,娅娅的眼光里有一种敌视。
“娅娅,你怎么赤脚跑到这里来了,快,到妈妈房里去睡觉去!”表姐来抱起娅娅
往外走,娅娅拼命地跺脚,拼命地哭喊:“我要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嘛,我的房间嘛……”
娅娅的哭声像钢锯扯着伊蔓的心。
伊蔓从来没见过表姐夫的笑容,他总是阴沉着脸,眼皮浮肿,下巴青碴碴的,脸皮
上的疙疙瘩瘩里盛满了忧郁和失意。表姐夫每天一大早出门,总要弄到很晚回来,一回
来就和表姐关到他们的卧房里去了。偶尔,从门缝里传出表姐抬高了的责难声和表姐夫
闷雷似的叹息声。伊蔓和表姐夫仅有的对话是:“表姐夫……”伊蔓叫一声。“唔……”
表姐夫喉节动了动。
伊蔓记得照片里的表姐夫是个长相清秀、面容可亲的人,他和表姐在大学同学时自
由恋爱而结婚的。
自打伊蔓来了,表姐便辞退了保姆,把娅娅交给伊蔓。伊蔓在家是众人宠惯了的大
宝宝,如今却要领小宝宝。她不会管孩子,也不喜欢管。小娅娅因为她占了自己的房间,
始终对她持敌对的态度。她俩成天就像在打仗。伊蔓给娅娅喂饭,娅娅偏不吃,偏要吃
iceCream(冰淇淋);伊蔓叫她尿尿,她偏不,偏要尿湿裤子,让伊蔓洗不及。伊蔓恨
起来揍娅娅的屁股,娅娅不哭不叫,待表姐下班回来就告状,说蔓姨穷打她。表姐给伊
蔓的脸色就很难看,整个晚上不同伊蔓说一个词眼。幸亏亲爱的姨母从圣路易斯给伊蔓
挂来了长途电话,伊蔓听见姨母的声音,眼泪呼地一下涌出眼眶,她赶紧背转身,不让
表姐看见。(“我到美国后,只哭过这么一次。”伊蔓对我说。)
“小伊蔓,不是姨不痛你,你表姐夫半年多找不到工作,姨怕他们夫妻负担太重
了……你表姐心是好的,别怪她……”
伊蔓的心像房子忽地开了扇窗:原来表姐夫失业是真的,原来他死沉沉的脸不是摆
给自己看的。伊蔓为自己怨恨表姐感到无地自容。表姐在困境中还为自己做担保,那么
自己是应该报答表姐的!应该帮助表姐,伊蔓很有气度地想。她开始拼命地帮表姐干活,
打扫房间,到花园里锄草,替表姐熨衣服。不管表姐夫如何阴沉着脸,她总是冲他温和
地笑,甜甜地叫:“表姐夫。”每天晚上,她抢在表姐下班前把晚饭做好,想起了许多
点子翻新食谱。中午,表姐表姐夫都不回家,她除了给娅娅弄点吃的,自己几乎不吃,
她要为表姐省着点,自己年轻,身体壮,挺得住饿。娅娅是愈发猖狂了,甚至敢用脚踹
伊蔓,伊蔓忍着,不再揍她。夜深人静,伊蔓用冰水摁着脑门死劲读英语,她悄悄地酝
酿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开学后,要拼命读书,门门考A,争取奖学金。放暑假,就去打
工,拼命挣钱,把钱都给表姐。这样想着,伊蔓的心便轻松一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已到了开学的时间,伊蔓已准备全力以赴去夺A,可是,表
姐没有提去学校注册的事。
又过了一些日子,注册的限期快要过了,再不去学校报到,伊蔓的入学通知书将要
作废。她再也按捺不住,觑着表姐面色稍平缓的时候,鼓起勇气问:“表姐,我什么时
候到学校去呢?”
表姐叹了口气,“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注册,选了下半学期的一门课,读书嘛,性急
不得。”
“表姐,我记性好得很,英语单词记了不少,马上去听课能行,多选几门课也能
行……”
表姐挥了挥手打断她:“我知道你能行,可是……我只能替你付半学期一门课的学
费!你应该懂得,留学生几乎都是靠自己打工挣学费的。”表姐说完,把那张学费的收
据悄悄地留在伊蔓的枕边。
伊蔓啊伊蔓,你好傻,在表姐家你永远是个多余人,你早应该去餐馆托盘子赚钱,
你早应该搬出去自己找房子,让什么伟大的计划见鬼去吧!小伊蔓仿佛洗了个凉水澡,
头脑特别清醒,她镇静地收起那张收据,义无返顾地想:明天就开始找工作,挣钱,自
己靠自己!
伊蔓终于离开表姐的家了,靠哥哥的一位老同学的帮助,伊蔓在一家中国餐馆找到
了活,而且还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间。她没有打电话告诉姨母,姨母知道了会责怪表姐
的;她也没有写信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会责怪姨母的。她用轻松的笔调给哥哥、姐姐
写信说:一个人住着快活,在表姐家小娅娅吵死了。
我独立了。伊蔓凄凉而骄傲地想。
梦里不知身是客
伊蔓做了许多恐怖的恶梦,她挥拳、踹腿、扭身子,终于从梦里逃出来了。
周围比梦里还要黑。在家里的时候,半夜里,从稀奇古怪的梦里醒来,第一眼总能
透过宽敞的窗户看见满天闪亮的星星,星星的晶莹能为她驱散梦境中的恐惧与晦涩。可
是这儿看不见星星,这儿没窗户。准确地说,这儿只有一扇小小的、只能看见地平线的
窗户。窗户外就是潮湿的泥地,那里传来瞿瞿瞿的虫鸣。倘若天亮了,可看见蹦跳着的
蚱蜢,也可以看见来往行人穿着的皮鞋和健身鞋。
“我们那幢房子是紫罗兰色的,两层楼高,像一座小宫殿,房子外还带个小花园,
园子里有两棵樱花树,非常漂亮。”这是伊蔓在家信中描绘的,于是哥哥姐姐逢人就说
伊蔓住在高级住宅里啦,他们万万没想到,伊蔓只是住在这幢房子的地下室里。
房东是个精明的犹太珠宝商,他把地下室用薄板一拦两间,以每月三百二十美元的
低价租给了两个收入微薄的中国人。伊蔓住了其中的一间,宽正好能横着塞进一张床,
长还能摆下张写字桌,满不错啦。伊蔓的邻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带着她十岁的
女儿。她姓龚,伊蔓就喊她龚大姐,她的女儿叫妮妮。龚大姐比伊蔓先住进来,她买了
墙纸,把装着电表、火表、水表的窄廊布置起来,还捡了一张旧的三人沙发和断了条腿
的长几,用旧花布做了套子,啧啧,蛮像样的一间会客室,连房东看了都惊讶,兴头上
送了一盏落地灯,连声夸中国妇女聪明、勤俭、会持家。地下室里冬暖夏凉连空调都不
用,省了许多电费,况且房钱还算便宜,唯一不足的说是见不到阳光、月光、星光。
重重的黑暗像巨岩般压着伊蔓,挤着伊蔓,伊蔓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血管都快要迸裂
了。
“呵——”她狠狠地翻了个身,想把那重负推开,她的脸朝着门了,薄板的门关不
严实,她瞥见矩形的门缝是橙黄色的,她想那一定是外面会客室里的灯光映成的。她仰
脸望了望桌上的夜光钟,半夜两点了。她轻轻地下了床,拉开了门。
落地灯被橙色的纱罩笼着,圆形的灯影里坐着瘦削而疲惫的龚大姐,她正仔细地把
紫红色的丝绒粘到木头的镜框上去,她的身边已摞起一厚叠粘好的丝绒镜框了。
“龚大姐,你还干?天都快亮了。”
“伊蔓,是我吵了你吗?”龚大姐仰起脸,焦黄的脸上带着歉疚。
“哪里呀,睡不着……我来帮你粘吧。”
“不用不用,你明天还要去上课,还要打工。”
“不,我不困。”
“好了好了,都快完了,我也要收摊了。”龚大姐硬把伊蔓推进房门。
伊蔓听得妮妮在梦中唤妈妈,那细细的声音像根游丝在寂静的黑暗中飘浮,伊蔓想
起母亲柔软的胸脯,鼻根酸滋滋的。
伊蔓与龚大姐处得一家人一般,可是每当伊蔓想打听龚大姐的来龙去脉时,龚大姐
总是把脸收得没一丝表情,让伊蔓无法问下去。倒是妮妮同伊蔓知心,把什么都告诉伊
蔓了。
妈妈在医院里当药剂师,爸爸在大学里教书,还有爷爷和奶奶,那时候可快活呢。
妮妮说起她的家,大眼一闪一闪,盛满依恋。两年前,妈妈带妮妮到美国看病重的外婆。
外婆死了,妮妮记得妈妈和舅舅大吵了一场,妈妈就带着妮妮住到这幢紫房子的地下室
来了。妈妈给人做些手工活,织毛衣,粘丝绒镜框。妈妈不让妮妮帮她干活,只要妮妮
读书,狠命读书。
“你不想爸爸吗?”伊蔓问妮妮。
“想死了,妈妈晚上睡觉,枕头巾总是湿的,妈妈也想爸爸的。妈妈说,等我在这
儿读完大学,我们就可以回家看爸爸了。”
妮妮今年刚满十岁。
伊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她醒着,却又做起了乱七八糟的梦,弄得她头晕心虚,
神志恍惚……
“妮妮,好起床了。怎么这样懒?快!”啪地一声,是龚大姐用巴掌刮妮妮的屁股。
“呜——呜——”妮妮哭了。
“……哭,哭,我还没死呢!这么大的人还不晓得用功!昨天五十个单词还没背熟,
快起来读……”龚大姐压低了嗓在训斥,“不是妈妈不疼你,你要体谅妈妈的苦心,妈
妈掼下爸爸,让人指着脊梁说三道四,放着好好的药剂师不干,跑到这里来低声下气地
求人,都是为什么呀……”龚大姐的声音哽咽住了。
妮妮一边吸着鼻子,一边ABCD地读起英文字母来,读得极努力。
四周仍是重重的黑,夜光钟指着五点。
伊蔓瞪大眼望着望不见的天花板发呆。
凌晨透明的寂静中,裂帛般地划过一串弯弯曲曲的音符,一个女人极其清丽的嗓音
在依依呀呀地唱着什么,那声音像是一种压抑着的呜咽,十分凄凉,闻之心颤。
“她又在练嗓子了……”伊蔓把头缩进毛毯中。初来时,伊蔓曾为这声音胆战心惊,
住久了,也听惯了。这幢房子的阁楼上,有一对年轻的音乐家夫妇啊。
龚大姐轻轻叩击伊蔓的房门:“吃早饭了!”
三百二十元房租,伊蔓与龚大姐对分,龚大姐说他们是母女俩,应该多付,伊蔓执
意不肯,龚大姐就把伊蔓的早饭包下了。
伊蔓喝着牛奶,吃着鸡蛋煎面包,对龚大姐说:“妮妮真用功。”
龚大姐惨惨地笑了一下。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擂响了,妮妮跑去开门,惊恐地大叫:“小坤叔叔,你怎么啦?”
被称作小坤的男子衣冠不整,面色青灰,脸颊上有两道血痕,他急火火地跳下四五
级楼梯,一把拽住了龚大姐,嚎着说:“大姐,又犯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求求你,
只有再来求你啦!”
龚大姐立起身往外跑,伊蔓也跟着窜出去。他们从花园边上的一道木楼梯登上这幢
房子的阁楼,推开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便扑了上来,两只拳头落雨般地捶在龚大姐
的脑袋和肩背上。
“真要命!”小坤吼了声,冲上前捉住那女人的双手,那女人便用脚狠命地踢,小
坤当胸给了她一拳。那女人用凄厉的声音哀叫了一声,跌倒在地板上了。
“小坤,快去煮针筒。伊蔓,帮我一把。”龚大姐双手匝住那女人的腰,拼命把她
拖到床上,真看不出瘦得竹竿似的龚大姐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那女人对着龚大姐笑,眼
泪却决堤般地淌。龚大姐替她持开额前的头发,好一张轮廓秀美的脸,却如死灰一般惨
淡。
小坤拿来了针筒,龚大姐叫他按手,伊蔓按脚,麻利地替那女人打了针镇静剂。
“好了,让她静静地躺着吧。小坤,你还没吃早饭吧?走,到我房里去。”龚大姐
说。
“不,我不饿。龚大姐,我该怎么办呀?”小坤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挤出
来。
“带她回去吧,回到国内总有办法的……”龚大姐轻轻地说。
小坤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她母亲不允许她回去,她母亲不要她了,她母亲说,
我交给你好好的一个人儿,你怎么能还我一个疯子?龚大姐,我还有什么脸皮回国去见
亲人呢?”
龚大姐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阁楼内凌乱不堪,床上的被褥已经很脏了,水池内浸着一大堆碗碟,甚至连墙上
挂着的照片也是歪斜着的。伊蔓帮着扫了地,又把碗碟涮净了,她踩在椅子上去扶正那
张照片的镜框,心像被刀猛地剜了一下。照片上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小坤在拉提琴,
一缕微曲的额发披在眉骨上,神情崇高而专注;一位着白纱裙宛若仙子的女子正在引吭
高歌,目光灿若晨星。这帧照片大概是经过二次曝光的艺术处理的,光线处理把人衬托
得如同浮雕一般,很有感染力。
这照片上的一男一女难道真会是眼前的小坤和床上躺着的形同槁木的女人吗?
小坤和他的妻子原本同在国内某歌舞团工作,伊蔓记得,那个歌舞团到上海演出时,
在一长串演员的名字中见过小坤和他妻子的名字。
“伊蔓,谢谢你,把那张照片取下来吧。”小坤失神地抬起眼,那眼像两只无底的
黑洞。
小坤在歌舞团乐队里拉提琴,他的妻子在合唱队里唱二声部,偶尔也有独唱的任务。
然而他们向往更辉煌的成就,向往更自由的艺术天地。于是,小坤带着妻子,双双来到
了美国。
小坤的妻子怎么会神经失常的?伊蔓不知道,龚大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痛
苦,中国人要闯入西方的艺术宝殿,谈何容易。
小坤把那张照片藏进抽屉。他现在在一家大饭店舞厅的乐队里觅了一席提琴手的位
置,收入还是可观的。“挣钱而已,还提什么艺术呀!”他自嘲地说。
“龚大姐,今天上午我还要排练,她,拜托你多照顾了。”小坤匆匆地套上外衣,
带上领结,挟起了小提琴。
“你放心,我隔一时会上楼来看看她的。”龚大姐说。
镇静剂的药性发作了,她死死地睡过去,眼窝和双颊塌陷成小酒盅一般。小坤凑到
枕前无限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便走出门。
但愿她在梦里能唱首欢乐的歌。伊蔓想。
早晨,伊蔓喜欢绕爬满白色蔷薇花的篱笆散步。踱到花园的后门口,她看见了容先
生。
容先生是这幢紫房子的房客中最阔气的了,他租了两层楼的一个套间,房内布置非
常讲究,讲究得有点俗气了。容先生说他是为着接他太太来才花大价租下这套房子的。
“容先生,今天你好早哇。”伊蔓说。
“唔唔……”容先生神色很尴尬。
伊蔓蓦地看见了容先生身后的树影里还藏着一个女人,非常娇艳,像是个混血儿。
伊蔓明白了。这女人昨晚准又在容先生房里过夜了。
难怪妮妮问伊蔓:“容先生的窗户上天天有女人的影子,是不是他的太太来了呢?”
可是容先生的太大昨天刚从上海给容先生寄来一封厚厚的信,容先生捧着它像捧稀
世珍宝一般。
伊蔓认识容先生就是从信开始的。伊蔓刚搬来不久的一天,她去信箱取信,取出一
封蓝信封的信,不是自己的家信,不免有些沮丧。龚大姐说:“这是二楼容先生的信,
快给他送上去,他盼望了两个多月了呢。”伊蔓给容先生送信去了,这个四方脸、宽肩
膀、长相很精干的男子汉捏住信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硬拉着伊蔓坐下,像待贵客似地
给她吃这吃那,并且谢了又谢。伊蔓喝咖啡,容先生便看信,看着看着,那两条眉毛飞
舞起来,满脸的喜气;看着看着,那两条眉毛又锁起来了,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那
信很长,容先生看了很久,脸部表情是喜怒哀乐都经历过了,像走过了一辈子。容先生
看信看得把伊蔓给忘了,看完了信,一个人把身子埋在沙发里,灵魂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也许去和太太相会了)。伊蔓默默地坐了一会,悄悄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容先生读家信时的模样给伊蔓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听龚大姐说,容先生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他也是来美国探亲后赖下来的非法移
民,在餐馆当过招待和调酒,还跑过外卖,现在已被一个大老板聘为一家餐馆的经理,
攒了一笔不小的钱,他正在千方百计地搞“绿卡”,然后,把他的太太和还未见过面的
儿子接出来团聚。他离开家时,太太刚怀上孕,如今,儿子快要读小学啦!
就因为容先生读家信时的那股专情,伊蔓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好感。每天去信箱
看信时,她甚至更希望看见一个蓝信封,如果拿到了它,她便会立时三刻地跑上楼送给
容先生,她非常爱看容先生读信时的表情。日子久了,熟了,她就会好奇地问容先生:
太太好吗?你儿子好吗?容先生也渐渐地把家信中的事一点一滴他讲给伊蔓听,伊蔓看
到了容先生太太和儿子的照片,太太真是个绝色的女子,只是眼睛有点忧郁,儿子长得
就像容先生脸上的皱纹用橡皮擦去一样。伊蔓也知道了,太太是在十年动乱中嫁给容先
生的,那时容先生合家被扫地出门,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元生活费,那么太太一定是个情
操高尚的人,容先生和太太的感情一定是非常笃诚的了。
伊蔓时常看见有风流女郎来找容先生,人们背地里议论,这些女人都是容先生的情
妇。伊蔓不相信。面红耳赤地替容先生辩白。可是,有一次伊蔓给容先生送信,敲了半
天门不开,待门开后,伊蔓看见容先生屋里真藏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气极了。为容
太太伤心极了。她别转头就走,心里起誓永远不同容先生说话。可是容先生来找伊蔓了,
容先生说,他不能失去伊蔓的友情,他要让伊蔓了解他。容先生请伊蔓坐到花园的凉棚
下,他对她说:“你年纪太轻,你不懂,一个男人离开妻子整整六年,那是什么滋味呀。
是的,我卑鄙,我同女人睡觉。我成天东奔西跑、绞尽脑汁,没有娱乐、没有休假,我
腻了,我累了,我需要……有人抚慰,有人温存。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心里只有妻子
一个人呀!”伊蔓原谅容先生了,同情容先生了,她对容先生说:“无论如何要对得起
太太呀,别去找那些女人了,你苦闷时,我陪你散心。”伊蔓真的陪容先生去林肯艺术
中心听音乐,去古根海姆博物馆看现代艺术展览,她还和容先生约好了,放春假,他们
一起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去游玩。
可是,某一天,容先生收到一封不是蓝信封的信,看了这封信以后,容先生一下子
变得像被烈日晒蔫了的枯草一般萎靡不振,情绪非常低落,连笔直的背也塌了下来。伊
蔓追问了几次:“太太病了吗?儿子病了吗?”
“我没有家了,伊蔓,我没有希望了!”容先生可怜兮兮地说。
“太太到底怎么啦?”伊蔓紧张得要命。
“你自己看吧。”容先生把那封不是蓝信封的信掷给伊蔓。
伊蔓看信,那是容先生的母亲写给他的信,信中说,容太太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
竟然和一个同事……发生了那种事,母亲气愤之下,叫儿子和媳妇打离婚!
“容先生,不会的,一定是……谣言!”伊蔓语词贫乏地安慰容先生。倘若妻子真
的背叛了他,他辛辛苦苦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你容先生实际上不也早就背
叛太太了吗?
容先生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要给她打电话问个明白!”
国际长途电话非常畅通,五分钟不到,容太太就来接电话了。伊蔓以为容先生会责
问她,会训斥她,然而,容先生捧着话筒只叫了声:“Dear……”便出不了声了,不知
对方说了些什么,容先生突然抬高嗓子对着话筒喊:“我想你,想得没办法了!别哭,
别哭呀……”容先生眼泪却淌下来了,不过他的声音是快活的:“快了,我马上就会拿
到绿卡的,亲爱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吧,我们马上会见面的……”
伊蔓喉咙口有块咸滋滋的东西在拱,她在心里大声地赞道:“好啊,容先生,不愧
为男子汉!”
想不到今天又遇到容先生带了个娇艳的女人在家过夜!伊蔓无可奈何地望着容先生
兜着愧色的脸,心想:我这辈子决不找丈夫!
容先生像塞一包垃圾似地把那女人塞出后门,回转来眼光躲躲闪闪地看看伊蔓。
“太太的信昨天不是刚刚到了吗?!”伊蔓生气地责问他。
“我现在是在做梦,一场恶梦。伊蔓,等我把妻子儿子接来后,我一定规规矩矩过
日子。”容先生起誓般地说。
容先生的“绿卡”什么时候能拿到呢?他们夫妻渐渐疏远的感情还能维系多久呢?
即便他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了,各自都做了对不起对方事的夫妻,还能好好地过日子吗?
时间不早了,伊蔓抛下容先生,匆匆地去赶地铁。九点钟,她必须赶到学校听课;
中午,她必须到餐馆打工。她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学习、去挣钱,除了半夜里做梦,伊蔓
没有丝毫空暇去考虑其他的事,她甚至没有想想她的将来是怎么样的,她只知道明天自
己该干什么,该怎样地去干。
实在没其他时间了,虽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我还是跟着伊蔓乘地铁去布鲁克林看
她住的那幢淡紫罗兰色的房子。我有幸遇见龚大姐、小坤和容先生,并且为他们带回一
大堆送给国内亲人的礼物。
月色朦胧中伊蔓送我上街,这是一条幽静而美丽的街,一幢连着一幢精巧别致的小
洋房,伊蔓说,在这些房子的地下室和阁楼里。住着许多贫困而勤奋的留学生,每个人
都有一段酸甜苦辣的故事。
“人们都是为着寻找人生真正的价值离乡背井到这里来的,可是在这里却更多地失
去了人格和自尊,你说,值得吗?”我感慨地问伊蔓。
她略略想了一下,说:“我不后悔。在家里我生活得舒适而娇宠,来到这里我尝够
了屈辱和卑下,然而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奋斗和自立!平常的生活是一晃就过去了,有一
段曲折的经历,老的时候想想会有意思的。”她咯咯地笑起来,夜色把嘴角的八字纹遮
盖了,她的脸显得很生动。
我想跟着她笑,可是很困难,心重得很。不知以后等着伊蔓的是如何艰难坎坷的生
活呢?我非常矛盾,真希望伊蔓能够学会应付这个社会的种种手段和本领,却又害怕这
个社会会完全吞噬伊蔓天真明朗的本性,把她变得冷酷和自私!
在纽约我始终没找到朝红,我怀疑她妹妹是否抄错了地址?
星期六整整一个上午我不敢离开旅馆一步,然而小叶一直没来。小叶究竟为什么不
想与我见面呢?
曼哈顿岛高楼如林,街道如网,在我眼里,它却像一座神秘的迷魂阵。
天下谁人不识君
华盛顿下了一场大雪,从杜邦旅馆八层楼的窗口往下俯视,那圆形的广场被雪妆成
宛如一个巨大的冰淇淋蛋糕。
近午,有一辆红色的小轿车闯进这片银色的世界,停在杜邦旅馆的大门口,车中钻
出一位披件红大衣的女郎。从高楼看下去,汽车与女郎,两点红竟鲜艳得如同两块玛瑙。
“是文棋来了!”我叫着便跳起来去迎她。
她像一蓬火似地进了屋,把手中的大纸袋朝地毯上一掼,拉着我的手转了一个圈。
她刷地脱去红大衣,显出一身奶白的羊毛连衣裙,颈脖上一根线般细的金项链忽地
一闪。她脑袋微微向后仰着,双手挽起披着的长发轻轻地抖了抖,头发便像雾似地蓬松
开了。
“好热,暖气开得太足了,容易生火。”她径直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把暖气阀门
拧小了两档,“哦,你怕冷吗?”
“不不。”昨晚上我睡得唇焦口干,然而我哪知道暖气可以自己调节?
她舒舒服服地往沙发里一靠,翘起二郎腿,那小腿的线条非常匀称。她的脸是经过
细心化妆的,蓝莹莹的眼膏把眼珠衬得流光溢彩,那稍稍浮肿着的眼囊和嘴角淡淡的细
纹反倒为她增添了一股沉着而蕴藉的风韵,真有点摄人心魄。我被她的美丽镇住了,痴
痴地望着她发呆。同时,我发现她也在细细地打量我,我俩都在把对方的从前和现在作
比较。
文棋比我低了好几级,我在高中部,她在初中部,是在“文革”那颠三倒四的年月
里我们结识了,那时候她对我们这班高中生非常崇拜,和我们说话,就像学生面对老师
那般毕恭毕敬。我清晰地记得文棋剪着齐耳短发,左侧用橡皮筋束成一把,爱红脸,爱
用两只手去绞衣角,一副天真烂漫羞怯乖巧的模样。后来她去黑龙江插队落户,我就再
没有遇见过她,只听说她在黑龙江一所大学里读了三年书,就留在当地工作,很不顺心,
不久,便出国留学去了,隔了这么许多年在异国他乡重逢,文棋的变化让我吃惊,从前
的学生腔一点都没有了,活脱是一个成熟的女人,那眉梢眼角声音笑貌、一举一动一姿
一式处处显出干练自信而满不在乎,仿佛周围的世界便是为着她而存在的。
“啊?国内现在也时兴这么新式的毛衣吗?”她用两根手指捏起我身上的黑毛衣问。
“我这还算是土气的呢。”
她双臂往上耸了一耸,眯起眼看着我,又说:“哦,你真行,美国政府邀请,我在
《华侨日报》上见着你的照片啦。”
“如今作家出国访问的多得很呢。”
我俩相视笑了起来。
“我带了许多好吃的,”她打开那个大纸袋,“苹果、香蕉,葡萄最甜。喏,这是
冰淇淋,蛋糕,巧克力。放在冰箱里,请你的同伴一块吃。”她一跃而起,噔噔地跑到
冰箱前,冰淇淋塞进最上面的冰格,水果放在最下层的塑料箱里,她做这一切熟练而轻
快,说实在的,在她来之前,我压根没想到要使用冰箱,外面下大雪呢。她又拿出一把
塑料刀叉,免得我们用手挖冰淇淋和蛋糕,想得真周到呀。她把装食品的那只大纸袋捏
成一团掷到纸篓里去了。
“多好的纸袋,装装书什么的蛮合适。”我说。
“你需要,我送你一迭纸袋。”
“不用不用。”我感到不好意思。
“下午安排什么活动?”又坐定了,她问。
“和你谈话呀。”
“作家都有职业病。”她笑了,“那好,中午就到我们办公楼下的自助餐厅随便吃
点什么,午间有一个小型音乐会,就在办公楼里的礼堂内举行,不用买票,随意进,你
若不睡午觉,一块去听听吧。”
“客随主便,不过,下午得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出国后你没给老同学写过信,我临
来时许多人关照我一定得看看文棋究竟怎么样了?”
她又耸了耸肩,朝我淡然一笑,便起身穿大衣。
文棋服务的那幢办公楼离我住的旅馆不很远,她驱着红轿车不一刻就到了。那是联
合国某机构,属于国际性组织,在这个机构里服务的人持有特种护照,不必申请绿卡便
可在美国永久性居住。这实在是件美差,看来文棋这些年混得还蛮不错呢。
吃了午饭便去听音乐会,礼堂倒是蛮有气派的,听众寥寥无几,有的靠在椅背上打
瞌睡,有的在音乐声中随意翻着闲书。文棋告诉我:这种音乐会是特意为大楼里的职工
解除疲劳而安排的,每星期两次,所以,大多数人是到这儿来休息的。“你累了就把眼
闭上养养神吧。”她朝我挤挤眼。我突然明白了,她拉我来听音乐会,为的是让我看看
她的生活!因为参观访问旅途疲劳,我真的昏昏然在音乐的伴奏下到梦乡里去兜了一圈。
音乐会大约一小时左右便结束了,文棋领我去她的办公室。长长的一条走廊上一扇
连着一扇的门,如蜂窝般。文棋推开了其中的一扇,朝我扬了扬下巴:“请进。”她先
进去了,把皮包往写字桌一掼,“随便坐吧,喝什么饮料?”
我打量着这间办公室,仅七八平方米大小,一张写字桌两只书柜,门与桌之间塞了
张皮沙发,房间便满腾腾了。桌上柜里塞满了书和纸,窗台上却有两盆葱绿悦目的文竹。
“你一个人在这儿办公?”
“当然。我们大楼里的办公室都是一人一间的,便于工作。”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
活动皮椅上,悠然地晃动着椅身,严然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你满意这里的工作吗?”
“非常喜欢。我负责教育口的贷款工作,搞调查研究,起草计划,致力于教育的普
及和提高,不是蛮有意思吗?还经常到世界各国去考察。去年,我周游了整个欧洲呢!”
文棋说这话时心情轻松,看得出她是胜任她的工作并获得上司赏识的。
咔嚓!我靠门站着,为她的办公室拍了一张全景照。
“走,去看看我布置的宣传廊。”文棋兴致勃勃地领我走出办公室,七转八转,拐
到靠扶梯口的楼厅,那儿的墙壁上有一长排用细木条框住的彩色图片。我挨个儿一张张
地看下来,都是反映我们国内城乡普及教育的场面,有草原牧民的马背小学,还有水乡
教师乘木舟去为学生上课……内容丰富而生动。
“怎么样?”文棋像炫耀稀世珍宝般地问我。
“蛮不错呢,这些图片你是怎么搜集到的?”
“我叫文槿替我留心着各种画报,有好的就剪下寄我,搜集了好几年呢。”文槿是
她的姐姐,在国内一所设计院里当描图工。
“你还真有心呀。”
“你们以为我早就把祖国忘记了吗?!”文棋非常敏感地反问。
为了尽心地陪我,文棋向上司告了半天假,下午,我们去看了美国自然博物馆和艺
术博物馆。
从博物馆出来,已是黄昏时分,白茫茫的地和灰蒙蒙的天衔接处露出几抹玫瑰红的
云,文棋说:“明天天会晴了。”
我们沿着宾夕法尼亚林荫大道向停车场走去,风卷起地上和树枝上的积雪在我们面
前盘旋。我裹着鸭绒长大衣还觉得寒气贬骨,文棋披着薄呢的红大衣,敞着纽扣,却毫
无惧冷的样子,仰着脸任风吹雪打,细长的腿迈着大步,嚓嚓嚓地踩着雪,她跨一步我
得紧赶两步,渐渐便落后了,望着她潇洒的背影觉着有说不出的绰约动人。
坐进汽车,文棋说:“晚上请你到肯尼迪艺术中心的餐厅吃一顿够味的西餐,我很
喜欢那里的情调,每个月总要去一次。”
她不提去她家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再提,人家不愿意带你去看的地方总有人家的道
理。
汽车轻巧地滑行着,两个人都有点累,没有说话。不久,车行至一幢白色的大楼前,
文棋在街拐角处觅得一空档,把车停住了。
“这幢楼就是肯尼迪艺术中心?”
“不是。”她钻出汽车,朝大楼的环形门走去。
“那?……”我疑窦重重。
她突然立住脚,扭头看着我:“你不是说要看看我的家?”
“啊,你就住在这幢楼里呀,挺气派的。”我一阵惊喜。
“在美国,住大公寓的都是薪水阶层,真正有钱的都在城郊买小洋房了。”
我跟文棋走进大楼,楼底有服务台,像旅馆。乘电梯上了九层楼,穿过一道甬廊,
这甬廊很深,除了一扇扇紧闭的门,甬道里没有任何东西,安静得令人怀疑整幢楼是否
是只空盒子?文棋在甬廊底的一扇门前站住,掏出钥匙。
门里面是一套宽敞而舒适的两间居房,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多漂亮的屋子呀!”
“脱去大衣,稍微休息一下。”文棋带着矜持的笑吩咐我。
客厅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布置得极优雅,贴墙有一个组合式的装饰柜,错落地摆着
各种瓷陶鸟兽和茶具,竹编的篮篓、红珊瑚、虎纹贝等等小玩意儿。
“我到一个地方,就带一件纪念品回来,这只柜子记载着我的旅途。”文棋拿起一
只漆器的仙鹤,满有兴致地把玩着。
宽大的沙发上包着浅棕色麻布的套子,横贯一面墙的窗子上悬着浅棕色麻布的帘子,
棕色给人一种实在而宽厚的感觉。
卧室略小些,正中央放着张硕大的沙发床,橙色的床罩、橙色的窗帘,橙色让人感
到温暖和宁静。
“文棋,你很会配颜色呀。”
“我有好几套颜色的床罩窗帘,凭自己的感觉,当时心境是什么色彩,就选用相衬
的颜色装饰房间。这样能够消除疲劳和调节情绪。”这样一番很有艺术鉴赏力的话,文
棋的口吻却是无可奈何的。
我把自己抛进松软的沙发,想了一会,犹豫着问:“你,就一个人住这儿?”
她迅速地睃了我一眼,“当然是一个人。”
“你,不害怕?”我连忙掩饰真正的用意。
“自己的家,有什么害怕?忙了一天,下班回来,就只想安安静静的了。再说这里
还有生命陪伴我。”
“谁?”我吃了一惊。
像是应她的话,靠窗的墙角里传出一阵唧唧啾啾的鸣叫。
文棋脸上绽出温柔的笑,她跑过去揭开一幅白绸,我看见了一只精致的鸟笼,笼里
关着一对白羽红嘴的芙蓉鸟。
“想不到你倒有这分闲心。”
“还有呢。”文棋跳跳蹦蹦地跑到另一边屋角,那里有一只玻璃水缸,缸内绿水草
悠悠荡荡,几尾桔红的金鱼怡然不动,待文棋看它们,便忽上忽下,往来翕忽,似与文
棋相嬉戏。
“看它们多通人性呀。”文棋合掌欢喜地说。
我不禁怦然心动,此刻的文棋像是卸去了岁月的假面,天性披露,纯真可亲。文棋
拨弄着缸里的水草,无限眷恋他说,“要是没有它们,我可真要憋死了……”有一层寂
寥的神色渐渐地布满了文棋的脸,她那声音竟冷清得令人凄神寒骨。说完这些,她像是
沉浸到别一种氛围中去了,眼睛对着鱼缸,眼神却凝在很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我轻轻
地唤了声:“文棋!”
文棋的目光猛地从哪儿收回了,面容像解冻一般,又恢复了那种自得和满不在乎的
模样。
“你想到什么了?”
“许多滑稽的事。”她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冷笑,“好了好了,我的家嘛,你也彻彻
底底地看透了,我们该去肯尼迪艺术中心啦。”
我十分扫兴地站了起来。
“你要换身衣服吗?我有。去肯尼迪艺术中心吃饭得打扮打扮。”
“我就这么去,不能进吗?”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稍稍有点不快。
“那好,你略等我一下。”文棋钻进盥洗室,水龙头哗哗地响了一阵。片刻,她出
来了,重新描了眉眼,弹了胭脂,并换了一身紫色的连衣裙,愈发地飘逸了。
出了房门,甬廊里依然寂静无人,乘自动电梯下楼的时候,发觉那铺着地毯的电梯
内竟有人吐了一滩污秽物。
“一定是有人喝醉酒了。”文棋皱了皱眉。待电梯及至底层,文棋便与那服务台内
的小姐打了个招呼,让她去清扫一下电梯。
“我差点以为这幢楼里只有你一个人呢,见了那滩脏物始信还有他人。”我说。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哪怕你在屋里叫救命,也不会有人应声,人情淡
如水。不过,淡也有淡的好处,干什么都由你自己,虽然少了许多关照,但也不会稍抬
手动腿便招来许多指责和牵制。在美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也惯了。”文棋平
淡地说,显出孤独的自傲。
肯尼迪艺术中心坐落在波托马克河畔,踏进那座庞大而恢宏的建筑,文棋便又兴致
勃勃起来。我们先在涂金的肯尼迪总统头像前留了影。文棋对我说:“美国人民都喜欢
肯尼迪,因为他年轻而充满活力。”
“你要是多待几日,我们一起上这儿来听音乐会,那都是一流的演出呀!”文棋说
着,领我去餐厅。
一位着燕尾服的侍者将我们引至一张桌前坐下,递上前,我特意去了你家,你姐姐
文槿想让她丈夫出来留学,要你全力帮忙呢。”
“文槿真傻,为什么一定要弄得夫妻分居,凭空增添些离情别绪呢?其实,我真是
羡慕她,她有丈夫,有孩子,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舒适安定。你回去对文槿说,要
慎重考虑呀。不要见人家纷纷出国就心动了,千万珍惜自己的幸福,人嘛,得到什么也
会失去什么的。”
我实在是十分赞赏文棋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的这一番普普通通的话的。
我们谁都吃不下什么了,便离开餐厅来到露天的平台上。湿漉漉的夜雾笼罩了一切,
栏杆外边便是迷蒙的波托马克河,河水静静地流着,河对岸,丛林如织。
“我常常喜欢独自到这儿来眺望远处看不清的景色,它会让人想到未来……”文棋
忽然露出神秘的顽皮的表情,“最近,一个朋友要带我去算命,很准的,我想知道将来
的我是怎么样的。”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真是个谜一般复杂的文棋,有时她像严冰般的世故,有时
她又像清泉般的单纯。
“文棋,你还打算回国吗?”
她看看我,坦率地说:“我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喜欢我的工作,也已经适应了这
里的环境。我觉得一个人就像一颗种子,只要有土壤就能生根、发芽、壮大。人类文明
史上历来就有着相互的渗透,现代科学愈来愈超越国界了。我为人类进步而工作,该是
问心无愧的吧?”
她默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我被她看得心慌,她冷笑了一声:“作家真是残酷,老
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和痛苦,拿它们去编织蛊惑人心的文章。我一定得和作家绝交!”
我心头猛一震,脸颊不由地烧了起来,难道,我真是那么卑鄙吗?
片刻,她吐了口气,“你可以去编造嘛,放心,不管你编造的有多么离奇曲折,于
我都不会过分的。”她的话语中有一股嗖嗖的冷风在刮,痛饮了一口酒,她说:“这些
年来,我不断地在读‘人生’这本书,又不断地在读‘自己’这本书,渐渐地我懂得人
生,也懂得自己了。这就是我最大的运气。”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文棋,烛光使她的脸显得色彩丰富。我无限悲凉地感到我是不能
深入她的内心的了,她留给我一个诱人而费解的谜。生活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时间便是
碾子,沉重而缓慢地旋转着,把人的过去碾成了四处飘散的粉末……
“文棋……”我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你太孤单了,你应该有个伴侣,你为什么……
不结婚?”
文棋把背朝后靠靠,让脸隐到阴影里去,“也许,这辈子我不会结婚了!”
我的心紧紧地收缩着。
“喂,为什么老拣不愉快的事说?快吃菜呀,都凉了。”文棋唰地一甩长发,像把
千般烦恼抛开了。
我决定放弃探究她的以往,便转了话题:“这次来美国烫金的菜单。文棋点菜,我
观赏周围妙景:一式的红直贡呢台布,红蜡烛盘,幽幽烛光中影影绰绰有不多的几位顾
客,都神情高贵、衣着华丽,并有水一般的轻音乐在其间流淌,果然是一处幽静而典雅
的地方。”
我们的邻桌是一位银发老太,一袭昂贵的灰鼠皮大衣显示出她的身价,她独自斟酒,
徐徐缓缓地啜着,已略有酩酊之态。
文棋问我要什么酒?我忙推辞,来杯水果汁就行。文棋为自己要了白葡萄酒。
“你尝尝,这是酪蛤蜊,这是烤鲑鱼,味道很不错的。”
“嗯嗯。”说实在的,西菜吃在嘴里都一个味,哪比得上国内的蛤蜊蛋汤和清蒸鲑
鱼,文棋吃得津津有味,我不愿扫她的兴。
“喂,回去遇见老同学,你将如何向他们描绘我呢?”文棋突然问。
我斟酌了一下词语,说:“你是我所认识的自费留学生中处境最好的一位,拿了硕
士学位,又找到这样好的工作。文棋,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她手中的刀叉停住了。
“也许,你很幸运?”我犹犹豫豫。
她忽地翻起眼皮朝我看了一眼,用一种很冷漠的声音说:“几年前,我曾经想到过
寻死,你相信吗?”
“啊?!”我大吃一惊,旋即又激动得心怦怦跳,文棋一定一有番不寻常的遭遇,
“怎么回事,快说说。”
我愀然无语。
“也许,你不会同意我的观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是华夏的
子孙。”
我向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花自飘零水自流
海岸线是世界上最美的曲线,它把粗犷和细腻、简单与复杂、刚劲与柔和如此谐调
地融于一体,真乃叹为观止造化之功呀!
自从在文图拉海滨浴场附近开起这家小小的白玫瑰餐厅,宋纨天天看海岸线,渐渐
地琢磨出滋味来了。
三月末的文图拉,天气已十分暖和;海滨浴场渐渐热闹起来,停车场拥挤了,声浪、
水浪、热浪一阵阵地扑进白玫瑰餐厅,搅得宋纨的心扑腾跳,生意来了,钱也来了,摆
脱两年来经济拮据的困境指日可待了。
“龙儿,乖乖,都是为了你啊。”宋纨在不满三足岁儿子胖鼓鼓的脸上轻轻吻了一
下,心里不由得佩服起丈夫来,是丈夫下的决心,离开洛杉矶到文图拉来开餐馆的。文
图拉地方小,可中国餐馆也少呀。丈夫叫大司徒,昨天下午开车去洛杉矶采购物品,此
刻也该回来了,十点钟,餐馆要营业的。宋纨站在后门口,朝高速公路远远地望去,希
望能望见自家那辆银灰色的小车。
“太太,把龙儿给我吧。菜都洗好切好了。”沈小姐悄悄地出现在宋纨的身后。
沈小姐是宋纨请来帮着看孩子的保姆。店里生意忙了,就顾不上龙儿了,宋纨咬着
牙雇下沈小姐的。介绍人说,沈小姐只求有个住处,吃饱肚子,工钱是随便多少的。漂
漂亮亮的沈小姐人还老实,做事也算勤快,只是成天苦巴着脸,嘴角眼角兜着全是心事。
宋纨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回,她不说,连名字也不说,只知道她姓沈,也是从大陆来美国
的。
沈小姐抱着龙儿进屋,走了几步又踅转身,犹犹豫豫地叫一声:“太太……”
“什么事?”宋纨问。
“太太,待会我哄龙儿睡熟了,生意忙,我到店堂里来帮帮忙,好吗?”
“这……不用了,你只管带好龙儿就是。”近几日,沈小姐几次提出要到店堂里来
帮忙,都被宋纨拒绝了。白玫瑰餐厅,大司徒亲自掌勺,宋纨亲自当女招待,夫妻老婆
店,赚的钱全归自己。宋纨不愿意沈小姐进店堂帮忙,一来怕她提出要加工钱,二来嘛,
倘若沈小姐进店堂,那么顾客留下的小费就要被她分去一半了。宋纨心痛钱哪。从前读
书时宋纨欣赏古士王衍不屑言“钱”,称“钱”为“阿堵物”的清高气节,然而到了美
国她才醒悟钱是多么重要,再清高的人也得吃饭穿衣睡觉,衣食住行哪桩离得开钱?更
何况有了龙儿,龙儿是上帝赐于宋纨的,龙儿改变了宋纨下半世的生活道路,宋纨决心
要把龙儿养育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儿子,这就得要钱,许多许多钱!
宋纨可是能讲一口流利而轻柔的道地美式英语的,加上她容貌端庄、神态安详,白
皙的脸上架着副很朴素的近视眼镜,平添了一股书卷气,很得顾客们欢心。
大司徒哈哈笑着对宋纨说:“亏得你当初下苦功练习英语会话,现在可派上大用场
啦。”
宋纨心中蓦地涌起一阵酸痛:难道我当初那样悬梁刺股地苦读,仅为了来做个餐馆
老板娘兼女招待的?
大司徒还是笑,他理解妻子的心情,知道如何开导她,“哈哈,你好比文君当炉,
我仿佛相如涤器,乐融融也。想想在贵州大山里苦熬苦捱的那些日子,唉,这世上何为
耻何为贵哟!”
当那些游客们在白玫瑰餐厅吃了一顿满意的便饭,不住赞扬厨师菜做得好,女招待
服务非常周到时,谁也不会想到:这白政瑰的老板兼厨师竟然是从清华大学毕业的一名
机械制造工程师;而老板娘兼女招待曾经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成天梦想着成为
一名像李普曼那样驰名世界的大记者呢!
高速公路上终于出现了一粒小银点,愈来愈近,是大司徒回来了。宋纨松了一口气。
每次丈夫外出采购,她总不放心,当地报纸上天天有车祸的消息。
大司徒从车里钻出来,亲亲宋纨的脸。从前谈恋爱时,大司徒不敢握宋纨的手,如
今也学得洋派了。大司徒个头几乎与宋纨差不多高,人很“排”,西装像挂在衣架上。
第一眼看见他俩的人都觉得他们极不相配,熟了倒发现他俩极恩爱。
大司徒比宋纨整整大十岁,大司徒逢人就说,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是碰上了宋纨。
大司徒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当过学生会主席,能说能写,才华横溢,别看他貌不出众,
得到过许多女同学的青睐呢。一九五七年,大司徒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下放到贵
州山地的一个矿区当矿工,那时他是万念俱灰,行同走尸。
突然,有一天,在大司徒黯淡的生活中冒出了一颗晶亮的星星:宋纨来了。宋纨大
学毕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这矿区的中学教书。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
距大司徒下放已经整整十年了,大司徒做了十年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十年后的
这天,山坡上的红叶火一般燃烧,小溪也被红叶染红了。大司徒在小溪旁遇见了宋纨。
宋纨洗的衣服被溪水冲走了,她急得哇哇叫,大司徒顺着溪道跑了好远,把她的衣服追
了回来,那是一件天蓝底白碎花的衬衣,大司徒记得很清楚,一辈子忘不了。
两个孤独的人特别容易接近,宋纨像遇见了足以信赖的大哥哥,大司徒像看见了自
己生命的希望。宋纨什么事都找大司徒商量。当她原先在大学里的男友给她写来绝交信
时,她跑到大司徒屋里,痛哭流涕。大司徒便安慰她,开导她,在她面前,他发现自己
还是个强有力的男子汉,而且心里充满了爱情。大司徒爱宋纨,但是不敢表白,自知不
配。他只是默默地照顾着宋纨,默默地等着她。宋纨理想中的爱人是潇洒倜傥的,与大
司徒差距太大,她知道大司徒的心思,却一直犹豫着下不了决心。
后来结婚闹新房的时候,大家要他们介绍恋爱史,宋纨就说:“我们足足谈了十年
恋爱呀!”一九七八年,大司徒的“右派”问题平反了,很快又晋升为工程师。隔年,
宋纨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临离开矿区的时候,宋纨对大司徒说:“我们结
婚吧。”大司徒震呆了,嘴唇抖嗦着说不出话,宋纨嗔他:“你这个傻瓜!”说着眼泪
扑扑地往下掉。大司徒喜悦地抱住了她。
大司徒在进厨房炒菜前,总要先和龙儿逗上一会儿,他说那样他才有力气。他把龙
儿擎在头顶上转圈“乘飞机”,又趴在地上让龙儿骑在背上“跑马”,龙儿咯咯地笑,
大司徒呵呵地笑。大司徒四十七岁上得了个儿子,真是捏在手中怕碎,含在口中怕化,
为了龙儿,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宋纨在上海读研究生,大司徒在矿山当工程师,夫妻俩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宋纨说,
她无论如何不想再回到那大山中去了,可是大司徒要调回上海真比登天还难。于是,宋
纨就申请出国留学了,隔了一年,大司徒也以伴读身份到了美国,夫妻终于团聚了。原
先他们打算先让宋纨读书,大司徒打工攒钱;待宋纨读完硕士找份工作,大司徒再去读
博士,好不令人向往的规划。可是突然有一天,宋纨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小东西来的
真不是时候呀,宋纨想到自己的学业,焦虑不安。大司徒却欣喜若狂了,他搂着宋纨的
肩摇晃着:“太好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我要当爸爸了。”
“可是……我们的学业呢?”宋纨为难地问。
“宋纨,我要孩子,我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不能再等了呀。”大司徒叫着。
宋纨叹了口气,是的,她也已经三十六岁了,不能再等了。
为了孩子的出生,大司徒浑身像拧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到处揽活干:到
餐馆托盘子,到超级市场装货,替人家油漆房子,帮人家园子除草……后来,大司徒又
干起了包伙厨师,就是有谁家要请客吃饭办酒宴,他便上门服务,洗切烧买一应包下,
主人一共给多少钱,如果你会动脑筋,能省下不少,再加工钱,所赚颇可观。大司徒当
过二十年“右派”,在矿区无所事事,烹调手艺倒是学会不少。那段日子他俩过得紧张、
清苦而有希望,希望就是在宋纨腹中渐渐成形、渐渐壮大、渐渐地动弹手脚的孩子。
孩子终于出世了,是男孩,大司徒替宋纨擦眼泪,自己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给儿子取个顶响亮的名字!大司徒轻轻地对宋纨说:“就叫龙吧,小龙,司徒龙。”
他和她都清晰地意识到:“儿子,出生在美国,以后便可以成为美国的公民,儿子
的父母便可以取得暂时合法的身份,他们便可以在美国长久地生活下去了……”他们互
相听到对方的心在怦怦跳,他们被诱惑和惶恐折磨得无所措置了。经过几天几夜反反复
复的权衡,他们终于决定在美国生存下去了。儿子的出生使他们的生活轨道发生了一百
八十度的改变。
为了在美国生存下去,为了尽快地生存得好一些,为了儿子生存得非常好,又经过
几天几夜反反复复的权衡,他们决定弃学从商——开餐馆。儿子长大的速度要比攻一个
博士学位快得多,你看,转眼他就能骑在爸爸背上,用小脚踹爸爸的屁股了。
“龙儿,下来,快下来,爸爸要去炒菜菜啦!”宋纨哄着儿子。
“爸爸,我也要炒菜菜。”龙儿说。
“龙儿不炒菜,龙儿长大了读书,读博士。”宋纨把儿子抱给沈小姐,帮着丈夫脱
去西装,换上白大褂。她自己系上雪白的围裙,并把长发盘在头顶上,像一朵婷婷直立
的白莲。
“宋纨,明天,我们停业,带上龙儿到洛杉矶玩去。”他扶住她的肩膀说。
“你疯了?”
“真的,而且……小司徒和月娟请我们吃午饭呢。”
一双举在头顶上拢头发的手倏地放下了:“好啊,你昨天又到他们家里去了!没出
息!”
“哎呀,他们总是我的亲弟弟、弟媳妇呀,俗话说,手足情深嘛……”
“算了吧,什么手足情,只差不掐断你的脖子了,亏你还是男子汉,还会上他们的
门!”镜子里宋纨的脸变成了一块冰。
“唉,各有各的难处,都是为了生活……再说,我住他家,还省下一夜的旅馆费,
他们有经验了,替我办了不少便宜货……宋纨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明天,一块儿吃
顿饭,以后也好亲帮亲……”
“我不去!”宋纨斩钉截铁地说。
“明天月娟还请了贵客,小鹰!”
“小鹰……她也到美国来了?”
“是啊,人家是作为作家代表团来美国访问的,在洛杉矶只待三天,你母亲让她给
你带了东西,有给龙儿的礼物,人家说无论如何得见见你的。”
“哦……”宋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大司徒像哄小孩似地拍拍她的脸颊:“就这么说定了,为了跟小鹰碰头,你也该去
一趟洛杉矶呀。”
宋纨未置可否。这时电话铃响了,沈小姐喊:“是找太太的——”
“喂——哪位?”
“啊哈,宋纨你好呀,我是小鹰呀!”
“是你!你……你几时来的?”宋纨不由得把话筒提了提,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
是……惆怅。
“我正打算写一部留学生的中篇小说,明天,小司徒和月娟请我吃饭,你一定要来,
我们好好谈谈……”
“……”从话筒小圆点里飞出来的声音像一颗颗铁蛋,弹在宋纨的鼓膜上,很痛。
那声音是快活的、明朗的、自得的,宋纨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胀得很痛。
“宋纨,快开店门吧,已经有顾客等着啦。”大司徒在喊。
宋纨朝店堂门走会,她觉得脚步有点飘,像踩着棉花。
……研究生紧张而单纯的学习……当李普曼那样的名记者的梦……记忆的暗泉被捅
开了,宋纨几乎承受不住它的冲击。想起那一切,她的心中盛满了寂寞,恍若隔世般地
怅怅然。
见了小鹰,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的呢?
大司徒和宋纨决定开餐馆了,他们去和小司徒、月娟商量。小司徒夫妇比他们早两
年来美国,现在开了一家酒店,混得满不错,买下了一幢小洋房。
小司徒说:“盘下一家店要许多资金呢。”
大司徒说:“我积下一点钱,你们能不能再借一部分给我?”
小司徒看看月娟,“我们刚买了房子,哪儿还借得出钱?我有个朋友,新近也在筹
备开餐馆,想找一个合股人。哥,我看你们还是先与他凑伙,等过几年再看行情。”
“那是个什么人?”宋纨小心翼翼地问。
“放心,人是可靠的,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于是,小司徒介绍他们认识了洪先生。洪先生方脸剑眉,十分精明能干。大司徒倾
囊拿出四千元股金,洪先生作经理,大司徒掌勺,在洛杉矶“小台北”上开起了一家
“洪记面馆”。
大司徒做得汤面软而不烂,鲜而不腻,客人们都非常喜欢,生意渐渐兴隆起来,大
司徒心里很痛快,他盘算:用不了两年,他就可以攒起钱自己开餐馆了。
春夏秋冬,不觉一年过去了,龙儿已经能呱呱地叫爸爸妈妈了。圣诞节,大司徒原
本想请小司徒一家来喝杯团圆酒,异乡客地,手足情最笃了。可是洪先生请他过去,说
有要事商量,大司徒只得去了。洪先生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笑眯眯地说:“生意做得
好,我谢谢你司徒师傅了。不过,过了节我就想把店关了,司徒师傅对经营餐馆也略知
一二了吧?请另就高门啦!”
“洪先生,面馆生意不错,为什么要关门?”
“见好就收嘛,我想去做别的生意了。喏,这是我给司徒师傅的一点薄礼,略表心
意。”洪先生递过一只薄薄的红纸包,那里面有两百美元。
“洪先生,这礼我不敢收,我也是为自己干活。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们把账目
清一清吧。”
“还有什么账要清?”洪先生鼓起眼问。
“洪先生,这店里我有四千元股金的呢!”
洪先生脸一沉:“你那四千元付你到店里学习餐馆经营业务的学费都不够!”
大司徒出了一身急汗:“洪先生,你这是存心黑我呀,当初说好是合股开店的,你、
你……”
“你没有身份证,你哪有资格开店?我是可怜你,留你干了一年活!”洪先生厉声
说。
大司徒眼前一黑,一股苦水涌上喉头。
上当了!他妈的,因为没有身份证,告也无法告,大司徒的心几乎要炸裂开来,他
如何回去对宋纨说呢?他开着汽车在街上无目的地跑,在一个十字路口与一辆大客车撞
上了……
宋纨得到消息,惊骇得哭不出一声,抱着龙儿到医院看撞伤的大司徒,守了一天一
夜,宋纨的双鬓霎时间白了(如今她的一头黑发是用染发水染的呀)!
因为怀里有龙儿,宋纨没有倒,她咬碎银牙,发誓一定要开自家的餐馆!
大司徒没等痊愈就出院了,他背着一屁股债,揣着一腔怒火又去打短工了。
宋纨到处托人,终于打听到有一家小餐馆急于盘出,要价很低,机会难得呀!为了
防止再上当,宋纨每天抱着龙儿到那家餐馆附近闲逛,留神进入餐馆的顾客人次。这样
观察了一个星期,发现餐馆生意还不算清淡,只要好好经营,有奔头的。于是宋纨当机
立断去筹资,她让大司徒再次向小司徒开口,可小司徒说他们也正好在盘新店,借不出
钱。宋纨便给认识的朋友都写了信,你一百,他三百地借来了一笔钱。当宋纨兴冲冲地
带着钱去找店老板时,店老板对她说:“晚啦,店已经盘给别人啦!”
“先生,我早就跟你说妥的呀!”宋纨哀叫着。
“可是,人家出的价比你高。”老板冷冷地回答。
宋纨灰溜溜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大司徒告诉她,抢在他们之前盘下那家店的正
是他的亲兄弟小司徒夫妇!
往事不堪回首,宋纨希望自己有健忘症。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真快,天黑透了,海滨浴场的游客都回去了,餐馆也打烊了。
关上店门,宋纨就对大司徒说:“我明天不去洛杉矶了,我不想见你的兄弟,我也
不想见小鹰了。你替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我病了!”宋纨心里涌起潮水般的怀
旧与伤感,冲击着她对眼前生活的信心。她必须关上记忆的闸门,她需要平静,平静地
做生意,平静地挣钱,平静地把龙儿养大。
“宋纨,这样恐怕不好……”大司徒犹豫着。
“有什么好不好?明天是周末,生意肯定好,关一天门该损失多少?”宋纨知道怎
样说服丈夫。
果然,大司徒不吭声了,跑进去挂电话。
宋纨颓然地坐到椅子上,用手撑住了脑袋。
“宋纨,”大司徒在喊,“你来听听电话吧,小鹰一定要和你说几句。”
宋纨提起话筒……
“宋纨,你病了?太累了吧?真可惜,我们碰不上了,我把东西放在月娟这里,有
空让她送给你。喂喂,你好吗?听小司徒和月娟说,你们的店很兴旺,你也买了幢房子,
是吗?真不错呀,真想听你吹吹……”
“有什么好吹的?成天忙来忙去,忙着Make money(赚钞票)罢了!”宋纨打断她
的话,冷笑着说。
“……”对方沉默了。
宋纨也沉默了。
远处,海浪哗——哗——地拍打着礁石。
我辈岂是蓬蒿人
亲爱的伯父、伯母:
你们好!
在没有征得你们认可以前,我不敢称呼你们爸爸、妈妈,然而在心里,我早已把你
们当作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异国他乡,我有幸结识晓苏,并与她真诚地相爱,已有两年多时间了,早就该给你
们写信的,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气,其实,我在其他事情上向来是无法无天的呢。
我比晓苏早一年来美国,现在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先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数学统计,
一年后得硕士学位;以后的两年在耶鲁大学读运筹学与管理科学,这期间对经济学产生
浓厚兴趣,在取得耶鲁的硕士之后,我便来到哈佛大学攻经济学。现在我已通过了博士
学位的笔试、口试,我计划在两年内完成论文,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
我深深感到有这样的学习机会是不易的。“文革”期间,我随父母下干校,东北至
黑龙江,西南至贵州,那时我年龄虽小,颠沛的生活却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一九七四
年,我到农村插队,四年艰苦的劳动使我成熟起来。恢复高考那年,我取得了全县统考
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清华大学应用数学系学习,一九八一年夏天我提前毕业,随即来到
美国。
由于从小喜欢数学与科学,习惯于逻辑思维,讲严谨,重实证。晓苏正好相反,她
是搞艺术的,凭感觉,靠形象。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俩一见面便像正负两极电荷般
吸引在一起,当我们相爱以后,我们觉得各自看到的世界都增大了一倍!
晓苏的聪慧、才干,她的强烈的事业心,不屈不挠的奋争精神令我敬佩和爱慕。很
早以前,我的心中有一个梦,情人节的时候,我把它写在卡上送给了晓苏:Love and
life are one。我体会到其中的真谛,那是因为She and me are one,这便是幸福的涵
义!
经过一番艰辛的努力,晓苏的画展终于将要展出了!在那些不断地被失望和希望折
磨的日子里,我们深切地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了,我们渴望在一起生活,两个人总比一个
人好呀。
我今年三十三岁,晓苏二十八岁,都在“而立”之际,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们内心
实在十分惭愧。然而我们无法抗拒我们的爱情,想先成家、后立业,不知伯父、伯母尊
意如何?
汤晓苏的父母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位陌生小伙子的来信,颇有主见的人顿时乱了
方寸。当初送爱女去留学,十分慷慨,女儿身子离远了,心还在他们身边的,如今女儿
把心交给那个叫什么陈宇的人了,这无疑像夺走了他们的无价之宝。再说陈宇究竟是怎
样一个人?关于西方世界中婚姻恋爱的种种传说使他们心惊肉跳,母亲一夜间嘴角起了
一串燎泡,父亲牙神经隐隐地作痛。
“我看这个陈宇写的信花头花脑的,不牢靠。”母亲说。
“晓苏去年回家探亲也没提起他,怎么突然要结婚了?恐怕……”父亲忧虑重重。
他们把裁定生杀大权的尚方宝剑交给我啦,千托万托,要我路经波士顿的时候一定
要去相相那位陈宇。他们如此信任我,也许是因为我找的丈夫还满不错吧。他们备了一
份礼让我带着,说若是相着陈宇不错,就把礼拿出来;反之嘛,便原道打回!
我给汤晓苏打电话,她惊喜地叫起来:“你来的太巧了,明天我的画展开幕,还
有……”她吃吃地笑了一阵,“我举行结婚典礼,你来参加吧,啊!”
“你这家伙,假惺惺写封信征求父母意见,没等同意就办事了,那么等不及吗?”
又吃吃地笑了一阵,“反正爸爸、妈妈准会同意的,画展开幕,这一天对我来说是
最吉祥的日子呀。”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光景,汤晓苏来接我去参加她的结婚典礼。
旅馆那扇旋转的玻璃门咣咣地转了两圈,晓苏便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了,穿一件雪
白的束腰的呢大衣,一顶雪白的法兰西小帽俏皮地斜搁在平刷刷的齐耳短发上。一双灵
秀的眼睛迅速地从我的头顶扫到脚底,这是画家捕捉模特儿特有的眼光,随后她大大咧
咧地拍了下我的肩:“啊哈,你来了,我真高兴。”
在美国遇见的故人当中,唯有她,说话腔调、精神状态、音容笑貌都没有变。
于是我也轻松地打趣:“新郎倌呢?他可得首先通过我的审查呀。”
晓苏把身子一闪,朝着身后的一个青年嚷道:“陈宇,你怎么缩头缩脑的?丑媳妇
总归要见公婆的。”完全是一派主宰的架势。
我看那陈宇,不高大,不魁伟,不英俊,一张小白脸上架着副深度近视眼镜,几分
清秀,几分腼腆。
“听说你和晓苏是老朋友了,那么我们的婚礼上就有亲人了。”陈宇说话文绉绉、
干巴巴,像在做数学推理。
“算了算了,别发表见面演说了,快走吧,大伙都等着呢!”晓苏搡了他一把。
我们坐进晓苏的那辆桔黄色的两用汽车,后座放倒了可以睡人,也可以堆许多东西。
晓苏是为了搬运她那些巨大的画板而购下这辆车的,虽然外观不及一般小汽车漂亮,但
是很实用。晓苏称它“我的小马儿”。
陈宇说:“你们谈话,我来开车。”晓苏不肯,非要自己开。她想让我看看她的神
气样。
“喂,你们在哪个教堂举行婚礼呀?”我问。
“谁去教堂?我们都不信上帝。”晓苏又笑了,斜着眼对我说:“今天一早我们已
到坎布里奇市政府登记结婚了,他现在已经甩不掉我啦!”
“你看你,说话真没轻重。”陈宇怪她,看来搞经济的人不苟言笑。
“那你请我去参加什么结婚典礼呀?”我问。
“在他的宿舍,一些好友随便聚聚,如此而已。”晓苏得意地朝我眨眨眼,她喜欢
标新立异。
“哎哟——”陈宇惊呼起来,伸手帮晓苏扳方向盘,“你看你,开车思想要集中!
你老是神知无知的……当心当心,靠左,靠左!”
一辆小轿车擦着车头闪过去了。
“现在国内美术界有什么新动向?听说小任也要到法国去留学了?他基本功扎实,
出去吸收点新东西,肯定会出新花头……”晓苏一边开车,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话。
汽车从波士顿到剑桥(即坎布里奇)的哈佛大学,大约花了三刻钟时间。
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的研究生宿舍竟然简陋得很,一条长廊,一排房间,鸽子房一
般,盥洗室与厨房都是公用的。
我们一下汽车,便有一群人拥上来把晓苏和陈宇围住了,亲吻、拥抱、握手,祝贺
新婚之喜,大伙簇拥着进了陈宇的房间。
令我吃惊的是除了电视机上有瓶热闹的鲜花,整个房间竟无一点结婚的气氛。桌上、
地上、沙发上甚至连唯一的窄窄的钢丝床上都堆满了翻开的或合拢的书,打字机上夹着
白纸、茶杯里留着半杯剩茶。床上方的墙上挂着张晓苏的自画像,她像从书堆中探出头
欣赏着这间紊乱的小屋。
“对不起,昨晚我作论文,两点睡的,早上起晚了,来不及收拾房间。”陈宇向来
宾们解释。
“我们没关系,闹一会儿就走,只是,你把新娘子安排在哪儿睡呀?”一位金发碧
眼的美国姑娘问,她是法律系的学生,叫露西亚。
“我今天晚上就得赶回阿默斯特,明天教授要上课的。”晓苏在阿默斯特的马萨诸
塞州立大学艺术系读书,离这里有两小时的汽车路程呢。
“哦——”众人都挪揄地哄起来,太残酷了。
“我们准备放了暑假去西部度蜜月!”晓苏无比骄傲地宣布。
“哦哦——”又一阵起哄,太罗曼蒂克了。
“姑娘们,跟我到厨房去准备吃的,今天我要做两个道地的中国菜。”晓苏哪像新
娘,简直是个指挥官。她脱去了白大衣,露出牛仔裤和红毛衣,挺精神。只是毛衣的袖
管上沾着几块颜料。晓苏坏习惯没改,再漂亮的衣服也会被她弄得一塌糊涂的,也许画
家都这样?
晓苏在家时只会画画,烧饭洗衣全是母亲包干的。我不知她是何时学会了烹调手艺,
做的酸辣汤和炒三丝有浓郁的家乡味。
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的客人们举起盛着红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杯向新娘新郎祝
贺,并且七嘴八舌地起哄,要他们坦白恋爱经历。
陈宇站起来,清了清嗓门,说:“我在露西亚家里认识了她,以前我认为上海姑娘
太嗲太娇,我发现她那么大方和开朗,我,我就和她好了。”陈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简洁明了,他自己很满意,便坐下了。
“太简单,太简单了。”大伙又起哄。
新伯里街是波士顿最美丽的街,那些精巧典雅的小楼,那撑着散花亚麻布篷的店铺,
还有一家连着一家令人眼花缭乱的画室,马萨诸塞州及至整个新英格兰地区优秀的画家
在这些画室里展出他们最新的作品。
汤晓苏的教授与某画室老板有私交,那老板答应挪出十天黄金时间陈列教授学生们
的作品。晓苏是教授最得意的门生,可是十天下来,晓苏的画一张也没有卖出。她十分
沮丧。不过晓苏不是那种一遇挫折就灰心的人,她具有真正艺术家的气质,百折不挠而
且对自己充满信心。教授也安慰她:买画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不一定欣赏艺术而只是
需要装饰。
当时晓苏有一个男友(如今她不愿公布他的名字,我们权且称他小甲),也是她的
同学,在画室中卖出了两张画,得了不小的一笔钱,十分得意。他对晓苏说:“我早对
你说了,你哪能老画村姑渔夫船厂女工?你现在面对着的是拥有世界上最现代化生活的
观赏者,你得适应他们的胃口。”
晓苏欣赏小甲的才华,小甲使用颜料有出其不意的震撼效果,就是这种效果捕获了
晓苏的心。然而她愈来愈发现小甲的艺术观是多么庸俗,他愈来愈多地去追求虚浮的形
式美,他卖出去的两张画,都是画的雍容华贵的少妇,西洋冷美人般的脸,中国民族式
的长裙,一个着黑衣凝视一盆艳红的花,一个着白衣斜倚一架漆黑的钢琴,色彩对此非
常夺目。“披着中国人的衣服,精神状况与容貌都不像中国人,你简直是在亵渎艺术。”
晓苏愤愤地说。
小甲哈哈大笑,笑晓苏懵懂,“如今艺术能值几个钱呀?”
小甲狠狠地伤了晓苏的心。
教授是器重晓苏的,推荐她负责布置校园里的画廊。
“你赶快作一批新画,在画廊中展出,这可是提高名声的好机会。”小甲对晓苏说。
晓苏却另有打算,临出国留学前,她收集了一批国内画友的作品,她准备用这些画
来布置画廊,她要向美国人民介绍中国的绘画艺术。
“你这人真有点二百五,替他人作嫁衣裳,发神经病。”小甲嘲笑她,“这儿是资
本主义社会,人人为自己而奋斗,没有人会为你唱赞歌的。”
晓苏吃惊地发现她和小甲之间竟是那样陌生。
过了不久,小甲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任职,他中断了学业,春风得意地告诉晓苏,
广告公司老板非常器重他的才干,答应尽快替他弄到绿卡,“只要我一拿到永久居留证,
我们就结婚。”小甲像恩赐般地对晓苏许诺。
“我不和你结婚!”晓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晓苏的第一次恋爱就这么匆匆地结束了。
圣诞节,教授领她上自己家,在那儿,她认识了教授女儿露西亚和露西亚的许多同
学。
晓苏送给露西亚一张画作礼物,露西亚喜欢得要命,在场客人也交口称赞画好画美,
唯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国小伙子冷淡地坐在一旁不加入对晓苏献赞美诗的合唱队。
“陈宇,拿什么大经济学家的臭架子,快来看看这画,多美!”露西亚朝那小伙子
喊。
他朝画淡淡地扫了一眼,一言不发。
晓苏被激怒了,她走到他的面前,高傲而客气地说:“请指教!”哼,谅他也不懂
艺术!
“真正的艺术是应该震撼人的心灵的,你的画能够悦人耳目,却还没有震撼人心。”
他平静地说。他的话震撼了晓苏的心。
这以后晓苏便忘不了他了,她无论如何回忆不起他的模样,只是深深地记着他对她
的画的评价,她憋着股气,一定要画出他也叫好的作品,整整一个多月关起房门潜心创
作。当她终于完成了自以为了不起的那幅作品时,她给他打电话了。他差一点记不起她
是谁,她气恼得差点哭了。但他却真的来看画了,开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从坎布里奇赶
到阿默斯特。
他像个行家似地在晓苏的新作面前近看看、远看看,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么的,
晓苏心里紧张极了,就盼着他说声……好!
“我不懂画,只是瞎扯。”他终于开口了,“色彩很舒服,笔触很老练……”
“能……震撼人心吗?”她期望地问。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钟,在她身上,他惊喜地发现了他寻求着的东西。他的心变
得温柔起来,他用自己火热的目光去抚爱她渴求的眼睛,他说:“你一定会画出震撼人
心的作品的。”
“我想,我能!”她点点头。
“你应该调动一切传统的和现代的艺术手段来表现我们民族深沉厚重的本质的精
神。”
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房中捅开了一个窗户。
从此他们交往渐密,没有谈情说爱,只是谈论画。晓苏每完成一件作品,不是他来
阿默斯特,便是她把画运到坎布里奇。
那年晓苏回国探亲,只在亲爱的爸爸、妈妈身边守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月,扑到
甘肃的大沙漠里,在敦煌壁画的山洞中流连忘返。回美国的途中,她又绕道法国和意大
利,沉醉于文艺复兴时期绝伦无比的艺术魅力和各种现代派艺术充沛的进取心和创造力。
她罄尽了自己几年来的积蓄,却填满了自己的头脑和心胸。
她重新开始作画,那笔在画布上如行云流水地遏止不住,她画得那么多那么快。教
授在她的画前惊叹:“小丫头,你了不得呀。”
他来看她的新作,立在画间似呆了一般。她轻轻地问他:“能……震撼心灵吗?”
他突然一抱搂住她的肩,在她的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他们的爱情和她的画一起悄悄地成熟了。
“晓苏,快点领我们去看你的画展吧。”
“对,去看你们爱情的果实。”
“OK!”晓苏兴奋地跳起来,套上白大衣,把小白帽往脑门上一扣。
“又要神知无知了,三点钟,教授要来剪彩。”陈宇拽拽她的衣襟。
“先参观,后剪彩,没关系嘛。”晓苏没有许多规矩。
画展就在哈佛大学旁边,沃尔夫街二十五号。
“租场子的钱是他的。”晓苏蛮幸福地告诉我,“他帮我一起钉画框。”
画展规模不大,大约有四十来幅画,然而毕竟是晓苏在美国的第一个个人画展呀!
在她的画前,我惊讶、茫然、兴奋:这是晓苏画的画吗?那笔触的豪放、色彩的浑
厚简直不像出自一个女子纤细的手。我是看着晓苏学绘画的,那时她只有十几岁,寒冬
腊月,淌着青鼻涕,手背上冻疮肿得像红萝卜,放学归来,吃过晚饭,妈妈一收去碗筷
她就铺开了宣纸,画呀画呀,画到十一二点钟。我被一幅半壁墙大的画吸引住了,画面
的基调是厚重而实在的土黄,乍一看整幅画是一片开耕过的黄土,仔细看才发觉那起伏
的土浪都是一头头壮实的牛,一大群牛呀,互相依靠着,架着犁,往前走……我从这幅
画中感受到强烈的自立与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晓苏绾住我的肩,问:“你喜欢它吗?”
“非常喜欢。”
“你说,这样的画风我们国内会得到赞赏吗?”
我一时很难回答,想了想:“百花齐放嘛,我相信,会有许多人喜欢的。”
晓苏笑了,“喂,我让你带些照片回去,你替我到什么出版社杂志社去问问,能不
能选登几幅呀?”
“当然可以,你想……”
“我想试试我回国后有没有用武之地。”
“你要回国的?”
“那当然啰。”她又笑:“夫妻双双把家还嘛!”
我一阵惊喜,痴痴地望着她。我知道当初她是如何下狠心出国留学的。她在一家杂
志社当美术编辑,工作得心应手。为了配合五·四青年节的纪念活动,她选用了一张体
操运动员为国争光的水粉画作杂志的封面。杂志发行了,突然又被禁止了,转达下来说
是某首长批评了这帧封面画,那些穿体操服的运动员有裸体之嫌。于是领导要晓苏认真
检查,晓苏不服地申辩:“这么健康的美有什么不好?”她想不通,也不检查。后来她
就出国了,许多人断言,晓苏这一去是决不会回来啦!
“别把留学生都看扁了,吃了几年洋面包就能忘记祖国吗?许多人都想有机会多学
点,学好点,回国才能出得上力呀。”晓苏看出我的疑惑,又说道,她的目光是坦诚的。
黄昏时分,客人们纷纷告辞,晓苏也要返回阿默斯特去。
陈宇替她背包里塞满了罐头、面包、熏肉、水果。晓苏连连叫:“够了,够了。”
陈宇还要塞,又说:“你不要一钻进画布里就神知无知,连饭都忘了吃。现在你的身体
不只属于你的,也属于我的了,你要为我爱护你自己。”
“去去去,尽拣肉麻的话说。”晓苏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正竖着耳朵听着。
“开车时不要投五投六的,要当心来往车辆。”陈宇是北京人,却老爱用“神知无
知”和“投五投六”的上海方言,他一定以为上海话里这两个词是很厉害的,能管住晓
苏。
“我知道了,真啰嗦。”
“星期天我等你。”他还要啰嗦。
“嗳!”应得痛快,车嘟地一声跑起来了。
晓苏把我送回波士顿的旅馆,探出顶小白帽朝我挥挥手。
好一个新娘子。
亲爱的伯父、伯母:
你们好!
今天,是我和晓苏大喜之日,谨向你们致以儿女寸草之心的敬意。
没有得到你们的应允就举行了婚礼,实在是太不恭敬了。只是我们想在晓苏画展开
幕的日子里结婚,这个日子对我们来说是具有崭新意义的。
虽然已经结了婚,可是晓苏仍回阿默斯特去了,我们互相依恋,但我们必须要继续
我们的学业。我们清醒地知道,现在是我们的事业启程的时刻,我们各自都怀着勃勃的
雄心:晓苏要成为大艺术家,我要成为大经济学家!
从目前情况来看,晓苏的油画技巧日趋成熟,正在形成她自己的风格,我应为她创
造条件,使她在近几年内集中精力搞创作,争取有所突破。而我的最终目标是要为中国
的经济发展和经济科学作出卓有成效的贡献。
也许,在毕业后的一两年内我们会先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我们期望在积累一定的
知识和经验之后,回到祖国干大事业。国内的经济改革形势激励和振奋着留学生们,使
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扬眉吐气。我和晓苏都是理想主义者,但我们不是空想家,我
们充分意识到征途上的艰难困苦,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有爱情和奋斗精神。
伯父、伯母,请放心,虽然我们不会是最杰出的一对、最富有的一对,但我们会是
最幸福的一对。
我自知文笔粗拙,来美国后,中文水平更是每况愈下,请你们指正。
婿陈宇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日
陈宇托我把这封信带给晓苏的父母。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结束了一个多月的访问回国。
飞机闯入云层,机窗外但见茫茫的云海。云是虚的,还是实的?云是静的,还是动
的?云有时安宁得像吮吸母乳的婴儿,有时又呼风作雨,狂暴如狮……
飞机钻出云层了,机身下一望无际蔚蓝的大海,海天衔接处有一线淡淡的褚色,呵,
那便是我的祖国了。一种兴奋,一种轻松,还有一丝惆怅……温馨的酸楚不知不觉地包
围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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