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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场大楼倒塌事件引起了两党的激烈争论。双激党指责政府贪赃枉法,玩忽职守,造成了新建大楼的质量低劣,出现了前所未闻的重大事故。政府则指出不排除少数新极端主义分子搞爆炸破坏的可能。双激党又发出紧急警报——小心政府借口大楼倒塌事件搞法西斯镇压。快乐党则指出,双激党正以他们的不负责任的煽动和蛊惑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制造冲突和麻烦,使国家复兴的大业陷于混乱。
  由于物质建筑的爆炸与政治党派的斗争毕竟还是比文学的爆炸与斗争引人注目,双激党机关报《激烈报》立即头版头条发表阿兰将会得奖的计划未能实现。同时为了慎重,《激烈报》从自己的驻X国兼职记者处进一步核查了关于阿兰可能得奖的消息。经查对后认为消息无误。最后,在一零七号事件由内阁立案后四天,也是在特里尼德事件发生的第三天,《激烈报》才在头版二条位置发表了阿兰将获大奖的新闻预测。这条消息在知识界圈子内引起了震动,也引发了失语状态——三年早知道百年全知道们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不知几十几百年,没有想到一个厄根厄里诗人得奖的消息竟然引起了普遍的尴尬。其他行业的人则漠不关心——写诗本来就是疯子们的事,给疯子发二百五十万当然就比疯子还要疯了。这样的消息就如谁家地底下挖出了钻石或谁谁家得了彩票头奖一样,除了引发一点黄金梦以外,不会让更多的人思索什么。
  阿兰家的电话从早到晚都在忙着,阿兰发狠不再接电话,但是电话铃响急了,他又总是忍不住去接。祝贺与盘问,怀疑与奉承,进言与献策都使他厌烦。
  又两天后的清晨,他还在睡梦中,门铃声大作,他打开问答机,传来的声音竟是莉莎。他兴奋地按下了电钮,发出了开门的指令。进来的却是两个人,除了莉莎,还有华拉西爵士。
  “你们……”阿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改变了日程,从伦敦赶来。”华拉西说。
  “我撕毁了婚约,从夏威夷赶来。”莉莎说。
  “啊,我的宝贝!”阿兰与莉莎狂吻个不住,嘬嘬嘬嘬,咂咂咂咂,噜噜噜噜,使华拉西咽喉收缩,大声咳咳不止。
  “首先告诉你们二位的是,我的所谓肝癌,已经完全排除了!那个内科主任皮龙博士,纯粹是一个混蛋!”
  于是二位客人高呼万岁。同时又惊讶地问道,什么时候皮龙博士成了“混蛋”了?
  “这些都是枝节问题,不要理他。”阿兰挥了挥手。莉莎与华拉西相视一笑,他们俩的潜台词是:“哟,咱们阿兰的言谈做派就是有一点得戈尔登奖的意思啦。”
  于是两位挚友披肝沥胆进言。虽然诗人写诗的目的并非获奖,获奖的事实却是人生的大胜利大辉煌!是诗歌的大胜利大辉煌!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谦虚辞让,戈尔登奖我们是当之无愧,当仁不让,必争必得,毫不客气!大奖我们得定了!我们不得谁得?我们不要谁要?阿兰就是当今世界最最伟大的诗人,比荷马、莎士比亚、李白、拜伦、雪莱、歌德、普希金、惠特曼、艾略特全部加在一块还伟大!对这一点就是要树立决心信心,坚定不移,坚持不变!为此,第一,你不能再随便接打来的电话,你最好向TTM公司申请换一个电话号,你的电话那么随随便便打来成什么体统!第二,你需要一个女秘书,在没有找到更年轻更适宜的人选以前,莉莎可以代理。第三,你需要一个经纪人,在没有找到更英俊更能干的人以前,华拉西爵士可以代理。第四,从现在起你的生活必须有一个严格的日程,精确度以四分之一小时计算,再不能临时接待什么来访者,管他是首相还是双激党魁!第五,尤其不能任意接见记者,记者采访按每小时二千五百比索收费。记者的访问记,字字要经过秘书与经纪人的审核签发。第六,他们两个人将要与专家会商,研究对于阿兰的包装问题:服装,发式,皮鞋,领带,手帕,袜套,眼镜以及从呼机到坐卧的方式,都要重新设计,要安排阿兰进一次美容院,拉皮去皱吊眼除斑,不可大意。
  阿兰甚奇,莫非莉莎与华拉西也有一手一脚?他们什么时候这样配合默契?活像两个足球前锋。另外,这两个人怎么说不来都不来,说来又都来了?
  
  人间的一切其实比天国更加神异,
  一就是二,二也就是一!

  阿兰打断了他与她的滔滔不绝,他严肃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一个自由诗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我最最反对的是媚俗,我从来不喜欢讲究形式,摆出什么臭架子,请不要把我打扮成一个马戏团小丑……”
  “错了,您。”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您怎么能说什么形式不形式,正是您的理论,您认为诗歌只不过是一些形式。是的,艺术只不过是一些形式。得奖,更是一些形式。人生、社会、政治、道德、文化、体育、性、音乐、宗教、战争与和平不都是形式吗?”华拉西说。
  “你不是说过,你之所以愿意与我做爱是因为我具有一种独特的形式美,而我的内容只不过是‘无’——‘零’么?”莉莎说。
  就在阿兰由于瞠目结舌而有一些恼火的时候,电话铃大作。
  阿兰要去接电话,被莉莎一把拉开。“哈罗,这里是诗人阿兰的住宅,我是秘书莉莎·达尼娅。什么,您是首相,早晨好啊,尊敬的首相大人,您的臣民向您问好!”莉莎甚至做了一个咂嘴的声音,阿兰几乎昏倒。
  莉莎赶忙回过头来向阿兰做了一个鬼脸,表示她对首相只不过是虚与委蛇。她其实与阿兰一样,也是反体制的。华拉西在一旁悄悄地解释:“管他呢,魔鬼也可以为我们拉车嘛。”
   
十一

  几天前的晚上,就在棒客斯为性伴侣举行生日酒会的同时,女秘书向首相回话,阿兰拒绝加入快乐享福党,并且对于首相的垂青不以为意且不以为然。首相挥挥手把秘书打发走,想到了A、N、C三种方案。他为三种预案的互相矛盾而气恼万分。这群废物,这群清谈误国的牛皮大王,这群把一切淹没在空谈里的书中蠢虫!他在房间里重重地踱着步子,内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这时突然传来远处的一声沉重的轰鸣,莫非是地震了?他吓了一跳。不等他发话,女秘书前来报告,已向事务局查明,是南郊的特里尼迪百货商业大楼倒塌,倒塌原因待查。首相十分震惊,让秘书作好安排,他要立即赶赴现场视察。同时他念念有词:特里尼迪,特里尼迪,对,特里尼迪——Trinity忽然获得了灵感,三合一呀,三位一体呀,三联音呀,对呀对,高呀高。
  于是在通往事故现场的路上,首相在汽车里向秘书口授:将N预案下发外交大臣,指示他要让厄国驻X外交代表机构向驻在国政府与戈尔登学院提出严正交涉,表明厄国政府的立场。厄国政府认为,将戈尔登这样一个数额巨大、影响广泛的大奖发给阿兰,是一种对国际关系不负责任,毒化与厄国的关系气氛,降低戈尔登奖金的声望的极不严肃的大胆妄为。届时,厄国政府和人民将会提出严重抗议。可以认定,戈尔登学院的这种做法,沿袭了五十年代的冷战时期的互挖墙脚互相制造麻烦的传统,而为一切有识之士所不取……驻其他国家的外交代表也要按统一口径表达厄方对这一问题的态度。如此这般等等。
  首相并要求秘书将C预案下发资讯与旅游大臣、教育大臣以及执政党机关报《快乐报》,以尽量低调处理有关阿兰得奖事。同时,将A案下发事务局,改善该党与阿兰诗人的关系。首先,安排首相亲自出马的宴请,等等。女秘书想了一下,击节叫好,她说:“按道理,我无权对政治说三道四,我只是忍不住要说一句,首相的政治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您绝了,您不知道智慧是多么有魅力!您是大政治家!”
  紧接着,秘书又问:“您真的要亲自宴请他?这种礼遇……”
  首相神秘地一笑,乜歪了一下眼睛。
   
十二

  在《激烈报》发表了阿兰即将获奖的消息后,首相亲自指示,按新闻法,给该报以停业三天与罚款五万比索处分。再次日,《激烈报》员工与读者活动分子游行,抗议政府限制新闻自由与打击反对党的恶劣手段。在特里尼迪事故现场附近,游行队伍与警察发生冲突,有一名手举绿旗的排字工、双激党员受轻伤。
  与两党大斗大闹的同时,一家《文化生活报》和几份商业娱乐小报展开了对于阿兰的猛烈抨击。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忽然一下子都对阿兰义愤填膺起来。《文化生活报》是以老作家迪克的名义主办的,他虽然身为双激党员,实际上在两党与无党派人士中都享有崇高威望。几家小报也是动不动就报道迪克的近况,刊登迪克的各种生活照片,给人以小报也隶属于迪克系统至少是小报乃迪克的崇拜者所办的印象。这样就传出了消息,说是迪克由于嫉妒,指挥了一场攻击阿兰的舆论战役。
  这几家报纸上全都是攻击阿兰的文章:一篇是艺术学博士写的题为《文字垃圾与文学骗局》,文章说:“热昏的梦呓,原始的情欲,故弄玄虚的涂抹,颠三倒四的叙述,诚心不让人看懂的拙劣掩饰,构成了阿兰的所谓诗歌的特色。我们的文学界理所当然地拒绝了阿兰的骗局,我们的读者理所当然地拒绝了阿兰的呓语。让这样的诗人得奖,这是对于人类头脑的污辱,这是对于人类文明的污辱,这是地道的文学丑闻!”
  另一篇戈斯勒的文章题为《你要爆炸什么?》,文章说:“阿兰口口声声要爆炸,他爆炸了什么,或者究竟要爆炸什么呢?二十年前,圣路易街白昼抢劫杀人案,阿兰是在场的见证人之一。听见枪声后,他怎么样了呢?他趴在地上瑟瑟地发抖,直到枪匪逃遁了二十分钟了,警察已经占领了现场,我们的诗人仍然在那里发抖不止。他见义勇为了吗?没有。他奋不顾身了吗?没有。他向着歹徒爆炸了吗?没有。他究竟较个什么劲呢?原来,他的爆炸只是一种诗歌讹诈,一种广告策略,一种大吹大擂的刺激效应,一种彻头彻尾的自我推销而已。”
  另一家小报上的文章十分惊人,因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挖掘出来了材料:他们发表了多年前阿兰一个女友、莉莎的第三个前任的访问记。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说阿兰有一次在超级市场拿了一瓶粗粒花生酱没有付钱。访问记还说,阿兰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人之一,他见到女人总是彬彬有礼绅士风度,然而背后,从来都是用最下流的畜生语言议论异性,脏话满口,不堪入耳。访问记又说,阿兰实际上生性吝啬,遇到买两件享受八折优待的衣服,他总是先买两件,过几天再去退一件,这样,只买一件却减价百分之二十。访问记最后说,阿兰虽然满口的爆炸,实际上根本算不上男人,孱弱可笑,丢人现眼……阿兰的前女友郑重地告知大家,特别是正告热爱文学的青年女性,不要上阿兰的当!
  《激烈报》一见,傻了眼,本来指望迪克为阿兰得奖事助威,将快乐享福党的军,谁承想迪克系统的报纸如此恶毒攻击阿兰,莫非同行是冤家,老迪克竟然嫉妒开了小小的阿兰?
  知情人告诉报社总编辑,迪克是绝对不会对阿兰采取这种态度的,问题是迪克已经年迈,很少过问什么文事,但是迪克老人的儿媳妇咪咪是一个活跃人物,她与一批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过往密切,眉来眼去,而且她自己也一心要成为诗人,也发表过一些诗,因而越发乖张起来。她联络的那些年轻人,个个自命不凡,眼高手低,不把任何人看到眼里,肯定是他们左右了这几家报纸小报的言论倾向。
  《激烈报》马上派人去采访迪克,以显著地位发表了迪克的专访。迪克说,不论是准,有一个厄根厄里作家获得戈尔登文学大奖,那是一件好事,他愿向这位可能的幸运者预致热烈的祝贺。他说,按照惯例,这个奖是不在事先透露资讯的,因此,也可能本年度的得主不是厄国人,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看法是,得了奖很好,没有得奖也不必在意,无法想像一个远方的学术机构能够了断全世界的作家与作品。例如,在某个国家,现在活着而得了这项奖的作家就有五六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国家对此有多少反应,希望我们这里不要少见多怪。当记者问到二百五十万美元的巨额时,迪克哈哈大笑,他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观点来看,那么买彩票,做股票或房地产投机炒外汇,都可能赚到比这更多的钱,只有穷透贪深的国家和人民才会听见一个“巨额”款项就发昏发蒙。当记者问到阿兰在厄国并非很有影响,由他获得此项大奖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平衡的时候,老人笑着说,任何作家与评奖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同样,也不必求全责备。老人幽默说,如果看着某项国际奖不够好,不如己意,与其去责备人家的奖搞得不好,不如自己搞一批基金,自己另设立一个奖。厄国有志之士,如果有兴趣,你可以设立一个奖金数额为五百万美元的厄根厄里大公奖嘛,一定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搞得比戈尔登奖更红火也不是不可能。何必两只眼睛老盯着人家?
  记者又问,您老人家对于阿兰的诗怎么看?迪克承认,他没有看过阿兰的多少作品,但是他说,他相信厄国有许多富有文学才能的中年、青年人,他们完全有可能写出杰出的作品来。
  记者最后表示,人们对于伟大的老作家、著名的爱国者、正义的旗帜迪克充满敬意,记者本人衷心希望将来有一天迪克也能获奖。迪克说,他的写作只不过是尽一个厄国公民的义务,他对于任何奖都不感兴趣。而且,他的生命已经所余无几,他的文学活动已经属于历史。他活下来的惟一愿望是看到比他年轻的厄国作家获得出色的成绩,获得巨大的成功。他们的胜利就是他自己的最大欣慰。
  《激烈报》套红发表了迪克的访问记。大字标题是:“春风化雨贺阿兰,胸怀博大掖后进”,副标题是“所谓迪克不满阿兰获奖的谣言不攻自破”。
  想不到的是这次访问记的发表反而受到了一些人的攻击。有一本发行量很大的名为《明星世界》的杂志,由于刊登过一位三级片演员的裸照而曾受到过罚款处分,但从而从滞销变得畅销起来。这次他们忽然对于从来不感兴趣的文学表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他们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发表了一篇由华拉西化名里格楞写的文章,说是某位老迈无能的大人物葡萄酸了起来。他装模作样地高高在上地发表意见,却又声称没有读过天才诗人阿兰的跨世纪杰作。他这样祝贺那样祝愿却回避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说,阿兰的才华是远远超过了他们那一代人和他本人的,不承认这一点,祝贺云云就是彻头彻尾的伪善。说什么可以另设一个五百万美元大奖,则暴露了此人的掉到钱眼里的真面目——这才是他的内心流露,他看到阿兰要得二百五十万他便做起五百万的梦来。已经成为过去时的作家竭力贬低戈尔登大奖的意义,说到底无非是由于他自己没有得上大奖,而一个比他年轻许多出色得更多得多的文学天才反而即将得到此项大奖。多么尴尬!这样的尴尬又如何是能够掩盖得住的呢?
  阿兰读了这篇文章也觉得愕然,并批评华拉西太过分了。华拉西说,此时不扩大地盘与取而代之,更待何时?该上不上,自取灭亡!
  另一家靠企业资助的文学理论刊物则展开了关于戈尔登奖的大论战。一位评论家坚持百年之内厄根厄里作家将不可能赢得戈尔登奖。他讽刺地说,传播一位厄国作家将会得到戈尔登奖就和预测下一届世界足球锦标赛冠军是中国队一样,实在是世界文学运动与足球运动的一个噩梦。另一位文学评论家则断言上述言论具有二次世界大战中与P国占领军合作的厄奸气味。第三位评论家声言,阿兰的可能获奖预示着冷战格局结束后新的愤怒时代已经到来,文学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不是爆炸,就是腐亡。第四位评论家则论述人类的困境表现为世界的荒谬化、人类的怪诞化,文学的神秘化与授奖的布朗化……
  又过了几天,各大报报道厄国边疆省一位女学生读了阿兰的诗由于悲伤而坠楼身亡的消息。无独有偶,再一天又出现了另一位女生因了她最崇拜的年轻诗人棒客斯未能被提名戈尔登奖,而她最厌恶的诗人阿兰却成了大奖候选人,她愤而投环自尽。后一个女学生长得很美,为此各报发表了她的一系列照片。报载,棒客斯己决定为她举行诗祭与火炬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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