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 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 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 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 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 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 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 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 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 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 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 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陈 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 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 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 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 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 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 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 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 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 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 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 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 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 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 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 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 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 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 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 陈四 ************** 陈四是个瓦匠,外号“向大人”。 我们那个城里,没有多少娱乐。除了听书,瞧戏,大家最有兴趣的便是看会,看迎神赛 会,——我们那里叫做“迎会”。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爷是阴间的一县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阳间 的县知事要高得多,敕封“灵应侯”。他的气派也比县知事要大得多。县知事出巡,哪有这 样威严,这样多的仪仗队伍,还有各种杂耍玩艺的呢?再说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县知事出 巡过,他们只是坐了一顶小轿或坐了自备的黄包车到处去拜客。都土地东西南北四城都有, 保佑境内的黎民,地位相当于一个区长。他比活着的区长要神气得多,但比城隍菩萨可就差 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灵显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东城的都土地是 张巡。张巡为什么会到我的家乡来当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战死在我们那里的,这一点我始终 没有弄明白。张巡是太守,死后为什么倒降职成了区长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没有什么看头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着一些稀稀落落的仪仗,把都天菩 萨(都土地为什么被称为“都天菩萨”,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抬出来转一圈,无声无息地, 一会儿就过完了。所谓“看会”,实际上指的是看赛城隍。 我记得的赛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阴历的七月半,正是大热的时候。不过好像也有在十月 初出会的。 那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观。到那天,凡城隍所经的耍闹之处的店铺就都做好了准备: 燃香烛,挂宫灯,在店堂前面和临街的柜台里面放好了长凳,有楼的则把楼窗全部打开,烧 好了茶水,等着东家和熟主顾人家的眷属光临。这时正是各种瓜果下来的时候,牛角酥、奶 奶哼(一种很“面”的香瓜)、红瓤西瓜、三白西瓜、鸭梨、槟子、海棠、石榴,都已上 市,瓜香果味,飘满一街。各种卖吃食的都出动了,争奇斗胜,吟叫百端。到了八九点钟, 看会的都来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爷。老太太手里拿着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挂着一 串白兰花。佣人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兴化饼子、绿豆糕,各种精细点心。远远听见鞭炮 声、锣鼓声,“来了,来了!”于是各自坐好,等着。 我们那里的赛会和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绍兴的赛会不尽相同。前面并无所谓“塘报”。打 头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光头净脸,头上系一条黑布带,前额缀一 朵红绒球,青布衣衫,赤脚草鞋,手端一个红漆的小板凳,板凳一头钉着一个铁管,上插一 枝安息香。他们合着节拍,依次走着,每走十步,一齐回头,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 随即转向再走。这都是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庙许了愿的,“拜香”是还愿。后面是“挂香” 的,则都是壮汉,用一个小铁钩勾进左右手臂的肉里,下系一个带链子的锡香炉,炉里烧着 檀香。挂香多的可至香炉三对。这也是还愿的。后面就是各种玩艺了。 十番锣鼓音乐篷子。一个长方形的布篷,四面绣花篷檐,下缀走水流苏。四角支竹竿, 有人撑着。里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箫细乐,边走边吹奏。锣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艺 有一篷。 茶担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细瓷茶杯,桶内和杯内都装了香茶。 花担子。鲜花装饰的担子。 挑茶担子、花担子的扁担都极软,一步一颤。脚步要匀,三进一退,各依节拍,不得错 步。茶担子、花担子虽无很难的技巧,但几十副担子同时进退,整整齐齐,亦颇婀娜有致。 舞龙。 舞狮子。 跳大头和尚戏柳翠。①跑旱船。 跑小车。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面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挺胸调息,稳稳地走着,肩上 站着一个孩子,也就是五六岁,都扮着戏,青蛇、白蛇、法海、许仙,关、张、赵、马、 黄,李三娘、刘知远、咬脐郎、火公窦老……他们并无动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着,但是 衣饰鲜丽,孩子都长得清秀伶俐,惹人疼爱。“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钱从扬州请 来的。 后面是高跷。 再后面是跳判的。判有两种,一种是“地判”,一文一武,手执朝笏,边走边跳。一种 是“抬判”。两根杉篙,上面绑着一个特制的圈椅,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蹲着一个判官。 下面有人举着一个扎在一根细长且薄的竹片上的红绸做的蝙蝠,逗着判官。竹片极软,有弹 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着蝙蝠,做出各种带舞蹈性的动作。他有时会跳到椅背上,甚至能 在上面打飞脚。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动作,这是要会一点“轻功”的。有 一年看会,发现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学的一个同班同学,不禁哑然。 迎会的玩艺到此就结束了。这些玩艺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铺的门前,店铺就放鞭炮欢 迎,他们就会停下来表演一会,或绕两个圈子。店铺常有犒赏。南货店送几大包蜜枣,茶食 店送糕饼,药店送凉药洋参,绸缎店给各班挂红,钱庄则干脆扛出一钱板一钱板的铜元,俵 散众人。 后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爷(叫城隍为“老爷”或“菩萨”都可以,随便的)自己的仪仗。 前面是开道锣。几十面大筛同时敲动。筛极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面担在一个人的 肩上,后面的人担着杆子的另一头,敲。大筛的节奏是非常单调的:哐(锣槌头一击)定定 (槌柄两击筛面)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复,绝无变化。唯其单调,所以显 得很庄严。 后面是虎头牌。长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画虎头,黑漆扁宋体黑字,大书“肃静”、 “回避”、“敕封灵应侯”、“保国佑民”。 后面是伞,——万民伞。伞有多柄,都是各行同业公会所献,彩缎绣花,缂丝平金,各 有特色。我们县里最讲究的几柄伞却是纸伞。碳石所出。白宣纸上扎出芥子大的细孔,利用 细孔的虚实,衬出虫鱼花鸟。这几柄宣纸伞后来被城隍庙的道士偷出来拆开一扇一扇地卖 了,我父亲曾收得几扇。我曾看过纸伞的残片,真是精细绝伦。 最后是城隍老爷的“大驾”。八抬大轿,抬轿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轿夫。他们踏着细步, 稳稳地走着。轿顶四面鹅黄色的流苏均匀地起伏摆动着。城隍老爷一张油白大脸,疏眉细 眼,五绺长须,蟒袍玉带,手里捧着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轿子里。这时,人们的脸 上都严肃起来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诚惶诚恐,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城隍老爷要在行宫(也是一座庙里)呆半天,到傍晚时才“回宫”。回宫时就只剩下少 许人扛着仪仗执事,抬着轿子,飞跑着从街上走过,没有人看了。 且说高跷。 我见过几个地方的高跷,都不如我们那里的。我们那里的高跷,一是高,高至丈二。踩 高跷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檐口。我们县的踩高跷的都是瓦匠,无一例外。瓦匠不 怕高。二是能玩出许多花样。 高跷队前面有两个“开路”的,一个手执两个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着。一 个手执小铜锣,敲着“光光,光光”。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 光。”我总觉得这“开路”的来源是颇久远的。老远地听见“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跷来 了,人们就振奋起来。 高跷队打头的是渔、樵、耕、读。就中以渔公、渔婆最逗。他们要矮身蹲在高跷上横步 跳来跳去做钓鱼撒网各种动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后面是几出戏文。戏文以《小上坟》最动 人。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这一出是带唱的。唱的腔调是柳枝腔。当中有一 出“贾大老爷”。这贾大老爷不知是何许人,只是一个衙役在戏弄他,贾大老爷不时对着一 个夜壶口喝酒。他的颟预总是引得看的人大笑。殿底的是“火烧向大人”。三个角色:一个 铁公鸡,一个张嘉祥,一个向大人。向大人名荣,是清末的大将,以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后 死于任。看会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谁的,也不论其是非功过,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员” 的功夫。那是很难的。向大人要在高跷上郯马,在高跷上坐轿,——两只手抄在前面, “存”着身子,两只脚(两只跷)一蹽一蹽地走,有点像戏台上“走矮子”。他还要能在高 跷上做“探海”、“射雁”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难动作(这可真是“高难”,又高又 难)。到了挨火烧的时候,还要左右躲闪,簸脑袋,甩胡须,连连转圈。到了这时,两旁店 铺里的看会人就会炸雷也似地大声叫起“好”来。 擅长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陈四,别人都不如。 到了会期,陈四除了在县城表演一回,还要到三垛去赶一场。县城到三垛,四十五里。 陈四不卸装,就登在高跷上沿着澄子河堤赶了去。赶到那里,准不误事。三垛的会,不见陈 四的影子,菩萨的大驾不起。 有一年,城里的会刚散,下了一阵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赶去,差点没摔死。 到了三垛,已经误了。 三垛的会首乔三太爷抽了陈四一个嘴巴,还罚他当众跪了一炷香。 陈四气得大病了一场。他发誓从此再也不踩高跷。陈四还是当他的瓦匠。 到冬天,卖灯。 冬天没有什么瓦匠活,我们那里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纸灯为副业,到了灯节前,摆摊售 卖。陈四的灯摊就摆在保全堂廊檐下。他糊的灯很精致。荷花灯、绣球灯、兔子灯。他糊的 蛤蟆灯,绿背白腹,背上用白粉点出花点,四只爪子是活的,提在手里,来回划动,极其灵 巧。我每年要买他一盏蛤蟆灯,接连买了好几年。 **************** 陈泥鳅 **************** 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 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 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说的 是船,不是人。 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 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为民国十年、民国二十年都曾在 这里决口,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 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 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 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非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 会出什么事,就呆在家里。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 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琵琶闸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为船底有一道小缝 漏水,水把豆子浸湿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间一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把船撑炸了—— 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么?民国二十年,运 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 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 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 子”①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 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摸触。几个猛子 之后,他准能把一个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 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呆一会没事。 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撒漫,有钱就喝 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赒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 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 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 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 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长头发在洞口外飘动着。行人报 了乡约,乡约报了保长,保长报到地方公益会。桥上桥下,围了一些人看。通湖桥是直通运 河大闸的一道桥,运河的水由桥下流进澄子河。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 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 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 卡在桥洞里了。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去找 陈泥鳅。 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 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这个尖角上绊住了。这也是 个巧劲儿,要不,这样猛的水流,早把她冲出来了。“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 “十块?”公益会的人吃了一惊,“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窜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 拉动了,就算成了。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你们 也都知道,桥洞只有肩膀宽,没法转身。水流这样急,退不出来。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 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 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窜进了桥洞。大家都捏着一把 汗。只听见s_地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窜进了水面。大家伙发 了一声喊:“好水性!” 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 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没有,他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 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 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折皱①。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翅扇动,四肢抽搐,陈 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 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 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急就云致秋行 状 云致秋是个乐天派,凡事看得开,生死荣辱都不太往心里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个岁 数。 我认识致秋时,他差不多已经死过一次。肺病。很严重了。医院通知了剧团,剧团的办 公室主任上他家给他送了一百块钱。云致秋明白啦:这是让我想叫点什么吃点什么呀!—— 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那阵牛肉便宜,也好买。卖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发孩”, 又是个戏迷,致秋常给他找票看戏。他知道致秋得的这个病,就每天给他留二斤嫩的,切得 跟纸片儿似的,拿荷叶包着,等着致秋来拿。致秋把一百块钱牛肉涮完了,上医院一检查, 你猜怎么着:好啦!大夫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致秋说:“我的火炉子好!”他说的 “火炉子”指的是消化器官。当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组织上还让他上小汤 山疗养了一阵。致秋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不,就凭我,一个唱戏的,上小汤山,疗养 ——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了。他说:“我这肺里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儿,存不 了多少气!”上一趟四楼,到了二楼,他总得停下来,摆摆手,意思是告诉和他一起走的人 先走,他缓一缓,一会就来。就是这样,他还照样到楼梓庄参加劳动,到番字牌搞四清,上 井冈山去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有落下。 除了肺不好,他还有个“犯肝阳”的毛病。“肝阳”一上来,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辣椒(他口袋里随时都带几个干辣椒)放到嘴里嚼嚼,闭闭眼, 一会就好了。他说他平时不吃辣,“肝阳”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来也不辣。这病我没听说 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怪病。说来就来,一会儿又没事了。原来在起草一个什么材料,戴上花 镜接碴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地写下去;原来在给人拉胡琴说戏,把合上的弓子抽开,定定 弦,接茬儿说;原来在聊天,接碴儿往下聊。海聊穷逗,谈笑风生,一点不像刚刚犯过病。 致秋家贫,少孤。他家原先开一个小杂货铺,不是唱戏的,是外行。——梨园行把本行 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称为“外行”。“外行”就是不是唱戏的,并无褒贬之意。谁家说了一门 亲事,俩老太太遇见了,聊起来。一个问:“姑娘家里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是干嘛干 嘛的,完了还得找补一句:“是外行。”为什么要找补一句呢?因为梨园行的嫁娶,大都在 本行之内选择。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因此剧团的演员大都沾点亲,“论”得上,“私底 下”都按亲戚辈分称呼。这自然会影响到剧团内部人跟人的关系。剧团领导曾召开大会反过 这种习气,但是到了还是没有改过来。 致秋上过学,读到初中,还在青年会学了两年英文。他文笔通顺,字也写得很清秀,而 且写得很快。照戏班里的说法是写得很“溜”。他有一桩本事,听报告的时候能把报告人讲 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曾在邮局当过一年练习生,后来才改了学戏。因此他和一般出身 于梨园世家的演员有些不同,有点“书卷气”。 原先在致兴成科班。致兴成散了,他拜了于连萱。于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后来塌了 中①,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戏为生。 那阵拜师学戏,有三种。一种是按月致送束修的。先生按时到学生家去,或隔日一次, 或一个月去个十来次。一种本来已经坐了科,能唱了,拜师是图个名,借先生一点“仙 气”,到哪儿搭班,一说是谁谁谁的徒弟,“那没错!”台上台下都有个照应。这就说不上 固定报酬了,只是三节两寿——五月节,八月节,年下,师父、师娘生日,送一笔礼。另一 种,是“写”结先生的。拜师时立了字据。教戏期间,分文不取。学成之后,给先生效几年 力。搭了班,唱戏了,头天晚上开了戏份——那阵都是当天开份,戏没有打住,后台管事都 把各人的戏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给先生。先生留下若干,剩下的给学生。也有的时 候,班里为了照顾学生,会单开一个“小份”,另外封一封,这就不必交先生了。先生教这 样的学生,是实授的,真教给东西。这种学生叫做“把手”的徒弟。师徒之间,情义很深。 学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云致秋很聪明,摹仿能力很强,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这比口传心授自然学得快得 多,于先生很喜欢他。没学几年,就搭班了。他是学“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 般二旦都只会花旦戏,而且文的武的都能来,《得意缘》的郎霞玉,《银空山》的代战公 主,都行。《四郎探母》,他的太后。——那阵班里派戏,都有规矩。比如《探母》,班里 的旦角,除了铁镜公主,下来便是萧太后,再下来是四夫人,再下来才是八姐、九妹。谁来 什么,都有一定。所开戏份,自有差别。致秋唱了几年戏,不管搭什么班,只要唱《探 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条好嗓子。据说年轻时扮相不错,——我有点怀疑。他是一副窄长脸,眼睛不 大,鼻子挺长,鼻子尖还有点翘。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干部,除了主演忙?或领导上安排 布置,他不再粉墨登场了。我一共看过他两出戏:《得意缘》和《探母》。他那很多地方是 死膛肺里的氧气实在不够使,我看他扮着郎霞玉,拿着大枪在台上一通折腾,不停地呼嗤呼 嗤喘气,真够他一呛!不过他还是把一出《得意缘》唱下来了。《探母》那回是“大合 作”,在京的有名的须生、青衣都参加了,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么多的“好角”,可是他 的萧太后还真能压得住,一出场就来个碰头好。观众也有点起哄。一来,他确实有个太后的 气派,“身上”,穿着花盆底那两步走,都是样儿;再则,他那扮相实在太绝了。京剧演员 扮戏,早就改了用油彩。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后来都是用油彩。他可还是用粉彩,鹅 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笔直,樱桃小口一点红,活脱是一幅“同光十三绝”,俨然陈德霖再 世。 云致秋到底为什么要用粉彩化妆,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一直没有捉摸透。问他, 他说:“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这是真话么?这是标新(旧)立异?玩世不 恭?都不太像。致秋说:“粉彩怎么啦,公安局管吗?”公安局不管,领导上不提意见,就 许他用粉彩扮戏。致秋是个凡事从众随俗的人,有的时候,在无害于人,无损于事的情况 下,也应该容许他发一点小小的狂。这会使他得到一点快乐,一点满足:“这就是我——云 致秋!” 致秋有个习惯,说着说着话,会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嘴唇紧闭;然 后又用力把嘴张开,把眼睛鼻子挣回原处。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时在科班里,化妆, 哪儿给你准备蜜呀,用一大块冰糖,拿开水一沏,师父给你抹一脸冰糖水,就往上扑粉。冰 糖水干了,脸上绷得难受,老想活动活动肌肉,好松快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几十年也 改不了。看惯了,不觉得。生人见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说过:“你当不了外交部 长!——接见外宾,正说着世界大事,你来这么一下,那怎么行?”致秋说:“对对对,我 当不了外交部长!——我会当外交部长吗?” 致秋一辈子走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 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①。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又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 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 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 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好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 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 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 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不说,包上头就扮戏。他 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有 一次唱《桑园会》,老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旋编词 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闷:他怎还唱呀!下来 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 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 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戏班里的事,也挺复 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 和我,我挤兑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纷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 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 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 穷逗,从不勾心斗角,播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 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他给言菊朋挂过二牌,有时在头里唱一出,也有时陪着言菊朋唱唱《汾河湾》一类的 “对儿戏”。这大概是云致秋的艺术生涯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我曾问过致秋:“你为什么不自己挑班?”致秋说:“有人撺掇过我。我也想过。不 成,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 钱多,事儿还多哪。挑班,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 得穿它,又咬得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淘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 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找寻不到我头上。得, 有碗醋卤面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码头搭班唱戏了,所得包银,就归自己了。不过到哪儿,回北京,总得给于先 生带回点什么。于先生病故,他出钱买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礼尽哀。 攒了点钱,成了家。媳妇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温厚,待致秋很好,净变法子给他做点好 吃的,好让他的“火炉子”烧得旺旺的。 跟云致秋在一起,呆一天,你也不会闷得慌。他爱聊天,也会聊。他的聊天没有什么目 的。聊天还有什么目的?——有。有人爱聊,是在显示他的多知多懂。剧团有一位就是这 样,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来这么几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致秋 的爱聊,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致秋聊天,极少臧否人物。 “闲谈莫论人非”,他从不发人阴私,传播别人一点不大见得人的秘闻,以博大家一笑。有 时说到某人某事,也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决不流于挖苦刻薄。他的嘴不 损。他的语言很生动,但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有些话说得很逗,但不是“隔肢”人,不 “贫”。他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这真是一种少 有的才能,一个小说家必备的才能!这事发生在哪一年,那年洋面多少钱一袋;是樱桃、桑 椹下来的时候,还是九花开的时候,一点错不了。我写过一个关于裘盛戎的剧本,把初稿送 给他看过,为了核对一些事实,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杨小楼合唱过《阳平关》没有。他那时正 在生病,给我写了一个字条: “盛戎和杨老板合演《阳平关》实有其事。那是1935年,盛戎二十,我十七。在华 乐。那天杨老板的三出。头里一出是朱琴心的《采花赶府》(我的丫环)。盛戎那时就有观 众,一个引子满堂好……” 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一张“遗墨”了。头些日子我翻出来看过,不胜感 慨。 致秋是北京解放后戏曲界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在第一届戏曲演员讲习会的时候就入党 了。他在讲习会表现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许多闻所末闻的革命道理,他听来很新 鲜,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许多老艺人对“猴变人”,怎么也想不通。在 学习“谁养活谁”时,很多底包演员一死儿认定了是“角儿”养活了底包。他就掰开揉碎地 给他们讲,他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学习辅导员,——虽然讲了半天,很多老艺人还是似通不 通。解放,对于云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强烈的。唱戏的不再是“唱戏 低”了,不是下九流了。他一辈子傍角儿。他和挑班的角儿关系处得不错,但他毕竟是个唱 二旦的,不能和角儿平起平坐。“是龙有性”,角儿都有角儿的脾气。角儿今天脸色不好, 全班都像顶着个雷。入了党,致秋觉得精神上长了一块,打心眼儿里痛快。“从今往后,我 不再傍角儿!我傍领导!傍组织!” 他回剧团办过扫盲班。这个“盲”真不好扫呀。 舞台工作队有个跟包打杂的,名叫赵旺。他本叫赵旺财。《荷珠配》里有个家人,叫赵 旺,专门伺候员外吃饭。员外后来穷了,还是一来就叫“赵旺!——我要吃饭了”。“赵 旺”和“吃饭”变成了同义语。剧团有时开会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们该赵旺了 吧!”这就是说:该吃饭了。大家就把赵旺财的财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赵旺。赵旺出身 很苦(他是个流浪孤儿,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阶级”,“文化大革 命”中就成了几个战斗组争相罗致的招牌,响*暗脑旆磁伞* 就是这位赵旺老兄,曾经上过扫盲班。那时扫盲没有新课本,还是沿用“人手足刀 尺”。云致秋在黑板上写了个“足”字,叫赵旺读。赵旺对着它相了半天面。旁边有个演员 把脚伸出来,提醒他。赵旺读出来了:“鞋!”云致秋摇摇头。那位把鞋脱了,赵旺又读出 来了:“哦,袜子”。云致秋又摇摇头。那位把袜子也脱了,赵旺大声地读了出来:“脚巴 丫子!” (云致秋想:你真行!一个字会读成四个字!) 扫盲班结束了,除了赵旺,其余的大都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大都能看《北京晚报》了。 后来,又办了一期学员班。 学员班只有三个人是脱产的,都是从演员里抽出来的,一个贾世荣,是唱里子老生的, 一个云致秋,算是正副主任。还有一个看功的老师马四喜。 马四喜原是唱武花脸的,台上不是样儿,看功却有经验。他父亲就是在科班里抄功的。 他有几个特点。一是抽关东烟,闻鼻烟,绝对不抽纸烟。二是肚子里很宽,能读“三·列 国”,《永庆升平》、《三侠剑》,倒背如流。另一个特点是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 后一个字甚至几个字“歇”掉。他在学员练功前总要讲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荷待,大家都有绵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不能偷工 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贾世荣是个慢性子,什么都慢。台上一场戏,他一上去,总要比别人长出三五分钟。他 说话又喜欢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所据经典,都是戏。他跟一个学员谈话,告诫他不要骄 傲:“可记得关云长败走麦城之故耳?……”下面就讲开了《走麦城》。从科班到戏班,除 此以外,他哪儿也没去过。不知道谁的主意,学员班要军事化。他带操,“立正!报数!齐 步走!”这都不错。队伍走到墙根了,他不叫“左转弯走”或“右转弯走”,也不知道叫 “立定”,一下子慌子,就大声叫:“吁!……”云致秋和马四喜也跟在队后面走。马四喜 炸了:“怎么碴!把我们全当成牲口啦!” 贾世荣和马四喜各执其事,不负全面责任,学员班的一切行政事务,全面由云致秋一个 人操持。借房子,招生,考试,政审,请教员。谁的五音不全,谁的上下身不合。谁正在倒 仓,能倒过来不能。谁的半月板扭伤了,谁撕裂了韧带,请大夫,上医院。男生干架,女生 斗嘴……事无巨细,都得要管。每天还要说戏。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 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学员班结业,举行了汇报演出。剧团的负责人,主要演员都到场看了,——一半是冲着 云致秋的面子去的。“咱们捧捧致秋!办个学员班,不易”——“捧捧!”党委书记讲话, 说学员班办得很有成绩,为剧团输送了新的血液。实际上是输送了一些“院子过道”、宫女 丫环。真能唱一出的,没有两个。当初办学员班,目的就在招“院子过道”、宫女丫环,没 打算让他们唱一出。这一期学员,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没少热闹。 致秋后来又当了一任排练科长。排练科是剧团最敏感的部门。演员们说,剧团只有两件 事是“过真格”的。一是“拿顶”。“拿顶”就是领工资,——剧团叫“开支”。过去领工 资不兴签字,都要盖戳。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顶,故名“戳子拿顶”。一简化,就光剩下 “拿顶”了。“嗨,快去,拿顶来!”另一件,是排戏。一个演员接连排出几出戏,观众认 可了,噌噌噌,就许能红了。几年不演戏,本来有两下子的,就许窝了回去。给谁排啦,不 给谁排啦;派谁什么角色啦,讨俏不讨俏,费力不费力,广告上登不登,戏单上有没有名 字……剧团到处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咬牙跺脚,两眼发直,整天就是这些事儿。排练科 长,官不大,权不小。权这个东西是个古怪东西,人手里有它,就要变人性。说话调门儿也 高啦,用的字眼儿也不同啦,神气也变啦。谁跟我不错,“好,有在那里!”谁得罪过我, “小子,你等着吧,只要我当一天科长,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两任排练科长,没有不 招恨的。有人甚至在死后还挨骂:“×××,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云致秋当了两年排练科 长,风平浪静。他排出来的戏码,定下的“人位”(戏班把分派角色叫做“定人位”),一 碗水端平,谁也挑不出什么来。有人给他家装了一条好烟,提了两瓶酒,几斤苹果,致秋一 概婉词拒绝:“哥们!咱们不兴这个!我要不想抽您那条大中华,喝您那两瓶西风,我是孙 子!可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让人戳我的脊梁骨。您拿回去!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 知,就当没有这回事!” 后来致秋调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贾世荣。他这个副主任没地儿办公。办公室 里会计、出纳、总务、打字员,还有贾主任独据一张演《林则徐》时候特制的维多利亚时代 硬木雕花的大写字台(剧团很多家具都是舞台上撤下来的大道具),都满了。党委办公室还 有一张空桌子,“得来,我就这儿就乎就乎吧!”我们很欢迎他来,他来了热闹。他不把我 们看成“外行”,对于从老解放区来的,部队下来的,老郭、老吴、小冯、小梁,还有像我 这样的“秀才”,天生来有一种好感。我们很谈得来。他事实上成了党委会的一名秘书。党 委和办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划得清。在党委会工作的几个人,没有十分明确的分工。有了 事,大家一齐动手;没事,也可以瞎聊。致秋给自己的工作概括成为四句话:跑跑颠颠,上 传下达,送往迎来,喜庆堂会。 党委会经常要派人出去开会。有的会,谁也不愿去,就说:“嗨,致秋,你去吧!” “好,我去!”市里或区里布置春季卫生运动大检查、植树、“交通安全宣传周”,以及参 加刑事杀人犯公审(公审后立即枪决)……这都是他的事。回来,传达。他的笔记记得非常 详细,有闻必录。让他念念笔记,他开始念了:“张主任主持会议。张主任说:‘老王,你 的糖尿病好了一点没有?’……”问他会议的主要精神是什么,什么是张主任讲话的要点, 答曰:“不知道。”他经常起草一些向上面汇报的材料,翻翻笔记本,摊开横格纸就写,一 写就是十来张。写到后来,写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给我瞧瞧,我这写的是什么 呀?”我一看:逦逦拉拉,噜苏重复,不知所云。他写东西还有个特点,不分段,从第一个 字到末一个句号,一气到底,一大篇!经常得由我给他“归置归置”,重新整理一遍。他看 了说:“行!你真有两下。”我说:“你写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写呀。李笠翁说,要袖 手于前,才能疾书于后哪!”——“对对对!我这是疾书于前,袖手于后!写到后来,没了 辙了!” 他的主要任务,实际是两件。一是做上层演员的统战工作。剧团的党委书记曾有一句名 言:剧团的工作,只要把几大头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这句话不能算是全无道 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群众演员最为痛恨的一条罪状)。云致秋就是搞这种工作 的工具。另一件,是搞保卫工作。 致秋经常出入于头牌之门,所要解决的都是些难题。主要演员彼此常为一些事情争,争 剧场(谁都愿上工人俱乐部、长安、吉祥,谁也不愿去海淀,去圆恩寺……),争日子口 (争节假日,争星期六、星期天),争配角,争胡琴,争打鼓的。致秋得去说服其中的一个 顾全大局,让一让。最近“业务”不好,希望哪位头牌把本来预订的“歇工戏”改成重头 戏;为了提拔后进,要请哪位头牌“捧捧”一个青年演员,跟她合唱一出“对儿戏”;领导 上决定,让哪几个青年演员“拜”哪几位头牌,希望头牌能“收”他们……这些等等,都得 致秋去说。致秋的工作方法是进门先不说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气,插科打诨,嘻嘻哈哈, 然后才说:“我今儿来,一来是瞧瞧您,再,还有这么档事……”他还有一个偏方,是走内 线。不找团长(头牌都是团长、副团长),却找“团太”。——这是戏班里兴出来的特殊称 呼,管团长的太太叫“团太”。团太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时绷着脸:“三婶今儿不高 兴,给三婶学一个!”致秋有一手绝活:学人。甭管是台上、台下,几个动作,神情毕肖。 凡熟悉梨园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经常学的是四大须生出场报名,四人的台步各有特 色,音色各异,对比鲜明。“漾(杨)抱(宝)森”(声音浑厚,有气无力);“谭富音 (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腭不穿鼻,读成“鬼音”);“奚啸伯”(嗓音很 细,“奚、啸”皆读尖字,“伯”字读为入声);“马——连——良呃!”(吊儿郎当,满 不在乎)。逗得三婶哈哈一乐:“什么事?说吧!”致秋把事情一说。“就这么点事儿呀? 瞎!没什么大不了的!行了,等老头子回来,我跟他说说!”事情就算办成了。 党委会的同志对他这种作法很有意见。有时小冯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门就跟他发 作:“云致秋!你这是干什么!——小丑!”——“是小丑!咱们不是为把这点事办圆全了 吗?这是党委交给我的任务,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愿意哪!” 云致秋上班有两个专用的包。一个是普通双梁人造革黑提包,一个是带拉链、有一把小 锁的公文包。他一出门,只要看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的是什么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里去。如 果是双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区里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传部去。如果是接锁公文包,就一 定是到公安局去。大家还知道公文包里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这笔记本是编了号的,并且每 一页都用打号机打了页码。这里记的都是有关治安保卫的材料。材料有的是公安局传达的, 有的是他向公安局汇报的。这些笔记本是绝对保密的。他从公安局开完会,立刻回家,把笔 记本锁在一口小皮箱里。云致秋那么爱说,可是这些笔记本里的材料,他绝对守口如瓶,没 有跟任何人谈过。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不少人都很想知道。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材 料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出国或赴港演出;谁能去,谁不能去;谁不能进人民大会堂,谁不 能到小礼堂演出;到中南海给毛主席演戏,名单是怎么定的……这些等等,云致秋的小本本 都起着作用。因为那只拉锁公文包和包里的蓝皮笔记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对云致秋另眼相 看,一看见他登上车,车把上挂着那个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这些笔记本,在云致 秋心里,是很有分量的。他感到党对自己的信任,也为此觉得骄傲,有时甚至有点心潮澎 湃,壮怀激烈。 因为工作关系,致秋不但和党委书记、团长随时联系,和文化局的几位局长也都常有联 系。主管戏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长,经常来电话找他。这几位局长的办公 室,家里,他都是推门就进。找他,有时是谈工作,有时是托他办点私事,——在全聚德订 两只烤鸭,到前门饭店买点好烟、好酒……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只是找他来瞎聊,解解闷 (少不得要喝两盅)。他和局长们虽未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忘形到尔汝” 了。他对局长,从来不称官衔,人前人后,都是直呼其名。他在局长们面前这种自由随便的 态度很为剧团许多演员所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很纳闷:云致秋怎么能和头儿们混得这样熟 呢? 致秋自己说的“四大任务”之一的“喜庆堂会”,不是真的张罗唱堂会——现在还有谁 家唱堂会呢?第一是张罗拜师。有一阵戏曲界大兴拜师之风。领导上提倡,剧团出钱。只要 是看来有点出息的演员,剧团都会由一个老演员把他(她)们带着,到北京来拜一个名师。 名演员哪有工夫教戏呀?他们大都有一个没有嗓子可是戏很熟的大徒弟当助教。外地的青年 演员来了,在北京住个把月,跟着大师哥学一两出本门的戏,由名演员的琴师说说唱腔,临 了,走给老师看看,老师略加指点,说是“不错!”这就高高兴兴地回去,在海报上印上 “×××老师亲授”字样,顿时身价十倍,提级加薪。到北京来,必须有人“引见”。剧团 的老演员很多都是先投云致秋,因为北京的名演员的家里,致秋哪家都能推门就进。拜师照 例要请客。文化局的局长、科长,剧团的主要演员、琴师、鼓师,都得请到。云致秋自然少 不了。致秋这辈子经手操办过的拜师仪式,真是不计其数了。如果你愿意听,他可以给你报 一笔总帐,保管落不下一笔。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帮着名角办生日。办生日不过是借名请一次客。致秋是每请必 到,大都是头一个。他既是客人,也一半是主人,——负责招待。他是不会忘记去吃这一顿 的,名角们的生辰他都记得烂熟。谁今年多大,属什么的,问他,张口就能给你报出来。 我们对致秋这种到处吃喝的作风提过意见。他说:“他们愿意请,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炉子好,爱吃喝,但平常家里的饭食也很简单。有一小包天福的酱肘子,一碟炒 麻豆腐,就酒菜、饭菜全齐了。他特别爱吃醋卤面。跟我吹过几次,他一做醋卤,半条胡同 都闻见香。直到他死后,我才弄清楚醋卤面是一种什么面。这是山西“吃儿”(致秋原籍山 西)。我问过山西人,山西人告诉我:“*悖∏炎哟蚵保樯洗祝闭饽芎*吃到哪里去么?然 而我没能吃上致秋亲手做的醋卤面,想想还是有些怅然,因为他是诚心请我的。 “文化大革命”一来,什么全乱了。 京剧团是个凡事落后的地方,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一夜之间,剧团变了模样。成立 了各色各样,名称奇奇怪怪的战斗组。所有的办公室、练功厅、会议室、传达室、甚至堆煤 的屋子、烧暖气的锅炉间、做刀枪靶子的作坊……全都给瓜分占领了。不管是什么人,找一 个地方,打扫一番,搬来一些箱箱柜柜,都贴了封条,在门口挂出一块牌子,这就是他们的 领地了。——只有会计办公室留下了,因为大家知道每个月月初还得“拿顶”,得有个地方 让会计算帐。大标语,大字报,高音喇叭,语录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所有的人都变了 人性。“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不多说,不少道”,全都不时兴了。平常挺斯文的小姑 娘,会站在板凳上跳着脚跟人辩论,口沫横飞,满嘴脏字,完全成了一个泼妇。连贾世荣也 上台发言搞大批判了。不过他批远不批近,不批团领导、局领导,他批刘少奇,批彭真。他 说的都是报上的话,但到了他嘴里都有点“上韵”的味道。他批判这些大头头,不用“反革 命修正主义”之类的帽子,他一律称之为“××老儿!”云致秋在下面听着,心想:真有你 的!大家听着他满口“××老儿”,都绷着。一个从音乐学院附中调来的弹琵琶的女孩终于 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儿”,下面忽然有人大声嚷嚷: “去你的‘××老儿’吧!你给他们捧的臭脚还少哇!——下去啵你!”这是马四喜。从 此,贾世荣就不再出头露面。他自动地走进了牛棚。进来跟“黑帮”们抱拳打招呼,说: “我还是这儿好。” 从学员班毕业出来的这帮小爷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快活。他们这辈子没有这样自由过,没 有这样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过。他们跟社会上的造反团体挂钩,跟“三司”,跟 “西纠”,跟“全艺造”,到处拉关系。他们学得很快。社会上有什么,剧团里有什么。不 过什么事到了他们手里,就都还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就都带上了京剧团的特 点,也更加闹剧化。京剧团真是藏龙卧虎哇!一下子出了那么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么多 理论家,出了那么多笔杆子(他们被称为刀笔)和那么多“浆子手”。——这称谓是京剧团 以外所没有的,即专门刷大字报浆糊的。戏台上有“牢子手”、“刽子手”,专刷浆子的于 是被称为“浆子手”。赵旺就是一名“浆子手”。外面兴给黑帮挂牌子了,他们也挂!可是 他们给黑帮挂的牌子却是外面见不到的:《拿高登》里的石锁,《空城计》诸葛亮抚的瑶 琴,《女起解》苏三戴的鱼枷。——这些“砌末”上自然都写黑帮的姓名过犯。外面兴游 街,他们也得让黑帮游游。几个战斗组开了联席会议,会上决定,给黑帮“扮上”:给这些 “敌人”勾上阴阳脸,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样古怪戏装,让黑帮打着锣, 自己大声报名,谁声音小了,就从后腰眼狠狠地杵一锣槌。 马四喜跟这些小将不一样。他一个人成立一个战斗组。他这个战斗组随时改换名称,这 些名称多半与“独”字有关,一会叫“独立寒秋战斗组”,一会叫“风景这边独好战斗 组”。用得较久的是“不顺南不顺北战士”(北京有一句俗话:“骑着城墙骂鞑子,不顺南 不顺北”)。团里分为两大派,他哪一派不参加,所以叫“不顺南不顺北”。他上午睡觉。 下午写大字报。天天写,谁都骂,逮谁骂谁,晚上是他最来精神的时候。他自愿值夜,看守 黑帮。看黑帮,他并不闲着,每天找一名黑帮“单个教练”。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壶酽茶, 抽上关东烟,就开始“单个教练”了。所谓“单个教练”,是他给黑帮上课,讲马列主义。 黑帮站着,他坐着。一教练就是两个小时,从十二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准时不误。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我叫去“教练”过,因此,我不知道他讲马列主义时是不是 也是满口的歇后成语。要是那样,那可真受不了!) 云致秋完全懵了。他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形成的、维持他的心理平衡的为人处世哲学彻底 崩溃了。他不但不知道怎么说话,怎么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思想。他习惯了依靠组织, 依靠领导,现在组织砸烂了,领导都被揪了出来。他习惯于有事和同志们商量商量,现在同 志们一个个都难于自保,谁也怕担干系,谁也不给谁拿什么主意。他想和老伴谈谈,老伴吓 得犯了心脏病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敢跟她说。他发现他是孤孤仃仃一个人活在这个乱乱糟 糟的世界上,这可真是难哪!每天都听到熟人横死的消息。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着她长大 的)。叶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过《酒丐》)。侯喜瑞一对爱如性命的翎子叫红卫兵撅了 (他知道这对翎子有多长)。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满叫人给铰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块现大 洋买的。)……“今夜脱了鞋,不知明天来不来”。谁也保不齐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过一 天,算一日!云致秋倒不太担心被打死:他担心被打残废了,那可就恶心了!每天他还得上 团里去。老伴每天都嘱咐:“早点回来!”——“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问一句: “回来了?——没什么事?”——“没事。全须全尾——吃饭!”好像一吃饭,他今天就胜 利了,这会至少不会有人把他手里的这杯二锅头夺过去泼在地上!不过,他喝着喝着酒,又 不禁重重地叹气:“唉!这乱到多会儿算一站?” 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在平时绝不会做的事。这三件事对致秋以后的生 活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一件是揭发批判剧团的党委书记。他是书记的亲信,书记有些直送某某首长“亲启”的 机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笔抄写送出的。他不揭发,就成了保皇派。他揭发了半天,下面倒 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有一个地方,忽然爆发出哄堂的笑声。致秋说:“你还叫我保你!— —我保你,谁保我呀!”这本来是一句大实话,这不仅是云致秋的真实思想,也是许多人灵 魂深处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实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不过这种话怎么可以公开地,在大 庭广众之前说出来呢?于是大家觉得可笑,就大声地笑了,笑得非常高兴。他们不是笑自己 的自私,而是笑云致秋的老实。 第二件,是他把有关治安保卫工作的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开会时记了本团有关人事的 蓝皮笔记本,交出去了。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饭,突然来了十几个红卫兵:“云致秋!你 他妈的还喝酒!跪下!”红卫兵随即展读了一道“勒令”,大意谓:云致秋平日专与人民为 敌,向反动的公检法多次提供诬陷危害革命群众的黑材料。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 云致秋必须立即将该项黑材料交出,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吓性 的词句,云致秋糊里糊涂地把放这些材料的皮箱的钥匙交给了革命群众。革命群众拿到材 料,点点数目,几个人分别装进挎包,登上自行车,呼啸而去。 第二天上班,几个党员就批评他。“这种材料怎么可以交出去?”——“他们说这是黑 材料。”——“这是黑材料吗?你太软弱了!如果国民党来了,你怎么办!你还算个党员 吗?”——“我怕他们把我媳妇吓死。”这也是一句实情话,可是别人是不会因此而原谅他 的。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后来到整党时,他为这件事多次通不过,他痛哭流涕地检查了好 多回。他为这件事后悔了一辈子。他知道,以后他再也不适合于带机要性质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写了不少揭发材料,关于局领导的,团领导的。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么重大 政治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这些材料都成了斗争会上的炮弹,虽然打不中 要害,但是经过添油加醋,对“搞臭”一个人却有作用。被批判的人心里明白,这些材料是 云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记得那样清楚。 除了陪着黑帮游了两回街,听了几次马四喜的“单个教练”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 没有受太大的罪。他是旧党委的“黑班底”,但够不上是走资派,他没有进牛棚,只是由革 命群众把他和一些中层干部集中在“干部学习班”学习,学毛选,写材料。后来两派群众热 中于打派仗,也不大管他们,他觉得心里踏实下来,在没人注意他们时,他又悄悄传播一些 外面的传闻,而且又开始学人、逗乐了。干部学习班的空气有时相当活跃。 云致秋“解放”得比较早。 成立了革委会。上面指示:要恢复演出。团里的几出样板戏,原来都是云致秋领着到样 板团去“刻模子”刻出来的,他记性好,能把原剧复排出来。剧中有几个角色有政治问题, 得由别人顶替,这得有人给说。还有几个红五类的青年演员要培养出来接班。军代表、工宣 队和革委会的委员们一起研究:还得把云致秋“请”出来。说是排戏,实际上是教戏。云致 秋爱教戏,教戏有瘾,也会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经颇有名气的演员,有时还特意 来找云致秋请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说出个幺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样的,梅在哪里改了 改,程在哪里走的是什么,简明扼要,如数家珍。单是《长坂坡》的“抓帔”,我就见他给 不下七八个演员说过。只要高盛麟来北京演出《长坂坡》,给盛麟配戏的旦角都得来找致 秋。他教戏还是有教无类,什么人都给说。连在党委会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给她说了一出 《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过培养这几个红五类接班人,可把云致秋给累苦了。这几个接班人完全是“小老斗” ①,连脚步都不会走,致秋等于给她们重新开蒙。他给她们“掰扯”嘴里,“抠嗤”身上, 得给她们说“范儿”。“要先有身上,后有手”,“劲儿在腰里,不在肩膀上”,“先出左 脚,重心在右脚,再出右脚,把重心移过来”……他帮她们找共鸣,纠正发音位置,哪些字 要用丹田,哪些字“嘴里唱”就行了。有一个演员嗓音缺乏弹性,唱不出“擞音”,声音老 是直的,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喽着她的声带让它颤动。好不容易,有一天,这个演员 有了一点“擞”,云致秋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你总算找着了!”致秋一天三班,轮番 给这几位接班人说戏,每说一个“工时”,得喝一壶开水。 致秋教学生不收礼,不受学生一杯茶。剧团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师来教戏,学 生得给预备一包好茶叶。先生把保温杯拿出来,学生立刻把茶叶折在里面,给沏上,闷着。 有的老师就有一个杯子由学生保存,由学生在提兜里装着,老师未到,茶已沏好。致秋从不 如此,他从来是自己带着一个“瓶杯”——玻璃水果罐头改制的,里面装好了茶叶。他倒有 几个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丝编了送他的。 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 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 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现,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 ××、×××、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 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 梨园行瞧病,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 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真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 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这又回来啦!” “还喝吗?” “还喝!——少点。”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 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 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 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有人劝致秋 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 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 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致秋,他 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 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病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 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来“拿顶”。他连团 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 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 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 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 深没脚脖子。她口止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 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 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 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 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 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 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什么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 了一架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 了。家里没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 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 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 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 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 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 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 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 友”、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 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 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 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 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 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 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 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 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 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 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 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1983年7月2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 写,并不都是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