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 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 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园。祖母又喜欢养羊,羊 就把果树给啃了。果树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就只有一棵樱桃树,一 棵李子树,为因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他们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时候,只 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 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 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 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 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有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 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 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做 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满留着狗尾草的一片,他就问我: “这是什么?” 我说: “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摘下来问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 “是的。”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 “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地就抛给祖父了。说: “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 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 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 蜻蜓飞得多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 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去了。 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也许把蚂 蚱腿就绑掉,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 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 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 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 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 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 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 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 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 遮在脸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 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 “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来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 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 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祖父常常这样做,也总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总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 他的孩子没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来的,好像他和孩子们约定了似的:“我 就放在这块,你来找吧!” 这样的不知做过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讲着“上山打老虎”这一个故事给孩子 们听似的,哪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也还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当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戏还像第 一次演似的。 别人看了祖父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种 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样会理财,一切家务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闲着;我想, 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我会走了,我会跑了。我走不动的时候, 祖父就抱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 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我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同伴,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 欢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 白净。 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 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通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 通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通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 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 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 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不喜她。 虽然她也给我糖吃,她咳嗽时吃猪腰烧川贝母,也分给我猪腰,但是我吃了猪腰还 是不喜她。 在她临死之前,病重的时候,我还会吓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炕上熬 药,药壶是坐在炭火盆上,因为屋里特别的寂静,听得见那药壶骨碌骨碌地响。祖母住 着两间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没有人,里屋也没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门一开, 祖母并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就用拳头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两拳。我听到祖母“哟” 地一声,铁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头一望,祖母就骂起我来。她好像就要下地来追我似的。我就一边笑着,一 边跑了。 我这样地吓唬祖母,也并不是向她报仇,那时我才五岁,是不晓得什么的,也许觉 得这样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闲着的,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给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 榇上的摆设,有一套锡器,却总是祖父擦的。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给他的,还是他自动 的愿意工作,每当祖父一擦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一方面是不能领着我到后园里去玩了, 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不干净。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就 常常不知为什么连我也骂上。 祖母一骂祖父,我就拉着祖父的手往外边走,一边说: “我们后园里去吧。” 也许因此祖母也骂了我。 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 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 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 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 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 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 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 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的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祖父老远的回答着: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再问: “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话,明明是嘲笑我的话,于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 样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 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 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 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 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 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 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 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 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 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 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 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 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 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 “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 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偏偏这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 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它们一齐都没有从前那么 健康了,好像它们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树 叶飞满了后园。 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 通到园去的后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厚,整个的冬天挂着白霜。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 母亲住的是东屋。 是五间一排的正房,厨房在中间,一齐是玻璃窗子,青砖墙,瓦房间。 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外间里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 子上铺着红椅垫,躺箱上摆着硃砂瓶,长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 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个孔雀翎。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孔雀翎,我说它有金色的眼睛,总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 一定不让摸,祖母是有洁癖的。 还有祖母的躺箱上摆着一个座钟,那座钟是非常希奇的,画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 娘,好像活了似的,每当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里没有人,她就总用眼睛瞪我,我几 次的告诉过祖父,祖父说: “那是画的,她不会瞪人。” 我一定说她是会瞪人的,因为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珠像是会转。 还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尽雕着小人,尽是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顶子,带 着翎子。满箱子都刻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还有吃酒的,吃饭的,还有作揖的…… 我总想要细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让我沾边,我还离得很远的,她就说: “可不许用手摸,你的手脏。” 祖母的内间里边,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挂钟的下边用铁链子垂着 两穗铁包米。铁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来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再往 那挂钟里边看就更希奇古怪了,有一个小人,长着蓝眼珠,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钟摆 一响,那眼珠就同时一转。 那小人是黄头发,蓝眼珠,跟我相差太远,虽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毛子人,但我 不承认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点发呆了。我想:这毛子人就总 在钟里边呆着吗?永久也不下来玩吗?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 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 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母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 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子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 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 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那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 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 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 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 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 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 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 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 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 “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地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 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已经被 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 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了,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 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 我摸起来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 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 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 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 滑,我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 “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几个小人。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 “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伍十吊的 十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子,我也 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母亲吃着,我也跟着吃。 不久,这些八百年前的东西,都被我弄出来了。有些是祖母保存着的,有些是已经 出了嫁的姑母的遗物,已经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有些个 快要腐烂了,有些个生了虫子,因为那些东西早被人们忘记了,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那 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来到了他们的眼前,他们受了惊似的又恢复了他们的记忆。 每当我拿出一件新的东西的时候,祖母看见了,祖母说: “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这是你大姑在家里边玩的……” 祖父看见了,祖父说: “这是你二姑在家时用的……” 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来历。 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三姑,谁是我的大姑。也许我一两岁的时候,我见过她们,可 是我到四五岁时,我就不记得了。 我祖母有三个女儿,到我长起来时,她们都早已出嫁了。 可见二三十年内就没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个。实在的还有一个小弟弟,不 过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 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 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 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 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 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地什么都有, 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 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着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 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 莫名其妙,所以心里边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划,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划,窗就白了一 道。这可真有点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 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他是一块废铁,说不定他就有用,比 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 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 好。 我天天从那黑屋子往外搬着,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 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他们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连我的第三个姑母还没有生的时候就有这东西。那是多 少年前的了,还是分家的时候,从我曾祖那里得来的呢。又哪样哪样是什么人送的,而 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败人亡了,而这东西还存在着。 又是我在玩着的那葡蔓藤的手镯,祖母说她就戴着这个手镯,有一年夏天坐着小车 子,抱着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环给摘去了,而没有要这手镯。若也 是金的银的,那该多危险,也一定要被抢去的。 我听了问她: “我大姑在哪儿?” 祖父笑了。祖母说: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可是藤手镯却戴在我的手上,我举起手来, 摇了一阵,那手镯好像风车似的,滴溜溜地转,手镯太大了,我的手太细了。 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 “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 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是并不十分严刻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 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 那样玩着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 韭菜的,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我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当,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 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个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向他叫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大一会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 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 “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 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 对的。 我问他: “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他说他来过。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我又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我一个毛猴子。他问着我: “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过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 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此天天就在一块玩。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书,晚 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 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 “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说不对: “这念剪,这念房。”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 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 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 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 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 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 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 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 园里的),一看,有雨点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 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 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 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 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 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 黑极了,什么是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 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 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在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 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 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 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 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 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嗽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 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 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 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 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 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 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 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 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 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 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 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我也说不 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问他们: “到了没有?” 他们说: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 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 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 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 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 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 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 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 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 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八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 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 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 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 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 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 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 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 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 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 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 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 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 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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