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十)
葬礼一过,她大姨、大舅都先后离去;贞观觉得,以自己的心态,是无法再到台北过日;台北是要那种极勇敢、极具勇气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学校旁那些老农夫一样,今生世再不跨离故乡一步。
银蟾跟着她留下;那间房子,阿仲已帮她们退了租。贞观每日陪着母亲、大妗,心总算是一日平静过一日。
过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来,一趟去的;贞观看着她,竟是感觉,台北无任远!
伊这次临走,照常还问的贞观,再去如何;贞观答允伊重新来想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车,她忽地惊想起前事来。
大妗是早说好要上山的,当初阿嬷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这屋内再无能绊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
比起大妗来,多少人要变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风大雨,大信给她送印谱;她不仅退还他,还骗他信撕了,还写个不相干男人的名字呕他--他不理她是应该的啊!
想着撕信的事,贞观连忙翻出碎后又粘起的那些信来,她逐一看着,眼泪到底难忍它流下来。
大信给过她这许多信,他跟她几乎无所不言起;能讲的讲,不能讲的也还是讲;家中母亲、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说与她!
今晨起来,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
啊呵,是连这样小事都要说它一说。
--书逾三吋,就把它拿来当枕头--
这话说与别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却这样拿她当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无人的大声合唱,吵死人一了--
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贞观负大信;
知己何义?她难直不知红楼梦里那两人;贾、黛是知己,知己是不会有怨言的。当初,他要地静候消息,她不该沉不住气,他的盛怒其实是求全之毁,那也是对至情亲者才能有,偏她什么迷了心窍,箭一样的退回他的物件……大信等于在最脆弱时,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着,又找出了蚌形皮包里面的一堆屑纸;现在她已经了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别;见面了,他说什么呢?除非有承诺,而这样彼此心碎之时,他也乱心呢!谁会有什么心情?
那纸装在里面不通风,这下闻着有些异昧,贞观遂取了小盆,将之摊于上,然后置于通风、日光处,又是阴干又是晒。
而今尔后,她还要按着四季节令,翻它们出来晾着,象阿嬷从前爆晒她的绣花肚兜一样--
风一吹来,盆里的碎纸飞舞似小白蝶,贞观丢下手中物,追着去赶它们;未料银蟾走入来:
"咦,这是什么?"。
"--"
贞观没回她,用手扑着小纸片,银蟾跟着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几些,风卷过纸面来,正的,反的,银蟾终于看清楚上头的字: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会给他害死--"
贞观这一听,不发一言,上前抢了她手中的纸,自己装入皮包。
这皮包的机括玄妙,从来就没有男生会开,银城、银安,甚至阿仲…………他们全扭不过它,奇怪的,大信一接过,轻略一摸,啪的一声,开了!
银蟾以为她生气,嚅嚅说是:
"我知道,是我说错话--"
贞观不听则已,听了才是真恼:
"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还说的什么?世间人都可以那样说,独独你不能!"
"--"
"你说我也吧!你不该说他--"
"是我不好--"
银蟾低头时,就象阿嬷;贞观想起病中诸情景,她怎样喂着自己吃食一切--
"银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坏、说话过急……,都不要再说!我在想:我是怎样,你应该都了解--"
十九
为了大妗,贞观这是二上关仔岭--
第一次来是小学五年级;全班四十七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大伙儿开了四、五桌斋饭,分睡在男、女禅房,后来因男生人数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则歇在碧云庵;十二岁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纪,碰了男生了,无论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过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却也是你帮我提水壶,我为你削竹枝的,两相无猜忌--
贞观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因此这一路上来,遇有进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问人家几岁;若有相仿佛的,便将自己比人家,再问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象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象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髻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
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从竹筒里剔出二角来,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
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
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
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
"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
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
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个固执成性,少听人言--
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得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焦黑着出来!
就在他尚未澄清,过滤好自己时,事端发生了,他那弱质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选择;事实上,他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正确--
然而,情爱是这样的没有理由;与大信相反的是,贞观自小定笃、谨慎,她深识大信得本性的光明,她认为她看的没错,而一切的行事常是这样的无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贞观认定:这天地之间,真正能留存下来的,也只有精神一物;她当然是个尊崇自己性灵的人。……
这一路上来,她心中都想着:
到了庙寺,就和大妗住下来吧!大妗也有她存于天地的精神;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唯是这样做法,于自己性情才近--
银蟾呢?
当然要赶她回去;不经情劫、情关的人,即使住下来,又能明悟什么呢?
贞观就这样一路想着上山,碧云寺终于到了,她在等齐二人之后,再返头看下,顿觉人间的苦难,尽在眼下,脚底--
山上是清泉净土,山下是苦苦众生!
她大妗这是三上碧云寺;早先伊已二度前来,入寺的相关事情,都先与庙方言妥。贞观跨过长槛,才入山门,随即有两个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弯弯、拐拐,跟着被安置在西间的禅房。
那房是极大的统铺床,似家中阿嬷的内房,不同的是这边无一物陈设,极明显的离世、出家--大妗被领着去见住持;贞观二人缩脚坐到床中,又伸手推开窗户:
"哇,这样好,银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银蟾跟着探头来看,原来这儿可瞭望得极远,那边是灶房,旁边是柴门,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边是后山,果园几十顷的……银蟾忽问她:
"那边走来的那个,奇怪,尼姑怎么可以留头发?"
"你看清楚,不行乱说--"
银蟾自说她的道:
"若是这样,阿姆就可以不必削发了--"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进来点蚊香,她笑着说起:
"山上就是这样,蚊仔极多--"
银蟾见着人,想到问她:
"师傅,寺里没有规定一定要落发吗?我们看见还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
"落发由人意愿;已削的称呼师,尚留的称呼姑,是有这样分别!"
二人点了头,又问了澡间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阶来;澡间外有个极大水池,贞观等跟着取水桶盛水;银蟾与她合力提进里间,尼姑们递给她肥皂、毛巾,又指着极小,只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说:
"就是这儿了;进去关好门即可!"
生活原来有这样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廿间,尼姑们出出、入入,贞观见她们手上提携,才知得人生也不过是一桶水,一方巾--
银蟾亦闪身入旁室,二人隔着小石壁洗身,只听得水泼着地,水声冲得哗啦响--
"贞观--"
"嗯--"
"这水是山泉吧?quot;
"怎么说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毕,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挟着那盆回房来晾;一进门,先不见了大妗的衣物。
"会是怎样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间,这里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着,忽听得钟声响,点蚊香的尼姑又随着进来:
"女施主,吃饭了;斋堂在观音殿后边旁门,你们从石阶下去,可以看到--"
贞观看一下表,才四点半;吃得这么早,半夜不又饿了!
"师傅,我们大妗呢?"
"伊还在住持那里,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内;你们用过斋饭,再到那一头第三个门找伊,那儿有二弯石阶,平台上闻得到桂花;……不要闯错了门?quot;
"那,师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们在后;这也是规矩--"
菜是四素一汤;方桌,长板凳;贞观挨着银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粗质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它的干净、壮阔--
银蟾第二次去盛饭回来时,贞观问她:
"小姐,你到底要吃几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声一些行吗?害得人家尽看我!"
吃过饭,才五点刚过;银蟾乃说:
"吃得这么早,大概八点就得睡了,我们去哪里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过大雄宝殿前的石阶,直取小径,再上偏旁的夹门,又拾另一级石阶上去。
"怎么有这许多石阶呢?"
"这儿本来就是深山之内!是尼姑们搬沙、运土,一石一阶,开出来的--"
平台上有个尼姑正在收瓮缸,贞观看明白是一些腌菜;二人问知道房间,走近来看,却是落了锁。
"你说呢?!"
"就在门口站一下呀!"
银蟾转一下身,怡然道:
"这儿真可以闻见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们住的禅房就在那边呢,你挂在窗口的那件黄衫都还看得见!"
贞观无回应;银蟾问她道:
"你是怎样了?"
贞观举手指门边,说是:
"你看它这副对联!"
那字体极其工整,正书道:
心朗性空寒潭月现
党修戒定妙相圆融
两人又站了一下,还是未见她大妗,银蟾还要再等,贞观却说:
"回房去吧!也许大妗去找我们!"
二人折回这边,远远即发觉:房内无人;因为里面漆黑一片;银蟾忍不住道:
"到底是阿姆丢掉,还是我们丢掉?"
"大概事情未了;你以为出家、离世这般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好?"
"到后山去!那边有许多大石头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径时,月亮已经露出来;贞观踩着碎步,一走一抬头,却听银蟾问她:
"怎样?真要把阿姆留在这里?家里的人其实要我们能再劝得伊回去?quot;
贞观说:
"家里十几张嘴都留伊不住了,我们又怎样说?再说,也是众人痴心,家中上、下,谁不知道许了愿就要还的,明明知道,还要强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银蟾,你也觉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会说!"
"其实,银蟾,别人或许不知大妗,我们与伊吃同一口井水,不能不知,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痴!"
"--"
"卅年来,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还,她相信流落异地的丈夫,在战火、疾患之时,一定也许过重返家门的愿,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愿,谁来还呢?琉璃子阿妗于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只差没明讲:你是有妻室之人,岂有丢着人家的?还是我替你去吧?quot;
月光下,石头们一颗颗莹白、洁净,两人并排坐着说话,心中忽变得似明镜,似铜台。
"银蟾,你看!!那是什么?"
银蟾近前两步,说是:
"是大雄宝殿后门的一副对联;你要听吗?"
"快!你快念来我听!"
正说着,猛地钟声又响;贞观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来看:
大寺钟声警幻梦
仙山月色浸禅心
山中十余日。
贞观二人天天到后山摘花;山内有水流不懈,尼姑们取熟了的竹子,将它里面的骨节打通,再锯好相等长度,做成许多圆竹筒,然后以铅线捆绑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头处将水引回寺里后院的几只大水缸。
她们还去帮尼姑提水、浇菜;寺里前、后,也不知种有多少菜蔬;贞观有时手拿葫瓢,心中绕绕、转转,又想着这样的一封信来:
--十月四日种下一包芥蓝菜籽,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两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对它们是乱爱一把,早晚各浇一桶水,看到种下去的种子发了芽,心里很高兴。--
晚上,她和银蟾就去前殿听晚课;诵经是梵文,二人当然听不知意,可是完后有半个小时是教书、认字的;识字的尼姑教不识的勤念。
她们都拣的最末两个座位,真像是书塾里两个寄读生:
"世间有百样苦,只没有贤人受的苦!"
"生气的穷,怨人的苦!"
"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憨人!"
"有理不争,有冤不报,有气不生!"
"生怎样的性,受怎样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圆、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岁的妇人,那神情专注,一如童生--
贞观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灯如心,心生朵朵莲,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余无尽的巧,还等造化;是连下辈子,也还是个漂亮人啊!
这半个月内,她大舅连着三上关仔岭,一次和银山来,一次是单独自己,最后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禅房,也不知三人说了什么,再出来时,贞观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红着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态;最多情原是无情哪!
这一晚是山中最后一晚,这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时间一直往前走,贞观坐身长凳上,只觉留恋益深;教字的师太念着字句,底下亦和声念起:
"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过铜台,贞观那心,倏地亮了起来。
岂止的身界、万物,岂止是世人、众生;是连地藏王菩萨,都这样的痴心不已!
夜课结束,二人回禅房歇息;秋深逐渐,山上更是凉意习习。
银蟾摊开被,坐在一旁象婴儿似的打着呵欠,看是贞观不动,问道:
"你要坐更啊!"
"我还不困--"
"你是舍不得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贞观笑道:
"要走我自己不会?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来,却听门板响,银蟾去开,果然是她大妗:
"大妗,你还未歇困啊?"
"唔,来看看;你们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众人讲,大妗在这儿很好,叫他们免挂念--"
"我们会--"
伊的小髻未剪,贞观坐在床沿看她,只觉眼前坐的,并非佛门中人,伊仍是她尘世里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旷达,有入世那种对人事的亲--
"大妗还有什么交代的?"
"嗯;在家……也都说了--"
"阿姆在这儿,自己要保重!"
"我会--"
贞观送伊出来时,伊闪出身,即止住贞观不动:
"外面凄冷,你莫出来;还有,大妗有句话一直未说,你年纪也不小,有时也得想想终身,不要痴心痴性的,遗你母亲忧愁--"
"大妗,我知晓--"
伊走后,贞观躺身回床,只是无一语;银蟾于是问道:
"你怎样?"
"无啊!"
她关了灯,又悄静躺着,直听得银蟾的鼻息均匀,才又坐身起来;推窗见月,这样冷凉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说的--凉如水的夜里:
永夜抛人何处去,
绝来音,香阁掩,
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她到底还是落泪下来--
二十尾声
燕子飞来,蝉声随起,又是暑热逼人的天气--贞观这是三上碧云寺;前两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单人独行,乐得在三岔路时,找了小路上来,也算是别有滋味。
她大妗来此年余,只回去那么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时候,此外再无下过山。连银安、银定娶妻,她都不曾回转家门。
贞观这次受的银山嫂之托,替她送的几件夏日衣物,本来银山妻子是准备做好后,亲自与婆婆送来,谁知三个孩子缠身,一家主妇,也不是说出门即可出得的。
银蟾原先也说好要与她来,谁知两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现在还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贞观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顶多过它一夜--也就自己来了。
路上有男童在捕蝉仔,有爬上树的,有在下头拿着小网扑的;她一好奇,走近前来伫立观看。
眼前的两个,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着一只,将它放进塑胶袋贮着,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里。小弟弟大概怕蝉飞走,只将那袋子捏得死牢牢;贞观于是与他说道:
"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紧,不然没空气,蝉只会闷死!"
那做弟弟的才六岁左右,不很识人,看看贞观,又看自己兄长,正是没主意。
"对啊,你怎么这样拿!这样它就不活了,我们不是白抓吗?"
那做哥哥的,约是十一、二岁,穿的国小运动衫。他一面说,一面拿过塑胶袋来,做了示范动作,再教他的弟弟照着方式拿;贞观看他一脸红润,问他道:
"你捉这个,要怎样呢?quot;
孩子挥着手臂,拭一下汗,说是:
"放着家里听啊,蝉的声音极好听--还有,它吵着要我抓啊!"
他才说完,一下又向前跑两步,手中举的长竹竿,竹竿尾绑着细网;
"哇,又一只了!嘻--"
"哥哥,它是公的吗?还是母的!"
"公的!公的!"
"那袋仔的这只就有伴了,哥哥,它们会生小只的蝉吗?"
"我--我也不知道!"
贞观近前来看新抓的蝉,问那大的说:
"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
孩子笑了起来,却又极认真回道:
"它会鸣叫啊,公的才会,母的不会叫!"
才说完,因又发现目标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
贞观只得继续前走,来到一户人家,见个六十岁老妇,正在收晒着的菜叶,伊身边一个十岁男童,抱着竹箩立着。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随即说与老妇知道;老妇停了工作招呼她道:
"女孩官,外面热死人;你先入来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
"多谢阿婆,我赶着上庙寺--"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萨,保庇你嫁着好人--路你有熟吗?要叫我孙子带你一程么?"
"路我认得,多谢好意--"
老妇不知与男童说了什么,那孩子丢了竹箩,跑进屋内,一下又捧出一杯白凉水。
"你还是喝杯水;这个天气,连在家都会中痧!那外头就免讲了--"
孩子将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脚步,一下牵疼了贞观的心;长这么大以来,她不曾喝过这样叫她感动的茶水;不止是老妇的好意,是还有这孩子做此事时的庄重、正经--
她喝完最后一滴水,又递还茶杯,孩子这下一溜烟的跑掉;他那背影,极象的银禧。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来坐啊!"
到达山门,正见那日头偏西;贞观踏入寺内。直找着大妗的房间走来;她踏上平台了,才想着要来之前,也无一书一信通知,大妗该不会不在吧!
其实是她多虑!大妗是性静之人,在家中也都难得出门,更何况清修净地!
真不在房内,横竖也在这个山中啊,她和银蟾前番来时,常听得扩音器响,后山工作的尼姑听着叫自己名字,法号,即会急趋趋奔下来……
如果大妗也在后山,贞观才不要去叫广播;她只要问清楚了,就去后山找伊--
门板上却又落了锁;贞观这一看,真有些没着落起来。
她小站了一下,见有尼姑经过,立即上前相问:
"师傅,这--"
那尼姑有些认得她,说是:
"要找素云姑啊,伊这两日在净修房,不出关的!"
"那,还得等多久--"
"七日!"
贞观一下闭了嘴,不知说怎样好;尼姑乃道:
"来了难得,施主且山中住它几日再走,我带施主先找个禅房住下再说--"
贞观只得相随往,她因认得从前住的那间,就与尼姑讲了;二人来到那房,推门进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来点,这才离去:
"有怎样事情,且随时来说!"
贞观谢过那尼姑,这才捡出换洗衣物,又来到小石室洗身,随后涤衣,用斋,到身闲下来,已是七点钟!
在这样的清净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面对自己的时刻。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贞观曾经奢想过他会与自己连络。冬天轮着夏天,秋天换过春天,贞观一日等过一日,她终久没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纸--
……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
总轻负。
要是从前念着这样的句子,贞观真的只会是流泪;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转与委屈,在这场情劫里,早已消耗殆尽;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们都是心水混浊时,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这中间的过程,会是多久呢?
贞观终于掩了房门出来,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听经文,她真的必须好起来才行!
读课的所在,如今改在西墙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旧有的位置不够!贞观寻着灯火找来;入夜的山中,有一种说她不出的悄静,更显得寺内的更漏沉沉。
她到时,才知课已经开始,原来连时间都有变动;贞观夹脚进去,待她定心下来;耳内听到的第一句是:
"贪苦,嗔苦,痴更苦!"
象是网儿捞着鱼只,贞观内心一下子的实在起来:
"世间无有委屈事,人纵不知天心知。"
"抱屈心生虫,做人不抱屈。"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心是子孙田,子孙不好是心不好。"
"只知有今生,不知有来生,叫做断见。"
"闻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连着二个日、夜,贞观将所读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还是浮沉!
到第三日黄昏,她坐身在从前与银蟾一起的石上,看着殿后的偈语,心中更是窄迫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变得只是想离开这里;贞观走回禅房,登时收了衣物,且将表嫂托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问道:
"如何就要走了呢?"
"我来之前,没说要多住,这样家中要挂念的!"
"如此事情,贫尼也就不留施主;这衣衫自会交予素云姑,施主释念。"
贞观道谢再三,趁着日落风凉,一人走出寺中;这里到山下,还得四、五十分的脚程,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反正山风甚凉!她可以坐那六点半的客运车子。
走着,走着,她忽地明白刚才那心为何焦躁,原来今天是银丹表妹欲回家乡的日子。伊十天前才从日本飞台北,今天将跟着大舅夫妇回乡里;而她二嫂亦将于明日动身前往美国,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实践前言,接了寡母去住--
众人都有了着落,独是大信……她为什么还要念着他呢?
天逐渐黑了;贞观走经山路,眺着一处处的火烛,耳内忽卷入一首歌谣曲调:
哥爱断情妹不惊,
有路不惊无人行;
枫树落叶不是死,
等到春天还会生。
……
贞观觉得她整个人都抖颤起来,她小跑着步子,几乎是追赶着那声音:
--
日落西山看不见,
水流东海无回头.
她终于跑到一处农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妇坐着乘凉:
"阿婆--"
贞观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脸;正是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妇:
"阿婆……刚才那歌,是你唱的吗?"
"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你是--"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庙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原来是你,你拜好佛祖了?"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唱的?"
"是--啊,你莫笑!"
"不会,阿婆,这歌极好听--"
"都不知有几年了;我做小女儿时,就听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贞观坐了下来,那心依旧激荡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么?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来--"
她说到最后,葵扇遮一下嘴,笑了起来;一贞观想着又问:
"阿婆,那个小男孩呢?就是你孙子--"
"他啊!他在屋内;把我的针线匣拿去做盒子,养了一大堆蚕!前一阵子,天天都去摘桑叶喂它们,书也不怎么读,唉!这个囝仔!"
"阿婆,你们只有祖、孙两个?"
"不止哦,他父母去他外公家;明日就回来;阿通还有个小妹--"
"阿婆,你声嗓极好,再唱一遍那歌曲--"
"声喉还行,目睛就差了;昨天扫房间,差一点把阿通的蚕匣子一起丢掉,他都急哭了。"
"这样就哭?"
"蚕此时都结茧了啊;他从它们是小蚕开始养起,看着它蜕皮,看着它吐丝……唉,我的两眼就是不好。年轻时哭他阿公过头--"
"结果呢?有无捡回来!"
"有啊,也不缺,也不少,可是茧泡包着,也不知摔死没有;他昨晚一晚没吃饭呢!我也是心疼!"
"……"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为囝仔人,一下就好,谁知这下又躲着房内了,我去探探!"
老妇说着,站身起来,贞观亦跟着站起;此时忽听屋内的孩子叫道:
"阿嬷,赶紧,赶紧来看!"
"什么事啊!"
老妇才走二步,孩子已经从屋内冲出来;他手上握紧匣盒,眼神极亮。
"阿嬷,它们没死,它们还活着!"
"你怎么知晓--"
老妇就身去看,说是:"果然在动,唔,怎么变做白色?它们--"
孩子喜着接下说道:
"它们变做蚕蛾了,它们咬破茧泡飞出来!"
怎样都形容不尽贞观此时的感觉,因为她心中的那块痂皮,是在此时脱落下来--
孩子原先站的亮处,此时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三天前那个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儿吗?"
"要啊要!"
贞观近到他身旁,见匣内一只只扑着软翅的蛾儿……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逐渐湿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经是自缚的蛹,是眼前这十岁孩童的说话与他所饲的蚕只,教得她澈悟--
老妇想着什么,故意考她孙儿道:
"阿通,你读到四年级了,你知晓蚕为什么要吐丝、做茧?"
孩子笑道:
"知晓啊--蚕做茧,又不是想永远住在里面;它得先包在茧里,化做蛹,然后才是蛾儿,它是为了要化做蛾,飞出来--"
大信从前与她说过:十岁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团转了多久的身心,是在这孩童的两句话里安宁下来;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吐丝,怎样的自缚,而终究也只是生命蜕变的过程,它是藉此羽化为蛾,再去续传生命--
贞观于此,敬首告别道:
"阿婆,我得走了,我还得去坐车!"
"都快八点了,山路不好走:你不弃嫌,这儿随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没关系,我赶一赶,可以坐到八点半发的尾班车,晚回去,家里不放心!"
"你说的也对;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不好啊,他还小--"
"你不知,他这山路,一天跑个十几趟,而且他带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车,只要十分钟--"
孩子静跟着她出门,一路下山,他都抱着那匣子;贞观望着他,想起自己--贪痴未已,爱嗔太过,以致今日受此倒悬之苦;若不是这十岁童男和他的蚕……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没有啊!以后你还会来山里玩吗?quot;
"我会来!"
候车处的灯光隐隐,贞观又将回到人世间;她在距离山下百余公尺处,停步下来;
"阿通,车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可是,阿嬷叫我送你坐上车!"
"还有廿分钟车才来,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姨也才放心--"
"好,那我回去了--"
"你要走好;阿通,谢谢--"
孩子象兔子一样窜开,一下就不见了身影;贞观抬头又见着月亮:
千山同一月,
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
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戊午年台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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