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萧乾传
第一章 流浪少年

  



1928年,冬天。夜色笼罩着北京城。 雍和宫一带街道上,静静的,人影稀落。黯淡的路灯,在夜风里闪动着发黄的微光, 将偶尔从它下面闪过的人影,投在石子铺就的路面上。已是11月的天气,寒冷一天天逼 近,威胁着人们。灰蒙蒙的房屋,在夜里,平添出许多寒意。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夹着一个蓝色布包,无目的地在街头倘祥。他走在成贤 街上,由西往东,脚尖不时踢起路上的石子。石子蹦跳着,在地面滚动,先发出一声清 脆音响,然后嘶哑地呻吟,一声低一声高地停止滚动,转人沉寂。一块高大的石碑立在 路旁,少年本能地看了一眼。过去他常常路过这里,每次都要仔细地端详一番。石碑上 面刻着满文、汉文的告示,提醒人们这里是国子监,必须下马步行通过。他抬起头,夜 色中,孔庙飞檐的影子依稀可见。然而,今天,他毫无兴致欣赏这一切。白天被学校开 除了,一个孤儿,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里晃悠。 少年顺大街往南走。在夜色里他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黑夜的悲哀。寒冷、饥 饿、恐惧紧紧把他包围。他走着。 秉乾在崇实学校读中学。今天下午,他被叫到校长室。校长胖得出奇,灰色的中山 装裹着臃肿的身子,衣服上佩一枚青天白日徽章,阴险地盯住他,手里扬着一封信。 “你看这是什么?” 秉乾心里一紧。他发现那是他给一位同学的信。 “你在日记里骂我们是吃教的,现在又骂我们是走狗!这还了得!”校长气呼呼地 嚷道。 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秉乾反产生一种快感,随之却是疑惑:为什么他一年前是张 作霖的侦缉队队长的把兄弟,现在又成了国民党党部的委员。他更不明白,北伐胜利了 还受监督? “五四运动”后,十四五岁的秉乾受四堂兄的同学的影响和介绍,参加了C.Y(共 青团),成为学生中政治活动的积极分子。他组织一个互助团,又参加几所学校学生组 成的十人通信团。当革命家,对幼小的他,多么具有吸引力!然而,1927年,因赤色分 子的罪名,他被两个便衣抓进侦缉队。后经四堂嫂——一个由美国来的教徒,找一位美 国校长求情,这才将他放回,但仍被软禁在校园里,限制他的活动。直到今年,1928年 6月,张作霖被蒋、冯、阎、李的联军击败,逃出北京,在皇姑屯又被日本人炸死,秉 乾这才恢复了自由。他重新参加了通信团,又担任了学校学生会主席和校刊主编,谁知 没多久,他就遇到了这件事。 秉乾没有慌张,在他的观念中,现在的北平应该不同于张作霖时代。显然,他和他 的伙伴们,对国共两党的分裂没有什么认识。在他们的心目中,北伐军仍是进步的、革 命的势力。他镇定一下自己,对校长说:“这是我个人的信,写信是个人自由……” “自由?”不等秉乾把话讲完,校长就阴冷地一笑,凶狠狠地叫起来:“你们还要 什么自由?关过你一回,你还不好好读书,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好吧,你要自由,我给 你。从明天起,你不用上课了。” “你被开除了!”秉乾下意识地重复出这句话。
夜色里,几个同学找到了徘徊街头的秉乾。他们一起来到一位同学家中,刚刚坐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接着闪出一个人。他是秉乾的同学,也是通信团的成 员,叫澄。 “秉乾,不好了。”澄是广东人,国语腔里满是广东味,他一把抓住秉乾的胳膊, 慌乱地说:“你上了市党部的黑名单,听说侦缉队还要抓你。” 这话一盆冷水似地浇在大伙儿头上,他们全傻了眼。刚才还兴奋着的心,一下子凝 固成冰块。秉乾好一阵儿没从碎然而至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 绪。好久,他才长长地叹出声,颓丧地跌坐在床上。 “我真不明白,张作霖的侦缉队抓我,国民党北伐军的侦缉队也抓我!”他忿忿地 说。 “别说这些了,快想个办法吧!” “你找个亲戚家躲躲吧!” 亲戚?秉乾苦笑地摇摇头。从一来到世间,他就注定是苦难命运。父亲是东直门穷 苦的守门人,五十多岁时,他的妻子才有了身孕,可不等孩子出世,他就因贫穷疾病而 死去,留下孤苦伶仃的妻子和一个没出世的孩子。秉乾出生后,就跟着母亲寄养在父亲 的侄儿、他的三堂兄家中。他刚刚七岁,母亲也早早离开了人间,只剩下他这个孤儿开 始最初的艰难人生跋涉。两年前,他和三堂兄宣布决裂,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 人来往了。爱他的大堂姐,曾抚育他度过难忘的童年,但这也只成为甜蜜的回忆留在他 的苦涩的心中。如果不是身旁这些充满友情的伙伴们,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活 在人间。可眼前怎么办呢?去找谁,往哪儿躲? 大伙儿明白他的处境,可又拿不出什么主意,只好各自坐下,闷闷不乐。刚才紧张 一时的房间变得死一般寂静,但静中弥漫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的预感。窗外又刮起一 阵风,槐树枝上残留的零星枯叶,在风中发出悉悉的声音。 澄站起来,走到秉乾身旁,好像后悔自己不该带来坏消息,面带歉意地说:“秉乾, 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我家里来了电报,说家母病危。我准备明天一早回潮州去。要 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 秉乾抬头看看同学真诚友好的面容,本能地点点头。他没多想,也来不及想什么, 伙伴热情的目光,早已在他冷寂痛苦的心中,点燃了希望之火。他也不用想什么。孑然 一身,毫无牵挂,除了床上那个蓝布包,他什么也没有。天下这么大,我就不相信容不 卞我萧秉乾!管它以后怎么样,先逃出危险再说。他想。 “好,明儿早咱们一块走。” 果断而稚气的声音,撞击着黯然的四壁。院子里,孤独的老树,在夜风中发出断断 续续的叹息。
窗外,漆黑如墨。秉乾知道,再过一会,东方就该吐出一线白了。他太熟悉这破晓 前的天空。崇实学校办有三个工厂,让工读生干活:印刷厂、羊奶厂、地毯房。秉乾从 小学就进崇实学校,先在地毯房干了两年,然后到羊奶厂干活。每天天不亮,他来到奶 厂,蹲在羊群中,一把把挤出热乎乎的鲜奶,然后背上十几瓶羊奶,从北新桥走到东单。 那时,东单一带富人、洋人集中。 送羊奶是辛苦的,但在羊群中秉乾却获得童年的乐趣。羊圈里,似乎藏着他的一点 温暖,一点慰藉。他喜欢赶着羊群到安定门放牧。缠绵的咩咩叫声,给在人间饱尝痛苦 的孤儿以温柔。他和一只小羊交上了朋友。每当他走近羊圈,小羊就摇曳短短的尾巴, 挤出娇嫩颤抖而甜蜜的咩咩声。秉乾跪在它的面前,用鼻子哼出同样的颤音,像和亲人 一样交谈。这时,外间的一切烦恼,心中痛苦,全消融在咩咩的叫声里。他用手指轻轻 地梳着小羊的洁白绒毛,把一团团脱下的毛撒在地上,心里却又舍不得扔下。他用手擦 去小羊腿上的泥土,又抚摸着那跪秃的膝盖。 秉乾躺在同学的床上,翻来覆去仍难以入眠。当伙伴们一个个离他而去时,他开始 第一次意识到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的聚会了,明天,他就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心, 沉甸甸的,急切地想早点逃出故乡的他,这会儿反倒希望夜永远不要过去,让他在这块 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上,再多呆些时间。 他想起了什么? 是羊管胡同吗?在这个贫穷得可怜的角落里,他呱呱落地。还没落地,他就注定是 苦难的命运。然而,这条小小的胡同,在他的梦境里,记忆里,永远占有独特的位置。 他把它幻想成一片破了边的荷叶,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干瘪的莲子。守寡的年近半百的母 亲,把这颗干瘪的莲子捧在掌心,用慈母的温暖保护着它。 是崇实学校吗?他清楚地记得,在他七岁那年,四堂兄告诉母亲,说有个洋学堂在 招生,穷学生可以半工半读,这样既可以免交学费,还可以学点手艺,出师了就能挣钱 用。四堂兄是二叔的四儿子,是一个基督教徒,靠自己努力进了齐鲁大学。他娶了一个 从美国来传教的姑娘。他们对秉乾很爱护,从小就教他学英语。这次,又带来好消息, 当然,四堂嫂的愿望是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教徒。听了四堂兄的话,母亲含着泪说:“这 下可好了,就劳你把这孩子送去吧。书念不念倒不打紧,能学份儿手艺就行!万一我有 个三长两短,孩子也不至于喝西北风啊!”秉乾这一去,断断续续就是十年。在崇实这 所教会学校里,秉乾从小学念到中学,眼看还剩半年就要毕业,可…… 此刻,他好像感觉到母亲在用那双粗糙的、龟裂着口子的手,慈爱地摸着自己的头。 他有满肚子的委屈、痛苦要说给妈妈听——可妈离开自己已有十年了!他痛苦地闭上了 眼睛。 他好像又看到小羊眨巴眼睛,调皮地吐缩着娇小嫣红的舌头,温顺地让自己抚摩。 常常为了这友谊的缘故,秉乾不愿多挤它的奶,自然招来严厉的申斥。 咩咩的羊声还在人间吗?恐怕小羊早就任人宰割了。我的命运结局该是怎样的呢?
火车慢慢启动,秉乾挥手向站台送行的伙伴示意。他的眼睛刹那间模糊了,只觉得 几个影子在眼前晃动。一整夜,他交织着恐惧、焦虑、留恋的复杂情绪。但他知道,容 不得迟疑。在这关口,顾不上别的什么,逃出魔爪,就是一切。 火车开得更快了。古老的北平,灰蒙蒙的一片,落在后面,渐渐走出了他的视野。 告别了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故乡,前面是哪里?一个陌生的世界。大海,炎热。还有 什么?那里有通信团里那么好的伙伴吗?那里还有校长那样的人吗?他心里陡地一紧, 一会儿才趋于平静:管它前面是什么,去闯闯再说! 火车就这样载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轰隆轰隆南下了。萧秉乾,就这样匆匆告别家 乡,告别了少年,以十八岁的年龄,开始了流浪。悠悠天地之间,将是他一生注定奔波 的世界。 从北京逃出之后,秉乾和同学取道上海,由海路到达了广东汕头。他没想到,逃出 可怕的魔影,又陷进另一种孤独带来的苦闷之中。 刚到汕头,潮州同学急着往家赶,把秉乾托付给一个朋友。这里都讲着方言,秉乾 只能用纸条与人交谈。他觉得真是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陷入几与世人隔绝的环境。交 谈,不行,找工作,更无人理睬。他把自己想像成一条待卖的牛,在街市推销着自己。 然而,有谁将目光射向自己? 他常常一个人走到海边,向大海倾吐自己的苦闷。他后悔不该轻易地离开北京,在 那里,至少可以不用纸条与人交谈。那里,有熟悉的胡同,有熟悉的同学、伙伴,那里 才是他活动的天地。大海在他面前时而咆哮,他觉得是在向他示威,在嘲笑他;时而平 静,他又讨厌令人窒息般的大海。他的心乱了,像海浪撞击在岩石上水花四溅。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介绍到角石学校教国文,漂泊的船终于靠岸了。
他来到这座与汕头隔水相望的海岛,二十天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今天,他兴奋 地起了个早,跑到这片海滨,第一次出神地欣赏大海的平静,大海的早晨。 秉乾走到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海水轻轻拍打着礁石,有节奏地音响,仿佛奏着 动听的晨曲。 南国冬日的早晨,凉意微微袭来。秉乾穿一件常见学生服,挺直的紧口衣领,衬托 着一张带着孩子气的脸。这张脸很平淡,在众人中间,绝不会为人注意。一双不大不小 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剑形眉,很淡,鼻子有点大,嘴唇的轮廓并不鲜明。然而,这些 平淡,并不影响他的身上溢出的朝气和精神劲儿,让人一看,就知是个精明人,聪明, 有主见,同时也很任性。 让他感到惭愧的倒是肤色。只有六七岁时,一次他随母亲去看一位亲戚。他兴冲冲 地跑在前面,敲开了大门。一位姑娘打开门,“哟,真黑”迎面抛来一句吃惊的话,把 他羞得脸直发红,一转身就往回跑,再也不愿进那家的门。自那以后,他知道他脸黑让 人发笑,一种自卑感便产生了。 秉乾坐在石头上,眺望着海面。不远处,一条小木船正向前划去。木船色泽黯淡, 帆上补着杂色的补丁,像一张污迹斑斑的白纸。船上一老一少,老的盘坐在舱板上,噙 着烟袋,时而喷出一圈烟雾。小的摇着橹,瘦小的身架,细细的胳膊,前俯后仰地用力 摇,显得十分吃力。他大概是老人的孙子吧,秉乾琢磨。 他们出海去干什么?那少年经得起海上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吗?可是,不管怎么说, 少年毕竟有亲人在身旁,不是孤零零地去一个人搏斗。 秉乾平静的心,一下子堕人惆怅。看着碧波上颠簸起伏的小舟,他沉思着。 “你这暮生的孩子!” 这是谁的声音,这么熟悉,又在秉乾心里响起。对,是姑姑的。记得还是孩子的时 候,一次姑姑生了气,脱口骂了他这一句。暮生?什么意思?年幼的秉乾四处打听。幼 小的心猜不出为什么家里的人都不讲他的出生。最后打听到才明白,暮生就是父亲死后 才出世的意思。这有什么了不起,暮生就暮生呗,秉乾实在不明白它怎么会成为骂人的 词儿。可当他慢慢知道遗腹子被认为不光彩,为人瞧不起时,他低下了头。从此,对这 件事,他和长辈们一样讳莫如深。幼小的心灵上,无形中又感到这自卑的压力。 小船远了,摇木橹的少年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好似一条小虫,在绿茵草坪 上蠕动。 不,那少年也许不是那老人的孙子,而是老人的亲戚。他可能没有了父母,寄养在 这老人家中。原来他也是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这苦涩的滋味,秉乾自小就尝够了。他隐约记得,刚刚懂得事时就已经 由母亲带着寄养在三堂兄家。 海上起风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来越响。一幅幅昔日生活的镜头,在秉乾脑海 里闪回。 “乾儿,你念完《六言杂字》了吗?” “快了。妈,你听:自古人生在世,俱秉五行阴阳……”七岁的秉乾晃着小脑袋背 起来,私塾里孩子们唱歌似的腔调,逗得常常脸挂忧愁的母亲笑出声来。 “好,真聪明。上个月该念《名贤集》了。那里面有一句: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 头。你懂不?” 小秉乾疑惑地摇摇头,望着母亲慈爱的眼睛。她的严肃的神情使他感到一种不安的 气氛包围着他们。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才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复杂感情。 “铃,铃……”自行车还未进院,铃声就传进来,只有六七岁的秉乾,连忙拿出一 块布头,知趣地迎上前去。骑车的是三堂兄——这个家庭的主人。秉乾从小学会了怎样 寻得他的欢心,每次总把他的自行车擦得锃亮锃亮的。然而,有时儿童天性的流露,顽 皮,贪玩,等等,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三堂兄的痛斥和狠揍。一次,三堂兄举起菜刀,吓 唬地在他头顶上摇晃,他吓得哇哇大哭,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见状,连忙去抢下菜刀, 换来的却是一句瞪着眼睛说出的话:“大妈,你还让不让我管这孩子?” 晚上,母亲把吓得几乎发呆的秉乾紧紧搂在怀里,一句不吭,低声吸泣。滚烫的泪 珠,顺着布满皱纹、粗糙的脸流下,落在秉乾的脸上。秉乾抱着母亲的脖子,只有这种 时刻,他的带着创伤的幼小心灵,才能从难过的母亲那里,感受到温暖。他哪里知道, 就在这过后没多少日子,母亲因病离开了他。 “不行,我这次绝不能听他的摆布。”十四岁的秉乾,渐渐滋长了反抗的情绪。在 他开始谋生的时候,三堂兄要他进邮局当信差,说这是铁饭碗。可秉乾不愿意让人支配 自己的命运,他要自己走自己的路。 生活就是这样复杂,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产生了秉乾的自卑,却也形成了他的倔 犟性格。他越来越像一只久困于笼的小鸟,一旦羽毛丰满,他渴望的是在空中自由地飞 翔。他追求着自尊,他想象着自己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 自尊和自卑是一对孪生兄弟。 逆来顺受的人,一旦反抗起来,是不顾一切的。 秉乾考《世界日报》练习生未通过,便考上了北新书局的练习生。在那儿,他读到 一本小册子,华林的《新英雄主义》。大胆、新奇的思想,点燃了这个孤儿心中的火,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看到高大的英雄。在那个世界,容不得懦弱、迟疑,需 要的是勇气、果断。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他激动地抄录下易卜 生在《国民公敌》中的一句话:最孤独的是最坚强的。他贴在墙上,看着它,浑身鼓足 了劲儿。 回到三堂兄家,三堂兄气势汹汹地教训他:“你给我赶快离开书局,邮局那儿我已 经托一位牧师写信疏通。不然的话,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不!”回答干脆,坚决,也带着孩子的稚气。 三堂兄吃惊了,不敢相信站在他的面前的,就是多年来为自己擦自行车的孩子。这 些年来。他一直以家长的身份管着秉乾,从未见到这样的顶撞。他怒了,右手往外一挥, 吼道: “你不听话,那你滚,滚!别再跨进我的门!” “滚就滚。”秉乾赌气地回答。晚上在书局的宿舍里,他一口气写出长达三千字的 决裂书。然后请同情自己的四堂兄,在一个远亲办的婚宴上当众宣读。从那以后,他再 也没有跨进过三堂兄的家门。 海上的风更大了。秉乾站起来,扯平坐皱巴了的衣服,又习惯地撂撂飘在前额上的 头发,走上海滩。 海滩上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缝隙间,夹着细细沙粒。石块被水冲浸得十分光 滑,穿着破皮鞋的他,一走一晃,稍不小心,就掉了一下。站在海滩上,他深深呼吸着 海上飘来的气味,腥,涩,反倒舒畅。 他想起了给三堂兄的信中最后的几句话。 “别了,你的雷霆。别了,你的棍子。我不但不会让你打折我的腿,我还要用它走 自己的路。”这时的他,还能回味当时获得胜利后的得意。 时间不早了,秉乾沿着小路往学校走去。
半山腰一座建筑,通体灰白,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绿荫簇拥着它,淡雅而秀气。这 就是这个流浪者栖身之地。 脚下的石阶,白色的石板铺就,在树丛之间蜿蜒曲折,似一条白色飘带,轻盈地由 山顶翩翩而下。秉乾每走上一级,就稍稍停顿一下。 “我真是胜利者吧?我幸福过吗?”寂寞,伤感,在获得片刻的满足之后,又回到 心中,自与“家庭”决裂之后,他有了自由。但是也失去了哪怕少得可怜的家庭温暖。 热爱他的大堂姐,同情他的四堂兄,喜欢他的四堂嫂,都只能作为记忆留在心里。一切 靠自己,他得干活,得养活自己,得念书。人间的世态炎凉。他尝了个够。仅仅几年, 他的心理上,感情上,刻上了一道道伤痕。伤感,多疑,己深深注入他的性格。此刻, 迈步在台阶上,漂泊的人生的孤独感,自然而然给他刚刚兴奋过的心,布上一层驱不散 的阴云。 晚上,在一盏黯淡的油灯下,秉乾拿了自己订成的日记本封皮左上方,用毛笔写着 两个大字:痕迹。右下角写着:萍。汕岛。萍,这是他现在用的名字。逃到汕头之后, 他更名萧若萍。 若萍?难道以无根的浮萍,来暗喻自己的命运? 封皮内面,他用钢笔写着一句英语:FOR WHOM,两个粗大问号,平行地排列,像瞪 着眼睛,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你写吧,今大该写什么呢?是欢乐,还是忧伤?你的这些 人生痕迹难道不会淡去,谁会来看你一个流浪孤儿的心境素描呢? 秉乾打开日记本,一页页地翻开,打量着自己的痕迹。 “孤高”——两个字映入眼帘。这是前几天刚刚写下的杂感:   叛徒一向是社会上最不容许的人物,而在现代化的中国青年里,竟 有了不少加入叛徒之伍的。在思想行为上,都与社会峙立,有时有些个 人主义的色彩,然而近代文明又何尝不是这点色彩的造成?中国青年者 向这一途奔,却也是光明! 秉乾看完,久久不动,沉思着。此刻在远离家乡的海岛上,在万籁寂静的冷僻的角 落,袭上心头的不是孤高的力量,而是思乡的情绪、是对身世的感叹。 “送”,他写上这个字。他想到了母亲——已离他十年的母亲,想到母亲送他上学 的情景。一行行字在纸上出现了,一个个新的旧的生活画面,重叠在脑海中,字里行间 流溢的是浓浓的惆怅。   后来、天天送我上学的,便是母亲。那胡同确有九道弯。我夹着书包, 一手握着母亲的两个指头。有时忽然撒手跑了,母亲便喊我,直到那末一 个弯,母亲就要回去了。我怎能不哭?呵,母亲年虽五十多了,也露出很 难过的样子,那一个角儿,不知洒过多少母子的泪!   这回呢,澄偕我来这儿,又舍我而返,四顾又是生人,不觉有些难过, 然而并不太深刻。   而今晚呢,蔺园君又带我去高小上课,他又去了。呵,平生又有三次, 是给熟人由熟人地送到生人生地去。将来,还要给命运由生之途送到死之 墓呢!那时的滋味,我又怎能预知? …… 夜深。窗外,鸟的叫声,不知是什么鸟,细细地,散在空中。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