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萧乾传
第三章 走上文坛

  



在辅仁大学,秉乾如鱼得水。他从小就在四堂嫂的帮助下学英文《圣经》,他最终 没有成为基督徒,但英文却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后来在崇实学校断断续续念了十年,英 文程度更加提高。来到辅仁大学英文系,没多久,系主任就发现了这位年轻学生的英文 才能,便请他代改学生英文作业。紧接着,他结识了从美国来的青年安澜。 安澜爽快、乐观,很快和秉乾成了朋友。秉乾很佩服他的冒险精神。安澜从父亲那 儿弄到一笔钱,便异想天开,跑到中国来寻找发财的机会。对他来说,古老神秘的中国, 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只有二十岁的他,独自一人,远涉重洋,来开创自己的未来。他看 到北平的欧美人很多,便想拿笔钱办一个刊物,向他们、以及欧美介绍中国的情况。安 澜告诉了秉乾这个设想,秉乾非常赞同。刚刚受到失恋打击的秉乾,正想找一件事情来 充实生活。 不同国度的两个青年,很快办起了一个文摘性质的英文刊物。安澜负责摘编政治社 会新闻,秉乾则负责摘编文化新闻。白天秉乾上学,晚上帮忙办刊物。半工半读这一求 学方式,秉乾一直采用着。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家庭作后盾,一切得靠自己。 刊物第一期中文名称叫《支那简报》,第二期改为《中国简报》。当第一期刊物印 出来,秉乾高兴地捧在手中,新奇地欣赏自己的杰作,那神态,真像一个年轻的母亲, 打量着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 他笑了。许久没这样开怀地笑过。这是轻松的笑,没有忧虑,没有哀伤,如溪水般 透明清幽。它是创造者喜悦的表露。秉乾已甩开了旧日的忧郁的影子,走进了一个新的 世界。
“沈从文到北平了,住在我家,你来看看吧。”杨振声带来消息,让秉乾很是高兴。 自在燕京大学和杨振声先生相识之后,秉乾就成了杨先生家中常客,慈祥温和的杨 振声,很喜欢这个聪明好学的年轻人,常常把他叫到家中玩。就是在杨先生家中,一年 前,秉乾认识了仰慕已久的沈从文。 这次听到沈从文又来到北平,秉乾便盘算起在《中国简报》中办一期沈从文专号。 从第四期起,他开始在《中国简报》上连续介绍中国作家。鲁迅、郭沫若、茅盾、闻一 多、郁达夫,他都撰文介绍,还翻译了一些作品。这下好了,可以在下期出沈从文的专 号。 他想,沈从文无论外貌和性情与杨振声都不一样。见到沈从文,秉乾便在肚子里比 划着。 沈从文个头矮,方正微圆的脸庞,戴一副眼镜。镜框显得过大,框架的影子,几乎 占了半张脸。他的眼睛和杨振声差不多,常露着宽厚谦和的目光,但刹那间,透过镜片, 又能得到几丝狡黠和疑惑。他说话和杨振声完全不同。杨振声慢条斯理,他讲话却是急 促,想一古脑儿把要说的话讲完,像一道流水,遇到拐弯,哗的一声,一下子冲出好远。 再加上浓浓的湖南口音,让人更难听懂。 秉乾怀着敬意看着沈从文。对他来说,这次是以记者的身份来采访,他要在《中国 简报》上写一篇沈从文的专访。 沈从文在秉乾眼里,不,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一个难以置信的事 实。沈从文自小生长在半闭塞、半开化的湘西山区。他当过流浪汉,当过兵,当过税务 员,从未受过系统的教育。二十来岁,他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北京,贫寒困苦之中, 他开始了创作。 文坛流传着郁达夫雪夜访沈从文的故事。 1923年冬天,沈从文寄居在北京西城一所小公寓,没日没夜地写着,他没有想到郁 达夫走进他的房间。房子里没有火炉,寒冷刺骨。沈从文也没穿棉衣,只是将一床旧棉 被围着腿脚,一边写,一边呼出热气暖暖写得冻僵的手。郁达夫吃惊地看着他,同情地 把围巾解下系在沈从文脖子上。然后,他热情地请沈从文出去吃饭,吃完饭,还把剩下 的几块钱全送给了沈从文。不多久,郁达夫发表了著名文章《给一个青年文学家的公开 状》,为沈从文这种命运的人高声疾呼。 然而,艰苦孕育着收获。几年之内,沈从文从一个贫困的流浪汉,一跃成为文坛引 人注目的人物。他的独特目光和笔触,他的与众不同的语言和风格,给“五四”新文学 注进一股清新之气,别开生面,把一个偏僻的角落,袒露在广大读者面前。他成功了, 走上事业辉煌的起点。 或许自己有着类似的潦倒贫困的境遇,秉乾对沈从文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见到沈从 文,也许他无意之中,会将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道路,与沈从文成名前的处境相比较。 沈从文遇到了郁达夫这种奖掖新人的作家,他会不会有这种运气呢? 闲聊了一阵,秉乾为组织自己的专访而提出问题来。 “沈先生,我读您的小说,觉得您的风格很有特点,技巧也很讲究。杨先生给我们 上课也这么说,您怎样看待技巧这东西?” 和沈从文还不太熟悉,秉乾显得不如和杨振声说话那样随便。他尊敬地以“您”相 称,提问题也注意适度。 沈从文打量眼前这位青年,他的渴求知识、尊敬和诚恳的目光,使沈从文很感动。 从杨振声那里,他了解到这个青年出身贫苦,很聪明,很用功。为了能上大学,每天半 天时间去替洋人教授推草坪,看护孩子,挣的钱用来读书。从这个青年人身上,沈从文 仿佛看到自己当年流浪北京时的奋斗和磨难,感觉到向上的精神。不由地,沈从文对秉 乾产生一种爱怜。 “我是比较看重技巧的。我认为艺术同技巧本来就不可分开。既不要忽视技巧,同 时也不要滥用技巧。所谓技巧,我看这个词可以加以诠释。技巧的真正意义就是选择, 是谨慎处置,求得妥帖,求得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在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 细心选择,谨慎处置,这决不是坏事情。……” 秉乾没想到把文字组织得十分漂亮的沈从文,说起话来也这么有文采。这些话对他 来讲,无疑很对胃口。近来,他的创作欲日甚一日。每天他都在日记本上写来写去。成 为作家,是他在北新书局当学徒时萌发的愿望。那时他奉命到红楼北京大学图书馆,一 字字抄下刊物上徐志摩翻译的曼斯菲尔德的小说,然后结集出版。他从文学里获得从未 有过的喜悦,写作,从那时起,对他,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离开北新书局又回到崇实 学校后,他迷上了写作,除用通信参加政治活动外,他还编辑起校刊,发表起作品。 在《崇实季刊》上的一篇《南口旅行杂感》中,秉乾抒发一个少年对军阀战争的厌 倦和憎恨。   躺在战壕旁一个福音堂房子的一隅的我,北边有黑压压的高山,用环 状做我的屏壁,崩崩地机器厂的火烟囱声撕着我的心房,它底催眠手术的 确很灵!远处传来尚在未死的伤兵所唱的军歌,他们似在赞扬他们生命之 所得呢。一望无际的战壕纵横地铺在我的面前——一堆堆的臭朽的骷髅全 掩在炮火熏黑了的土下,接受后死者践踏。渺茫中,隅角下,缩在单被中 的我,在打哆嗦之余,神经仍不息地动着…… 这还是少年秉乾的稚气之作,几年的浪漫生活和各方面的成熟,使他已把目光投射 在小说这一样式上,他渴望走上文学道路,成为一名作家。沈从文的话,对这时的秉乾 来说,的确太及时了。 秉乾瞪大眼睛,一边认真听,一边急速在笔记本上记下沈从文的话。 “您觉得现在怎样才能写好小说?”他问。 “中国似乎需要一群能埋头写小说的人。可以和政治离得远一点,作者有主张,也 应放在作品里,而不要强加在上面。另外,写小说,感情要有节制。有节制,才能写得 出色。”沈从文很强调最后一句话,连续重复了两遍。 “有节制,才能写得出色。”秉乾不由在心里默读着这句话。沈从文的话在他心中 引起阵阵不息的躁动,仿佛向他暗示着什么。 秉乾怀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回到学校。沈从文的面容、目光、话,一直闪现在他的脑 际。 在书桌上,秉乾铺开稿纸,拿出钢笔(他几乎从未用过毛笔),在明亮的灯光下, 迅疾写出英文标题:今日中国一个杰出的人道主义讽刺作家(A GREAT SATIRISTHUMANIST OF CHINA TODAY)。 一篇很为流畅用英文写的沈从文介绍,在他的笔下出现了。也许这是他执笔以来, 写得最为满意的文章。 “他是一个孝子,现在和母亲、妹妹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他陪着妹妹上学。他 的作品初稿写出后,他便使妹妹又有了一本有趣的书。晚上,他的妹妹就拿着手稿,大 声朗读给母亲听。” 在杨振声的指导下,秉乾学会了怎样分析一部作品,怎样去理解一个作家。平时积 累的见识,此时一下子涌到笔尖。他很重视这一篇介绍,不愿将它写得平平淡淡。他有 出色的艺术感觉、艺术理解,这些,他都想表现出来。他写着,不,不仅仅是在写,而 是在用力跳跃,以达到一个新的目标。 于是,一句句似乎与往日文章大不相同的词语出现了。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他没想 到,自己居然会在刹那间,涌出这些话。 “他对词语和语法的作用,是带有革命性的变革,完全没有古老中国的一切气味。 他完全不懂外文,但他所组织的句子,却让人想到西文的风格,而不是中国传统的风格。 他这样做,并不是有意识地达到变革语言的目的,而是他对创作的直觉,他对所阅读过 的所谓西文小说的译本的喜爱自然而然地形成的结果。他的句子,有时候好几行长,在 中国传统文法中,这是奇特的、少有的。或者,他将习惯采用的前置词、连接词、感叹 词,以及常用连词,都加以变化。然而,我们在读这些非传统性的句子时,尽管对他的 不正确语法会有一些不解和批评,但这远远不及句子本身对我们产生的刺激和冲 动。……”① ①以上引文译自《中国简报》--本书作者。
生活,真是一块调色板?灰色、苍白里,糅进绿色和金黄,会呈现出灿烂、绚丽。 那么,它也是一座大舞台吧,变幻无穷的场景,衬托着多样的人生,这其中的奥秘,谁 又能说得清? 如果,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他会怎样惊奇呢? 1933年秋天的燕京大学。 未名湖一池清水。 湖边的花神庙,默默地立着,将自己古朴的影子,投在水面。当然,它绝想不到, 在这宁静的校园里,在这清晨,会有一个青年,坐在湖边,对着它的影子默想。 秉乾倚靠在一棵树上,入神地看着湖水中的倒影。树早早步入秋天,青翠的叶片, 已经镀上黄边,偶尔几片枯叶飘然而下。秉乾抬头看着天空。秋日的北京,凉爽宜人, 纯净的白云,一小朵一小朵地撤在空中。朝霞出现了,云朵的边缘,涂上一道红。 秉乾的思绪,就像朝霞中的云朵,轻轻地飘着,影子投在湖水中,慢慢地飘向花神 庙的倒影。 他想起了什么?是两年前辅仁大学的生活吗?在那里,他本来如鱼得水,走进一个 新的天地。《中国简报》这个英文刊物,给了他施展才干的机会。谁知,刊物并不赚钱, 出了八期,安澜的钱差不多全赔进去了,无力再维持下去,只好停刊。之后不久,秉乾 偶然与系主任发生争执,一气之下,他离开了辅仁,跑到福州,在一所中学重操南国旧 业,当了一年的国语教员。1933年,他回到北平,考进燕京大学英文系,又转到新闻系。 他是二度进燕京,但此刻的秉乾,已不是当年从汕头带着初恋的甜蜜回到北平的青 年了。他开始成熟起来,开始摸索,确定着自己事业的道路。 他似乎和教会学校结下了不解之缘。小时候,四堂嫂几乎天大向他传教。进崇实学 校后,他在这所教会学校断断续续读了十年,现在他重又来到燕京大学。尽管受到十几 年教会教育的熏陶,秉乾却从未信过教。基督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遥远的、甚或虚无 的幻影,他不想追寻神圣的光环,那些教义,在他的心目中,也只是一阵转瞬即逝的轻 风。相反,长期耳闻目睹的现实,倒是增加了他对宗教的疑惑、厌倦。被他人奉为神明 的教义,不能解答少年心中一个个疑问。现实的冷酷,使他从小产生一种抵触情绪。他 不相信命运,不相信上帝的主宰,他相信人,相信自己。十几年的人生遭际,使他认准 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要靠自己的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过,长期的教会学校生活,使秉乾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进入燕京大学,比较自 由的学习空气,使他的自由观插上了翅膀,载着他向新的高度飞越。西方文化,随着 “五四”运动的兴起,十多年来,在中国得到更为广泛的介绍。秉乾在崇实,在燕京, 在教会学校这个特殊环境里,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而这,将对他的一生,产生极为重 要的影响。 从福州回到北平后,秉乾的创作欲更加旺盛。他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青春的活 力在躯体里活跃、运行着。他的生活里,渐渐多了些绿色和金黄,脚下的土地,更有一 种坚实感,秋天树林里的气息,也像春天般清新。 回到北平,还没来得及去杨振声家,秉乾就收到了沈从文的信。自那年经杨振声介 绍与沈从文认识后,秉乾就渐渐和他成了好朋友。 沈从文的信是8月9日写来的。 秉乾弟:   见某日报上,载有燕大编级生一个你的名字,猜想你到了北平,我已 从青岛跑来北平,目前住西城西斜街55号甲杨先生家里,想出城来找你, 可一时不能出城。你看有事进了城,爱依然骑你那自行车到处跑,高兴跑 到我住处来玩玩,我大多数总在家中。晚上不便回校可住在我住处。   很念你                        从文 收到沈从文的信,秉乾就赶到城内,见到阔别一年的师长。 不久,沈从文在北平安了家,妻子清秀、文静,一个甜蜜的家庭很快成了秉乾常常 光顾的地方。 在沈从文的客厅里,他一次又一次和沈从文交谈,创作小说的欲望更为强烈。
清晨的未名湖,成了秉乾每天酝酿新作的场所。此刻,对着湖水,秉乾像往日一样 发呆。十几年的生活,一幕幕闪现在他的脑海。父母的早逝、宗教的说教、书局的奔波、 南国的流浪、墓园的梦……他想抓住一个东西,可一伸手,它又毫无踪影。他在思索, 想竭力用什么东西将这一切连起来。他没接受杨缤的意见,去研究深奥的理论,他说要 靠个人的体验来进行人生旅行。他习惯于凭着自己的直觉生活,写作,也是如此。然而, 今天,他陷入冷静的思索。 蓦然,《圣经》的说教,随着小学里神父的声音,又来到耳边。他想到自己命运, 想到了人间的不平。那些传教士们,总爱说上帝拯救人类。可是,那么多灾难,那么多 贫穷,谁拯救过吗?他的命自小那么苦,上帝又何曾拯救过? 校园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了,人们的嘈杂声,打破了未名湖的静谧。秉乾仍在默默地 思索着。 这时,一个影子仿佛在他眼前的草坪上蠕动。蚕!秉乾想到在福州教书时,看学生 们养蚕的情景。一条条蠕动的蚕,在桑叶边上不停地啃。可是,一个粗心的学生,一天 忘记放桑叶,它就是乞求主人,也没有办法。 一个个不连贯的思绪,跳跃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篇小说的构思成熟了:借蚕来 写宗教的虚幻。 秉乾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稿纸,铺在膝盖上,兴奋地写起来。初升的太阳,将明亮柔 和的金色光辉,洒在秉乾的满头黑发上。 回到宿舍,顾不得吃早饭,秉乾又接着往下写,心中活跃已久的话语,变成一个个 经过艺术处理的句子,出现在笔下。 蚕吃上新换的桑叶了。有的还抬抬头,像在寻找它的温存的主人,也像在想明白等 待它的会是什么命运。   等到这些囝囝们都卧下后,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不关。心 堆在窗前的课卷,只忘情地伏在被上厮守着它们。啊,小匣子绿得简直像 伊甸园。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张口就有得吃,头上是无边的乳白的云 霄。八个同伴身体光光,在一块儿谁也不害羞,想亲热就磨磨头,有我这 万能的主宰,慈悲为怀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闪亮的眼睛俯视着,它们游 荡在我手造的园里。它们舒服,我也感到了神仙的畅快。 何止是作品中“我”的畅快,秉乾一整天沉浸在一种创作兴奋的畅快之中。到晚上, 他将写完的小说抄好,寄给了城内的沈从文。 他大概不会忘记这一天,1933年9月29日。这天,他创作了第一篇小说,这篇小说 的发表,将使他走进一个弥漫着艺术氛围的环境。 一生的重大变化,将从这篇题为《蚕》的小说开始。 他等待着沈从文的回音。
创作的畅快充溢着秉乾的心,在这同时,燕京校园里,一个美国青年走进秉乾的生 活,他把秉乾带到另一个五彩缤纷的天地。 他就是美国年轻的著名记者斯诺。 斯诺是一位只比秉乾大四岁的美国青年。1928年他只身一人来到上海时,只有二十 二岁。本来他只准备在中国呆几个星期,结果留下来,在上海工作了几年。1933年4月 他和妻子一块来到北平,在燕大新闻系任兼职讲师。 斯诺在中国短短几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记者,已成为一个国际上颇有影响的记者, 他所撰写的远东新闻,受到西方读者的欢迎。在东方这个古老的国度,斯诺不再是想到 中国撞大运的那个青年,而是深深同情中国人民的友人。在上海,他与宋庆龄、鲁迅等 进步入士建立密切联系,成为中国进步力量的支持者。他的目光还注意到中国“五四” 新文学,开始将鲁迅的小说译成英文,介绍给西方读者。 秉乾不会忘记斯诺第一次上课时给他的印象。那次,斯诺在讲台一站,开始的一番 话是:“我不是来当老师的,不是来教,而是来学。中国是世界上一个充满了新事物的 地方,可学的太多了。”这一番话,一下子缩短了大家和斯诺的距离。以后,学生们很 快和斯诺成了朋友,大家常常到他在海淀的家里去。 在秉乾的眼里,斯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高而挺直的鼻梁,眼睛深邃而有神。斯 诺谦和,没一点白人的优越感。不像有的白人,在中国总有一种傲慢,有意无意地表现 出来。秉乾在燕京和在崇实一样,依然靠半工半读来学习。他给一些洋教授推草坪,念 中文,甚或看小孩。从那些洋人身上,他感受不到斯诺身上表现出的平易近人的友好态 度。安澜是秉乾第一个有过密切关系的西方青年,比较而言,斯诺和安澜在气质上有些 相象,但斯诺更具吸引力,不仅在于他的学识,他的谦和,更在于他对中国的事物有较 为透彻的了解,对中国新文学有独到的认识和喜爱。 秉乾把杨缤也带进了斯诺夫妇的友人圈中。 杨缤这两年有了很大变化。1932年她从燕京毕业,先到上海参加“左联”活动, 1933年又回到北平,参加领导北平“左联”的工作。她的笔名“杨刚”为人熟知,本名 杨缤反倒为人淡忘了。 杨刚的个人生活也有了很大变化。就在秉乾到福州教书的时候,她在北平与北京大 学经济系的一个学生结了婚。她从不爱在人们面前谈起自己的家世,结婚的事情也只是 在给秉乾的信中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秉乾回到北平后,杨刚依然常到燕京。她全身心 扑在所热爱的革命工作上,在斯诺家中,她和秉乾不同,谈论得更多的是中国的政治局 势。在这个独特的中国女人身上,斯诺感受到一股蓬勃向上的精神,他喜欢她来到家中, 和自己无拘无束地交谈。 秉乾没想到《中国简报》是斯诺最早知道他的媒介。从上海开始,斯诺就翻译起鲁 迅的小说,到北平后,他计划再选择一些别的作家的作品,然后出一本中国文学选集。 他从《中国简报》上看到了秉乾的译文,便请秉乾协助自己翻译,尔后,杨刚应邀参加。 这样一来,秉乾和杨刚到斯诺家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这天,秉乾夹着书本,走进了教室。 秉乾很爱听斯诺讲课。斯诺举止很文雅,说话从容不迫,颇似杨振声。他的声音低 缓而富音乐感,听来非常动听,再加上他讲课一点也不枯燥,常爱穿插活泼的生活细节。 他所讲述的新闻采访,总是吸引着学生。 “今天我讲讲新闻与文学的关系。”斯诺在讲台上站好,环视一下面前学生,慢慢 地说道。 这对秉乾可是个正感兴趣的问题。他喜爱文学,一心想成为作家。但从性格上讲, 他又不愿意整天关在书房里埋头著书。他喜欢热闹,不甘于寂寞,也不喜欢一成不变的 生活场景。或许是自小随意惯了的缘故,他很羡慕被人称为“无冕之王”的记者工作。 他在少年时,就向往当一名记者。1926年他先报考《世界日报》练习生,未被录取,才 又考北新书局的。这些年,四处漂泊,加上学校的学习,想当记者的愿望依然非常强烈。 当然,他的文学创作欲望愈来愈强,但他并不想把写作作为职业,当记者,对他更具诱 惑力。他有过坎坷的青春,他却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基础多么扎实,他愿意毕业后当个记 者,在变换多样的生活场景里,了解五光十色的人生。然后,再借手中的笔反映出来, 从新闻走向文学。怎样把两者结合起来呢?他注意听着斯诺的讲课。 “新闻是文学创作准备阶段。当好一个记者,可以了解多种多样的人生。这样能丰 富一个人的体验和阅历,作品写起来就会富有现实感,能反映出时代的面貌。”斯诺说。 斯诺注意作品的内容,这点秉乾早就发现。在和斯诺的交谈中,斯诺总是流露出对 鲁迅的敬佩和欣赏。他赞扬鲁迅胸襟宽阔的人道主义精神,佩服鲁迅对人的满腔热情, 对周围事物的洞察力。在斯诺看来,当好一个记者,从新闻走向文学,同样需要这种洞 察力。 “我想着重提一下,”斯诺走下讲台,站在学生中间说:“新闻和文学并不是两码 事,狄更斯、萧伯纳都当过记者,如果他们没有这段经历,恐怕也写不出后来那么多作 品。打个比方,你可以说前者是摄影,后者是绘画,难道你不能从摄影里学到一些取景 的角度,学到明暗的对比吗?更何况新闻和文学两者的素材都离不开生活。” 说到这里,斯诺拿出一本杂志,边说边走到秉乾身旁,“来,你读读这篇特写。” 他指指翻开的一篇带有照片的文章说。 这是一篇报道太平洋上一条客轮沉没的特写。孩子的哭叫、妇女的尖叫、船长的冷 静、神父的祈祷。随着船体的下沉,海水汹涌,翻起令人恐怖的浪花……秉乾站进来, 认真地读着。 “同学们,你们看这篇特写,如果作为消息来写,大概百十个字就够了。某月某日 某地,某船在某海域沉没,多少人丧生。可是作者用了大量的细节渲染甲板上极度紧张 的气氛,把各种不同的乘客在惊慌中的神态描绘得多么生动形象,把他们的心理活动刻 画得多么细致逼真。你们说这是不是很精彩的文学描写?我看这就是写小说的很好准 备。” 斯诺的话,启发着秉乾的思路。他似乎已经明确了自己毕业后的去向,决定着自己 应该走的道路:从新闻到文学。 斯诺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他是在对我笑吧,秉乾高兴地想。在秉乾的眼中,仿佛 已经为自己铺开一条斯诺正在走着的事业之路。
10月中旬,沈从文来信了,他告诉秉乾一个好消息:《蚕》将在《大公报》上发表。 秋天的黄昏,校园里景色别致。渐渐黯淡的暮色里,学生三三两两地在林间湖畔散 步。飘落的树叶似小蝶翻飞,给这美丽的黄昏,点缀出浓郁的诗情画意。 秉乾收到信十分高兴,秋日的暮色,在他心中反倒充满了勃勃生机。落叶他的脚下 发出轻微的声音,树枝的斑驳碎影,洒在他的身上。 到沈先生那去!秉乾骑上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夜色的笼罩下,穿过郊外荒凉的 小路,向城里骑去。 在沈从文家中,秉乾意外地碰到他早就久闻大名的巴金。 巴金的作品秉乾读过不少。巴金的《灭亡》中感情与理智的矛盾描写,曾使他感动。 后来,常读到巴金热情、优美、流畅的文字。他想象巴金一定很热情、很健谈。 谁知一见面才知道巴金并不健谈。他朴实、热诚,感情却不外露。他不大主动讲话, 也不爱讲话。但只要一开口,就不容他人插嘴,快得像流水,一口气讲完,这点和沈从 文倒十分相像。不过沈从文更爱讲话一些,巴金话讲得快,又操一口四川乡音,一般初 次见面的人,如果不注意捕捉每一个字,还真难听懂。他讲话时脸上也很少流露出心中 的情绪,也不附带做什么手势,他是靠内容吸引人们的注意。他个头不高,和沈从文差 不多。戴一副眼镜,和人讲话时,透过镜片,时而射出审视的目光,打量一下对象后, 又把目光定在别的地方。 然而,秉乾并不觉得巴金待人冷淡,和巴金坐在一起,无形中,他感觉到真诚的力 量。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是因为巴金的文学早给他这样的印象,抑或是巴金坦率的表 情和谦和的态度,要不是就是因为巴金是沈从文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秉乾喜欢和巴金交谈,他很高兴又认识了一个名作家,一个乐意帮助 自己的人,一个真诚的朋友。 巴金告诉秉乾,他很快要到燕京一个朋友家住几天,欢迎秉乾去玩。 几天后,巴金来到了燕京大学,住进了蔚秀园,这是夏斧心的家。秉乾知道后,晚 上便去看他。 “茉甘”一一像沈从文一样,秉乾称呼巴金的本名——“这次到北平准备住多久?” 巴金是9月从上海到北平的,住在沈从文的新居里。这两位都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青 年作家。奇怪的是,他俩的社会政治观有很大区别,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成为好朋友。 去年9月沈从文还在青岛大学教书时,巴金就到那儿住过一个星期。 “一时大概还走不了,郑振铎先生也到北平来了,我们准备办一个刊物,现在正和 出版社联系。”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常见面了。对,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什么事?” 秉乾向巴金介绍了斯诺的情况,告诉他,斯诺想在北京认识几位作家,不知巴金是 否愿意见面。看到秉乾这么热心,巴金毫不迟疑地同意了。秉乾很高兴能为斯诺办点事, 在这之前,他已经介绍沈从文与斯诺认识了。当然,能够把沈从文、巴金的小说介绍到 西方去,秉乾更是感到高兴。 深秋的夜晚,秉乾和巴金热情交谈着。 “我现在刚开始写小说,想多写可又有些胆怯,谁知写不写得好。”秉乾坦率的说 出自己的忧虑,一个成名作家的话对自己或许会有点帮助,他想。 巴金打量着秉乾。他收到过许多青年的信,大多是询问写作诀窍,他不知道该怎么 回答。的确,巴金并不把写作当作自己的事业,他走上创作生活实属违心的。从“五四” 起他就是一个热情的无政府主义社会活动家,他的志向是投身社会革命,甚至还有把无 政府主义理论系统化的宏愿。但是在现实和理想发生矛盾,政治理想不可实现的情况下, 他才不自觉地写起小说,这和沈从文是完全不同的。他写作也不同于沈从文,他重视感 情的宣泄,不考虑技巧的运用,在他看来,重要的是作家的感情能否打动读者的心弦。 怎样回答面前这个青年呢? 从沈从文那里巴金知道一些秉乾的情况,聪明、能干、富有才情。应该给他鼓劲, 让他多写。巴金真诚地对秉乾说: “我写小说从来没事先想好怎样去写,只是感到心中有许多话要说脑子里有许多见 过的形象,逼得你非写不可,写着写着就写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写自己熟悉的,至于写得好不好先不必管它” “对,我觉得只有写,不断地写,你才会写。”巴金明确地说。 简单明了的话,一点也不深奥,听来,有一股劲儿无形之中充溢在秉乾的心中。 “不断地写,你才会写。” 巴金的话和沈从文的话多少有点区别,秉乾在心里悄悄作着比较。巴金强调感情的 宣泄,强调对生活的介入,沈从文则强调感情控制,强调讲究技巧。后来秉乾才知道, 巴金和沈从文两人只要在一起,常常为这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 谁,谁也不服谁。不过吵归吵,两人依然是好朋友。年轻的秉乾,说不上自己倾向哪一 边,也许两位友人的话,一起坚定着他的创作信念。 两人越谈越设机,秉乾对巴金谈起自己的经历。当谈到在北新书局读到华林的《新 英雄主义》,秉乾激动得整夜睡不着时,巴金眼睛一亮,问: “是吗?你读过那本书?” “读过。那时我借到这本小册子,拿回宿舍去看。书写得真有感染力,它鼓励弱者 拿出勇气来。我把房间门反锁上,一边流泪一边读,反反复复读到深夜。我还在上面划 好多圈哩!”谈起少年的往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秉乾不由神采飞扬,显得异常兴奋。 “我也读过这本书。那里在‘五四’时候,我和你差不多,也是读了好几遍,我特 别喜欢书中热情的笔调,感到读完它,有一种要奋斗的冲动。”秉乾的话勾起了巴金的 回忆,秉乾的情绪也感染了他。 “可不是嘛,我读完它,好像一下子勇敢了好多。我马上将《佛经》烧了,还和三 堂兄断绝了关系。对,因为这本书,我真干过一件说来有点好笑的事。” “什么事?” 秉乾兴致很高,告诉巴金他在北新书局闹罢工的事。 读过《新英雄主义》之后,秉乾第一次懂得了因利害冲突而产生的社会阶级,知道 了阶级之间的斗争。他对罢工产生了兴趣。这时他又读到一本专门论罢工方法的书,便 把另外两个徒弟找来,说:“我们都是劳工,我们有权利要求平等权利,要求待遇平 等。”于是,他们一清早把活撂下,偷偷跑出去,还给老板留下一张纸条:“我们要求, 徒弟们不吃剩饭,每礼拜轮流休息一天” 三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在街上转了一天,饿着肚子又回到书局。谁知老板找来的新 徒弟,已经坐在他们的工作桌前。从那以后,秉乾才回到了崇实,和北新书局分手了。 “你瞧,我还有点唐吉河德的劲儿,你说呢?那时,小孩子劲儿,说干什么就干什 么,总觉得好玩。” 秉乾开心地笑出了声。巴金也乐了,从秉乾身上,他看到了天真、善良、坦率、朝 气。从秉乾身上他也发现了自己少年时的的影子。“五四”时只有十五六岁的巴金,又 何尝不是充满着勇气、幻想。读了几本宣传无政府主义的书,就参加了社会团体,发誓 为消灭不合理的制度而奋斗。办刊物,撒传单,好像一夜之间成为英雄似的。多么值得 留恋的生活呵!没有忧郁,没有烦恼,只有工作的欢乐,哪像现在写小说时,有那么多 的痛苦…… 两个青年人愉快地交谈着,充满热情的欢快笑声飞出窗外,在夜色凝重的蔚秀园飘 荡。两个人都感到似乎和对方更近了,少年时期天真纯正而浪漫的生活,在他们各自的 心中,荡起甜蜜的涟漪。 秉乾,越来越觉得前面的天地更宽阔了。一个个老的、新的朋友,将催促他向前跑 去。 在这个深秋带有凉意的夜晚,他的心中洋溢着浓郁的春意。
《蚕》发表了。 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秉乾发现了自己的小说。 阅报栏前簇拥着三五个学生。每天下课之后,秉乾和同学一样,喜欢站在它的面前, 测览新到的报纸。 五千来字的小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黑乎乎的一片,好似一双双喜悦的眼睛,寻 找着它的主人。它的主人高兴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萧乾。从此之后,这个名字开始 为人熟知,他的本名“秉乾”除了朋友间使用外,一般人就不大知道了。 看到第一篇小说发表,萧乾甭提有多高兴!虽然他早在中学时就在校刊上写过散文, 后来又在《晨报》发表过评论,在《中国简报》写过文章,但小说——他追求的文学目 标——这还是第一次发表。 几天之后,萧乾收到了沈从文的信。 沈从文在信中高兴地告诉萧乾,《蚕》发表后,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小姐”十分欣 赏,她让沈从文约萧乾到她家里去吃茶。沈从文在信中让萧乾星期六下午先到他家,然 后一块去那位小姐家中。 “绝项聪明的小姐”,她是谁?萧乾很纳闷。他想,既然沈从文称她绝顶聪明,那 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星期六终于到了。吃过中饭,萧乾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大褂,穿上用劲擦了又 擦的旧皮鞋,骑上自行车,就往城内达子营奔去。 到了沈从文家里,萧乾才知道那个“绝顶聪明的小姐”就是被人们誉为一代才女、 赫赫有名的女诗人林徽因。 是她?出乎意料的喜悦,真让萧乾有点受宠若凉。他绝没有想到,自己的处女作, 会得至像她这样的女性的欣赏,更没有想到,一篇小说会带着他走进那个有名的“太太 的客厅”。 他随着沈从文,向东单总布胡同林徽因家中走去。 林徽因的才气、容貌、诗名,令许多文人倾倒。她秀丽聪颖,性格热情,有着非同 凡响的审美气质。1924年,只有二十岁的林徽因,就成为文坛新闻人物。那年4月,印 度诗人泰戈尔来华访问,由诗人徐志摩作陪同翻译。从上海到北京后,北京文化人在天 坛公园草坪上开欢迎会,徐志摩请来1921年在英国认识的林徽因,让她搀扶泰戈尔。当 时有人就这样描述:“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荒岛瘦 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 徐志摩在英国对林徽因一见倾心,顿生爱慕之情,由此而发生的浪漫爱情,曾一时 为人传说。后来,林徽因与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相识,同去美国留学,立志攻读建筑学, 并在美国结为伴侣。回国之后,林徽因很快因为徐志摩的缘故成为新月社诗人中的一员。 她在专心研究建筑之余,也仓作一些诗歌。这些诗以清新、秀丽、精美著称。她不仅以 诗引起人们的注意,她的杰出的艺术感觉和热情的性格,加上她的美丽,产生出一种魅 力,这是具有艺术神灵的魃力。她的客厅因她而成为北平一批诗人作家汇聚的地方,在 这里,作家诗人们各自朗诵自己的新作,相互品赏,争论。女主人滔滔不绝的独到见解, 在他们心中点染出典雅、精致的艺术境界。“太太的客厅”,由此而出了名。不过大家 并不称她“太太”,而是亲切地叫她“林小姐”。 萧乾紧随沈从文后面,走进了林徽因的客厅,他激动兴奋中又带几丝典雅。听沈从 文讲,林徽因正害着肺病,而且病得十分厉害,他猜想她可能会躺在床上,疲惫不堪地 和他谈话。 “哟,你们来了。快,请坐,请坐。”清脆而柔和的声音,热情。大方。萧乾有点 拘谨,脸微微泛红,随着沈从文在沙发上坐下,两只手不自然地放在腿上。趁她倒茶的 时候,他注意打量起这个被人用诗意描绘出的女诗人。 林徽因穿着一套骑马装,紧身衣服,显出她匀称苗条的身材。她的眼睛很秀美,眉 毛细长,浓淡适宜。椭圆形的脸上虽带有久病后的倦意,但甜蜜的微笑透出女性的温和, 透出青春的美丽。看着她的身影,还未交谈,萧乾心中就漾起温馨的感觉。她真像诗一 样美,诗一样动人。 “你就是萧乾吧?”一杯冒着雾气的茶放在萧乾面前的茶几上,跟过来的是女主人 热情的问话。 萧乾站起来,微微欠欠身子,有点害羞似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坐下,快坐下。到我这儿来可别斯文,也不要拘谨。从文,你说是不是?”女主 人爽快地说。 沈从文连忙点头说:“对,对。秉乾,快坐下,到她这儿来用不着客气,越随便越 好。”他劝萧乾坐下,鼓励地朝萧乾笑笑,然后,对林徽因说:“你近来身体如何?” 林徽因一听,忙挥挥手,“今天不谈这个。快坐下喝茶吧。” 萧乾见林徽因随便,不再感到拘谨,大大方方地坐下,和女主人谈起话来。 “我看了你的《蚕》,写得不错。” “我第一次写小说,写不好。” “不。不简单。第一篇能有这样的水平,不容易。你的小说写得含蓄,反映生活的 角度选得比较巧妙。你是不是喜欢象征主义?……我看小说的象征意味还是有的,我把 它称为寓言体,你同意吗?” 林徽因只要一谈起文艺,就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她喜欢发表意见,说起话来别人 简直无法插嘴。萧乾很快被她的话吸引住,他不愿打断她的话,他愿意她一个劲儿地讲 下去,他注意捕捉她的每一句话,沉浸在这个客厅高雅清秀的气氛中。从她的声音语调, 他也能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享受。 “我觉得现在文学界有一个很偏的倾向,也就是一窝风的倾向。人们都偏爱起描写 农村,描写劳力者和少量受教育的人。说好听一点,是作者对农民和劳力者的命运很关 心,有深厚的同情心,说得不好听,我看是一种盲从趋时。公平地说,两种因素都有。 这种偏向是缺乏创造力的作家们贫弱的表现。……听从文说,你跑过不少地方,是吗?” 林徽因停下说话,呷了一口茶,问萧乾。 “去过一些地方。1928年到过广东,后来又到福建去过,前不久,还到包头去了一 次。” “那你还跑过不少地方。” “我想当个旅行记者哩!”谈了一会儿话后,萧乾的拘谨全没有了,恢复了平常在 杨振声、沈从文面前讲话时的随便劲儿,同时,又常有一点和杨刚讲话时的顽皮劲儿。 “跑得多并不一定就能写出好小说。”林徽因一下子又变得认真起来。那幅神态好 像在进入一种创作的状态。“生活的丰富不在于生存方式的种类的多或少,而是客观的 观察力和主观感觉力的锐利敏捷。一个人要能多方面地了解、品尝所见到的事情,要去 观察和分析所到过的地方,观察和分析看到的各种情景。我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太过 分?……我认为一个人生活是不是丰富,不在于他客观上见过多少事物,而在他能主观 地激发多样的情感,能够同情人性的各方面。同时,一个作家要从人与人的关系中获得 领悟。从固定与偶然之间所发生的戏剧性的变化中,得到自己的特殊的看法。……” 真不愧一个才女,出口成章,句句闪着艺术的光彩,映照着萧乾的心。如果说,萧 乾的脑子里是一座房屋。现在林徽因又启开一扇窗户,射进一束灿烂的阳光。这座房子 上,己经开了好几扇窗户。打开这些窗户的,有杨振声,沈从文,有斯诺,巴金……每 新打开一扇窗户,就会有一阵清风吹进,一束阳光射进,又多添上一笔色彩。或许,萧 乾会被如许多来回闪烁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或许,他会陶醉在阵阵清风带来的喜悦里。 这一道道阳光,这一种种色彩,正在他的人生途上描绘着一幅图画。他会有一天捧出这 幅图画,从上面寻找了每一束阳光,每一笔色彩的。 在“太太的客厅”里,萧乾度过一个难忘的下午。临别时,林徽因建议萧乾以后和 沈从文一起常到朱光潜家里,那里经常有一些作家聚在一起开读诗会。萧乾高兴地同意 了女主人的建议 骑车出了西直门,在郊野宽阔的天地里飞快地奔驰。萧乾感到自己就像刚起步的马 驹子,后腿上被亲切地抽了一鞭。喜悦、兴奋,以及对读诗会的向往,交织在他的心里。 他的脑子里闪过女主人刚刚说到的一个又一个名字:朱光潜、朱自清、梁宗岱、周 作人、李健吾、俞平伯、卞之琳、赵太侔、何其芳、林庚、废名、曹葆华……在朱光潜 的客厅,他将见到他们。 一个令人难忘的下午。 令人留恋的“太太的客厅”。 秉乾——不,萧乾——经过一段艰苦的人生跋涉,终于来到铺满鲜花的田野。一个 流浪的孤儿,靠自己的奋斗——也靠机遇——终于走进了艺术的殿堂。人生的创造,开 始得至体现。 萧乾,向未名湖骑去。 他迈着轻松的脚步,向人们走来。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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