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西之行,萧乾取得很大收获。一篇接一篇的特写,配着赵望云的速写,在《大公
报》上发表,小说家的萧乾,开始以记者的身份出现了,活跃在中国新闻界。
从鲁西返回天津的途中,萧乾和赵望云登上泰山,拜访了闲居泰山的冯玉祥将军。
冯玉祥虽担任副委员长的职务,实际上被蒋介石剥夺了兵权,软禁似地住在这座名山之
中,寻觅着中国文化的踪迹。冯玉祥热情接待了这两位年轻人,坦率地发表对抗日的看
法和主张。从言谈之中,他们感觉到这位力主抗日的将领郁积心中的烦闷。
就在下泰山登上返回天津的火车之后,一个命同落叶般凋零的姑娘——萧乾把她叫
作“小树叶”——在1935年秋天,如轻轻飘落的树叶,在一阵轻风中,平稳地飘到萧乾
身边。这风,是赵望云带来的。
赵望云是河北人,出身清贫,虽学画心切,却无力上学。他遇到当地一个姓王的开
明绅士。这位王姓绅士,慷慨解囊,资助赵望云读书。“小树叶”就是这位绅士的女儿。
望云告诉萧乾,这位姑娘命苦,刚刚出生,母亲就病故,后来一直和奶妈一起生活。
前两年,她父亲续弦,继母的年龄却和她不相上下,这使她十分痛苦。自父亲娶继母之
后,她和父亲之间,自然形成了淡漠、隔阂。渐渐地,她产生摆脱这种处境,到一个新
的天地生活的愿望。家中的气氛,常让她感到窒息。像一只笼中的小鸟,渴望着平静如
水的蓝天,她渴望走出家庭,去读书,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后来,她一个人从保定到了北平,现在正在女子中学读书。一个人,怪可怜的。
唉!”赵望云坐在隆隆轰响的火车里,讲叙完“小树叶”的经历,最后充满同情地深深
叹了一口气。
望云一声长长的叹息,勾起了萧乾的联想和怜悯。
又一个苦命的姑娘!和雯的身世多么想像!两人都是摇篮时期就失去了母亲,父亲
又过早地将爱移在别的女人身上,只剩下她们孤单地承受冷清、寂寞。不同的是,一个
早早地在魔爪下失去了青春的光泽,像无根的花枯萎;另一个则远走他乡,用瘦弱的肩
膀,担起了命运的重压。
她扛得住吗?她能扛多久?一个女子,能只身一人在这险恶的社会生存下去吗?
萧乾在与雯分手五年之后,已经淡化了对雯所产生的抱怨。相反他时常惦记起她后
来的命运。对她的同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忽隐忽现。当他听到“小树叶”的身世
时,他想到雯,又由雯的遭遇,想到了“小树叶”。
赵望云的话,不仅引起了萧乾对一个陌生姑娘的同情,更使他的一个朦胧的念头渐
渐明朗。好像冬日清晨的丛林,乳白色的雾馒,在曙光下,被剪成碎片,慢慢散去,露
出丛林的轮廓。
从南国回到北平后,几年的时间里,他陶醉在奋斗的喜悦中。他没有忘记初恋的失
败,没有再去品尝爱情的滋味,更没有奢望早日拥有一个家庭,虽然有一个个异性朋友。
当大学毕业,走进《大公报》后,一个朦胧的愿望开始形成,二十五岁的他,模模糊糊
感觉到它。它是朦胧的,萧乾说不清楚它的形状,它的含义,但它一天天生长着,悄悄
地生长。直到赵望云提出为人介绍一个对象,对他讲叙一个姑娘的身世时。蓦地,他抓
住了那个忽隐忽视的雾团,看清了它的面目。呵,是它,我要成家!
是呵,一个孤儿,一个很少享受过家庭温暖的他,奔波多年,奋斗多年,终于有了
谋生的职业,有了虽不丰厚却算固定的收入。他羡慕幸福、安稳的生活,羡慕所熟悉的
作家的美满家庭。他需要家庭的温暖来抚摸一颗疲倦的心。
伸出手,抓住风中的那片树叶。
经赵望云安排,在北平,萧乾和“小树叶”见面了。第一次见面是在北海濠濮间。
他俩沿着湖堤散步,慢慢走到五龙亭,从那儿眺望湖心的琼岛。
“小树叶”中等个头,相貌不出众,却端庄大方。一双秀气的眼睛,带着少女的羞
涩。她性情很温和,稳重而略显腼腆,但又不是小家碧玉般的小气劲儿,漫不经心的打
扮和措辞的适度,显得非常朴素大方。
在湖畔,萧乾和“小树叶”开始编织起爱情的梦。“小树叶”闪动羞涩的眼睛,想
从早已熟知的萧乾身上,寻觅自己温暖的所在。
没有昔日南国初恋时的冲动,也没有诗人笔下的浪漫或缠绵。一切平静、顺利地发
展,像风中的落叶,无一例外地飘向大地。
萧乾和“小树叶”的关系逐渐明朗,两人的接触很快频繁起来。萧乾每隔一个星期
就要来到北平,一是将朋友们邀至来今雨轩,既约稿,又征求对文艺副刊的意见。第二
个原因就是和“小树叶”见面。她陪着他出入斯诺、杨振声、沈从文的家。很快,大家
都喜欢上这位朴素、温和的姑娘。和她在一起,萧乾也感受到从别的异性那里得不到的
温暖,他巴不得天天和她在一起。天津,虽然有着他的事业,然而,却是一个让他厌烦
的环境。
二
天津《大公报》馆址在法租界的旭街。报馆楼房正对着天津著名的四面钟,钟安放
在一家日本商人开办的西药店三层楼的房顶上。楼旁的一幢大楼,是日商在天津开设的
大旅馆,号为德义楼。每天,一个个妖艳女子,或穿和服,或着旗袍,进进出出,散发
出令人腻味的脂粉香气。香气在风里一阵阵飘进报馆打开的窗户,随着香味,还带着一
股股大烟的气味。
离报馆不远,是妓院集中的几条马路。一些破旧的旅馆式的建筑,招牌上赫然书写
着“五角随便”的字样,似一双淫荡的眼睛,引诱着从它面前走过的行人。
妓院之间,交杂着小商小贩。贩红九、贩白粉的、贩吗啡的、贩枪支的,黑社会的
一切,这里应有尽有。
紧贴着报馆,流着污浊的墙子河,在炎热的夏天,甚至秋天,它总是发出难闻的臭
味,逼得编辑部不得不关起面河的窗户。只有河对岸类似巴黎圣母院的教堂建筑,才有
些许别致的景观,点缀着这幅污迹斑斑的画面。
周围的一切,似一个陷阱,诱惑着人们跳下去。萧乾的同事中,有的人就由好奇到
上当,最后堕落下去。萧乾本能地厌恶这肮脏的世界,他把全身心系在事业上。现在,
又有了“小树叶”。除他之外,曹禹、何其芳、毕奂午(也是在北平认识的年轻诗人)
都在天津。何其芳和毕奂午在南开中学教书,巴金的二哥李尧林也在那儿教书。萧乾常
常躲开报馆污浊的环境,到南开中学去,在那里度过愉快的时光。
1935年12月9日。
萧乾从南开中学回到报馆,和往常一样,忙着编稿。排字工人告诉他,明天的版面
还差一些字数,他仍采用那种办法,急匆匆赶写给读者的信。
窗外,霓红灯亮着,忽闪忽灭,混杂着人群的嘈杂声,汽车尖利的叫声。他早已习
惯这种写作环境,他有这种本领,能在喧闹的声音里,静心地写作。环境锻炼着他。
为技巧伸冤——他写出题目。早在燕京时,沈从文就向他发表了对于技巧的认识。
后来从林徽因那里,在朱光潜的客厅里,他感觉到对艺术的追求在那些作家心目中的地
位。技巧,他不推崇它,然而也不忽视。在他看来,一部好的作品,如果不讲技巧,是
不行的。
他写下去。他心里不是没有迟疑,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表示自己对左翼文学的意见。
这几年,全国文坛注视着左翼进步文学的发展。但对其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人们却
颇有微辞。鲁迅、茅盾都参加了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而沈从文等人明显持有贬斥的态
度。萧乾来到《大公报》后,尽量想避免卷人不必要的文坛派别之争,他想和各方面保
持等距离接触。但是,他不仅是一个编辑,也是一个作家,他不免会控制不住自己,利
用给读者、作者的答辞来发表自己的观点。结果,他的观点是很接近沈从文及其一些北
京作家,难怪有人称他为“小京派文人”。
对于过去“左联”各种文艺集团组织的周密我们表示景服。但如果他
们的热诚曾在国人心中烙过一道印痕,那不是因为他们某本动人心魄的杰
作,却是他们坐牢流血的史迹。特别是早期左翼作品,公式的故事,口号
的对话,使一般关心这新兴文艺前途的人各捏了一把汗。多少人希望左翼
作者撙节一部分论战的工夫,利用当时极有限的自由,本着他们的热诚为
我们写下几部历史上站得住的作品,然而没有。一切他们向作品所要的只
是意识的正确性,于意识具体化的工夫他们却不大注意。那阵热闹沉寂后,
留在我们脑海中的却仅是一些抽象的符号了。
他不再是头脑简单的学生,也不再是蹒跚学步的青年,他已经成熟了,对文艺,有
自己的见解。他绝不是附合他人的意见,也不是意气用事,在他的文艺观中,技巧真正
是处在高度重视的地位。文学,本身就应是艺术,他常常这样想。
排字工人正等着拼版,上夜班的编辑,紧张地在灯下工作。萧乾匆匆给文章刹尾。
他要劝导读者,切不可轻视技巧。在《大公报》副刊这块园地里,他精心地耕耘着。
让我们为这没出息的“技巧”伸伸冤吧!的确它在许多富裕的国家里
成为文章的装饰品,若干朝代被人崇为偶像;但在一个失掉自由的国家,
它却可以作为我们文章的保护色呢!一个有信念的作者,良心将驱使他写
时代所不许写的。这个自然,而且是必需的。一个吃着哑巴亏满肚委屈的
国家里,特别需要这种作者。(事实是亏吃得愈多,小品文愈盛旺!)但
暴虎冯河自非上策,作者即甘为囚徒,也还要顾及作品的存在与流传。一
篇明显地越出范围的作品纵使写出来,必仍不能为人广遍地读到。扣留焚
毁,任何时代的统治者都不缺乏诸般有效办法。我们不是还可以用技巧来
乔妆,逃避监视者的锐利目光吗?一个潜隐的东西为读者发现出来时,那
效果一定是可惊的。
稿子交出去,他长长吁一口气,用劲甩甩有点发酸的胳膊。时已深夜,又是一个紧
张的一天过去了。他回到房间,倒下便睡。
当他还未睁开眼,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把他叫醒。胡霖的一声吩咐,他匆匆朝火
车站走去,很快坐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
北平,就在这一天12月9日,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马上成为全国、
全世界注目的地方。
刚刚还在艺术天地里倘祥的萧乾,被严峻的现实很快拉进另一个天地。火车急驰着,
他惦挂着北平的朋友们,更惦挂着“小树叶”。
三
北平,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不过,市面上仍显得平静。萧乾下了火车,匆匆朝斯诺
家中走去。
穿过东单,拐进苏州胡同,走进盔甲厂。斯诺这时已辞去燕京大学的教职,专任纽
约《太阳报》的自由撰稿记者,住房也从海淀搬进了城内。
越走近斯诺的住房,萧乾的心越加沉重。他初步了解到昨天北平发生的情况。昨天,
就在他在南开中学的时候,北平的学生涌上街头,在天安门、东单、西单、王府井举行
声势浩大的游行。游行本来是燕京大学学生组织的,然而,他们走到西直门,却被关在
城外,不让进城。尽管如此,数万学生还是成功地掀起抗日高潮,喊出了“停止内战,
一致抗日”、“反对华北反共自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然而,他们的游
行受到国民党警察的镇压,不少学生被殴打致伤。
萧乾的心被这民族神圣之火映红了。他走在刚刚发生学生壮举的这块土地上,感受
到一股力量,一股热情,涌进他的体内。他在文学上,反对大喊大叫,颇有点超然或者
绅士般的风度,但当耳闻目睹整个民族的灾难,他却不能不同情学生的行动,他想象自
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昨天,行进在游行队伍的行列中。
“昨天的游行你们看见了吗?”萧乾一坐下,就问起斯诺夫妇。
“当然去了,这游行还是我们发起的呢!”
海伦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告诉萧乾昨天她和斯诺参加了游行,还叫上一些别的外国
记者去拍片,发新闻。正是因为他们这些外国记者在场,军警才没敢开枪。
萧乾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几年的接触,他知道斯诺夫妇对中国的深厚情谊和进步的
思想,相信他们是会介入中国的事情的。再说,他们是外国记者,在中国有着特殊的条
件,能比一般中国人了解更多内幕情况。燕大那些学生会的同学,从他们这里得到的不
仅仅是友情,也有对中国命运的关心。
他感激地望着他们,听着他们讲述昨天发生的一切。
从斯诺家中出来,萧乾和斯诺夫妇一起赶到医院,看望昨天被殴打致伤而住院的燕
大同学。
从医院出来,他的心情沉重而压抑。受伤校友头上、臂上的纱带,似一条条皮鞭抽
打着他的心,那一道道鞭影,好像老也赶不走。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小树叶”,从
她那里,或许可以得到稍许的轻松和安慰。这世界毕竟太沉重,太昏暗。
他走着,前方似有一束光亮在闪动,在吸引着他,那是他的温暖所在。
然而,出现在面前的她,却让他呆住了。“小树叶”头缠纱带躺在床上,床旁扔着
纸旗,破碎的纸片,凌乱地洒在床前的地上。“小树叶”的宿舍里,别的女伴都出去了,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叹息。
萧乾注意到,破碎的纸片上,有颜色已经发紫的点点血迹。墙壁上贴着“坚持到底”
的字样的标语,娟秀的字透出几份刚强。
不用问,他一切都明白了。
“小树叶”看到萧乾,“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她告诉萧乾,昨天,她们学校也参
加了游行,一个军警用军棍把她的头打破,是同学把她送回来的。她躺在床上,真想有
亲人在她身边,她毕竟还是少女,长期在外的生活,并没有使她淡忘母亲的恩爱,相反
越来越渴望母爱般的温暖。她自然想到了天津的萧乾。在她的心目中,现在,只有他是
自己唯一最亲近的人,从他那里,她需要体贴、温暖、力量。就在她思念他时,他来到
了她的身边。
萧乾没想到一个弱小的女子,也卷人这个民众的洪流。他第一次感觉到,她不仅仅
温顺,也有刚强、执著的一面。他坐在床边,关心地抚摸着她的头,一种从未有过的柔
情,从他的手上传到她的心中。
“小树叶”在1935年,飘进了他的生活。
四
8月。炎热的南京城。
新婚的萧乾和“小树叶”漫步在中山陵的浓荫下。
从市区窄小拥挤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到空旷、幽静的所在,两人顿觉心旷
神怡。这里没有闹市的喧嚣,没有拥挤的人流,也没有人群身上散发的难闻的气味。
离开上海到南京已经好几天了,但一直忙着张罗结婚,今天才空闲一些。来到中山
陵,萧乾似乎获得心境的宁静。偌大的中山陵,游人甚少,凄凉而悲壮。
然而,走在这质朴、幽静的环境之中,他仍不能忘掉扰乱心绪的时事。自“九·一
八”后,日本侵略中国的魔爪越伸越长,威胁着中华民族的存亡。
中国并不平静。一场大的动乱正在形成。
不过萧乾这几天确有好多年没有过的轻松。他沉浸在新的欢乐、幸福之中。外界的
纷乱、时局的动荡、文坛的喋喋不休的争辩、报馆里紧张的采访编稿,等等,他努力去
忘掉它们。他像一位在海上风浪中搏斗疲惫不堪的水手,回到了海岸,躺在平坦柔软的
沙滩上,吹起喜爱的芦笛。笛声轻盈而抒情,似一阵轻风掠过松林。这笛声悠远,悠远,
奏一曲静谧的心声。这笛声一丝丝袅袅飘散,在海上,在心中。或许一会儿就有新的风
浪从海上袭来但此刻的笛声,多么令人陶醉。是呵,别的事他都想暂时把它们忘记,他
要让所有神经都放松,真正品尝一下生活的甜蜜。
两颗带着伤痕的心,终于尝到了甜蜜。
“我有了家了!”萧乾心中回响着这个声音。一个在人间闯荡十几年的孤儿,尝尽
艰辛,终于安家了。他渴望过安稳舒适的家庭生活的要求,有了满足的可能。他想象,
一匹跑惯了的野马,要被系在房子里,过上有规律的生活。
“小树叶”是高兴的。她庆幸自己找到一个有才气、能干的伴侣。他任性,然而坦
率、热诚。不过“小树叶”心中的打算不是要马上过单纯的家庭生活。她还年轻,希望
读书,她不愿意过早地陷入繁杂乏味的家务之中。
顺着台阶,两人慢慢往山腰的中山陵爬去。
走到中山陵门。“天下为公”四个浑厚有力的额匾,像在叙说中国近代沉重的历史,
像在叙说一个伟人无穷的心绪。萧乾想到十一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正在小学读书,
孙中山在北京因病逝世,灵堂设在当时的中央公园。他和小伙伴们排着队,走进中央公
园社稷堂,瞻仰孙中山先生的遗容。他怀着朦胧的敬意,带着孩子对尸首的恐怖,走进
那座堆满花圈的灵堂。周围的人都哭了,他也哭。他并不知道躺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但
一颗天真纯洁的童心,能感觉到,那么多人为这个躺着的人恸哭,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
好人。冥冥之中,他产生一种成年人一样的悲戚。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才渐渐明
白,躺在中央公园的那个人,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
走进神圣的殿堂,萧乾心中真正充溢着成年人的悲哀。一个毕生为民众奋斗的伟人,
默默地躺在这里,他所创造的民国,现在却遭受着侵略者的蹂躏,灾荒、动乱、黑暗,
何曾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如果他知道这一切,他能安眠于地下吗?
萧乾和“小树叶”是从上海到南京结婚的。1936年春,他被胡霖派到上海参加筹备
《大公报》上海版的工作。从那以后,他主要在上海工作。《大公报》从北方南下,萧
乾的天地更广阔了。
暮色渐浓,两人离开中山陵,返回城内。这次两人来到南京,住在一家饭店里。在
“小树叶”的叔父主持下,两人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几个月后,“小树叶”登上江边的客轮,她将远涉重洋,到日本留学去。
萧乾呆呆地立在码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妻子的身影。
“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姑娘。”他感慨地想。在南京时,“小树叶”就希望继续读
书,最好到日本学习日语。萧乾内心不愿这样。结婚,对他来说,是想开始一种新的生
活。孤身一人的寂寞冷清的生活,他实在忍受不住,他渴望温暖,渴望欢乐。但看着她
迫切的求知模样,他又怎能让自己拴住别人的手脚?再说,她还年轻,只有十九岁,正
是求学上进的年华,怎么能让她早早陷入小家庭的圈子,在锅台床边周围消磨美丽的青
春?他没有那种大男子主义。卑微的身世,颠沛的经历,早形成了渴望自由,尊重平等
的观念。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在他那里,随着童年、少年的生活,随着教会学校教育的熏
陶而消失得毫无踪影,虽然,有时他会冒出这样或那样的利己的念头。
在矛盾的心理状态下,他帮忙联系了她去日本学习日语的事情。当时日本有位中国
学生是《大公报》“文艺”的特约通讯员,这就是后来担任过中日友好协会会长的张香
山。那时张香山在东京专为“文艺新闻·海外栏”撰写介绍日本文学的报道,他写的
《一九三六年的日本创作界》、《日本进步文学新动向》等带有综合考察性的报道,曾
在国内文艺界产生很大影响。萧乾便联系张香山,请他帮忙照应“小树叶”在日本的学
习和生活。
船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走了萧乾仅仅一个来月充满温馨的生活,带走了他的热望。
他茫然地呆立着,惆怅、寂寞感,又一次袭上心头。从今天起,该再过从前那种日子了。
黄浦江混浊的江水翻滚着,泛出发黄水沫,像一条伤感的巨弦,弹奏着无语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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