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浓密树丛,簇拥着一幢别致两层小楼。底楼亮着桔黄灯光的窗户,传出欢快活泼的
钢琴声。
秋天的香港,仍让人感到有些闷热,但偶尔一阵微风从树丛中滑过,却带来了秋意
的凉爽。
萧乾徘徊在楼旁的一棵丁香树下,焦躁地踱来踱去,琴声扰动着他的心绪。
多么熟悉的曲调,它洋溢着青春的朝气,活泼得如一条在山谷间跳跃的小溪。清清
的水,绕过光滑的石块,在野草小花间奔跑,唱着天真浪漫的歌。从琴声的舒缓轻重里,
他能想象出一双熟悉的手,灵巧的手指在怎样地弹奏。一双手,纤细灵巧。顺着手指往
上,他能看到一张活泼动人的脸。
琴声突然停了。萧乾从冥想中醒悟过来。他挪动脚步,向大门移去,走了几步,又
停下来。“不,不能见她。”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他走进树影,默默地站立,苦恼
在折磨着他。
到香港不久,很快萧乾陷入了一场感情的困扰之中。
7月赶到了香港,萧乾投进紧张的筹备创刊的工作。8月13比上海开战一周年之际,
香港《大公报》与读者见面了。
报馆设在当时香港最为热闹的皇后大道。日本侵略者已将战火烧遍大半个中国,香
港是英国殖民地,日英并未交战,暂时还处于和平状态。在这里办报,固然不像上海那
样限制多,但毕竟在日军的虎视眈眈的威胁下。这里发表文章,可以直接写出“日本兵”
之类的词语,然而“敌”字却是大大避讳的。所以,开天窗,打×字并不少见。萧乾在
天津、上海早已老于此道,倒不怎么棘手。他和散在各地的朋友、老作者渐渐取得了联
系,“文艺”又以固有的面貌出现了,当然,增加了战争的影子,增加了中国人民抗击
侵略的战斗声音。
到香港后,经人介绍,萧乾到一位瑞士教授家教汉语,自己也向他学法语。就在教
授家中,萧乾认识了教授的干女儿雪妮。他教课时,她常常坐在一旁,瞪着大眼睛出神
地看他。然后,她弹起钢琴,萧乾或随着琴声,哼起熟悉的曲调,或聆听着出自她手的
动听乐曲。
雪妮似一块磁石,把萧乾吸引住了。很快他迷上了她。
她是一位四川姑娘,出身一个富裕家庭。优裕的生活条件,形成了她的活泼乐观的
性格。她真漂亮——萧乾觉得。她喜爱弹琴,一副清脆甜润的嗓子,边弹边唱,常使萧
乾听得入迷。她还喜欢文学,当萧乾送给她自己的小说,她看后称赞不已。伶俐乖巧,
活泼可爱,琴声,歌声,赞誉声……这一切在萧乾面前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看到
了自己的生活中,飘起五彩的云霞。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快乐、满足。而她,也迷上了
他,他的才气,他的活泼,催开了她心中美丽的花朵。
萧乾渐渐意识到这一切。他想冷静下来,摆脱开始形成的困惑。然而,见不到她,
他的心又变得空虚而烦躁,总是身不由己地走进这座楼房。他从雪妮那里,获得了从未
体验过的兴奋,甜蜜。一个与“小树叶”修养不同,性格不同的女性,让他产生出不可
遏止的冲动。
然而,当雪妮今天突然向他求爱,要求结婚时,他一下子从一种混沌般的沉醉状态
惊醒过来。他望着雪妮热烈的目光,他为难地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奔回报馆。
“忘掉这一切,回避她!”萧乾在宿舍里想。
下午,刚认识不久的好朋友黄洁来看他。黄浩受中共和八路军委托在平津地区进行
地下活动,也是晋察冀边区政府的参议员。他是潮州人,这次他来到香港,一方面在侨
胞中间进行宣传和募捐,一方面为冀中军区购置医药器材。萧乾到香港后,和黄浩交上
了朋友。在他的宿舍里,黄浩向他讲叙了八路军一件件动人事迹。游击战、地雷战……
萧乾像是听着一个个传奇故事,他不能自己地拿起笔,写出了《爆破大队长的独白》,
向人们介绍八路军奇袭日本侵略军的英雄事迹。共同的爱国热情,把萧乾和黄浩紧紧联
在一起了。
和黄洁一起走进房间的还有他的同伴,是一位游击队员。黄浩告诉萧乾,他俩近日
要到汕头一带去转转,边宣传边募捐。听到这事,萧乾心里一动。正处在窘境的他,巴
不得离开香港一些日子。这样也许雪妮会冷静一些,自己也会冷静一些,他想。
找到胡霖说起到汕头的打算,很快得到批准。回到宿舍,他就急忙收拾起行李。
但是,就当夜幕降临之后,萧乾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又来到这座小楼。他想和雪
妮话别。当那扇窗户的灯光映入眼帘时,当听到熟悉的琴声时,他又犹豫了。闪在他的
脑海的是“小树叶”熟悉的面容,他仿佛看到她的眼睛里,含有说不尽的哀伤。他困惑
地在丁香树下伫立。他和雪妮曾在这树下谈过文学,谈《梦之谷》中敲打芭蕉的雨滴,
谈萧乾语言的意绪。
琴声又响了。似断非断的旋律,如一曲倾诉心声的小夜曲,思念中含有怨恨。琴声
在夜色里萦绕,在萧乾心中萦绕。
二
11月,从潮汕回到香港,走进办公室,只见桌上堆满了信件。顾不上休息,不等消
除跋涉的疲劳,萧乾就坐下一一清理来信。
信件大多是作家的,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各个战区。延安来的信,告诉那里一切新
鲜事儿。严文井谈鲁艺的课题,吴伯萧谈他千里行军的观感。这些老朋友,都先后到了
延安,在那里施展着各自的才能。他们的信中充满着欢乐和自豪。丁玲的信真短,只有
一句话:“我替你留下一幅日本旗,上面有血印和刺刀印。我不敢寄,先用这信探探
路。”萧乾感到这位写出“莎菲女士”的作家,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战斗者的骄傲。
孙毓棠来信了。他从昆明写来此信,报告着广州失守后,经河内到昆明的行程。看
着信,萧乾回味着两年前在“文艺”上发表他的长诗《宝马》引起轰动的喜悦。三十年
代少见的长篇叙事诗,紧接着的专版讨论,吸引过多少的文艺界同仁和读者。
读着一封封来信,萧乾仿佛被带到了一个个陌生而又新奇世界。每封信几乎都传递
着全民族抗战的信息。每封信上,他都感觉到滚烫的热情,不可遏止的战斗的热情。
一封信跳入他的眼帘。熟悉的潦草字迹,透出刚劲之气。他忙拿起拆开。这是杨刚
从上海孤岛寄来的。这几年,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常常和萧乾通信,在信中讨论着生活、
政治、哲学。萧乾拿着信,思念着她。“如果她在香港该多好。我可以问问她,在雪妮
这件事上我该怎么办?”他想。
杨刚来信没有谈起她的生活,没有谈到去年她和丈夫分居了,不过萧乾早从别处打
听到这些。他对老大姐的举动既理解又疑惑。每次去信想问问,最后都罢笔了。
杨刚这封信,谈起自己的创作。她说写了一首八百多行的长诗,随即寄来。她又和
萧乾探讨起理性与情感的矛盾。她的话有些萧乾并不懂,她的思辨性却又带浪漫气质的
语言,颇有些让人费解。可是从她的信中,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焦躁、苦恼,她的矛盾,
她的豪爽和潇洒。
谈起十九世纪,我常常像有些有点疯在我身上,和二十世纪的钢条铁
链,立体锐角,那些被“摩登”两个字统率了的一切差得远,由这里就来
了所谓的“华而不实”。实,在我自己是有的,生活上未敢一天脱离实。
情绪是常常与实为出入,故自成了一片汪澜,时为动荡,自成边理,不带
花,不带朵,也不露果实。结果自成了它的“华”,“实”反而不见了。
我不敢否认我日常浸于一汪波澜里面,仿佛溺水时打脚打手的痛快诱得我
紧。这对于我似乎不只是心理上的得意,反而是肉体上的舒服,我觉得我
各面都囚得太紧了,每个指甲缝里都扎得像篱笆。钢条铁链,立体锐角,
水门汀,三合土,让一篇文章望去如二十世纪的大百货公司,如工厂;如
一条黑色的巨鹰——运输舰;我对它有十万欣羡。我能把我的波浪纳在立
体锐角、水门汀、三合土里面,可是我得去开矿、去打窑。我固然需要更
多更多的水门汀,三合土,我的波涛也得渗合也得炼,把它变成油,这摇
撼世界的矿物——油,美国人的Oil!有谁能将水变成油呢?不可能吧,
但生命是伟大的,它能够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不可能地活了出来,所以
一切的不可能落在生命手里终将变成可能!在目前,我的生活和工作都离
了那还有几步。就在这几步中,我故意在波涛里多游泳游泳,也为的它原
是出入在“实”之间。我不想用沙石垃圾的实来填塞自己。
萧乾一口气读完杨刚的信。
杨刚的信没有解除萧乾面临的难题,她的哲理性的论说,对他的烦恼,更起不上点
拨的作用,他依然是他,感情的纠葛使他一天比一天痛苦,好像注定要背着沉重的包袱
走下去。
回香港后,他强迫自己忘掉雪妮,强迫自己永不去见她。然而,这无济于事,当她
来到报馆,当看她的目光,一切决心,一切誓愿,全都云消雾散。他这才真正发现,在
他的心中,雪妮显然比“小树叶”更为重要。一番考虑之后,他完全被这种冲动征服了,
他忘记了所有应该记的一切,同意雪妮的意见:和“小树叶”离婚。
三
又是一个春天到来。萧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采访滇缅公路的行程。这次
他要至昆明和“小树叶”摊牌。她会怎样呢?
滇缅公路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日军大举进攻中国后,英美等国通往中国海上运输全
部卡断,大量的援华物资不能运进中国。在滇缅之间修筑一条公路,这是中国抗战史上
的一项壮举。萧乾这次前去,先由河内到昆明,然后再沿着通往缅甸的公路采访。
火车在越南大地上由河内往云南奔驰。铁路穿行在亚热带森林里,忽而峻峭山峦,
忽而古怪藤蔓,它们盘缠在硕大的树木上。茂密的树丛之间,旺盛的草叶密匝匝地望不
见地面。在暮色茫茫的时候,森林就像陡然立在眼前的墨绿色高墙,似有深邃的目光,
在凝视着人的世界。
火车徐徐驶进昆明。一下火车,萧乾第一眼就看到半年多未见的“小树叶”,瘦削
的脸上挂着微笑。她身旁站着杨振声、沈从文。萧乾还未走近他们,心里就很有些不自
然,面对“小树叶”坦白诚挚的眼神,他自然而然地产生内疚。一转眼儿,和他们搭上
腔,他心里才踏实下来。他暗暗告诫自己:“你一定得按原定计划办,不能让雪妮白
等。”这会儿虽然他人在昆明,可心里却念着千里之外的一个姑娘——他所迷恋的人。
一行人来到杨振声家中吃过晚饭,“小树叶”说要回本校宿舍去休息,话音刚落,
杨先生便接过话训斥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别去了,和萧乾就住在我这
儿。”这位前辈的话在她面前就像是不可违反的命令,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坐了下来。
自萧乾离开昆明后,杨振声、沈从文关心着她,照料着她。杨振声在西南联大任教,
“小树叶”算是他的学生。
朋友一个个走了,房间只剩萧乾和“小树叶”两个人。这儿电力不足,灯泡发着昏
黄的光亮,房间显得黯然。窗外,春暖花开,浓郁的芬芳在空气中游荡。一扇打开的窗
户,将灯光洒向窗前绿色的枝叶,微风将枝叶的淡淡清香送进窗内。多么幽静的夜晚!
两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相逢的第一夜,在这迷人的春夜,该是多
么地欢欣、兴奋!
然而,等待“小树叶”的却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不幸,她所盼来的,却会是当头一
棒的痛击。
昔日说起话滔滔不绝、幽默俏皮的萧乾,这会儿言少语,他在琢磨怎样开口才好。
“小树叶”感到他今天有点奇怪,从他的躲躲闪闪的目光里,她仿佛预感到异样的气氛
在慢慢向她围来。
萧乾终于开了口。他谈到在香港的工作,又说:“我在香港认识了一个姑娘。”
“是吗?她好吗?”她心里无半点杂念,纯净得像一块水晶。听到萧乾的话她一点
儿不惊奇,只是好奇地问道。
萧乾见她这样纯真,心里坦然了。他是了解她的。自结女昏以后,在他的面前,她
一直像一位情窦未开的少女一一可不是,只有十九岁呀——那样天真质朴,对很多事情,
她以好奇的目光打量。对她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仍然那么陌生,充满着问不完的秘
密。她是很开化,自打离开家庭,她就一个人生活在学校。虽然,她仍保持着温顺忠厚
的性格,但在婚姻观念上,她却不属旧妇女之列。她不止一次对萧乾说过:以后你见到
有更好的女人,尽管说,我不会阻拦你的。
她的无心随口说出的话,萧乾却在这种关口,当作了“尚方宝剑”,将它考虑为是
否能顺利离婚的因素之一。不然,他的话或许讲得不会这样直露、明白。
萧乾详细地讲叙了雪妮的情况,她的热情、活泼;她的琴艺、歌声;她的……
“小树叶”慢慢明白了萧乾的最终目的。她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庞,仿佛它变了
模样,他的柔和的京腔,也变得生硬冰冷。然而,她显得异样平静,没有吃惊,没有悲
伤,就像一位早就得知审判结果的犯人,站立法庭听法官板着面孔机械地念起判决书。
说心里话,她是爱他的,而她也知道他是爱自己的。在婚后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两
人快乐地像两只小鸟在清晨的树枝上跳跃、歌唱。他叫她“猫”,她叫他“狗”,小小
动物的名称成了各自的爱称。多么值得留恋的日子。
然而,“小树叶”绝不会让萧乾痛苦。从他的话语中,少女细微敏感的心,能感觉
到他对另一个姑娘的痴情。
她干脆果断地同意了萧乾的意见,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就匆匆奔出房门,往学校走
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带着花的芬芳的夜风里。
萧乾本能地冲出来,追了几步,又站住了,似一座没有生命和感情的石雕,久久地
伫立在夜色中。轻盈而温柔的春风,吹拂着他的发热的脸,裹着他微微颤抖的胸脯。然
后,风悄悄地滑去,留下一阵凉意,几丝湿润。
他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陡地,一阵内疚袭上心头,深深的同情开始折磨他。他感到
失去了一份珍贵的感情,一个多么好的姑娘!是呀,从没和她有什么矛盾,又是自己选
择了她,可现在突然与她分道扬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绝情。当她走了,他有一种
空虚孤独的感觉。他意识到,她这一去,也许永远不回返了。然而,另一个人的影子出
现了,她的琴声、歌声,苗条的身材,热情的话语,一下子充溢在他的心中。他马上产
生满足的快乐,当想到雪妮会高兴地迎接他的归来,他坦然地长吁了一口气,又深深吸
了一口清新湿润的空气,转身走进房间。
萧乾没想到在“小树叶”那儿这样容易地解决了难题,却在杨振声、沈从文那里遇
到了障碍。两个人无一例外地批评他。沈从文向来不大发火,可听到这件事,他发火了,
涨红着脸责备萧乾。无论在他眼中或杨振声眼中,“小树叶”是一个温柔、可爱、善良、
忠厚的姑娘,是一个难得的女性。他们都为萧乾喜新厌旧的轻率决定生气。他俩把萧乾
叫到眼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训斥着,开导着,希望他能改变这个荒唐的决定。
历来相信他们的话、听他们的教诲的萧乾,这次却一反常态。他默默地听着他们言
辞激烈的话,心里却嘀咕不停。他抱怨他们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不能为自己着想。的
确,在萧乾的心目中,雪妮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事业、修养上,都是理想的妻子。
两个人的话没有动摇萧乾的决心。奔赴滇缅公路之前,他与“小树叶”商定,等他
回到香港后,她就到那儿去,在那里两人最后商定离婚事宜。然后,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昆明。
从下关开始,汽车在刚刚修筑的坑洼不平的公路上行驶。公路两旁,千千万万筑路
的中国民工,还在艰难地工作着。沿途可以看见瘦骨嶙峋的人们。秃疮脑袋上梳着小辫
的,赤背戴草笠的,头上缠着毛巾、颈下拖着葫芦形瘦瘤的,捧着水烟筒的,盘坐捉虱
的,扶着锹镐的……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中国人,硬是用一双双肉手,在崇山峻岭上辟
出了长达近千公里的公路。
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伟大的人民!
萧乾行驶在这些人中间,他的心颤抖着,他为这伟大的工程而感动。
他站在通惠桥上,俯望桥下奔腾的怒江。骄横暴戾的怒江,从西藏那曲呼啸而下,
在峭壁间曲折奔泻,似一匹野马,疯一样地奔来。江水湍急,耸立在江心的一块块巨石,
激起浪花飞溅。桥墩周围,一个个吓人的漩涡,似乎要吞没一切。
他抬起头,顺着江水流去的方向望去。奔腾的怒江冲向一座峭壁,千百年积聚的力
量,早己劈开山崖,从山中间冲了出去,消失在山的深处。
江上好像卷来一阵凉风,萧乾不禁一阵战栗。
怒江,一匹奔放不羁的野马,在他的脚下箭一般射向神秘的远方。
四
雪妮的窗户亮起灯,又传出欢快的琴声。乐曲充满着喜悦,似快乐的小鹿,撒开蹄
在草原上蹦蹦跳跳,然后,亲昵地依偎在母鹿的身旁。
萧乾带回的“小树叶”同意离婚的消息,使在焦虑、急切中度日如年的雪妮,沉浸
在即将获得幸福时的那种喜悦之中。
两个分别两个月的恋人,被飘然而至的幸福感所陶醉。他们没去想在千里之外的另
一个姑娘,也许正在痛苦哭泣。感情,这个巨大的力量,以其不可知的,难以遏制的冲
动,推着他们向前,在一个自己设计、构想的世界里歌唱、漫步。
一回到报馆,萧乾发现一封来自英国的信,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写的。萧乾猜想,
会是谁的信呢,那里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呀?看着,看着,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来信责
怪为何在他们的第一封信寄出一个月后,还不见他答复。萧乾赶紧回了封信,说明自己
外出两个月,没有收到第一封信,自然不知道信中所谈的内容。十几天后,回信来了。
看完信,他兴致勃勃去找雪妮。
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回信说,他们学院中文系缺一名讲师,经正在该系任教的于道
泉先生的推荐,想邀请萧乾前往担任该职。
是他?萧乾颇感到惊奇。于道泉是萧乾中学时代认识的,在C.Y里的时候,他曾领
导过萧乾。
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历来邀请的中国教师,在中国都是一些很有影响的人物。老舍后
来在1942年曾应邀前去教书。
“去吧,我和你一块去。”雪妮高兴地说。她想象着和他到一个新天地里去生活、
工作。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新奇、快乐和幸福。
再往下看,萧乾的心却凉了。信上讲的条件是,年薪二百五十镑,旅费自理,先订
合同一年。这怎么行呢?上哪儿去弄旅费呢?
第二天,萧乾找到一位熟悉英国情况的朋友,那朋友连连叫道:“太苛刻了,太苛
刻了。”二百五十镑一年,刨掉所得税,勉强可以糊口,甭说还另外带一个人去。再说,
一笔路费并不为少,即使凑齐前去,也只有一年合同。
朋友的话,无疑给萧乾迎头泼下一盆冷水,本来满怀的热望,一下子无影无踪。多
少年来,萧乾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到世界上转转,留学、旅行都行。这个自小就在中国
南北流浪、旅行的人,己近而立之年,可这颗偏爱旅行,性喜活动的心,依然像少年萧
乾的心一样充满好奇、甚至冒险的精神。听完朋友这么一说,他只好快快然,扫兴归来,
他准备写封回信婉言谢绝。
过了两天,胡霖把萧乾叫到办公室询问英国邀请的事。胡霖还是那么精干、严肃。
几年过去了,与萧乾初次和他见面相比,显得衰老一些。大概因为弥补上次遣散的过错,
现在他对萧乾关怀之外,又多几分客气和温和。
听完萧乾讲完信的内容,胡霖当即劝萧乾接受邀请,路费可以由报馆垫上。萧乾真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倒是很觉得奇怪:报馆怎么会出钱让自己去教书呢?他眨巴着眼
睛,疑惑不解地看看胡霖,他不明白胡霖的心里想些什么。
胡霖看出他的不解,便细细谈起自己的考虑。胡霖对萧乾说,眼下德国希特勒的部
队已经吞并了奥地利和捷克,欧洲局势十分紧张,是一座一点即爆的火药库,欧洲大战
必然会爆发。胡霖的设想是,萧乾可以先去东方学院教书,同时,也可以给《大公报》
写一点通讯消息,稿费完全可以还路费。
萧乾被胡霖一番话说动了。他打心里佩服胡霖的老谋深算和精干果断,也为良机失
而复得而庆幸。
萧乾把好消息带给雪妮,引来一声高兴的喝彩。当下商定,萧乾先到伦敦,然后再
接她去。
信寄往伦敦了。现在,萧乾迫切地等待的是“小树叶”的到来,以早日公开、正式
了结他们的离婚事宜。
一阵轻轻的、平静的风,把“小树叶”吹到香港。萧乾客气地接待“小树叶”。看
不出她有悲伤的痕迹,在他面前显得平静百大度。在萧乾的宿舍里,萧乾执笔给“小树
叶一的父亲写了一封信,然后让她和自己联合签名。在这信上,萧乾写着:婚后和睦,
从无口角,只是相互不亲……
她平静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像平常在给萧乾写信时落上自己的名字一样认真,只是
昔日娟秀的字体,今天却有点潦草。
萧乾也平静地进行着这一切。信叠好,装进信封,粘好,放进口袋。这时他有一种
难以名状的快感,浑身像卸掉了沉重的负担,顿时轻松许多。
他又和“小树叶”商定,在香港的报上刊登离婚启事,公开正式宣布他们的决定。
她同意了。
这一夜,萧乾难以入眠。“小树叶”过两天就该回昆明了,想到她一个二十几岁的
女孩子,千里迢迢奔波来回,他真有点内疚。但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他又兴奋起来,设想起今后生活的蓝图。
刚要入睡,一个突然蹦出来的念头扰乱了他的思绪。他奇怪“小树叶”怎么会这么
平静,这平静里是不是隐含着危险。从香港到海防,千里航程,大海汪洋,是生命归宿
的好去处。他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恐惧:如果她表面装得很平静,可当启事登出后,她一
个人在海上,万一跳海怎么办?那我不成了凶手吗?我还有什么脸见人?不行,这启事
现在不能登!怎么办?
萧乾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才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找到“小树叶”,告诉她现在不登启事,等她回昆明后,拍封同意离婚的电报来,
那时再登。同时他让“小树叶”不要急着走,等他找一个伴儿之后,再一起回滇。
“小树叶”仍是平静地同意他的意见。
萧乾找到一位回昆明的朋友,请他照应“小树叶”。轮船起航了。“小树叶”靠在
船舷上,依依不舍地注视着萧乾,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什么也没说。她机械地晃
动着手。距离太远,萧乾看不到她的身体微微颤动,眼眶里闪动着泪花。她,双手痛苦
地绞缠着一块手帕,然后,手沉重地举起,向岸上的萧乾告别。
去了。一颗纯洁善良的心。
萧乾呵萧乾,他哪能料到,他的这一举动,给他以后的生活,蒙上一层多么厚的阴
影。
五
送走“小树叶”后,萧乾度日如年地盼着电报的到来。这时,巴金由上海来到香港,
他只是短暂停留,马上又该回沪。
巴金有半年多没见到萧乾了,他绝没想到萧乾正在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一见到巴金,
萧乾就把所有情况告诉了他。
巴金一听就急了。“小树叶”在他的心目中,端庄,稳重,善良而温和,是一个难
得的好姑娘,他很为萧乾的轻率生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你自己选定的,又没有什么矛盾,怎么能说扔就扔?”
“我……”在兄长般的巴金面前,萧乾倒有些怯意,支吾地申辩着。
“自由恋爱也不是喜新厌旧!你这样对得起她吗?”巴金仍不放过他,一句追一句
地责备,一句接一句地开导。这位一向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作家,在婚姻大事上并没走
向另一个极端。他在生活上严肃、诚恳,他非常尊重人的感情,看到萧乾作出这样的决
定,他真感到有点荒唐。
然而,萧乾早已陷于一种情感之中不能自拔,他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过错。
他只是感到自己有些委屈,“杨振声、沈从文不理解我,你怎么也不理解我呢?”他用
一种抱怨的目光看着巴金。
见萧乾固执己见,听不进自己的话,巴金不由得深深叹口气,说:“你现在可以不
听我的,以后你可要后悔的。”
萧乾自己惹朋友生气,倒觉得不好意思。便建议去找个饭馆吃饭,巴金同意了。萧
乾站起来,要巴金在宿舍坐着等一会儿,自己便要出门。
“上哪儿去?”巴金见他出去,便问。
“我去把雪妮叫来,你见见她吧。”萧乾说,带着请求的语气。
巴金一听,连连摆手,“不见,不见。你不要叫她,我不见她。”他好像有一种对
不起“小树叶”的心情。
萧乾站在门口,好一阵儿没从窘境走出。他有点尴尬,想再劝劝巴金,可又找不出
适当的字眼,只好单独陪巴金走进一家饭店。
巴金离开了香港,他的话没能阻止萧乾的决定,但却不时响在萧乾的耳边,虽然和
雪妮在一起时他忘掉了一切。但只要他在一个人时,这些话仍敲击着他的心扉。
报馆里的事情这几天也多起来。眼看萧乾就要走,“文艺”谁来接手编,成了争论
的话题。萧乾提出要杨刚来编。理由是,杨刚能力强,文艺修养好,再说他的一些朋友
杨刚差不多都熟识,约稿不会有困难。但胡霖提出另一个人选,认为那个作家稳重。不
知他听谁说的,杨刚是个共产党员,如果由她来编,岂不违反《大公报》不党不派的方
针吗?
萧乾有点急了,在他看来,只有杨刚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找到胡霖,申述自己的
意见。他对胡霖说,他和杨刚认识已有十年时间,她进步,爱国,笔头快,判断力也超
过自己。在现在抗战时代,由她来编实在再好不过。
当胡霖提出她是共产党员时,萧乾想到鲁迅逝世引起的一场风波时胡霖讲的话。那
次风波过去后,胡霖把萧乾找去推心置腹地谈起自己的办报方法。他告诉萧乾,他的报
纸要争取广泛的读者,各方面的要求都满足。在国民党政权下办报,当然要符合、满足
他们的心意,同时又要吸引普通读者。所以,要闻版常常和政府一个腔调,而“文艺”
版尽可以自由一些,唱唱反调也未尝不可,只要保持一种平衡就出不了大事。当时,胡
霖得意地把这称之为“兼容并蓄”。
此刻,萧乾想起了他的这番话,他重新提起:“你不是说过兼容并蓄吗?不管杨刚
是不是共产党员,只要她爱国,抗日,编好副刊不就行了吗?如果你让那个人来编,又
回到1933年以前的学究样子,我保证所有这几年和《大公报》保持联系的作家们,都会
离得远远的。”
萧乾把话说得很重,他并不是吓唬胡霖。的确如此,如果换另外的人用另外的方针
编辑副刊,他所熟悉的朋友们,肯定会和“文艺”分道扬镳。
胡霖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萧乾不是危言耸听。考虑了一会几,他果断地
作出决定:请杨刚来编“文艺”。他要萧乾立即去给杨刚拍电报。
拍完给杨刚的电报,萧乾焦急地等着昆明的电报的到来。算时间,“小树叶”应该
早就到了昆明,可为什么现在还不见电报来呢?难道途中发生了意外,又有什么变化?
给“小树叶”父亲的信他已寄走,草拟好的启事正躺在抽屈里,前往欧洲的日子一天天
逼近。萧乾焦急万分,掉了魂似地干着别的事儿。
雪妮没有这种心情,她知道事情发展顺利,她有一种成功的喜悦,胜利者的骄傲。
眼看萧乾就要出发,她张罗着为他收拾行李,她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电报来了。投递员一声叫喊,萧乾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拿过电报,只瞥了一眼,
他就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会儿,稍定一定神,他目光有点呆滞地走
进房间。雪妮正在房间给他收拾东西,见状也不禁吃凉,连问:“怎么啦,怎么啦”
萧乾机械地将电报递上去,然后,颓然地陷进沙发,两只手捧着脑袋,胳膊肘置放
在腿上。
雪妮一看电报,只见上面有四个字:坚决不离。猛然间,四个字像是四块巨石向她
砸来。她失声叫道:“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她摇晃着萧乾的身体,两人都跌人痛
苦和烦恼之中。
萧乾有些怒了。他没想到平静地答应一切的“小树叶”,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难道她过去的表现全是假的,难道什么人阻挠了她?
他像一头困兽,无目的地在房间转来转去,他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小树叶”面前,
找她问个究竟。雪妮在一旁哭泣着,她痛苦地看到自己做的美梦,被碰得粉碎。
怎么办?萧乾着急得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雪妮。无名火在他的胸中烧起,他恨这封
电报,恨那个阳奉阴违、出尔反尔的女人,他为自己的满腔热望化为泡影而气恼。过了
好一阵儿,人才摆脱电报带来的烦恼,稍稍冷静一些,无可奈何地安慰雪妮。说好他先
去英国,避开这段冲突。然后再写信给“小树叶”,等事情办好了就接雪妮到伦敦去。
雪妮不置可否,她理解萧乾此时的心惰,也体谅他的难处,但要她接受这一切,却
是非常困难的。萧乾的建议在她看来并不理想,但在目前,恐怕也只能如此。她抬起含
着幽怨的眼睛,默默无语地看着萧乾。她像是想从他的脸上寻找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
不想找。一颗活泼、脆弱的心,第一次遇到如此大的打击,她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
不出。
在闷闷不乐的气氛里,萧乾告辞回到宿舍。
六
杨刚赶到了香港。看上去她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但出现了一道灰
暗的眼圈。1937年她和丈夫分居后,生活一直不稳定。接到萧乾的电报时,她在上海正
和一位当医生的老朋友在一起。但她毅然弃个人生活而不顾,匆匆赶来香港。人世间,
事业、工作似乎永远在她心中占据首要位置。
萧乾交代遗留下来的工作,也向杨刚倾吐心中的烦恼和苦闷。他带杨刚和雪妮见面。
杨刚很喜欢雪妮,但她私下对萧乾说,雪妮很聪明伶俐,也漂亮活泼,但不如“小树叶”
朴实温柔,也不如“小树叶”诚挚。一个洋,一个土,依她看,如果作妻子的话,“小
树叶”要比雪妮强。她像一个大姐姐样开导萧乾,劝他改变主意,不要离婚,友好地和
雪妮分手。
杨刚的话在萧乾身上常常具有权威性,这次她说的也很中听,如果是别的什么事情,
别的什么时候,萧乾无论如何是不会不听从的。然而,那封电报激起的恼火还没消去,
雪妮凄婉的面容还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不能听她的劝告,他执意走自己的路。
他又一次拒绝了杨刚的意见。上一次是在十年前的圆明园,他不愿听杨刚的话去钻
研理论,而要靠个人的人生旅行,来摸索前进。
杨刚知道他的任性,他的固执,不便再说什么。但她心中很为他担忧,凭一个女胜
的直觉,她感到萧乾和雪妮的修养并不一样,他们如果在一起生活的话,未必就幸福、
就长久。她想把这些话说给萧乾听,几次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已是8月29日,离上船的日子只有两天了。萧乾感情上是混乱的,他没有心思来理
清它,但对四年来的副刊编辑,他静下心来一一回顾。就要离开祖国远至异域。他留恋
这块阵地,他想念一个个和他一起建设“文艺”这块园地的朋友们、作者们。四年来,
在“文艺”上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重又涌现在他的记忆里。熟悉的那些人:杨振声、沈
从文、林徽因、巴金、李健吾、曹禹、何其芳、鲁迅……一张张挂着微笑的脸,一起重
叠在他的脑海。鲁迅逝世时的风波,文艺奖的评选,《日出》的讨论……一件件令他难
忘的往事,荡起余味无穷的回忆。苦,涩,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这位即将万里远
行的青年的心。
夜。从雪妮家回到宿舍他拿起笔,写一篇致敬读者的文章。好像是写总结报告,向
支持他的读者们,汇报自己四年的工作。在这里,一切感情纠葛的色彩全消失了,在此
刻,一切刚才还烦恼着他和雪妮的心事全隐退了,写下的是对‘文艺”的依恋,是对办
副刊四年来的总结。
即使仅仅是个奶妈,在辞工的时候,一般依恋的情绪不也是难免的么?
我是一个性子最急躁的小伙子,然而四年来,我如一个老管家那么照顾这
刊物。每期一五一十地拼配字数,抠着行校对,到月头又五毛一块地计算
稿费。有时工作同兴趣把我从编辑室里扯出来,扯得很远。但黄河沿岸也
罢,西南边睡也罢,我永远还是把它夹在腋下。这一次,我走得是太远了。
平常对它,我很容易说出“厌倦”的话。临到这诀别的时候,我才发觉离
开它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种近于血缘的关系已经存在着了——然而我又
带不得它走。
当您翻看这份报纸时,我便已登上一只大船。这将是一个充满兴奋的
旅行,船正是向着人类另一座更大的火山航进。我希望看看更大规模的屠
杀,那将帮助我了解许多。自然,一个新闻记者不能忘掉他的“报道”的
职责。意外,对他是求之不得的。……
“另一座更大的火山”,写到这里,萧乾心里一紧,几天来同事们的警告,重在耳
际响起。欧战局势越来越危急,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人们担心他的安全,他有几份犹豫。
然而“小树叶”的电报使他急于早早离开香港,离开雪妮。离婚不成,又不能与雪妮结
婚,这种处境令他十分为难。早早从这种窘境摆脱,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寻求安宁。到那
之后,等时机成熟,就可以把雪妮接去。在目前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即将爆发的欧战,也强烈地诱惑着他。他身上长期形成的记者的素质,使他对那里
将发生的一切,产生巨大的兴趣。十年前,表示自己要靠个人旅行体验人生的他,自然
不愿错过这次机会。不管是祸,是福,现在都阻挡不住人向那火山迈进,一切因素汇成
一股合力,将他向前推去。
就在萧乾坐在桌前写《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的这一天,希特勒要求波兰的全权代
表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达柏林,按照德国的条件进行谈判。实际上,在这之前的8月22日,
希特勒已在德国最高军事领导人会议上宣布了进攻波兰的决定。导火线已经点燃,连着
一个巨大的火山。一个硝烟弥漫的欧洲,在等待着这位中国青年的到来。
七
8月31日。上船的日子终于到了。雪妮心情沉重,活泼俊俏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电报给她的打击而产生的痛苦,加之萧乾离别远行带来的伤感,似乎一齐凝固在她的脸
上,凄婉动人,使杨刚也不得不同情她。她这些日子再也没坐在钢琴前,弹奏她喜爱的
欢快的乐曲。她默默地忍受着。为萧乾准备行李。
她提着一口皮箱,来到萧乾的宿舍。见到她,萧乾自然产生一种内疚和依依难舍的
心情,他接过皮箱,招呼雪妮坐下。他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小镜框。里面嵌着雪妮的像片,
她甜蜜地笑着,无忧无虑,一双美丽的眼睛瞅着萧乾。他深情地把镜框拿在手中注视了
好一会儿,然后珍爱地放进箱内。它将跟随他远涉重洋,在那寂寞、遥远的异域,他将
用它来慰籍不尽的思念。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打量雪妮。她今天的打扮看上去很精心。紫色的裙子,典雅
里又含着飘逸。裁剪合体的衣服,衬托着苗条的身材,更显得迷人。紫色,这是她最喜
欢的颜色,连给他写信,也是用紫墨水。
杨刚到了。她匆匆从报馆赶来,脸上还挂着汗滴。她和雪妮帮萧乾拿着行李,三人
向码头走去。
萧乾登上开往法国的船,他将由那里前往英国。
萧乾沿着舷梯一级一级往上爬,铅一般沉重的双腿,吃力地挪动。离开祖国,离开
亲人,离开朋友,将去一个陌生的、布满危险的国度。在出发的时候,他实在迈不开腿。
他往上爬着。欧洲在这一天,一个震惊人类的阴谋正在实施。31日中午,希特勒发
出了按照拟定的“白色计划”进攻波兰的德国武装部队最高统帅部第一号作战指令。是
日晚,德国秘密警察头目希姆莱,派一批穿着波兰军服的德国秘密警察,袭击德波边境
的德国城市格莱维茨。进攻波兰的借口制造出来了,世界大战迫在眉睫!
萧乾并不知道欧洲今天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他望着码头上—团紫色,望着十
年前就认识的好朋友,他不禁鼻子一酸,涌出了泪水。他赶伯擦去,他不愿意让同船的
人看出他的懦弱和多清。他挥手向码头示意,船渐渐离去,码头上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远了,远了。雪妮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猛扑在杨刚身上,瘦削
的肩膀抽搐着,杨刚同情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
汽笛高声叫起,不绝的余音袅袅飘来,融进了雪妮伤心的哭泣声。
萧乾坐在船舱里闷闷不乐,好容易熬过一个难眠的夜。第二天,预料中的消息真的
传来了:1939年9月1日,德国军队于清晨四时四十五分,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
面爆发。
轮船载着萧乾,向战火中的欧洲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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