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乾像一头气疯了的困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如果是在郊外空旷的田野上,他一
定会大声喊叫几声。然而,在泰晤士河畔的寓所,在一位死板的老处女的楼上,他不能
吼叫,不能歇斯底里似地发泄。表面上他无声地踱来踱去,但从他的肌肉抽搐、气愤得
几乎变形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狂呼、翻腾。
钱能欣带给他的消息,似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不能
相信:雪妮已在两年前结婚了。
会是真的吗?真的,确凿无疑的事实。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从钱家回到这里,是步
行,还是坐车,也许是被送回来的吧?
他的心痛苦极了,就像有人在上面捅了一刀,又撒一把盐似的疼痛。靠在沙发上,
他使劲用拳头捶着胸膛,脑袋。五年,整整五年呵,他等着,盼着,在飞机的狂轰滥炸
下,在瓦砾成堆、硝烟弥漫的废墟里,在炮声隆隆的前线,他何曾熄灭过心中的希望,
何曾冲淡过强烈的思念?他在寂寞孤独的心上,供奉着一个神圣的形象,用她安慰自己,
熨平揪紧得发皱似的心。为了她,他无意之中,冷淡了一个又一个向他伸出爱情之手的
英国姑娘;更是为了她,他狠心抛弃了另一个可爱的、无辜的姑娘。而在战争过后的今
天,回答他的思念的是什么,是晴天一声霹雳,黑夜里一道闪电。过去充满幻想的一切,
都只不过是大雨过后的天边彩虹,转瞬即逝。
报应,这难道真是报应吗?从不相信命运,不相信宗教迷信的他,此刻也不能不强
烈感受到冥冥之中的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控制着他的命运,操纵着、安排着他的生活。
想着这几年个人生活的戏剧性变化,他真有说不尽的痛苦。不愿意和他离婚的,最
终又结了婚,有了孩子;答应和他结婚的,最终也离他而去结了婚。他得到的是什么?
镜中花,水中月。多年痛苦思念的补偿是什么,一次更甚的痛苦。
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欺骗了我,害了我?他怒了,抱怨起雪妮。他走到壁炉
支架旁,一把抓过那个陪伴他多年的镜框,用力摔在地上,玻璃破碎,就像撕裂的心。
他又走到茶几旁,抓起那包本是带给她的糖果,也用力扔在地上,纸破了,糖果散得四
处都是。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得到稍许的满足,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渐渐,他的心趋于平静。他的耳边仿佛响起另一种声音:你有什么资格气愤,发火,
你不是也绝情地抛弃了你的妻子吗?你怎么不想你对她带来的痛苦?你以为她是那么轻
松地和别人再结婚吗?
他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像在寻找那个声音的来处,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那个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雪妮她有什么错?一个姑娘,在战争中,不能寻找你
的下落,也不知你是否还在人间,她能等你一辈子吗?她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你凭
什么指责她,恼恨她?不!你应该理解她,体谅她。萧乾呵萧乾,你一个男子汉,难道
不看看自己吗,你难道不能振作起来,朝前走下去!
这声音多么熟悉。像是杨刚的声音,也像是沈从文、巴金的声音。严厉的批评,诚
恳的诱导使他慢慢走出无尽的烦恼。他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糖果,
捡起镜框,细细擦去照片上的灰尘,把它夹进日记本里。
然而,他还不能让自己轻松起来,许多天里,他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脑子不
时闪出雪妮可爱的样子。他不能再抱怨她,恼恨她,但也不能忘记她。这种心理状态大
概只有等生活发生新的变化时,才能改变。
二
从美国回到英国,萧乾就发现英国已经将注意力从世界转移到国内问题。以丘吉尔
为首的保守党和以艾德礼为首的工党,正展开激烈的竞选。中国的问题在这里,远远没
有在美国那样受关注。尽管如此。牵挂他的心的,并不是英国的竞选,而是祖国的抗战,
虽然也写过几篇介绍竞选的通讯。
“七七事变”八周年的纪念日快要到了,中国已经进行了长达八年之久艰苦卓绝的
抗战。萧乾一回到英国,就分头给许多英国政界领袖去信,请他们就“七七事变”八周
年给《大公报》的读者、给中国人民致词。很快,一封封回信来到他的手中。
坐在舰队街办事处的办公室里,萧乾清理着来信,将它们逐一改成电文。然后准备
发回国内。
这是工党领袖,刚刚辞去副首相一职的艾德礼的信。在旧金山时,他也参加了联合
国会议并和中国代表团同住在一个饭店,在电梯里萧乾曾和他见过面。他在信中说:
“我以英国工党领袖的身份,请《大公报》在中国抗战进入第九年的今日,向中国人民
表达我的祝贺和期望。我由衷地感到荣幸,因为工党自始至终都表示出对中国人民的同
情,并竭尽所能,坚请当时的英国政府认识这一点,认定中国的动机,也就是所有爱好
自由人民的动机。我们钦羡并敬重他们在长期困难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勇敢精神。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日本和德国一样,被迫投降,而中国可由此进入长期的和平与繁
荣。”
这是英国前飞机生产部大臣及工党领袖克利浦斯的信。自来到英国后,萧乾就了解
到克利浦斯对中国的支持。克利浦斯的夫人是英国援华会的积极倡导者、组织者,萧乾
和她有过多次接触。克利浦斯在信中说:‘在英国忙着普选的今日,我们正在奋斗,促
成我国的民主政治。可是我的情绪,却在中国进入抗日第九年的时日飞到中国去了。这
一年必须是忍受痛楚的最后一年。在明年开始以前,让我们希望战争只是过去的回忆,
而重新建设的工作可以顺利进行。在这以后,我还希望中国新的民主宪法能够颁布,然
后,我们可以相信中国在民主政治的空气中领导东方,走向和平及更美满的前途。”
萧乾继续看下去,越看心里越是充满感激和兴奋,人民之间的深厚情谊,这些年一
直感动着他。现在,从这些信中的良好祝愿里,他仿佛看到祖国美好的前景。
他又拿起一封信,熟悉的字迹一看就知是拉斯基的。他在1939年曾选修过拉斯基的
政治课,现在拉斯基正担任工党执行委员会主席,是竞选中最忙的人。本来萧乾写信请
他写一篇文章给《大公报》发表,甚至题目也给他选好:《如果我是工党政府的外相我
对亚洲的做法》。拉斯基回信说,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写文章,他对萧乾说:。“这种
题目的文章,必须等待普选举行之后才能着手,但是我以工党执行委员会主席的资格,
以及个人的名义,我不愿意空空放过中国对日本军阀暴力伟大斗争的八周年纪念日而默
不作声。我不但深切希望中国人民迅速胜利,我更希望中国人民寻获和平,使他们能够
因此得到用许多艰难困苦奋斗换来的前途。对于中国男女平民,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
是毫不过分的要求。他们有权享受下一时代的种种幸福。”
自由党领袖克莱也来信了。
他在信中说:“我们感觉高兴与荣幸,向抵抗日本战争已步入第九年的中国致敬。
我们对于贵国,一直抱有最大的敬意。我们对于贵国为争取自由而作出的英勇斗争,不
胜同情之极。当日本侵略中国东北,英国自由党联合会即通过一项议案向日本的破坏国
际准则的行动抗议,同时向英国政府保证,自由党将拥护政府施行认为必要的联合一致
制裁行动。随后,自由党更不断要求政府重开滇缅公路。自由党议员曼德博士曾于1940
年11月呼吁成立中英攻守同盟。自由党不仅赞同援助战时中国的一切步骤,而且深信中
国必将胜利,获得和平,由于巨大的人口与受人钦仰的文化,中国将居于人类生活中的
重要地位。”
来信的还有公安党领袖,共产党领袖,以及援华团体之一中国运动委员会的主席佛
莱女士。几天内,萧乾将这些信整理好,在7月7日之前,发回了重庆。
三
莱茵河又出现在萧乾眼前。这次他不是从它的岸边凝视它,而是从飞机上鸟瞰。细
细的一条白线,弯曲地躺在广袤的大地。这里没有了炮声,硝烟,没有了巨大的车队。
3月到7月,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莱茵河一闪而过,飞机很快飞临柏林的上空。7月中旬,萧乾飞往柏林,采访即将
在波茨坦召开的斯大林、丘吉尔、杜鲁门三巨头举行的会谈。
飞机在灰云层上下穿行,云隙间偶尔露出膝陇的地面。变成残破砖堆似的村镇,瘫
痪了的铁路,一一闪过,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惨状。
柏林,这座希特勒指挥战争的中心,出现在机翼下面。被轰炸机轮番摧毁的柏林,
像一具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尸体,躺在飞机下面。
走上街道,宽敞的马路使人开眼,但是残断的墙,破碎的砖,废墟上充满沮丧和恐
惧的市民,给初来乍到的萧乾心中,笼上一层阴云。
刚刚在盟军征用的德国家庭住下,萧乾在厕所里,就遇到了主人。他胆怯而又麻木
地和萧乾搭上腔。萧乾问他的职业,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向萧乾讨过一支烟,美美
地吸了一口,连连说:“呵,呵,美国香烟,骆驼香烟!”说完,他又羞怯地为他的太
太讨了一支。
回到房间,正要打开行李,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进来,手捧一幅还未干的水彩
画。她披着金黄的头发,脸色却显得苍白而疲惫。
“这是妈妈画的,万湖!”她举起画给萧乾看。“妈妈问,这个你看看值多少根香
烟?骆驼牌的。”
萧乾接过水彩画,端详着。湖上飘着淡淡的晨雾,一条白帆船缓行在湖中,远树丛
中,交杂着屋顶。颜色淡浓相宜,笔致疏朗可喜。女孩指着屋顶,说:“那就是波茨坦
的无忧宫,爸爸说,我的命运将在那里决定。”
他递给她一包香烟,把水彩画也还给她。女孩走了,她的充满稚气的声音,连同她
的苍白的脸蛋,久久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嘴里默默地、无意识地念着:万湖,波茨坦,
无忧宫……
万湖横在柏林与波茨坦之间,稀疏的远树,挂着一抹灰云,静静的湖面,并没有水
彩画上的那样美丽。但在废墟之间,一池湖水,多少能给人一点自然的景致。
来到波茨坦,萧乾一眼就看到一座雕楼屋角,他猜想是三巨头聚会的无忧宫。掏记
者证,拿名片,都不成。警卫告诉他,从第二天起,连波茨坦城周围三英里也不许进出
了。萧乾好不失望,沮丧地离开了波茨坦,临走时,又把那屋角和宫门看了又看。
紧接着几天的采访,比在旧金山还让人厌烦。人们捕捉着巨头们到来的新闻,结果,
都是空空如也,或是一些花边的新闻。有人说看见戴着草帽的杜鲁门,从飞机上跳下来;
有人说看见丘吉乐和女儿在街上散步,嘴里还叼着雪茄。斯大林的行踪最让人扑朔迷离,
有人说来了,又有人说没有,因为通到东德火车铁路两旁。还是十步一哨的,沿铁路的
住宅的窗口也不准开。
萧乾真感到无聊。他不愿在这些新闻上浪费精力。他在柏林踏访日本驻德国大使馆
的旧址,采访管理柏林的法国、美国、苏联、英国的军政府。终于,波茨坦会议的记者
招待会举行了,谁知萧乾一听,更是沮丧。联络官在会议上宣布:“杜鲁门总统昨天与
斯大林共进晚餐。菜单是:冷荤、甲鱼汤、煎鱼、烤鸡、甜菜……”随后,诸如此类的
内容便成了每天记者会的主要材料。譬如,斯大林请丘吉尔、艾德礼吃饭,饭后喝黑咖
啡;无忧宫为巨头随员专门设了一个百货商店,该店备有巴黎香水若干瓶,玻璃丝袜子
若干双……等等。
萧乾再也没有兴趣采访下去。惜机他去参观希特勒办公、自杀的地方,还特地参观
了那位“好好贵族”作广播演讲的地方,自然,那只是一堆烂砖,一个能说几句英语的
德国人,为赚几根香烟雨作导游。
萧乾扫兴地离开了柏林。
离开柏林时,波茨坦会议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倒是那位在厕所里向他讨烟的人,
那位可爱忧郁的小姑娘,使他难以忘怀。他在采访德国人时,一位德国人淌着热泪对他
讲的一番话,也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
那位德国人在萧乾问到德国目前的政党之间的分歧时,他没有回答,却突然落下了
眼泪。他说:“现在德国是完了!我们哪里还有时间谈党争呢?我们从来没作过民主主
义者,统治我们的不是帝王,就是贵族,要不然就是普鲁士军阀,或者纳粹党人,这次
我们坚决地要让人民选择他们自己的政府和政党了。请你单纯地称我们为反法西斯的主
张民主的人吧。”
他的话激动着萧乾的心。萧乾在柏林的废墟中,真正感受到一个面临重建国家的民
族的悲哀。他好像理解了这一切。
四
7月25日晚回到了伦敦,第二天,使他乃至全世界吃惊的事就发生了。
7月26日,这一天,是数桩重大事件同时发生的日子。美、英、中三国政府首脑杜
鲁门、丘吉尔、蒋介石发表《波茨坦公告》,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日本政府发表声明,
拒绝接受。在这同一天,英国大选揭晓,工党获多数,丘吉尔内阁宣布辞职,由艾德礼
组成新内阁。
工党的获胜,使萧乾大为吃惊。从感清上来说,他偏向于工党,对丘吉尔的保守党
却有不满。工党对中国抗战一直支持,他是非常了解的,而且在和拉斯基、克利浦斯夫
人的接触中,他多少了解和赞同工党的政策和观点。对丘吉尔则不然。1939年以前,丘
吉尔极端亲日,甚至同情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九一八事变”后,他还警告英国人:
“不要干涉日本在远东的政策。”萧乾来英国后,正是丘吉尔向日本献媚的时候,中国
人在这里不仅被视为“敌性侨民”,而且还封闭滇缅公路好几个月。一个对中国曾经不
友好过的人,萧乾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赞许。
尽管如此,萧乾不能不佩服丘吉尔在民族处于危难之际,所表现出来的胆略和勇气。
丘吉尔在职几年,正是反法西斯战争走向胜利的几年,现在战争刚刚结束,英国人民怎
么会忘掉他的功绩,把他抛弃呢?
一个多月前,萧乾在往重庆发回的述评中,分析英国选举形势,他还认为保守党占
优势。他不能想象,一个对国家有功的人,会轻易地被选掉。不过,那时他也这样写道:
“如果工党和自由党能够将他们的力量合在一起,那么左翼胜利的机会较多。若干观察
家至今还认为这种情形可能出现,或者会在最后一刻来一个意外,颠倒选举票数的多
少。”
今天,这个选举结果的确使萧乾吃惊了,首先产生的感受是英国选举制的民主。一
个人尽管有很大的功劳,但并不能决定他的连任,决定他的政治命运的,却是广大的选
民。他真是感慨万分。在中国,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选举结果不仅出于萧乾意料之外,
许多英国人也很意外。昨天晚上他刚到舰队街,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还相信保守党会获胜。
就是工党内部有地位的人士,也没料想到自己的胜利。萧乾听说,美国的评论家除了纽
约午报的威诺尔(Werner)外,都预料丘吉尔会获胜。
萧乾匆匆拿出稿纸,一边想,一边准备向国内发稿。他先写出新内阁名单:首相艾
德礼,外相贝文,财相达尔,贸易部大臣克利浦斯,枢密大臣库里逊。
他思考着。工党的获胜又在启发着他,仿佛在告诉他一个道理:注意人民生计,才
能在战后获得人民拥护。他研究过工党的政策,最令他佩服的是改善人民生活的计划。
经过战争磨难的人民,需要喘喘气,过上安定富裕的生活。
他写下去。
工党不理会消极方面,专心在人民的衣食住行和工作与民生问题的积
极方面下功夫。很明显的,一个政党解决国内问题的能力,比较国际声望
对选民更有号召力。共产党在下院仅增获一席一事,表示英国人民对意识
色彩并不关切,但是他们亟欲见民生问题的解决,酷爱自由的英国人民,
虽然憎恨国家管制,但是在有效无瑕疵的战时配给制度下造成的日用必需
品的公正分配,已使一般平民相信:国家管制,假如由公正人士温和地推
行,能予人民以更多的幸福。
他将这篇长篇消息发回重庆,尔后,又发回一篇《注重人民的生计——工党以国内
政策获胜》的消息,也许在文章中,寄予着他对国内战后命运的忧虑、思考,也许他希
望自己的报道,能启发国内的读者思考。祖国的未来,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的心。
五
8月6日,日本广岛腾起一朵蘑菇云,原子弹爆炸的消息,顿时传遍全世界。中国胜
利的进程更为加快了。
萧乾怀着喜悦等待着伟大的日子到来!
8月10日中午,萧乾像平常一样来到舰队街的办事处,坐在办公室里测览各种报纸。
他打开收音机,收听着英国广播公司播放的音乐,待会儿就该到播放新闻的时间了。
他己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固定的新闻广播,很少错过。
报上的文章使他非常吃惊。文章说,如果日本仍顽抗到底,原子弹继广岛、长崎之
后,将落在中国的上海。
上海,多么熟悉的地方,萧乾在那里度过难忘的两年。黄浦江、苏州河、外白渡
桥……一个个地方,刹那间都涌现出来。不能呵,不能!他从心底发出呼吁,他不愿意
让自己心爱的城市,蒙受残酷武器的摧残。
这时,熟悉的播音员的声音响了,带着少有的兴奋,播音员高兴地报道:日本内阁
于9日决定求降!
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萧乾此时的心情?一切的形容都是贫乏的,惟有他的眼眶里溢满
幸福的泪水,最能表达他的心情。
很快,办事处涌来一批批前来庆贺的英国人,相识的,陌生的。萧乾很少和不曾相
识的人热情拥抱、交谈,但今天,他一边擦着流出的泪水,一边和前来祝贺的不相识的
人热情拥抱。
他走出办事处,在热闹的人群中,他成了注意的中心,走到哪里,都会5;起一阵
欢呼。他买到一份刚刚印出的晚报,欣赏着日本求降的消息。他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
沿街的窗户彩纸纷纷掷出,落在他的身上。一位行人,高兴地拍拍他的背,说:“这一
天已经让你等了十年了。你应当比我们更欢喜呀!”
是呀,十年、十四年!多么悠长难捱的岁月,终于盼来了这一天!1935年北平那个
难忘的冬日,“一二·九”运动学生勇敢的呼喊,斯诺夫妇愤慨的牢骚和主持正义的行
动,还有病房里受伤的学生的面容……此刻一一重叠在他的记忆里。
他突然想到什么,卷起手中的报纸,就往办事处跑去。回到办公室,他拿出中国国
旗,连忙挂在办事处的房顶上。夜风里,旗声猎猎,萧乾仰望它,心绪飞到祖国。祖国
的人民知道了这一消息,不知道该怎样高兴呵!他想。
一个漂亮的姑娘走进办事处,她手拿一束鲜花,高兴地递给萧乾:“祝贺你!”
萧乾看着她,脸上溢出兴奋、幸福的神情。他感激地接过花束,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的杯子里。
姑娘格温是萧乾去年冬天认识的。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她在上海出
生,一岁时就来到英国,在伦敦长大。中国对她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她没有跟父亲学
汉语,不会讲。和萧乾认识后,这位从牛津大学毕业的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常常来到舰
队街,成为萧乾的好友。萧乾对她讲中国,北平故宫的雄伟、壮丽,杭州西湖美丽的景
致……在她的心目中,萧乾勾画出一个可爱的祖国形象,浪漫而富有诗意。渐渐,她喜
欢上萧乾,爱上了萧乾。自得知雪妮已经结婚的消息后,萧乾也排除了心中的障碍,接
受了她的爱。
两人走上街道。入夜的伦敦,灯火辉煌。街上庆祝的人们,比下午还要多。许多成
年人,头上戴着纸帽子,在街上挤来挤去。有的贵妇人,一反昔日的高雅,手牵气球在
广场上嬉闹。两人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在这胜利的时刻,漫步在泰晤士河畔,瞧
着河水缓缓流淌,两人谈论着中国的时局,筹划着他们的未来。
萧乾站在河边,任晚风吹拂他的头发。慢慢,他从喜悦狂热中清醒过来。他知道,
现在远不是庆贺的时候。日军还没从中国的土地上滚出去,国民党和共产党能否在战后
合作,也难以推测。他依然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格温的询问和宽慰,也不能使他放下
悬在心中的这块石头。
果然,四天之后,《泰晤士报》连续两天发表了关于蒋介石与朱德矛盾冲突的文章。
蒋介石下令八路军的所属部队,应就地驻防待命,不许向日军收缴枪械。13日,八路军
总司令朱德、副总司令彭德怀发表拒绝服从蒋介石命令的声明。声明说:“‘驻防待命’
一说,确与民族利益不符合。我们认为这个命令你是下错了,并且错得很厉害,我们不
得不向你表示,坚决地拒绝这个命令。因为你给我们的这个命令,不但不公道,而且违
背中华民族的民族利益,仅仅有利于日本侵略者及背叛祖国的汉奸们。”
萧乾没想到国共的分裂来得这么快。国内的实际情况他一点也不熟悉,他说不出谁
是谁非,自己应该偏袒哪一方。只是当从报上看到赫然醒目的标题《中国人分裂》,他
心里隐隐作痛。他多么希望千万不要有内战。让受尽战争苦难的人民,早一点得到安稳,
生活早一点改善。
一天萧乾和格温走进伦敦一个著名的俱乐部,在那里碰上一位英国远东问题专家,
和他攀谈起来。
“你对中国目前的局势有何见教?”萧乾问。
“我以为远东现在正站在一个交叉路口,一条路是长期的民主繁荣,一条路是绵长
的必要的内战。”那位专家说。稍停一会儿,他有点俏皮地看看萧乾,说:“中国的地
位现在并不坏呵!重庆的政府并未离开过中国的领土,这比希腊、波兰强多了。现在莫
斯科也签定了条约,蒋委员长的地位比法国的戴高乐强得多。”转而,他又变得严肃和
郑重,“但是假如在这个重大紧要关头,中国的内战爆发,中国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
无论谁当权,也是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可以恢复的。”
萧乾心情很沉重,他问道,“你觉得前景如何,中国应该怎么办呢?”
“办法有的是,你们中国的《四书《里就有。”这位英国专家看来很幽默,说起话
来流露出俏皮的口气,但萧乾乐不起来。“中国的《四书》有所有必需的药方,最要紧
的就是一个‘忍’字,从目前看,国共有会作的可能。只要国民党完全还政于民,我看
整个前途是光明的。”
谈话结束得很乐观。晚上,萧乾将这个谈话连同其它材料一并发回重庆,他希望国
内能了解西方人士的看法,希望自己的工作,对促进国共合作,避免内战,起一点作用。
巧得很,当萧乾的消息发回重庆时,杨刚从美国也发回内容相似的文章。于是两个
人的文章同一天在同一栏中一起发表出来,编辑还起了一个总题目:美英人士盼我团结
——美商亟欲投资中国市场关心我国政治自由稳定。
在发出这篇谈话的当天,传来了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和蒋介石电邀共产党领袖
毛泽东主席赴重庆共商国家大计的消息。萧乾感到,祖国已露出了和平安定的曙光。
8月底,毛泽东前往重庆正式谈判的消息传到英国。萧乾相信国共会合作,避免内
战的这种心情更为明朗,他高兴地邀格温到魏理家玩了很长时间。从魏理的书架上,他
又看到了当年来英国时第一次在这里看到的中国作家的作品:徐志摩、沈从文……他想
到了和魏理初次见面的情景。那么遥远,却又仿佛就是昨天。六年,整整六年,在伦敦
这座城市,他度过了难以忘怀的岁月。
站在书架前,他没能找到抗战期间国内出版的文学作品,他很失望。战争,摧残着
人民的生活,也摧残着文化。如果祖国早一点和平繁荣,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书出现在
这个书架上。他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魏理非常同意萧乾的观点,也理解他的心情。英国战争结束了,这个在新闻检查机
关工作的汉学家,又开始潜心研究翻译起唐诗了。
10月初,萧乾前往慕尼黑和纽伦堡。已有一个月之久的国共谈判,仍无结果传来。
他一方面担忧着国内局势,一方面被纽伦堡关押的德国二十三名重要战犯即将公审吸引
了。
纽伦堡,此刻世界新闻界注意的又一个目标。萧乾飞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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