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也没有预想到世界会转眼间变得如此混乱,如此让人惶惑不安。
混乱,无序。固有的生活信念道德观念一夜间会摔得粉碎。人,重新排列组合:人,
又一次面临着命运的威胁。
萧乾在混乱中选择了自杀。
北京豆嘴胡同41号,一座普通的四合院。
1966年9月4日。
胡同里,高架在大树枝上的喇叭,发出刺耳的喧叫声,充满火药味的声音,飘在令
人恐怖的空气中,像一条条无形的长蛇,溜进这座小院,从窗缝间爬进来,吞噬着萧乾
的心。
两个月来北京到处都是这种使人或发狂、或恐怖的声音,它打破了人们心中暂时宁
静,在历史的巨大的留声机上,录上了不和谐的怪音。
萧乾坐在桌前,平静地望着桌上的一瓶白酒,一瓶药。他已习惯了这种爬进来的声
音。不,他此刻把外问的一切都看得淡漠。桌上,放着一张白信纸,在凌乱昏暗的房间,
这一点白,显得格外耀眼。
手上这支笔在纸上停滞了许久。写上几字,划去。再写,又划去。在外表极度平静
之时,他的思维却乱如惊跑的马群,就像这个国家,一切都乱了。他隐隐约约感到,有
一个朦胧的意念在调驯着千万匹野马,在梳理归纳着纷乱的心绪。
他看看墙壁,空空的,一块令人寒心的空白。上面没有了他心爱的版画。那是一朵
鲜艳的玫瑰,二次大战时在英国,一位画家送给他的。他喜欢这幅版画。浓艳的红色花
瓣,组成一朵圆圆的花,四周十多片翠绿的叶子,烘托着一个永恒的生命。过去,每坐
在书桌前,工作之余,萧乾总要亲切地看它一眼。
它哪里去了?萧乾的目光从墙上移到地上,地上一片狼藉。纸片夹杂着灰烬,飘落
在各个角落,仿佛清明时节,年迈的老人,在坟冢累累的山丘,烧下纸钱,凭吊逝去的
生命。一本本印刷精美的中外文书籍碎石一船堆在屋角,有的封皮上残留着污泥和脚印。
就在几天之前,8月对日,这间房子涌进一帮造反的孩子。他们只有十几岁,如果
换一个环境,也许是父母身旁撒娇的宝贝。他们扯下墙上的版画,玫瑰的花瓣揉碎了,
木板碎裂的声音,敲打着萧乾的心。然而,他呆呆地坐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些
“英雄”们蹂躏他的心爱之物:画、书……他的心冷了,脑海里随即冒出一个字——死!
妻子的姐姐,在院子里被罚在八仙桌上跪了许久,小将们把她赶进房间,勒令她烧
掉“一切应该烧掉”的东西。
她困惑地闪动善良优郁的眼睛,看着呆坐在角落的萧乾,萧乾木然地观看着一切,
无力地朝她挥挥手。
在小将们的监督下,她点起了火。
火闪着无情的光亮,映着萧乾痛苦的眼睛。保留几十年的写作卡片,在火中化为灰
烬。珍藏的几百封友人书信,在火中叹息,发出绝望的呼喊。那是些多么珍贵的信件呵!
在几十年的文学生涯里,从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他在中国,在英国,结识了许多中外
著名作家,有的还结下深厚情谊。沈从文、杨振声、巴金、杨刚、斯诺、福斯特……一
个个熟悉的面容,此刻,仿佛在火光里一一闪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愿意看到它
们化为灰烬。
他睁开眼,火灭了,随着十几双孩子的脚离去,灰烬扬起,复又轻轻飘落,一切往
事,都好像灰飞烟灭了。
从那天后,对死的渴望便一天天强烈。今天,这种念头再也难以扑灭。他变得异常
平静,平静得让人可怕,让他自己可怕。他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那瓶给孩子治
病而积攒下来的安眠药,在白酒旁边,瞪着眼睛望着他,像阎王殿前的小鬼。
二
两个月前的萧乾却还是另外一种心情。
6月,他和首都许多文化界人士一起,都集中到社会主义学院,几百名昔日名人,
在高高的院墙里,度着还算正常平静的日日夜夜。那时的萧乾,心里获得了1957年以来
的第一次满足。这个“右派”分子,看到当年把自己打成右派的人,和自己关在一个院
子里,过着和自己一样的生活,看到昔日对自己发号施令、耻于与自己为伍的人,现在
和他处于同样的地位,他高兴了,甚至还颇为欣慰地对妻子说:“都一样了,都一样
了!”
这是一种扭曲的心态。政治风云的磨难,无形之中已经淡化了他心底中善良的愿望。
这善良,人类宝贵的同情心,悄然间被他潜藏着的报复心理所淹没。他不能原谅那些借
政治风云打击他的达官贵人文坛显赫,也不能原谅又寸他落井下石的昔日友人。这种短
时间的喜悦心情,或许是偏颇的自私,可是,在他,却是理所当然地产生,是他对社会,
对不公平的命运的嘲弄。尽管它是无力的,甚或带点喜剧色彩。
然而,接踵而至的一切,完全破坏了他的这种心情。当电影演员陈强首先在辱骂声
中被押出大院,带回电影厂批斗之后,社会主义学院就陷入了恐慌、骚乱。8月初,萧
乾开始真正尝到“大革命”的滋味。他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楼适夷、韦君宜、曲六
乙以及冯雪峰等人一起被押回出版社批判、游楼。
这对已经遭受过十年磨难的萧乾来说,还是能够忍受的。然而,8月23日,他的精
神堡垒被冲垮了,混过去、挺过去的决心,被妻子的挨斗摧毁了。
文洁若,一个瘦小却顽强的女性,在十年漫长的岁月里,陪伴萧乾度过了他一生中
最艰难的日于。1954年他们结婚,刚有孩子,反右的风暴就把他们卷进生活的漩涡。萧
乾从《文艺报》副主编的位置,跌为“贱民”,在劳改农场里呻吟。在有的女人主动或
被动地离开自己的丈夫时,文洁若顶住巨大的压力,给萧乾以生活的信心以家庭的温暖。
当萧乾站在唐山柏各庄农场的田地上,迎接前来看望自己的妻子时,他流泪了。他第一
次感受到妻子难以估量的恩泽。几十年中,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萧乾的婚姻上,
一直曲折坎坷。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几次波折,使他在感情上留下的深深的
伤痕,生活也笼罩上难以驱散的阴影。
当萧乾看到妻子挨斗,受到人格的侮辱时,他愤怒,像一头要咆哮的狮子,他被愤
怒和痛苦折磨着。作为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因自己而受到侮辱,一种责任感,一
种本能,催促着他,抽打着他,他真想冲上去,保护自己的妻子。然而,他是软弱的,
他不敢冲上去,他不敢大声疾呼。内心的愤怒,只能化为酒醉后的发泄。
他曾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出版社的院子里,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脸痉挛地颤抖。他
发出痛苦的、绝望的哭声,声音在四周冲撞着墙壁,似一丝丝无力的叹息在空中飘游,
又似一条条皮鞭,抽打着善良的人们的心。他躺在那里,失去了理智,郁积胸中的苦闷
愤怒,消融在一时的醉态之中。在地上,他的身躯扭曲着,他的心也扭曲着。挂在脸上
的泪珠,滴落下来,滴在这块曾经洒满阳光的土地上。地上的灰尘,沾上他的脸、他的
衣裳。他的外表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模样,好似幼年时代他见到过的乞丐,滚爬在北京灰
蒙蒙的胡同里。他在醉中发泄,在醉中寻求解脱,他真愿意永远醉下去,尘世的一切,
都在醉中变得单纯、美好。
然而,他醒了,重又看到周围的一切,又看到妻子因自己而受折磨的情景。
妻子被押到母亲家批斗。她在院子里换斗,而年逾古稀的母亲在房间里听到女儿被
辱骂,听到女儿的争辩,老太太绝望了,她再也不愿忍受这一切。她含愤悬梁自尽!当
她告别这个人世的瞬间,女儿还在院子里挨斗!
萧乾又看到妻子站在出版社院子中间的平板车上挨斗。母亲的死,使她更为冷静、
顽强,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她的脸上抹着墨汁,头上戴着高帽子。一个弱小的心灵,
在时代的重压下喘息!
萧乾彻底绝望了。岳母的死,好像向他暗示着什么,他拖着灌满铅似的双腿,神情
恍惚地走回家中。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下来,拿出这张白纸,作出了和岳母一样的选择——自
杀。他要在另一个世界寻求安宁,寻求永远的解脱。
三
死?它来得这么快吗?多么熟悉的面孔,却又那么遥远,看过多少人的死,今天,
自己将走近它,萧乾陷入静静的回忆。
“乾儿!”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她!母亲!他仿佛觉得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呼
唤着他。五十多年前,母亲离开了他,她去得那么早,那么匆忙,撇下她只有七岁的孩
子,就离开了人间。
他何曾忘记母亲的面容,虽然那么淡漠模糊。在他心灵的祭坛上,他一直供奉着母
亲的形象。对母亲思念,陪伴着他走过五十多年交织着痛苦和欢乐的岁月。他清楚地记
得母亲临死前对自己叮嘱,还记得母亲那双慈祥的眼睛,虽然在那个黄昏,他只有七岁。
“乾儿,以后一定要别调皮,在别人家不像有妈妈在身边,得看眼色行事。”母亲
有气无力地对萧乾说。她还告诉他,“别让人家知道你是蒙古族的后代,别人会瞧不起
你。别……”
萧乾瞪着眼睛,望着母亲疲倦、消瘦的面庞,害怕地接受着这个黄昏带给他的一切。
母亲的话,他点点头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接受了——母亲死后,他就成了孤儿,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在那个黄昏,1917年一天的夕阳里,萧乾看着母亲离开了人间,当那双温暖的手猛
地从他的手里滑落时,他突然感觉到了凄凉、孤独,感觉到死神的残酷。
今天,他却感到死神在向自己微笑——可怕的却又诱惑人的微笑。那里,才有自己
的解脱,才是自己的归宿。在人生旅途上,已经走过了一大段曲折而又充满丰富色彩的
路程,现在,该到它的终点了。对于一个死者来说,任何往事,纵使再传奇,再浪漫,
再令人羡慕,也毫无意义。
对于死的考虑,萧乾这几天一直没有停止过,自杀,在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道路。
不过,他不愿简单地死去,他在寻找一个最好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跳楼?不行,万一死不了怎么办,反而会增加更多的麻烦和痛苦。萧乾刚听到一件
传闻:一个人忍受不住侮辱和打击,半夜里从楼上跳下,但并没有死。活过来之后,他
不敢说是自杀,那样会背上“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他解嘲似地
说:“我半夜里做梦,好像有特务来抓我,我拼命地跑,往楼下跳……”
萧乾没见过那人,但他可以想象,那人在痛苦呻吟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勉强的自
嘲。
上吊吧?萧乾走进厕所,寻找适会挂绳子的地方。不行,万一吊上去,有人突然进
来怎么办?
跳湖吧?萧乾骑自行车,在北京城里转来转去。三十多年前,在燕京大学念书的他,
常常骑着自行车跑进城内,到沈从文的家中,将自己刚写的小说交给沈从文看。他也曾
骑车进城,随沈从文走进总布胡同那个有名的“太太的客厅”,看望颇有名气的才女林
徽因。他哪能想到,三十多年后,他会骑车在北京寻找自己的归宿。
萧乾回到家中,心中仍考虑死的方法。死,但要死得舒服一点,他默默地想着。这
是一种幽默吗?哪怕一句简单而亲切的话语,也会改变他的决定的。然而,没有,冷酷
的现实,一步步把他逼往绝路。
今天,他终于想到了死的方法。
他记起在英国时,一位英国朋友在浴池里放进电线,然后跳下去,很快就死去了。
他决定也这么办。
他在水缸里放满水,牵过台灯,将灯泡拧下,然后通上电放人水中。他害怕,万一
家里人发现他在缸中来救时会触电,就又找来一块木板,上面赫然写上两个大字:有电!
萧乾平静地做着这一切,就像上班时,在办公室有条不紊地处理稿件。越接近死神,
他越感到安全、镇定。
做完这些后,他才坐在桌前。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又从抽屉取出安眠药。好
像听谁说过,吃进安眠药后,再喝白酒,会死得更快。
他为自己安排着一切,那种神态和忙碌,真像当孩子时做游戏一样。
写几句话吧。在一张白纸上,他用红铅笔写下几句话:
洁若:新社会固然美好,只是我挤不进去。我先走 一步,孩子们只
好都托给你了。
乾
9月4日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遗嘱,却包含着萧乾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只有熟悉他的经历
的人才能够体会到。
凑着黯淡的光线,萧乾看着白纸上潦草的字迹。一笔笔交叉的笔画,仿佛活了,跳
动着,像一根根木棒,敲打着一片白骨。写遗嘱,对他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1945年
春,当他穿着美军军装,怀揣随军记者证,在伦敦登上开往南海岸的火车时,他曾写过
一份遗嘱,交给前来送行的中国朋友。战火无情,生死难测,他给远在瑞士的恋人留下
永诀的话语。在战火中他安然无恙地活下来,那份遗嘱只不过成为许多封书信中的一件
逗人一笑的实物罢了。现在,他又一次写遗嘱。虽然不是战争时期,没有纷飞的战火,
但死亡的影子,却比任何时候更大,已经爬上屋顶,把他慢慢笼罩。
四
自杀,多么可怕的字眼。可对萧乾,这个词儿并不陌生。他在自白性的文章里,不
止一次地提到它,不过那多少带点幽默的玩味。
当年,在南国汕头,十八岁的他曾写过一篇遗嘱。这是他一生最早的流浪,是他浪
迹人生的最可留恋又令他痛苦的一幕。只有十八岁的他,在那里尝到了寂寞、孤独、凄
凉的滋味,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但黑暗势力很快扼杀了他的爱情。就是在海岛的时候,
这个流浪儿,在日记本上,幽默地写出一篇遗嘱,对自杀作了诗一般的描述,对自己的
归宿,早早作了安排。
这是一封虚拟的给警察的信。
警察先生:
虽然我沿着一道水沟,走向伸入海里的一条长堤上;虽然我的面色不
大舒展,头呢,又垂低着;虽然,我的踉跄的步伐和盘起的双手都像走到
人间绝处一样,然而——我并不打算自杀呵,请你放心!
我现在正活得有趣儿呢,我爱看那“一日千变”的人们的脸,我愿意
尝尝人间炎凉,世事幻变的滋味。一切虚伪,粉饰,说骗都是艺术——都
是人造的艺术。这种艺术,不肯去学。作,则可;而看看,确是好玩的事!
那末,我所看的,也真还是“沧海之粟”。我既然给带到这人间。一
定要玩个够呵!所以,死的诱惑在我是不太怕的!
然而,我又不知道几时我便真个地死!即或要有“人工”去死,朋友,
我也绝不能死在这面着繁华的汕市,临着多富的角石的海里死。跳下去,
也许立刻就给人救上来。就是死去,次日尸首浮上,再一验敛,然后,葬
在一个人迹可到的山坡上,栽上一个“某某人”的石碑,给后人留下一个
“汲泪机”!这种死,不是我理想的死,所以,我不!
若是死的话呢,我要死在一望无际的汪洋里,晶绿的海,作我的墓,
纯洁的鱼腹,作我的柩。我的魂儿,要依在白鸥的身上,向着天之极,地
之边而飞翔!人们或者一点也不知道在这二十世纪时光的一段,人间曾蠕
动了我这么一个人!也许我的生命能遗在人间,那,人们所要纪念的,也
只是我遗下的生命,我的骨骸他们永不得见!
四十年了,也许萧乾早就忘记了这篇日记,青春的乐观,玩世不恭似的态度,幽默
而富诗意的死之描绘,在他,恐怕已经从记忆里消失了。1932年他写的另外一句话,可
能他会想起:“害他最厉害的莫过于性格带来的伤感和多疑,为了这个,他时常推测自
己的结局:不是自尽就是疯癫。”
几十年后的萧乾,没有疯癫,但却选择了他所预测的结局。从他对死的方法的选择
上,多少可以看出,青年萧乾的个性气质多么深地留在步入老年的萧乾身上。那日记,
不过是他随意记下的闲情逸致,好比他在海滨顺手扔出的一块石子。然而,此刻,当老
年萧乾写好又一次遗嘱时,它简直可看作一场可悲的讽刺剧,在这讽刺之中,包含着多
么残酷、痛苦的人生内容!
他在日记中早早地为自己安排生命的终结,那么自信,那么浪漫,甚至渲染出浓浓
的诗意。大海,碧绿的、无际的海;白鸥,洁白的、翻飞的海鸥;寥廓的宇宙;遥远的
地之边;……构成了他的青春的梦,他何曾想到,老年的他终于无意之中作出了四十年
前早就构想过的选择!
然而,这里没有海,没有鱼,没有白鸥,甚至连栽石碑的人也不可能有。浪漫的青
春之梦,当死神真地要降临的时候,早已消失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有的,只是水缸,是
电线,是白酒,是安眠药,是凌乱昏暗的房间。
他终于拿起了药瓶,手轻轻地拧开瓶盖。他写过我愿意尝尝人间炎凉,世事幻变的
滋味,现在,在尝尽人生的滋味之后,他真要品尝死的滋味了。
他或许不知道,早在5月,邓拓,已经在今年这场风暴中,瞪着怨恨的眼睛,离开
了人间。他更不会知道,就在四天之前,他所熟悉的善良、正直、一直为党忠诚工作的
老舍,在北京,在湖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跟随着他们。他什么也没想,对中国发生的一切,他没来得及理解,也不想去
理解。他一仰脖,一瓶安眠药片滚进了喉咙。
他又拿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此时,窗外又挤进胡同里刺耳的喇叭声。
头,马上变得昏沉沉的,他支撑起疲乏的身躯,挪开脚步,想向他精心安排的所在
走去。但他已经失去了控制,理智与身体仿佛呈现着分裂状态,腿再也不听从他的意愿
的指挥。很快,他醉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现在真正忘掉了一切,走进一个解脱后
的世界。也许,他正在朝母亲走去。
他倒下了,一个沉重的躯体,一颗布满伤痕的心,倒在地上时发出一声重响,掩没
了院子里来人的轻轻脚步声……
他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人有灵魂吗?假若有;它会离开人的躯体,在神秘的天国漫游吗?但丁在梦中,有
他的心爱的贝亚德引导,神游地狱、天堂。萧乾躺在这里,如果做一个梦,会有人带你
漫游天国吗?
或者,你在梦中,自己独自漫游。你想走进天堂,然而,天堂之门对你关闭着。那
么,你会不会将目光移向淡漠了的过去。或许,梦中的你,醉后的你,立在一道怪石嶙
峋的悬崖上,俯望辽阔的、遥远的大地。那里,一条弯曲的小路,穿过草丛树林,通到
这悬崖下边。你会看到洒在小路上的阳光吗?那曾经点缀过小路的花朵,那曾经飘荡在
小路上的歌声琴声,那密布的阴云……你能看见吗?
他倒在地上,任药性发作,摧残着自己,他来不及回顾自己的一切,就想匆匆离开
他曾在其中活跃过几十年的这个世界。
大概,就在这刹那间的宁静里,在来人走进房间发现他之前,他重新体验了一段悠
长悠长的心灵历程。
五
就在萧乾倒向地上后几小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来人走进了院子。很快,他们发现
了昏迷在地上的萧乾,马上把他送到了隆福寺医院。
他居然被救活了,奇迹般地从死亡的门槛上退了回来,他的病历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右派,畏罪自杀,已洗肠。
当重新看到妻子悲戚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眼睛湿润了。瞧着妻子焦急的神情
和温柔的目光,他心里交织着辛酸和欢欣。他好像大梦初醒,顿时发现了自己的荒唐,
不能死,不能撤下她,撇下孩子,去寻求自己的宁静。应该和他们一起走下去。哪怕畏
缩地度过灰色的生活。或许这时他才醒悟到,自己那样精心地选择死的方法,正是自己
不愿死去的顽强意识的折射。
文洁若伸出纤细的手,体贴地抚摸着萧乾。他的脸是苍白的,一场折磨,使他瘦下
去好多。但从他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对生存的渴求,为摆脱死亡的庆幸。
她抓住萧乾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要将心中的坚强,传到他身上。
站在从死亡的边沿走回来的萧乾面前,文洁若想安慰他,但她没有。她只是俯上身
子,凑在他的耳边用英文说了一句:
We must outlive them all!
萧乾嘴唇微动,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一定比他们都活得更长!”他感到生命注进
一股力量,要活下去,无论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他都应该活下去。
六
他终于顽强地活下来,尽管长达十年的磨难接踵而至。
在动荡中,萧乾和全家战战兢兢地熬过了两年多时光。他担心着随时可能降临的灾
难,他还得不时应付各地前来外调的讯问,从那些风尘仆仆又意图不善的来访者那里,
他可以隐约了解一些外地朋友如巴金等人的情况。他知道,那些真正善良的友人们必然
和他一样,灵魂和肉体都在经受磨练。他想念他们,他相信,他们也想念着他。
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狂风,吹散了他心底仅存的一点温暖——故乡的抚慰。和千万个
知识分子一样,他和全家离开了北京,到数千里之外的湖北咸宁农村劳动。
与六十年代的离京不同,此次,他与北京情感的维系彻底扯断了,弱小的妻子和孩
子们,将和他一道在艰苦的条件下求得生存。
“五七干校”,这是中国七十年代的重要创造,它永远会记载在中国文化史上,会
在一代代知识分子的心上发出不绝的回尸。
家在何处?一生漂泊的萧乾,对“家”似乎一直有着至为深沉的眷恋。如今,北京
的家已经化为乌有,而在“五七干校”这种半军事化性质的环境里,家的概念早已有了
新的奇特的内涵。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妻子儿女和他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一片田野上。
月亮,在英国时,曾经多少次唤起他对故国的思念,月圆之时,就是中国人思念亲
人的时刻。当右派到唐山劳动时,他也曾一次次盼月圆,盼与亲人重逢。可是,如今,
月亮失去了她的美丽,失去了她的诱惑。萧乾害怕月圆,在干校里,每逢月光皎洁之时,
负责教育管理他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军代表,就会半夜里突然吹响哨子,命令大家紧急集
会,开始行军拉练训练。年已花甲的他,每次拉练回来,都会累得瘫在床上。
于是,每当到月圆之时,宁静而美丽的清辉,绝然引发不了他的诗意感受,而是干
脆穿上衣服睡觉,以免紧急集合时因迟到挨训。
萧乾目光困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不明白,革命为什么就应该对知识分子如此
歧视。自小他向往个人的自由,向往社会的民主,为什么最初杨刚给他描绘的理想,如
今会笼上这样一层色彩?进步的、人民的社会,难道不应该使人感到更温柔、更温暖、
更无少时那种恐惧?
他的性情根底里,充满着善良和天真,而这善良和天真,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被
消磨,被淡化。他的性情中胆怯、一心保护自己的成分,相反被一种扭曲的方式增加。
他是被人视为“贱民”的人,他不能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哪怕无形之中的种
种举止,或许会伤害他人,他也无奈地做下去。
这是一颗弱小的心灵,在时代重压下悸动。他原本活泼,乐观,却又不能不麻木地
生存下去。
有时,他感到阵阵寒心。在干校里,同是知识分子,可是相互的冷漠、无情,却胜
过农民。于是,在干校的田地里,他反倒留恋在唐山农场里的生活。那里,他虽然戴着
“右派分子”的“帽子”,可是与他一起的农民,质朴、敦厚、善良,常常在他最寂寞、
最孤独时,用农民最简单而最诚恳的方式,慰藉他苍白的灵魂。那里,没有文坛上的无
聊争斗,更没有政治上的肃杀气氛。有的只是循环反复单调乏味却不失为一种平静的劳
动。
如今,干校每日发生着交揉着悲喜剧色彩的事情,萧乾静静地看,默默地承受。他
没有悲观,他也不存奢望。热情在他这种年龄已经失去活力,但他依然在心底保持着一
份毅力,他希望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他相信,正义和真理,会再度出现。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太阳升起又落下,田间庄稼绿了又黄。萧乾艰难地在干校里
生活。他曾以衰老的身体干壮劳力的活计,也曾因急病发作,而昏倒在水田里……
萧乾没有真正麻木,他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不愿意让孩子自暴自弃,
永远成为无文化的一代。在所住的村庄附近,他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长满青翠
的野草,远处,一片朦胧的山影。每逢空闲之时,他便把儿子带到这个角落,教儿子唱
英语儿歌,诱发儿子学英语的兴趣。
儿子开始认真学习了。一声声英语,与干校的气氛形成截然不同的对照,萧乾或许
正是这一刻,会忘掉身边琐事和尘世间的烦恼,回想自己那些闪光的日子。
七
又一只猫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他永远也不会再记起这只猫的名字。它是儿子从野外捡回来的。全家人把它作为一
种欢乐留下,每天洗得干干净净,喂养十分细心。当年,在英国,是小猫“瑞雅”陪伴
他度过每日每夜的寂寞,现在,则是这只无名小猫,陪伴他和全家度过每日每夜的无聊、
麻木、痛苦。
猫突然丢失了,找回来时,已被人打或被狗咬得后腿断裂,浑身带血。猫向他衷叫
着,朝他和家人慢慢爬过来。
他的心碎了。他们不忍看着一个小生命在痛苦中活下去,决定让它“安乐死”。
他们找来安眠药,碾成粉未后拌在猫食里,让猫高兴地吃得干干净净。猫睡着了,
永远不会再醒来。
萧乾找出一件旧衣服把猫包起来,和儿子拿着锹和锄,在屋后将猫埋下。夜,静得
出奇,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月光。抚摸着猫,他有点感伤。对一个逝去的生命,纵然
那么小,他也无法抑制无限感慨。生命竟是如此渺小,如此可怜。
后来他说自己曾构思过一则寓言《猫与鼠》。这是他假想的一个世界,是他对“文
革”时代人的命运的困惑和忧虑,与自己亲手埋掉猫时的感慨截然不同,他只是把自己
在磨难中的种种心态,全融汇在这则未能写出的寓言里:
周围的世界仿佛非猫即鼠。一匹正在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猫,突然
被人大声一指:“它是老鼠!”于是,它立刻缩起脖来,成为一只可怜的
老鼠了。但有时一只老鼠也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匹气势汹汹的猫,而且比一
般的猫牙龇得更长,更咋呼,我多么渴望逃到一个无鼠无猫的世界去当一
个非鼠非猫的动物。大口大口的唾沫从四面八方朝我吹来,还伴随着咒骂:
有尖声尖气的,也有咆哮如雷的。甚至当我爬到台上去承认自己是只老鼠
时,也被赶了下来,老鼠的日子真不好过啊,好像谁都有权利踩你一脚。
有一两回我壮起胆子也想学学猫的姿态,但学得不像,因为身上早已弄得
腥臭。于是,就又安心当起老鼠来。
没有调侃,没有幽默,只有浓浓的悲凉。
萧乾自然永远不会变成猫或鼠,也不会变成别的人。他只能是他自己,过去的历史
早已铸就了他,他就必然以他的方式承受时代给予他的一切。
时光和磨难紧紧连在一起,他与磨难紧紧连在一起。一切既然开始,他相信,一切
也终将结束。
一年,两年,五年……
北京,湖北,北京……
他的家移动着。生活依旧,信念依旧:磨难结束时,祖国复兴时罪恶消失时,他会
有一安定、幸福的家。
萧乾这样想,也这样默默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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