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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么,其实他与她的相识,还是在十多年前。 那时候唐观经约莫七八岁。他母亲带他到城外的水仙庵烧香还愿。她家就住在水仙庵旁边。大概是九月份的样子,他记得她家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桂树,一树的清香老远老远就能闻到。水仙庵的后院和她家只隔着一堵墙。墙是破旧了的,若有若无地在神仙与凡间划一道痕。他在神的这边看见凡间的她,一副少不更事的女孩子的憨憨的模样。后来他母亲和她母亲攀谈起来,才知道唐观经和沉香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差了一个时辰。他在一旁听见,小小年纪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怅怅。因为有了这层怅然,便也留意到了两个母亲的对话,他记得待在一旁的何妈轻轻地哎了一声:人家说同年同月同比同时辰生的是天作之合的夫妻哎。当然这是玩笑话。唐家是什么家境,她家是什么家境,配不来的,她娘恐怕连这份念头都不敢有,大家说着玩玩罢了。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时间一久,唐观经自然而然地也把这次偶遇和一点点怅然丢到脑后,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他母亲信佛,十天半月便要到水仙庵去一次,不知为何,唐观经再也没有跟着去玩过。有时想起那个叫沉香的女孩子来,话到嘴边却又无论如何开不出口,呆呆地站在他母亲身边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他母亲敲他一记。他却又心慌慌地逃了。也不知为个什么。后来就忘了这回事。 唐零世代书香,唐观经家学渊源,自然而然地先在家延师启蒙,然后又上了县中,到北平念了大学回来。按他的计划,原是要和三五同学出洋再念几年书,起码要弄个博士帽戴戴,暗地里他印计划还不止于此,唐观经的目的是做一个造船专家。他的兴趣在这方面。他母亲的突然病故破坏了这一计划,经此大变,唐观经于生死处领悟不少,再也无心出洋等等诸事。一俟丧事完毕,他一路散心,游了足足有大半个中国,等他回来的时候,足足有两年的光阴过去了。 重见沉香是他回家来的三天之后。她坐在后院的井边不知在看什么。远远地他只是恍然地觉得似曾相识。其实并未看清楚她的脸面眉目,大概一个轮廓罢了。是秋天,她着一件鹅黄衫子,风高高地越过围墙进来,吹得园内秋色愈见浓重。一片片金黄的碎叶子从她头顶上打着旋儿落下来,沾了一头一脸。近了,才知道不是叶子,是桂花。“人闲桂花落”,他心中突地冒出一句诗,自己也惊异。他自来不是那种脂粉堆里混的人。远远地,他只是似曾相识。 这场相遇现在想起来他仍有恍然的感觉,几乎难以确定是不是幻觉。他跟她说:“你知不知道,原来我们是早就认识的哎。”他知道沉香此时已是他父亲的姨太太。沉香只是笑一笑,并不作答。他想她大概认为他是那种轻薄子弟了,成心与她取笑。他有点急起来:“真的哎,你叫沉香,你家住在水仙庵旁边的。”他再跟她说起那棵桂树,她只是淡淡地一笑,并不置一词,眼里却有嘲笑之意。他知道她的意思:这儿人人都知道我的底细,何苦编这一场谎话给我听。他真正有点无法可施了,欲跟她论理,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好。后来他就跟她说起那座隔开神与凡间的破墙。沉香的脸上一片茫然,惊奇地道,是么?漠然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显见得是在敷衍。观经看她这样子也就不说了,其实后来想想,自己也傻,说这些做什么呢,说了怎样不说又怎样,白说罢了。再后来想想也就更明白了一层,什么该记得什么不该记得,分得清清楚楚,这才是沉香。 唐家老太爷妻妾成群,除沉香外,观经另有几个庶母:红袖、紫衩、碧云,名字的色彩感非常强烈。经唐老大爷雪白的胡子一衬,更是对比鲜明。红袖出身丫环,紫衩、碧云原是小户人家出身的。紫衩、碧云人还厚道,只红袖刻薄些。观经冷眼相观,沉香竟是与这些人毫不相干。寒门贫家出来的女孩子,不带一丝小家子气,更难得是骨子里极有主见。她们其实待她还算好。像红楼梦里的芳官说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比比其实大家都差不多,无所谓谁贵谁贱,只是免不了明里暗里一些争宠的小手腕,那也罢了。任她们在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弄出许多花样,沉香只是不闻不间,眼见她日见孤伶,观经不免暗暗替她着急。 吃过午饭,碧云便到房里来找沉香,一把扯住她,往外走,口里一迭声叫嚷:打牌去,就缺你啦,她们都等着呢。沉香手里捧着一把桂枝,一技枝往花瓶里插,冷不防吓一跳,用一技桂枝轻轻抽打着碧云的手,放开啦,瓶要倒了。碧云笑道,我不管,反正我只要把你揪到牌桌上就行。 沉香笑了笑,重新捡起桂花来插,边说,你跟她们说,我不会。不去了罢。 碧云一迭声叫着这怎么成,沉香只是不理。碧云无奈,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沉香,你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肯让人。 沉香正在插花的手顿了一顿,只是不做声。她出神地看着桂花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观经进来都不知道。 你这样会得罪人的,她们肯定会不开心。观经笑道。 你又全看见了,她自了他一眼。 观经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道,好香的桂枝,是从外面买来的吗。 错了。她叹口气道。看似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笨得转不过弯来。她把手向墙外一指,呐,好大一棵桂树嗳。观经果然看见一株小小的桂树,树底下的石凳上铺了细细一层金黄的落花,果然香。他顿然忆起,自己在这里遇沉香便是在这树下。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忘了忘了。只是我记得咱们家好像从来没有过桂花”。不会错的。他过世的母亲最闻不惯桂花味。她一笑,是我新栽的,老家的那棵就是这味儿,自小闻惯了。他“哦”了一声。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家里的事儿.虽然也不甚搭界。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观经骤然想起一事,似不经意地道:“其实你有空的时候,跟她们一起凑凑热闹也好,玩玩么,没什么关系。” 沉香抬头看了他广眼,复又低下头去,不作一语。 观经觉得有点尴尬,便道:“我其实没别的什么意思……”,说到这里一时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停住了,心想真是越解释越糟糕,突然冒出来一句,“反正听不听在你”,话一出口,更觉突兀,两人都愣住了。 半晌,沉香抬眼起来定定地瞧着观经道,我知道。他更觉得烦躁,知道什么,知道他的好心呢,还是知道这个道理。他觉得他好像是教书的碰上了个笨学生,怎么有理都教不会她,这个人,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她始终不作一语,他真是有点急又有点恼,他这样给她点明利害关系,也是希望她不要在唐家立足不下的好意。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再说她沉默着倒好像有责怪他的意思。他为着这点抓挠不着的错心浮浮的。 就在他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她在背后静静地然而清晰地说,“我不能和她们一起打牌,我没钱。”他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衣声,她说了就进去了。 他整个人呆在那里进退不得,心里有一种震动,像未雨前的云层,急欲把这种震动传到极远极远的深处去,让另一种情绪倾泻而出。他真的有很大的震动。震动之后,有一种柔和的东西慢慢溢满了心底。他自小锦衣玉食,不理会贫穷人家凡事艰难。经她这一说,他忽然忆起小时候所见她家所住茅屋的破败情形。只是不知道沉香是怎样长成现在这样子的,她小时候干什么做过些什么。像一部电影赶得不巧,只看到了后半部,拼命从现有情节揣想它的开头及情节发展过程。又晓得不能像电影那样倒过来再从头看起,再多想,也是空想落得偶然而已。她的事,她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他不会去问她。 还是后来她主动告诉他一句,她存钱是为了资助乡下的亲戚。其实说了等于白说,他并不想知道这个。以后才悟出这也是她的心计。 沉香的房间,他进去过几次,数也数得清。她终究是他名份上的庶母,怎么也不能逾了规矩。在这一点上,他始终是很注意的。但有了童年相识的那一层打底子,他在心里总是很难把她与红袖等一样看待。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是她那棵桂花,花落无痕,泥地上见不到踪迹,则一定是随风随流水去了。落花这一宗事实,人若见了便是有了人证,若没见,便也是没落过。谁能证明。他证明不了。她的那个房间,还算宽敞,只是家具极少,他眼睛到处只觉得少些什么。摆设极少,没有一般女孩子喜欢的物件。床、桌、凳一律是光滑、洁净的,无一丝丝罗绫绮,原本色香,光泽也是暗暗的,水波不兴。清冷冷一如她的人。唯一触目的仍是那插在瓷花瓶里的几枝瘦伶伶的桂枝,不知为何原本清冷孤傲的桂枝在她这里竟使人生了惊艳的感觉,一粒粒花蕾开足了,足到要谢犹不停。冷冷岁月里与寂寞的时光相违抗,抢着要开抢着要谢。却不知自己终也赢不了,时光永远是最后的赢家。他看了半晌,转头对沉香笑道,你就像薛宝钗。她略略红了脸,却不动怒,微笑道,怎见得。观经背着手打量了四下一下:“不是吗,脂粉不施,这屋子与你一样。”她笑了起来:是好呢还是不好呢。观经作思索状,道,“薛宝钗说,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她怔了怔:“薛宝钗说过这样的话吗,是你说的呢,还是她说的。”观经极喜欢像现在这样的说话语气,是什么呢还是什么什么呢,温言道来,又像是征询。耳听得她在一旁催促,“说呀,是谁说的。” 观经一时逞口舌之快,说的时候想都不想,这时可难住了,好像不是薛宝钗说的。他竭力思索了好半天,那个名字在波浪里起起伏伏忽隐忽现,很快靠拢来,一个巨浪又把它翻到了最底下尸骨全无,终是想不起来。摇摇头,放弃了这个念头,要沉香作答,她只是笑而不言。他猜她是知道的,几次如此这般下来,沉香应对极快。他不禁奇怪起来,他自己忘记了怎会与她说起这个来,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觉得她该懂这些。他有心试探,再把话题扯到这方面来,沉香的反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她的神情绝非作伪。他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懂也懂得有限。不知为何他倒有些略略放心,仿佛潜意识里有这样一个念头,他宁愿她愚钝一点的好,他总觉得像沉香这样的聪明了反而吃亏。她的处境、她的地位决定了她不能太过聪明。 他也曾问过她,她淡淡他说,家贫跟着私塾的孩子念了没几年书。也就这样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怨是喜,直笔笔地没有任何情绪夹杂在内。他一直注意不涉及她的家。仿佛这不是她的痛处,倒是他的,需要时时提防、维护,小心不要触及。话里行动里更加小心避开。倒是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句。弄得他像作贼一样,不听又不行,明明在旁边么,听过了脸上又不知作出什么表情好,颇为难熬。他明白她的心思,只许她自己提,不许别人说,要强到这种程度,大概也算不得坚强,算不得洒脱。他心里也隐隐地不好过。仿佛她的不快乐的童年是他一手造成的。明知道不干他一分事,仍是这般为她难过。 观经偶然发现,站在沉香床头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自己房间的那扇窗。他记得窗下摆着的是他的书桌,桌面上也放着一只花瓶,却比沉香的这个贵重得多。明万历年间的,算是不算太古的古董,花瓶里却没有花,常年闲置着。那么自己在房中的一切沉香在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一想法使他心虚得不得了。不知为什么就心虚,可是又忍不住想,不知道沉香有没有发现。兀自心神不定。 观经母亲忌辰也是在秋天。露霜浓重的时节,时辰愈近,观经的心情愈发郁闷。一些新愁旧恨兜上心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了悟生死。这不过是对朋友、同学、家人的托辞罢了。骨子里是当年心情极度颓废之下的逃避之举。他倒不是和他的母亲感情特别深,没那回事的。 在他的记忆当中,母亲是一种标准的弃妇形象。他想起这个就为她不平。他的父亲唐老太爷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年轻的时候如此,年老的时候也是如此,家里蓄了娇妻美妾,还不断往外寻花问柳,他就读过父亲当年与一位名叫玉娘的秦淮名妓的往来诗词。他父亲至今仍算得此地的一位风流名士,可以想见当年他如何风流自许,孤芳自赏。女人的命运都在丈夫的热冷、宠贬之间。他母亲出身豪门,可性格极为木讷,他如今想来,也是一个平淡单调得无味的妇人。她不善迎合,丈夫对她冷落有加,连带得那些下人也往下踩她。她也哭,也闹过好几回,可是嘴笨,又不会心计,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只弄得人心烦意乱,不会察颜观色,那些法子和乡下泼妇并无两样,急起来就一味乱哭乱骂。到后来丫环侍妾在一旁嗤嗤地笑,他父亲更是见影就躲。观经对她母亲是又是可怜又是可恨。毕竟是他母亲,到后来也就只剩了怜悯。这当是他稍懂时事之后的事了。自小到大,他记忆中不曾有过母亲对他呵护有加的印象。他生下来父母便不和。父亲忙于买笑追欢,母亲则忙着一味以一种石头般沉重郁闷的犟脾气和他父亲添乱,到后来沉溺在这一种自相搏杀中几乎成为一种乐趣。合家都忙,谁也顾不及他。他在他父母亲身上悚然地懂得,原来杀人与自杀都可以是一种渐渐养成的习惯,他的母亲就乐此不疲。 童年中有许多这样的黑夜:四周黑沉沉的,屋子里照例是没有灯的,已经入夜了,他的母亲在和父亲大吵一场或者自怜自伤起来,总是不许人点灯。童年中也总有这样的风,在外面拉得长长的吹,吹得屋子飘摇,他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到地面上碎裂的瓷片的棱角上一点微冷凝止的白光,希望白光一闪割破沉沉天幕。他的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把他一同关在屋里听她的哭声,他成年以后常常想这一件事,他不能理解他的母亲为什么这么做。纵使她恨到极点,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陪她在黑暗里哭,她究竟是向谁报复。他想到这里便不愿再想下去。那种小小的心灵中惊惶的心情,他想起来就恨,替童年的自己暗暗酸楚。 他一直暗地里把稍懂事后到县中、大学的经历称之为逃。其实用逃亡的喜悦形容那时的心情也不过份,急急地从县中又逃到大学,那时也不知道逃到那里算个尽头,能逃得片刻是片刻。他相信他能逃得远远的。十年里他回过几次家屈指可数,回家的日子里又千方百计找借口在外整日不归。当时自以为聪明,其实哪一个母亲不明白儿子的心,他母亲只是木讷,并不笨,别人嫌她,自己儿子嫌她,真不知道背地里她会怎样伤心。他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原谅他母亲的。也许是在出洋前的日子里,也许是早就原谅她了。到后来逐渐体会到母亲当年的种种难堪情形,更是恨自己的迟钝不孝。他一直以为他母亲的去世是对他的逃亡的惩罚。偏偏是在留洋的时候。冥冥之中他母亲在伸手阻挠他。他觉得他母亲又骗了他一场。小时候利用他向他的父亲要挟,挑拨父子间的感情的种种事,只有她才做得出来,那时候他不懂事,做过几次这样的傻瓜。他长大了,要离开她出洋了,临了她又骗了他一次,这一次是以死亡为代价。他以为他们母子可以从头再来,他以为她早已原谅了他,结果她仍是千里迢迢神出鬼没地劝阻了他一次。她是自杀。观经总疑心她的死与自己出洋有牵连。他不知道她此举是爱他还是不肯原谅他的种种不孝,她以为的种种不孝。他知道这样想他的母亲太过刻薄,更是不孝。可他没法不这样想。 潜意识里他怕秋天,一到秋天,他母亲以及与童年有关的种种不愉快的记忆统统纷至沓来。他受不了。 “可是今年秋天,你还是呆在这儿了。”沉香道。他不知为什么就和沉香说了起来,当然不是全部。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听着,并无半句劝慰之言。这更好。他说给她听,本来不是要听人劝慰这一段往事在他心间冷暖自知,别人又何尝知道些什么。她是懂他的心意的,但或许她根本也就是那种冷淡的人。 沉香定定地看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半晌,又道“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观经心中一惊,一时作声不得。他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活是平常,可是撞在他心里,便有了奇异的效果。没料到她竟有这样的生死观念。 沉香见他不语,瞧了瞧他的脸色,笑道,“说着玩罢了,谁做得到,说这话的人也做不到。”她这样一绕便把话题绕过了。 其实唐观经和沉香之间也就说过这么几回话。他和她见面就熟,这倒是真的。许多话,许多事不知怎么也就这样一句句、一桩桩、一件件地娓娓的道来,多半是他说的时候居多。她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微笑着,水一样平静的,神态间藏着寂寞的,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像个说书的。有时也有这样的错觉,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俩了,他便是那个说书的,天老地荒,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沧桑,说着生死,说的声音太轻,又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更像是说给今后千年平静的天地听,说着说着,说的人渐渐有了睡意,听的人早已睡着了。一觉醒来,接着又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在心里,因了童年时的那一次初相识,他总把她看作是被抢了的,从他身边被抢了的一个人。像古时候,蛮荒时代不提防被千里迢迢抢到另一个部落去的新娘……,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到了母亲忌辰那日,他看见沉香也进来上了一柱香。她轻声道:“你母亲真是可怜。”她转过头来对着观经,“如果是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就站在他身边,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的。他益发觉得她的秀逸冷清。她的肤色是带有象牙白的那种,不知怎么让人联想到冷冷的瓷器。 她侧耳听了听,“起风了”。他骤然发觉竟已是一屋子的黑了,屋外的天是浓重的灰色,灰到欲坠欲坠的程度,他忙忙地找火柴,却见那边的她已快手快脚地燃起一枝蜡烛。 沉香仿佛下决心一般道:“其实你母亲也必不喜欢你这样的。” 观经心道,你知道什么。且看你说些什么。他不作声等她往下说。 她又道:“你不要不耐烦。也不要恨她。她是吃了你父亲的亏有苦说不出。你这样算什么。”有些话她不好讲:出洋出不成,又不做事,他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他急于扯开话题,便一句玩笑,脱口而出:“那你自己呢,你这样算什么。”此话一出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千绕百转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后悔。再一想,自己在这当口问出此话,其实也不奇怪,这问题早已在他口边绕了千百次。 沉香脸上立时变色,她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然而镇静他说,“为钱,年少嫁得,年老嫁得,张三嫁得,李四也嫁得。”一转身径直丢下他走了。 观经发了一回呆,意懒懒地,径直睡了。 过几天便是重阳节,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是时候,引得唐老爷一时兴致大发,叫摆家宴,饮酒赏花。便是在后花园的亭子内。观经因朋友来访,迟了一会。信步走来,但见一轮明月繁星数点,更兼夜凉如水,暗香浮动。一路之上不由心生许多感慨。偏有那么多的讲究:重阳节、腊八、元宵、过年、清明、端午……过完了一周又再一样样倒过来轮,像一种小孩的玩具,可以伸缩的,一个个节像三张张张大的口,过一天吃一天,过一段吃一段,把日子统统吃到肚子里去了。远远的便见亭子那里灯火辉煌,人想必都到齐了,不禁心下踌躇,他因为前几日得罪了沉香,想缓一缓再说。此时与她见面,免不了有些尴尬。再转念上想,去又怎的,怕她吃了他,便赌一口气上去。她若不记仇最好,若不,他也只装不知,好歹赖过了便完。 去了便去了,无非是一些飞斛交觥,把酒言欢的事。观经心不在焉,见沉香偏着个脸,他这边望不见她的表情,只急出一身汗。好容易见她回过头来,笑了一笑,他才放下心来。其实他自己想想,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她“嫁得”,为什么他问不得,总是要千方百计哄得她开心。 席间唐观经郁郁寡欢,连喝几杯,便稍有几分醉意。唐家人是看惯了他真真假假的这副样子,都不以为意。那红袖等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平素又和观经混得极熟,见他这样便有心取笑,鬼鬼祟祟起来。观经看见,知道不是好来头,欲待一避,却哪里来得及,被她们几个一拥而上,连灌了好几杯。这也不知是什么酒,与他平常喝的花雕全然不同,才一下肚便留满嘴的苦杏仁味儿,只觉胃里也翻江倒海起来,想是他父亲平素喝的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洋酒。观经被这苦一逼,连声咳嗽,连眼角的泪花都呛出来,摸一摸竟是满手的湿,一侧目却瞥见沉香在那边一双眼睛静静地看他。观经火烫一般地转过头去。那些人早已调转方向和唐老爷胡闹起来。合席上只有他两个是寂寞的人,你一杯我一杯地自斟自饮,倒似在比赛一般,又似在对酌。 他料不到她的酒量那么好。真喝起来,他怕不输了给她,恍恍然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酒盅是那种极小的瓷杯,每次斟都只得一点儿,可酒是好酒,一点点积累起来,唐观经不禁恍惚。看见酒盅上爬着几只黑蚁,使劲去掸,却是几个小字,细辨却是“闲来一杯,愁来一杯”八字,没头没脑的。观经心下惘然:独独没有“喜来一杯”的。是了,想来欢喜的人忙着他的喜事还来不及,哪还有工夫喝酒。闲来一杯,愁来一杯,岁月也就不经过,像一眨眼似的,忽忽地一天就过去了,一年就过去了,一生就过去了。 这边唐老爷也是醉意盎然,父子俩各醉各的。他年轻时最喜古人的“名花美酒两相倾”的句子,老了仍是这个脾性。因见沉香并不和红袖一班人一样来曲意逢迎,讨他的欢心,他倒也不以为忤,反而心下甚喜,对她这个脾气甚是欣赏。他早年在秦淮河不知见了多少红妓,知道越红越搭架子,越搭架子越红的道理,脾气古怪的他也见得多了,最后还不是争相与他结交。越是矫情他越是有趣。他即伸手揽过沉香来,道,“沉香你这个妮子倒怪,躲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别是生了老爷的气吧。”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唐老爷因今晚格外尽兴,心情舒畅,意兴勃发,将手中的酒一干而尽,一甩手,洒杯远远地划了一道银线,噗嗵一声跌在石径小路上。唐老爷自觉这一手极为潇洒夺人,颇有当年气概,呵呵笑道:“来,沉香,你不是会唱戏吗,唱一段,我给你打着点儿。”沉香却也不推迟,笑着站起来,环视一周,眼光到处却不禁怔一怔:观经也不知何时走了,众人竟会无察觉。 观经已走出了好长一段路,站下静静地听一会儿,沉香的嗓音细细的,和了风声,越发像一缕幽香在黑夜里若有若无地飘来,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只觉清婉哀怨。他真的是不知她会唱戏。听了一会儿,又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再也没有停下来。 唐观经一直走出家门,走到有月亮的天地中去,仍听到背后的声音时断时续,犹自停不下来。秋天的月亮比往日的小,更觉高远,高得在梦也够不着的地方,有着一种绝世的寒冷的。那声音是月亮的一缕魂。 沉香的乡下亲戚来唐家,观经见过几回。一个干瘪的高个子中年妇人,每次都是她,带着狗一样低贱而热切的表情的脸和底气不足的凶狠的眼神,在后门口探头探脑,遮遮掩掩的,一个粗俗妇人的形象。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沉香好像有点怕她。又吃不准是不是她母亲,眉目间依稀有点像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她接过沉香的手帕包时,总是掂一掂,那里面装着沉香平日存下的零花钱,他极恨她这副神态。得了钱她的脸上有时会浮出硕大浮肿的笑容来,活像个吸血鬼。沉香初到唐家的前二个月也不见她来,到后来是一月一次,再后来是半月一次,越来越勤。沉香处处谨慎,极力提防着不让唐家人见到她,只让她每次来了到后门口。还是让观经碰见了好几次。有一回他听沉香跟那妇人说,“你老人家以后还是少来几次罢。”那妇人立时拉长了脸:“干什么,你攀了高枝儿,就忘了本啦,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沉香大约是急了,道:“你老人家说的,我不过是说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的,让人搬了嘴,老爷怪罪,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那妇人冷笑一声,道:“一大家子怎么地,人多嘴杂怎么地,也没见你沉香搬了多少金子银子给我呀,你倒有脸跟我说这个。”沉香顿足恨恨道:“还说,还说,你要钱我这个身体只是不是银子打的,要不你也有本事把它一块块拆下来卖了。那时候也不用你动手。我先动手了。”那妇人见她真动了气倒也不敢和她闹,只是嘟哝。沉香赌气道:“说什么三门穷亲戚,真惹急了我,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过,我就在这儿做我的小老婆,你也别到这儿来要钱,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罢了。”说着眼就红了。那妇人一时无语,半晌,强笑着说了几句,声音低了些,观经只模模糊糊听她连说了几个“他”或“她”,也不知道是指谁。沉香只一味赌气,半晌,声音沙沙地说,“您老也不必用他来压我。”语气分明弱了下来,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那妇人才走了。 沉香有限的几个月规钱,自己又进唐家没多久,没积下多少私房钱,哪经得起她几次三番来要。没多久,便捉襟见肘,但无论如何千方百计地省,存了下来给她。观经好几次见到沉香悄悄把一两样物事给后门口看门的老妈子,过不了多时,老妈子又把另一包折叠得小小的东西给沉香,想是当票和钱一类的东西。买和卖都在悄悄中进行,也只有观经留意。 观经本待撒手不管,这到底是她的家事,他一片好意,只恐又得罪了她。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说她:“你一共有多少钱,经得起她这样闹腾,等首饰当完了,你还有什么给她!”沉香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索性也不瞒他,道,“左右是个‘省’字罢,我也不爱戴这些金的银的。”观经气狠狠地道:“哪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哪有她这样做母亲的。” 沉香顿了一顿,道:“她哪儿是我母亲,不过是我姨妈。我父母早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了。” 算来也是他幼时到水仙庵以后不久的事。两人一时无语。停了一停,观经把口气缓一缓,道:“既是你姨妈,好歹也是至亲骨肉,好意思这样逼你,她一个女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沉香叹一口气:“十岁以后我一直在她家住,好歹也养了我一场。如今她不靠我靠谁。”语气颇苦涩。又道:“她是干粗重活儿的,牌气又大,平常就好个酒,好个赌,还爱抽两口。一个女人家沾了这么些癖好,能省得了钱?她那点工钱哪儿够用。” 观经心里头好几句话欲冲口而出,又说不出来,许多话不知怎样开头。只把眼向着她看。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这么嘴笨的时候,不知如何才好。 沉香出神了半晌,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在这儿,他们就更加胆子大了。……都以为我这儿有着金山银山哪……”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心下茫茫的。两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观经本待问她“他们是谁”,见她这样,还是不开口好,后来一搁也就忘记了。想来左右不过是那班人。 天渐渐冷了。一直在风中居然难以察觉时光已暗暗偷换。 下一个月,算算沉香姨妈快来的日子,观经有心相助,一点钱揣在口袋里好几天,竟一直没有拿出来。那些钱被他体温悟热了,软软地,不时摸出摸进好几回,再悟下去就要熟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其实是没那个勇气。他给她钱,只怕她又误会他什么,误以为他瞧不起她和她的家人:用钱送人一直是一件尴尬的而微妙的事,特别是念过几天书的读书人,张口闭口不谈钱字、怕铜臭味脏了口,还怕脏了手,你一手送钱,我一手收钱,都是一桩极可耻的事。唐观经也是这类读书人,揣了钱好像是揣了块烧得火红的煤炭,急着把它丢出手,丢出手的还有那一点在他内心作祟不已的羞愧。不怪他如此,沉香那样有主见的女孩子,他实在是猜不透,她对他可算是半个知己,可他在她眼里呢? 沉香却无半分忸怩矫情,收便收了。也实在是窘迫。只笑着对观经道:“你这钱可不是收买人心吧,我收便收了,不领这个人情的噢,你要讨还来得及哦。”观经见她这样的,益发心下替她难过,因说:“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我还怕你赖了不成。”两人都笑了起来,沉香轻轻地说:“还不了的。”观经听了不懂,只装没听见,后来又有几次,有的沉香收了,有的却不收。观经也由她。他猜她大概是不好意思,不肯多受他的恩惠。“借多了,怕还不了的”她偶尔冒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她那点心眼,若非实在无法可施,她断不会收他的钱。她这样小心避讳,他心知肚明。 转眼秋尽,入冬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益发宁静无声。这世界像死过去了一样,几万年前荒漠的气息透过皑皑的雪光透过来,一下子浓了,近了,一下子又淡了,远了。这一个月观经在江南制造局觅了一个工程师的职位,虽是靠了父荫,总算也是学有所用。观经的心思很矛盾,他始终没有放弃留洋的念头。前几年是在外游荡惯了,自己也收不了自己的心,留洋二字更是不提。现在呢?他还是时时记着他的那个造船专家的梦。天天惦着,藏在心里,若是颗生栗子,焐也焐出香来。只是,不知怎么,出洋的计划就这样一天天耽搁下来。感觉上是个过渡期,过渡期总会有什么变端。他要等这变端出来了才决定去留。是什么,他不愿去想。 第一天上班,拜见的新上司竟是清华园比他高三级的同学。在一幢大楼里来来去去好几年,故而有点相熟。屈指一算才觉光阴在苒已分别了六年。他记得他当年是赴的德国,也是自己计划中的目的地。如今山不转水转,又聚在一起了,只是,“一进侯门深似海”,二人的身份也不同了。观经看他的名帖上列着的头衔,难以抑住胸中的涌动和强烈的失意感。不知做了些什么,一天就混过去了。 这一路观经走得颇为落寞。街上雪意未消,人迹稀少,一个鼻尖和两颊冻得通红的男人从一家茶楼的大门里探出头来,四周望了望,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嘭”一声顶上门,倒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不放心出来望望风。人人都小心防护着自己,怕不小心被人诳了去。独他护不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像一心上西天取经的唐憎,辛辛苦苦翻山越岭,眼看快到了,不提防云端里伸出一只大手来,把他连人带马地掳了去,一种快速坠落的晕眩感。要不就是脚下的渡船忽然之间就漏了底,成了无底船。面对白水茫茫,他难以维持内心与外表的平静。风是无声的,像刀刃一般硬锐,一刺就刺破他的肌肤血液向五脏六腑里去了。倒是有太阳,在天空像一个朦朦胧胧洇着水迹的冰球。他越走越冷,简直不胜其寒。哪儿有一点热的东西,好让他在这透不过气的寒冷中暖一暖。 逃一般回到家中,却发现这里与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走道的积雪因为人来人往,都化成了煤黑的水,两侧、院子内、廊下的积雪都扫得干干净净,屋檐上、冬青上的积雪也慢慢地融了,滴滴嗒嗒往下滴水,只是滴得极慢,等好久才见一滴,却也妆出一幅春雪融化的假象。 走过红袖的房间,却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难得的沉香也在其中,碧云眼尖,看见门外观经的影子,忙打起帘子唤他进来。 红袖迎上来笑道:“啧啧,果然是做官的人,先在家里摆起谱来了,上班第一天脚趾头就尊贵起来,不肯往我这屋坐了。”观经把包往桌上一扔,笑道:“哪儿是什么官,一个小工程师罢了,我还怕你们瞧不上我呢,我这儿正闷得慌,红姨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 观经道:“你们刚才在笑什么呢,说来我听听,我也乐乐。” 紫衩含笑道:“阿红姐后天过生日,我们这儿正合计怎么给她庆贺呢。”她们三人中最小的碧云都三十出头了,可还是娇滴滴地。阿红、阿紫、阿碧地相互称呼。 红袖在一旁直摇手:“少来少来,我跟她们说,我这是过年就四十五岁的人了,过一个生日老一年,真是活活地把人愁死,她们这哪儿是庆贺,分明是催我老得快点嘛!” 沉香道:“要的要的,你过生日,我们乘机也好玩一天。”旁边众人齐齐称是,都围住了观经合计怎么玩。 观经心念一动,笑道:“我倒有个好去处,后天我请你们四个去玩。” 那天果然人人尽兴。吃的、玩的、看的、乐的什么都有。原来开这玩乐场所的是一个姓黄的宁波人。家中颇有资产,本身是个心思灵敏的能工巧匠,难得是又极具生意头脑,召集中外高手,耗费巨资在此修建了一幢穷尽奢华的建筑。里面一座迷宫更是费尽他的无数心血。笔笔直直一条走廊,两侧却有无数门,门里有道,门里有门,蕴藏无数机关。一个个门口像一个个无底深洞,进去了就出不来。 观经把她们四人领到这儿,把大致情况一说,道:“你们不是要玩最有趣的吗,这便是了。我站在那个出口,看谁最快出来。” 她们四个心怕怕地,不敢进去,禁不住观经一再催促,都走进那条走廊里去了。观经早已暗暗留意沉香的身影,不怕待会儿找不到她。 观经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感觉上竟似单独牵着她出来玩,哄她开心,让她笑。走在人群里,那里川流而过的人,只是毫无生命的石头、树木,是水流。天地间就只有她了,活泼泼地笑,活泼泼地走进他的自日梦去。他的眼中所见,只有她明灿灿的一点笑容。 进了那门,里面有一段路是无灯光的、黑黑的,无声无息的。他是早有准备,乍一进来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极慢地向前移动,手指摸索着墙壁。前面隐隐有脚步声,也不知是不是她。他忽然疑虑起来,万一他找不到她呢,他处心积虑找了这么个和她单独相聚的法子,不知她知道了会怎么想。他是忽然在这一刻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跟她说。走走,观经的心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或许他不会找到她了。他极恐惧,这些个门像一只只张大的口吞进了人,骨头都不吐。 这时,他听见沉香在前面低低地叫,“观经,是你吗。”果然是她。他几乎有一种别后重逢的喜悦,几步窜了过去。 沉香轻轻地笑着:“我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一句话自然而然他说得亲昵而熟识,浑不似平常拘泥的口气。观经暗暗松了口气,心下欣喜。她对他的戒心,终于消除了些,想来是黑暗的缘故。黑暗似一张面罩,人在这面罩的掩护下,不知不觉地就松懈自然了些。 他在她面前引路,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出去牵住她的。她没有拒绝。 沉香悄声笑道:“小时候我常和一些孩子玩这种游戏。”她说起了童年时一些琐碎的趣事,怎样爬树啦怎样摸鱼啦,怎样在黑夜里的晒谷场上玩捉迷藏的游戏啦。他静静地听着,浮着一丝笑意,紧紧牵着她的手,在记忆的黑暗里涉风而过。 这一程特别长,沉香用手指敲敲通道的墙壁,焦躁起来:“怎么这么长,别是走错了吧。” 观经心知前面不远就是一个灯光大亮的岔道口:不知为什么,他极不愿意离开黑暗到灯光中去,他渴望一种在黑暗中藏身的感觉,这一刹那,他下了决心。 在这儿沉香站住了,道,“真累坏了,歇歇再走,也不知道还要走多长。” “才走了一半。”他说了谎,为着一点小小的花样暗暗地欣喜。她没言语。他放开她的手,把手插在裤袋里,沉默着。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好似一时找不出什么后来说,又好像被这突如而来的静默吓住了,怔怔地不得开口,都怕惊动了什么。 黑暗里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轻微的呼吸,两眼的的,几乎伸手可及,一个完完整整的她,少了一些在家时的拘谨和冷涩。她是他生命中的夜行侠,身轻如燕,在他的心尖,登萍渡水般走,一掠而过。他极愿这一刻无限延长。 沉香带点调侃地问道,“怎么想起陪我们到这儿来的。” 他不知如何作答,半晌,笑道,“不请她们就请不到你。”半真半假地。他想她应该懂他的意思,然而他又盼望她别那么敏感,兀自在心里矛盾百般。他极怕出现那种着眼着迹令他两人都感到尴尬的情形。 沉香笑了,道:“我这还是沾红袖姐姐光呢。”一句话,竟是轻轻地把他的话绕过不提。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懂他话,或是只当一句玩笑。不露声色的把他苦心经营的招式给破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他想要说的继续下去。再深一些的话,他觉得说不出口,他无法确定她会怎样看他。但他千方百计地带她出来,这么一刻单独相聚的时光,离开了家里的那些人,那些气氛,他总该对她说些什么吧。而她,总该对他有一点真心话吧,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实际上不过是一刹那。观经在心里千回百转。他忽然沮丧起来:她总是他名份上的庶母,他父亲的姨太大。他又能怎样,他有什么资格对她说那样的话。有一瞬间他想,永远也不要让她知道他对她的一片心意。 他缓缓地道,“沉香,我决定要出去一阵子”,说了,便等她的反应。看不见她,只能从她的声音里辨别一些什么。 “也好。你是个闲惯了的有福之人,是该到处游山玩水一番,否则岂不辜负了自己。”她取笑道。 静了一静,观经道:“是出洋,去德国。”他自己也觉着心绪沉沉往下一跌。本来是带点犹疑不定的计划,这时忽然就坚定起来,仿佛一切已成定局,早就安排好一切手续似的。他屏息倾听沉香的动静,而她却如整个人凝住了一般,迟迟没有起落。连那点呼吸声都没有了。他几乎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乘黑暗遁去。 他艰难地道:“我知道我……帮不了你多少忙。”他说得口干干的,仍觉辞不达意,他等了一会,那边仍是寂寂无声,他仿佛是在对着虚空说话。 末了,她说了一句他最不懂的话:“你不要怪我。”急急地向前走了,逃命一般,像怕他在后面不顾一切地追来。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亦悲亦喜,像懂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懂,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一种心情。他和她一生一世也走不出这迷宫了。千种机关,百般花样,他和她在其中是最渺小的、最盲目的、最不能自主的。她自顾自走到灯火中去了,毫不留情地留下他独自在这黑暗中,沉沉的黑暗,酽酽的,水波不兴的,可感觉上她还在这里,那个童年起他就倾心的女孩子陪他一起站在黑暗里,浅笑如花。 自这一日过后,观经真正地忙碌起来,和德国的同学联系,找学校,打听那边的情形。脑子里塞得满满的,他似乎拼命地使自己忙得透不过气来。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他实在是空虚,空虚得不敢触及任何心事,慢慢地也就真的被种种琐事缠身,也渐渐想通了,没有结果的事,空想也无益。 他现在很少有时间呆在家里,有时晚上坐在书桌前能看到沉香的房间,有时有灯光,有时没有,不知她在做些什么。也就那么匆匆一看,他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要不就是睡觉。 偶尔看见沉香,也是在饭桌上,他看她吃得很少,神情郁郁的,想问一声什么,终于又忍住不说。那个姨妈还是每个月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应付这个无底洞的。他觉得很不公平,老觉得她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委屈。这样想的时候,有时他会觉得自己的走是逃避的做法。然而,谁能说他这一走不是逃避之举?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 她问过他一两次出洋的事,口气淡淡如例行公事,仿佛混在众人堆里鹦鹉学舌,几句简单的话今天也问明天也问,说了等于不说,可说可不说的。他明知她有她的难处,众人眼灼灼的,再说,她能说什么?说要他走还是别走?这句话她永远都不会出口。明知这样,观经心下仍是怏怏地不快。 这一天他没有什么应酬,回来得很早。径直回房,坐了一会儿,一静下来,反而心空空的不行,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仍不能平心静气。乱了半晌,忽地记起有一本德国人写的书,名字叫什么他记不大住,只恍惚记得里面的情节很有趣,上回看了大半本,不知道结局怎样。找了来看,却是无论如何也翻不着。他非要寻到不可,仿佛私下里跟谁赌气似地。忙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上次可不是在书房里看的,看了就扔在那儿。也忘了带过来。不知道还在不在。当下出门。 果然在那儿。上回看了折的痕迹还在,摊在这里也没人管,细细一抹竟是沾了不少灰尘。正待走出去,却觉书桌边有物,定睛一看,却是一副绣花的棚架支在那儿。他一时有些怔怔的,正偏着头脑想,却见沉香一步踏进来。 沉香道:“咦,你在这里。”好像他不该来。 他指了手里的书:“找这个。” 沉香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那屋子实在是太冷了,生个火炉也不顶事,这儿好些。”听上去好像她在辩白什么,偏偏那辩白又是苍白无力的。又好像是不相信他是进来找书的。 观经走到她眼前,对着绣花棚架他仔细望了望,才绣了一半,打了底子又太淡,看不清是什么,兴许是半朵花、半只鸟、半个人,什么都可能,只有绣花的人心里知道。 他忽然很有感触,笑道:“我倒想起一首诗。记不全了,大概意思是人生诸事中最宜的为花开一半,月留半圆,缘尽半分。”沉香不信:“哪有这种句子,定是你胡编的。” 他微笑不语,也不和她理论。 沉香埋头理插在棚架上的那些针上的丝线。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发现那些丝线金黄色的居多,忽然醒悟过来,沉香原来绣的是桂花。她那么爱桂花。他想起来,他在水仙庵见到她时她家院子里那棵大大的桂树,隔着一道院墙,他在神的这边看凡间的她……他的心缓缓地牵痛起来。 他随口问她:“绣这些东西做什么?”不像衣服,又不像手帕,他看不懂。 沉香低着头,手停了停,很快又一针针绣起来。 他看她这个样子,什么都明白了。钱,永远是为了钱。一口气冲上来。硬生生噤住。他忍着气问道:“又是你那个姨妈?” 她停了刺绣,不动也不回答,只把头低着。 他恨不得骂她,这样的刺绣品能卖得了多少钱?她偏这样苦自己,把钱都供给那个凶狠的妇人胡花了。她简直不可理喻。他再待骂什么,却见绣布上一滴滴水印子慢慢地化开了。才知道她哭了。 观经颇有些恶狠狠的样,恨不得一把揪她起来问个明白,见她这样,忍不住气上心头,骂她一句:“你哭什么。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这样。比你苦的人早就哭死了!”说着一阵心酸。 她的泪愈发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想是憋了多日的委屈一下子翻涌起来。 观经心下甚是凄然:他能帮她什么?起初他以为他能,现在他知道他不能,他永远都无法走进她的生命里去。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他自己也是个没有多少爱的人。两个寂寞的人。 他任由沉香在他面前哭了一场。 过了几天,德国的信来了。他那个学校要到四月份才开学,观经把信纸往口袋里一塞,茫茫地在街上走。四月份才开学,这就是说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预备要马上走的,一切都打点好了,却还要耽搁这么一些时间。两个月的时间太漫长,他不知道怎么度过。 其实也不难。跟着一群狐朋狗友,他们自会教你怎么玩。观经本来就是个会玩的人,十八般武艺样祥精通,只是不曾像这样放纵过。他匆匆忙忙地仿佛要将将来的日子统统预支了。他的朋友笑他:“怕出去过苦行僧生活呀。”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一天晚上观经喝了酒回来,也不晓得是多深的夜。天上的寒星都瑟缩着。低头望一望,那些房屋、树木的黑影在自己的身前身后忽忽地掠过了。酒意一来,观经摔了好几次,好在冬天穿了厚衣服,不碍事,要痛也痛不到心里去。观经抚着心口索性在后院的亭子里坐一坐再走,这时他听见身畔有低低的声音,细辨之下,才发现竟是沉香和她姨妈。想是冬天夜冷,从后门口移来了这里说话。风大,她们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听得沉香急躁躁地道:“不行,就是不行”。那妇人道,“你别傻了,怎么不行呢。我今天都来了两次,要不是真的要钱急用,这么晚来找你干吗,让人知道了你脸上也不好看。”沉香牙齿冻得咯咯响:“你知道就好。” 二人对立着说了一会儿。无非是一个要另一个一定不肯。两人争执不下,观经悄悄地回房去了。 过几日,唐老爷过去官场上的朋友杜先生来访。说是听得观经即将赴德国留学的事,特来相贺。唐老爷把他让到书房,两人寒暄了几句。杜先生才说了来意。唐老爷叫人把观经找了来。 观经以前见过杜先生几次,却是不大认得,见了面才恍然有点印象。 唐老爷对观经道:“这位杜世伯,噢,你过去见过的。噢,文章。是第一流的。”他在场面上说话总是一板一眼,极费斟酌。 杜先生大约是个性急人,见唐老爷绕来绕去,总也说不到点子上,不由得有点焦急,脸腮鼓起来,像个生气的小孩子。 唐老爷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的,观经,杜世伯有位千金,噢,你是知道的,这次去奥地利学音乐的……” 杜先生满脸堆笑,急急地插上来:“贤侄这次是去德国吧,小女也是四月开学,正好同路。”言下之意,是请观经一路上多加照应。 观经唯唯诺诺。他心里有些不情愿,一个人清清爽爽的,谁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又多了一桩拖累。表面上却又不便露出什么。 杜先生转头向唐老爷笑道:“算起来小女良夜和观经也是见过面的。那年您到江西赴任,我曾带她到府上来过的。”到江西赴任是唐老爷官场上比较得意的一件事。听见重提这桩旧事,心中未免欢喜,两人又说了些当年的情形,愈说愈投机。 观经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听杜先生的意思,那个女孩子有些刁蛮,不大好侍候。只感头痛不已。一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后来才知道唐老爷作主他与杜良夜订婚的事。众人始觉突然,继而又觉得此事实际极其顺其自然。两个年轻人家世相当,年貌相配,又是一路出洋留学,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的一对佳偶。观经自己似也说不上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凭他父亲作主。自己却恍如局外人一般。好像不是自己的事。 杜良夜的照片拿过来看过。红袖一班人评头论足一番,一致认为与观经是般配的。观经匆匆掠过一眼,怕看细了人家笑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印象,看过之后竟不大记得起她究竟长什么样。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见到的。他心里有点无所谓的样子。那是个陌生的女子,将来也许就是他的妻子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爱她。他怀了一点温情想她。 后来就见了一次面,约是三月初,乍暖还寒的时候。巷子外面有个男孩举着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的迎春花卖。小小的,金黄的像一朵朵小小的希望。分外引人注目。仿佛天地也格外亮丽起来。 他看见她走近的,俯身向那个小男孩问着什么,她似乎不知道有人在看她。观经忽然听到有鸽哨的声音。略略分神,再回头时却见她怀抱一大把金黄的迎春花在风里飘飘扬扬地过来了。 这天天气特别好,太阳金金的,照着满街灿烂。观经走着走着感有些燥热,便把围巾解下来。却没地方放,拎在手里,搭在肩上都觉得不自在。那边良夜已很自然的接了过去。观经心中略略一动,不由多看她两眼。她大方地转头过来,向他笑一笑,眉眼清朗朗的,带一点稚气。他想,毕竟是学艺术的女孩子。 都以为这样就往来起来了。 没几天,沉香就出事了。 他到轮船公司去订了船票。两张。在江边看了一会儿鸥鸟。就闷闷地回来了。回来便见家中乱成了一团,红袖几个三言二语地把事情说给他听。 原来是中午有两个人求见老爷。说是利源当铺的掌柜和朝奉,有二幅珍贵字画请老爷鉴定。这种事以前也有过,都是慕名而来,怕花重价收了赝品吃亏。唐老爷在这一方面一向内行。不看则已,一看就吃了一惊,原来这两幅字画与自己收藏的珍品一模一样,并且绝对是真迹,亲自去书房查,才发现这二幅字画原来就是自己的,什么时候被人偷了拿出去都不知道。再一查。原来便是沉香所为。 观经的心扑扑跳着,急急地道:“怎么能肯定是她呢。” 红袖道:“掌柜的说了,他已暂且把那个当字画的穷婆子稳在铺子里了。这边老爷的人赶去,便有下人认出是沉香的姨妈。“她再说了些什么,观经没有心思听,一门心思只转着一个念头,“她到底做了,她到底做了”,竟出了一身冷汗。猛地记起一事,上次深夜听见沉香和那妇人在假山后嘀嘀咕咕,莫非就是为的这事。那么说她到底做了。不行,他得找她问问清楚。走了两步,又记起,现在不能去找她,还不知道他父亲怎样发落她。 红袖道:“沉香在她房里。老爷说,不怕她跑,谅她也没那个胆子,高门大院的能飞到哪儿去。也不怕她死,没人逼她,要死要活由她自己。” 观经笑笑道:“红姨,这下可称你的心了。” 红袖一怔,半晌醒悟过来,啐了他一口,道:“亏你说得出口,她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都是奴才。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个死了,自有新的来,我难道都一个个盼她死了不成。”说完也不理他,径直去了。 他去见沉香。她倒很镇静,只看了他一眼,便依旧伏下身去一针一线地绣。背着他,身腰瘦瘦的,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这算什么。他在一边站着,心里直恨。就恨她这副天塌下来也不顾的豁出去的样子。他来了,她也不为自己辩几句。分明是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心里的怒气呼地上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那么大气。 “你老是自作聪明,这下好了!”他低低地吼她,实在是恼火极了。 沉香不发一语。又来了,他就气她这副样子,什么话不好说,要笑要骂也由她。偏偏这样。他气昏了头,张口就骂:“没见过你这么不自重的人,做了人家的小老婆不够,还要做贼。” 她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他以为她会反击。结果仍是没有声音。他实在是无法可施。一时间几乎万念俱灰: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还是他唐观经归根到底在她心中没有一点位置,没有一点位置,她到这时候还不肯跟他说一句真心话。种种念头在心中颠来倒去,总是心灰。 末了,他自觉平静一点了,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对自己说,再问一句,若她再不回答,就算了,他再不见她。到时候就上船,一辈子死在异乡算了。他再不要见到她。 在这一刻,她泪眼盈盈地转过身来,到底说了句:“我死还不行吗。” 又是这种话,他几乎拔腿要走。接着又听她说道:“你反正就要出洋了,还管我干什么,随我活,随我死。”她说这番话,他并不感到稀奇,令他恐惧的是她说这番话的平静和镇定。 他自知永远无法走进她的生命里去。在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墙。但她竟一点余地也不肯给他。“随我生,随我死。”这般绝情。想想,他心中真的是不肯甘心。 他自以为迷宫之后,他对她的心至少是死了一大半,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他认为他对她的感情是怜惜的成分居多。然而一切都乱了,他理不出个线索来。 一刹那他横下一条心,再也顾不得什么,对沉香道:“我带你走。”他知道沉香最终会走这一条路。唐家已无她立足之地。她做下这种事,纵有一技之长也难在此地谋生。离开此地,她缺少盘缠。只是不知会不会回到她姨妈那儿去,这是他唯一吃不准的地方,全在她一念之间了。种种利害关系,以她的聪明,她不会算不清楚。他对她的心事了如指掌。 只是有一点,他和她都知道的,但他不得不对她讲清楚:“你跟我走,就是担了私奔的罪名,你以后再不能回这里来了。” 沉香摇摇头,道:“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我已经是这样了,别人爱讲什么也由得他讲。倒是你,你该想想你值得不值得。” 观经苦笑道:“你别管我,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担待些什么也是应该的,哪儿都饿不了我。”心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带她离开这儿,离开这儿不知她会怎样。”他也不知道他想把她怎样,更不知道他俩结局会如何。但,撞一撞,或聚或散,无论如何撞一个结果出来,自觉这是一种近似于涸辙之鱼的临死挣扎。就算自己是一个心已死的人,就陪她在这世上再走一段罢。 出洋是出不去了。唐、杜二家人定会在各大码头、车站、旅馆候他们,沉香细细分析给他听,这里那里,处处显出她的精明。观经反而一无江湖经验,任她拿主意。倒像是她带了他跑。 最后,依沉香的主意,在苏州的一个小地方住下来。其实离观经原来的家所在的城市并不远。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更兼此地交通便利,有许多好处。“唐、杜二家人断断想不到他们就在这儿选了一个藏身之地。 观经笑道:“想不到是这么心计深沉的,鬼谷子也不及你。” 沉香脸红了:“你才心计深沉。”反手就打,观经笑着闪开了。 她好像不喜欢观经说她心计深沉。 租了房子,一切比他们预想得要顺利。他们买了一点简单的用具,沉香又扯了一块花布作窗帘。他轻轻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一不留神,花布让风抖散了飞扬起来,不由分说地裹着了他们一身绚烂。感觉上竟似他牵着他相爱一世的新娘,而不是两个逃亡在外的落魄人。 这天观经出去了一趟,回到家,偏是一地里寻不着她,想是到哪里去了。 等等,却老也不回来。他不由心急起来,满屋子里转,又不好大声叫,只是一遍遍在屋里屋外穿梭。不敢猜想别的。想到了,便是一身冷汗。 待得她一步踏进屋里,一时竟无语。 他自背后环住她,道,“沉香,我们别走了,就永远在这儿吧。” 她停一停,笑道:“还能走到哪儿去。”说着眼角也渐渐濡湿了。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短,像是偶尔路过这儿,敷衍敷衍应个景儿,又心不在焉地去了,走得太忙,一路踢粒搭拉拉下不少东西多东一点西一点,风一吹便成了花儿。空留下一点春的痕迹令人追念。 夏季长长的。忽然有一天他见桂花开了。剪了一大捧桂枝,用茶杯盛着清水好好地养着。他俯身下去嗅一嗅,猛然醒悟:这一年的秋天竟早早地来了,桂花都开了。随即想起沉香极爱桂花,有心再多剪一两枝回去。可这一晚,观经直等到半夜还不见沉香回来。他斜躺在床上,正好看见那捧桂枝浴在月色中,像笼在雾里。这样清冷的花才配那样清冷冷的人。 他想不出她会到哪儿去。她给他留了一张条在桌上:我出去一下。吝惜得很,只有五个字,没有上款没有下款。像是不知道收这纸条的人姓名,陌生的很。然而这“一下”竟耽搁了这么久。观经拿起那张纸条来看一看,她的意思好像是说不用去找她。找也找不着。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她真像传说中的夜行侠,飞檐走壁、踏雪无痕,该出现的时候自会出现。 静下来的时候,他会慢慢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沉香的盗画、她在他面前郁闷无声的痛哭……他不能想得太深,细细推究起来,他竟然对她一无所知。他真是荒唐。在什么都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带了一个他全然不知底细的女子跑出来……他不愿多想这些,好像想一想就会把他的过去全盘否定似的,他再也经不起这种否定。 然而越不想却越要想。仔细想一想,其实从头至尾沉香从没有主动告诉他什么,或者向他表白一些什么,都是他怀了对她的心意,这样那样。他竟然不知她心里究竟对他怎样。继而想到,她跟他到这儿来,是不得已。若没有出那件事,不知道她肯不肯跟自己跑,越想心越是冷。原先以为他爱她就够了。现在由不得他不一一从头想过。 蒙蒙胧胧听得门栓轻微一响,他翻了个身又复睡下。次日早上起来,便见她一早已蹲在厨房后面的菜园里拣菜。他倚在门边犹豫不决。他决定不要问她什么。问了好像猜忌她什么,她明明给他留了条的,一个大人难道还会乱跑,他问了,她不愿说,定会编些话来搪塞他。不问,他反而主动。想清楚了这一层,便自顾自漱洗。 她听见了水声,赶来替他拿毛巾,准备早餐。他还拿不定主意开不开口,她这边轻声道:“我昨天到姨妈那儿去了。” 又是她,观经的心绪沉沉往下一跌。他千辛万苦带了她离开唐家,也是为了让她离开那个姨妈。他早知道这一向沉香还是月月给她寄钱,他不管不问,只装不知,那倒也罢了。谁知她又回去找她。他真是不懂。她倒不怕人家认出她来。他不言语,只往外走,心中气恼得不行,其实心中明白:他还是恨她昨晚夜归。 沉香叫住他,他一只脚跨在门外,作出随时要走的样子,却听她在背后道:“前几次托人带钱,都没音讯,我不放心,才回去看看。” 他心中突地一跳,不由问:“她搬家了?”心里竟一阵庆幸。 沉香顿了一顿才道:“她去世了。” 他和她都静静地,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他是不知说什么好,而她是什么也不想说。秋天阳光像金子融化了,流成道道汁液四处流淌,流到哪儿哪儿就像镀了金似的,是假的金子,流过了又什么也没有了。他一拔脚走了,她在他后面久久不动。 这天恰巧是观经生日。他心中落寞得很。他这几年在外飘泊多,记不住就忘了过了,生日和平常一样过了。记得住就邀一群人喝酒,或是自己一人喝。可是因为心里知道这世上有另一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差一个时辰,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和这世上又多了一种牵连,多了一点依恋。生日这一天,总觉得她在遥遥的另一边,像镜子里的他,又像他的影子,他做什么,她也做什么。而现在沉香就在他身边,他心中却茫然得很。她不知道他的生日。他想,还是不告诉她的好。他忽然忆起他的母亲,他小时候每逢这一日,她总不忘记亲自下厨做一两样他爱吃的小菜。他这一刻相信:他母亲真的是爱他的。这一种想法几乎使他落泪。 他很晚才回去。沉香迎上来,嗔道:“你到哪儿去了,好教人等。” 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托着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在外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我母亲来。” 沉香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是因为你今天生日吗?” 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忽然省过来,惊讶地看她。这才发觉她已做了一桌菜,还备了酒。沉香浅浅地笑着道:“是我们俩的生日。” 他眼前闪过那道院墙,那棵桂花。这么说,其实她是记得的,她曾经断然否认过的。不知怎地,他心中并不感到欣喜。 他举一举酒杯,黄澄澄的透明醇香的液体,像遥远的记忆。他问道:“什么酒,好香。” 她笑道:“桂花酒。”又道:“去年这时候我也喝这酒,那时候还没认识你。” 他想一想,果然是:“那段时间,大概在四川吧。”想到了什么有趣事情,自己喝一口酒,笑一会儿。 沉香看他笑得奇怪,问他:“什么好笑事情,这样子。” 他瞟一瞟她,似不经意地说:“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差了一个时辰,都说,不能做夫妻的。”知道说了只会煞风景,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溜就溜了出来。 她怔一怔,叫他一声,“观经”,却什么话也不说。他不朝她看,自斟自饮,辨不出什么滋味来,只一味觉得苦。醉眼里还看见那捧桂花。大概是中午的时候忘了移到阴凉处,花开得太早了,太足了,更经不起太阳晒,桌面上已有了细细一层花瓣。他不知道桂花其实竟是这么易谢的。 自此,观经和沉香之间益发冷淡。观经又自悟了一层:其实沉香待他一贯如此,所谓热或冷只是他一个人的感受。先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她待他是怎样一个冷清的女孩子,只不知道她在别人面前会怎样。她终是他生命中的花,故事中的月,却不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心灰灰的,拼死也要把天地间温温的一点爱给萧瑟寒冷的她,却总也暖不了她。他反而惹了一世的伤心在身。 终于有一天。他问她:“如果不发生那个事件,你会不会跟我出来?”似是心血来潮,其实是盘桓在心里很久,实在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她定定地看他,良久,叹一口气,道:“别这么问好不好。” 他明白了。算是不回答的回答吧。他心下早有这个预料。只是不肯确定而已。当下苦笑了笑。停一会儿,又问她:“你跟我说,你为什么要做那件事情?”若是单单为了她姨妈的挥霍,她不会这么铤而走险,这也是他静下来慢慢想到的一层。 她似乎防备到他有此一问,只是问他:“一定要知道吗?”这一次她算是仔仔细细和盘托出。 她姨妈有个儿子,也是她的表哥,在求学。她弄钱,便是为他,让他交学费,生活费,还想出洋。。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她不愿意多说,可是观经却猜透了其中的桩桩件件。一件件在他心中过,他只为沉香心酸。 “你姨妈,真那么好赌好酒吗?” “有那么点儿,但没那么厉害。”她瞅了他一眼,微笑了起来。 “那她去世……”他有点紧张,预料着什么。 “没什么,唐家送她进了大牢。年纪大了。”她淡淡地说。 他想问她那表哥怎样了。想想终究没有开口,看她这样子终究有些难言之隐。他不能一点余地也不给她。 沉香忽然笑道:“你不怪我心计深沉吧,”他“哦”一下想起来,东吴大学就在苏州那边。不知怎地也笑起来。 此后很多个夜晚,观经和沉香絮絮地谈一些往事,他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外表那么冷清。他心下明白,他俩或迟或早,总要散的。他救不了她,她也救不了他,像两个一同溺水的人,相互牵扯,相互排斥,一分分逼近那种黑暗而无可挣脱的所在,每一分牵扯便纠缠着陷深一分,终有一天他们会不得呼吸,共同灭顶。不如各奔前程,放了她,由她自生自灭。他清醒地明白这一点。只是她怎样想的他不知道。 春天来的时候,他在苏州城里遇到了杜良夜,他去苏州买几本书,现在他不怕唐家有人来拿他回去,反而碰不上什么人。 杜良夜是在一家绸布庄门口碰到他的,她先叫的他。他们在街道上慢慢走,他看她仿佛成熟了许多,只是瘦。心里忽然一阵歉意:他当年的出走定给她造成了许多麻烦。道歉的话只是说不出口,只怕说了更着痕迹,勾起她的伤心事。 她瞅一瞅他,道:“出洋久了,回来看看,人说苏州的丝绸好,买一点裁衣带出去。” 他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她自己。这么说她还是按期去的奥地利,在那儿也好,眼不见为净,他略略替她好受些。 杜良夜有意无意间说起唐、杜二家的一些事,还有沉香的表哥,都略略点到一点,但意思明白不过。大约沉香的姨妈在牢里什么都说了。都是他知道的一些事情,默默地听了。 两人走走便出了城外,这一带桃树很多,三三两两地开了夹道延续不断,映得赶路的行人一片花光容色。 她问他:“有什么打算?”却不看他,只顾看那桃花。 他懂她意思,摇摇头,静静地说,“我在等,到时候该怎样就怎样了。”他和沉香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不想瞒良夜,就是当初她做了他妻子,他也不想瞒她,他爱沉香,那是他一生的梦。 她没再言语,路走尽了,他和她告别,站在一地春光里看她离去,走得极快,走了一段,却又一下子转回来,慢慢地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仰着头看他:“我去过德国了。” 1992.10.21. ------------------ 本文经作者授权黄金书屋网上独家发表,谢绝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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