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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将近黄昏时候,香兰仍不见霍大婶回来,不免担心,怕她在城外会遇到三长两短。正在盼望,熟悉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香兰一开大门,霍婆子问了进来,回身将门关好上闩,一句话不说,向她住的东屋走去。香兰望着霍婆子,觉得她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样,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而是什么很重要的新奇事儿,那脸上的神色似是兴奋,又似是神秘。香兰觉得奇怪,不知应不应该打听一下,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如今大家都是天天饥饿,天天愁闷,怎么霍大婶出去一天,采了一篮子野菜,就忽然变成这么一副不寻常的神色呢?霍婆子也注意到香兰一肚子难猜难解的神情,越发不急于先对香兰单独说出那事儿,便问道:
  “秀才先儿在不在家?”
  “他饿死也不管,还是一天到晚看书;不在家里,他能到哪里去?”
  霍婆子机密地说:“你大姐,快告诉咱们秀才先儿,我马上就去跟你们说几句体己话。”
  “大婶儿,你遇到了什么事儿?我从来很少见你这个样。”
  霍婆子笑了一笑,说:“你别管。你回去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罢,她就开了东屋门进去,一会儿包了一包野菜出来,往王铁口住的南屋走去。香兰站在二门口,一直好奇地注意着她的动静,只见她进到南屋,就同王铁口说起话来,后来声音变得很低。香兰就不再听下去,怀着奇怪的心情,回到自家屋里,对丈夫说:
  “霍大婶采青刚回,神色跟往日大不同,好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真奇怪!她待会儿要来跟咱们说的。”
  张成仁也感到不解,说:“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有退走的消息?”
  香兰摇摇头:“怕不会吧。李闯王这次围困开封,已经打败了左良玉,更没有官军来救,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离开开封呢?”
  张成仁也觉得李自成不可能无故退走,便重新把眼睛转向书桌,继续读书。可是他毕竟不能安下心来,不时地听着二门口有没有脚步声,等着霍婆子来向他说说新闻。
  过了一阵,霍婆子捧着一包野菜来到了内院西屋,将野菜扔在地上,说:
  “这是今天采的一点野菜,你们先吃着吧,明天我还要出城采青。”
  香兰说:“俺们自己不出城,累大婶几天天跑很远出城挖野菜,还要分给俺们,实在叫人感激不尽。”
  成仁也说:“大婶儿,你这是雪里送炭!”
  霍婆子说:“何必说这话?说了倒觉得你们把大婶儿见外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有困难互相关顾,这是正理。何况你们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像我死活都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人儿。”随即她使个眼色,对招弟说:“招弟,你带着小宝到上房找奶奶去玩。快去吧,我在这里要跟你妈说几句话。”
  招弟胆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宝恋妈不肯离开。霍婆子对他说:
  “小宝,你去吧,你去玩一阵,明天你霍大奶回来,给你带多多的野菜,青的野菜。”
  张成仁和香兰见霍婆子要把两个小孩撵走,知道必有要紧话说,便也哄小宝快到上房去玩。小宝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霍婆子一看面前没有别人,忽然问道:“你们猜一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成仁和香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这题目没头没脑,不知从哪儿去猜。霍婆子心中高兴,又催他们:
  “你们猜呀,你们一定能猜到的。”
  张成仁忽然想起,以前听霍婆子谈过,她娘家有一个哥哥,是她惟一的亲人,十年前从家乡洛阳出外逃荒,以后就杳无消息。于是问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这时,王铁口笑眯眯地走进房来。看他的神气,好像他什么都清楚。张成仁赶快问道:
  “王大哥,你今日没去相国寺院中摆摊子?”
  “上午去摆了一阵。下午见你王大嫂身子很不好,身上发烧,头也晕,所以我留在家里照料她。”
  成仁又说:“刚才霍大婶叫我们猜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哥哥,她却说不是的。铁口,这别人的心事你是最有办法的,你猜猜吧。”
  王铁口捻着胡须,轻松地微笑着,那神气是说,他不需要猜,已经全知道。香兰也耐不住了,说: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婶儿遇着谁了?你要知道,赶快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瞎猜啦。”
  王铁口笑道:“很新鲜,霍大婶已经对我说了。”
  张成仁忙问:“谁呀?”
  王铁口望望门外,又望望他们,这才凑近身子,极其机密地说道:“霍大婶遇见了李闯王和宋献策!”
  张成仁夫妇简直惊呆了,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望望王铁口,又望望霍婆子,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他向霍婆子问道:
  “大婶儿,你是老远地望见他们?”
  霍婆子说:“老远地望见还值得说?清清楚楚,三对六面!”
  香兰说:“我的天呀,你跟他们三对六面,不害怕么?怎么会遇到的?”
  霍婆子小声说道:“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面,忽然从大堤西面上来一群骑兵,中间两匹大马,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头目。那匹青灰色的战马上骑的是一个大个子,穿着箭服,戴着草帽,高鼻梁,浓眉毛,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匹枣红马上骑着一个矮子,虽说矮,器宇却很轩昂。我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后来我忽然明白,啊,这不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绰号叫宋孩儿的那个人么?现在他是李闯王的军师了,我的天!人一混阔,神气大不一样!唉呀,我明白啦,那个左眼下有伤疤的就是李闯王!决没有错!”
  香兰忙问:“大婶儿,你害怕么?是不是吓瘫了?”
  霍大婶笑着说:“不害怕才怪哩!像咱这样的小百姓,看见芝麻子儿大的官都害怕,何况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闯王面前!你大婶儿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只好豁上啦。我心里很慌,小腿也有点儿筛糠,赶快跪下磕头,不敢抬头,上句不接下句地说:‘闯王大人,军师大人,我这个穷老婆子给你们磕头行礼!……’”
  张成仁问道:“他们同你说话么?”
  霍大婶说:“他们可一点儿不拿架子。宋矮子先开腔,在马上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大嫂,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他是闯王、我是军师呢?’听见他的笑声,还有那样口气,我不再害怕了,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军师大人那样能掐会算的本领,可是我在开封城中住了半辈子,见人多了。你老不认识我,我可看见过你老。’宋矮子又笑起来,说道:‘对,对。我从前隐于鹁鸽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你……’”
  王铁口忽然醒悟,截断霍大婶的话头说:“啊,大婶,你听错了。献策不是说隐于鹁鸽市,是说他‘隐于卜筮’。”
  “他不是在鹁鸽市住过么?”
  “他是在鹁鸽市住过,在鼓楼街也住过,第四巷也住过,可是‘隐于卜筮’是一句自占身份的话,不是说在鹁鸽市隐居过。如今来献策大阔啦,再提起从前卖卜算命的事,自然不能说那是混饭吃,像我王铁口一样没出息。他将自己说成是‘隐于卜筮’,那身份就显然不同了。”
  霍大婶笑着说:“哟,我的蚂蚌爷!你们喝过墨汁儿的人,说起话来竟有那多的讲究!”
  成仁说:“大婶儿、铁口哥,你们都不要说那些不干紧要的题外话,请大婶儿快将遇见他们两人的事儿说清楚。大婶儿,你快说清楚!”
  霍大婶神色严重地嘱咐说:“我只对你们说一说,任谁别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你们见了别人,千万要口风紧,说出一个字就会有杀身之祸!”
  大家同时点头,说:“决不能走漏消息!”
  于是,霍大婶接着刚才说到来献策同他谈话的话头,将下边的故事讲给他们。
  听到这个采青的婆子说好像见过他,宋献策又一次在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催马向前一步,神气很亲热,对采青的婆子说:
  “你说你从前见过我,那不奇怪。不瞒大嫂,我从前等待风云际会,暗访英雄,故意在大相国寺前院西廊房前边租了半间门面,开个卜卦的铺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个骑马的后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国寺的书童。大嫂,你见过他么?”看见霍婆子惊奇地点点头,献策接着说:“真是巧遇!说不定,我从前还替你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他又快活地纵声大笑,转回头对李自成说:“大元帅,我虽然足迹半天下,可是在开封的时间最久,熟人最多。开封有许多人都记得我,就是我记不得人家。提起我宋孩儿,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细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点头说:“在三教九流中认识你的人当然很多,你不能都会记得。”他又望着霍婆子说:“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来随便说话。虽然我们的军师在开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围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缘。”
  随即来献策问了她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做何营生,然后又问:“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边么?”
  霍婆子摇摇头说:“远啦!”
  宋又问:“布政使衙门附近?”
  霍说:“还远呢!”
  宋说:“那你在什么地方住呢?”
  霍说:“在南上街的西边不远。”
  宋献策把眼一瞪,觉得有点奇怪,说:“大嫂子,你为什么不出宋门,不出曹门,也不出南门,非要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出新郑门来采青?”
  霍婆子说:“实不瞒你老说,我怕出宋门、曹门或南门会遇见别的人马,不像你们闯王手下的人马,怜悯百姓,不欺侮妇女。我们城里人确知闯王的老营又扎在阎李寨啦。”
  宋献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随即宋献策对霍说:
  “你放心吧,现在五门外驻军的军纪都很好。闯王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进人大堤以内。如有人擅自进人大堤,轻则二十军根,重则一百皮鞭。倘若调戏采青妇女,立即斩首。我们还派有骑兵,分成小队,经常在大堤上巡逻,一则防备城中兵了混在采青百姓中出来捣乱,二则禁止弟兄们在妇女采青时走人大堤以内。”
  霍婆子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了。张成仁忍不住问道:
  “大婶儿,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说。
  王铁口猜到霍大婶必然隐瞒了重要见闻。如今处在绝粮的围城之中,关于李自成和宋献策的任何动静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况霍大婶所隐瞒的必定是更有重要关系的话!他用焦急心情对霍大婶说:
  “大婶儿,你是害怕我们的嘴松啊!你一万个放心,我们的嘴比城门关的还严。这样世道,说错一句话就会遭杀身灭门之祸,亲戚邻居连坐。你只管说出来,连一个字儿也不会出这屋子!”
  霍大婶又犹豫片刻,悄声说道:“我不是说过么,宋孩儿在鹁鸽市住过。他知道我是一个卖婆,就对我说:‘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门人宅,这鹁鸽市你可熟悉?鹁鸽市中间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楼门,青石门墩,主人姓张。这张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说,‘你老如问起别家我也许不知,这张家可是我的老主顾。张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几年闲在家中,喜欢种花养鸟,不问外事。’宋献策笑着点头,对我说道:‘我打听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问候这张先生,嘱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们就进城,秋毫无犯。开封如不投降,义军会攻进城去。’我的天,这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泄露一字!”
  大家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沉默一阵,霍大婶望着王铁口,笑着说道:
  “我看宋献策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就大着胆子问他:我们院里住着一位王铁口,军师大人可认识他?那宋矮子一听就笑起来,说:‘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当然认识。啊,大嫂子,原来王铁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诉铁口,就说我问候他,也请他转告相熟的朋友们,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后,没有他们的事儿。当义军进人城中时候,他们各自在大门上贴上“顺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够设法出城,不妨到阎李寨找我。如今我们闯王这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凡来的人,厚礼相待;凡有一技之长,量才任用,决不埋没英雄。’”
  王铁口听了,心中十分激动,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出城。他原来同宋献策仅是一面之识,既无杯酒之欢,也无倾谈之缘,不料宋献策竟然还心中有他。他于是感慨地说:
  “唉,你们都不清楚,献策兄这个人,十分不凡。他有学问,有抱负,有肝胆,有义气,平常总是救人之难,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闯王拜为军师,言听计从,将来准定是开国……”说到这里,王铁口马上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很危险,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齐点头。
  霍婆子又说道:“他还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问是不是还在大相国寺。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陈半仙、赛诸葛。赛伯温等,他们都在相国寺摆摊子。他又问起,‘铁口的日子还好过么?’我说:‘还不是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有出头之日。铁口的日子比别人还难过,老婆半身不遂。’”
  王铁口说:“只要我不饿死,城破之后,我见到献策兄,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霍婆子听王铁口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对铁口说:“铁口,你家大嫂这两天常常发呆,呆一阵就流眼泪。我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就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有用的人,多了一张嘴;要是少她这一张嘴,你说不定还能熬过这一劫。我听她这话很不妙,铁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铁口心情很沉重,叹口气说:“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个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后记挂着家里。今天下午没有出去摆摊子,就是因为我很不放心。”
  成仁又问:“霍大婶,这闯王可知道我们城中人在受苦么?”
  霍婆子说:“秀才,你是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别的。要是李闯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么会出告示,让城里人出去采青?闯王可是很仁义的,他见我是个穷婆子,就命亲兵掏出二两银子给我。”
  说到这,她望望王铁口,决定不把宋献策的事说出来。原来当时宋献策也掏出了四两银子,叫她带二两给王铁口,带二两给他鹁鸽市的旧房东,另外也给了她几钱碎银子,她就压在篮子底下带回来了,刚才去南屋时已将二两银子交给王铁口。她知道这事万一走漏风声,王铁口会不得了,鹁鸽市的那家人家也会不得了,所以,她对此事只字不提。王铁口见她一丝不露,也就放心了,说道:“霍大婶,你们再谈谈吧,我还要回去看看。”说罢就走出房去。
  趁着王铁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赶快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银子,递给香兰。说道:“李姑娘,这是李闯王赏赐我的银子,我分一半给你们。你们的船重,银子在你们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们有钱大家花,说什么也得撑过这一劫。”
  看见香兰夫妇坚不肯收,霍大婶发了急,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你们别固执啦,咱们都是在难中,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霍大婶儿的秉性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为救小宝呀,这一两银子你们非收下不可!可惜你们大婶儿错生成一个女人。倘若我是男子汉,我也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朋友卖去黄骠马……”
  大门上传进来敲门声。还听见德耀的叫声:“嫂子,开门!”霍婆子不容香兰再拒绝,将银子往她的针线筐中一扔,站了起来,说:“你们莫动,我回屋去,顺便给德耀开门。”成仁夫妇感动得滚出眼泪,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勉强说出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感谢话。香兰紧紧地抓住霍大婶的宽袖子。来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声音打颤地悄悄说:
  “既然闯王的人马这么好,不扰害百姓,好婶子,明天你带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着张成仁。张成仁点点头说:“既然大婶儿没有遇到乱兵,也没有遇到闯王的人马不讲理,去就去吧,不过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兰约好了明日动身的时间,然后去替德耀开大门。她还要趁着天不黑,赶往鹁鸽市给宋献策的;日房东张家送银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进二门内的西屋,说:“哥,嫂子,我师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他刚才对我说,他要能回来就回来,万一回不来,要我好好照顾师娘,不要让师娘伤心。你们说他这话奇怪不奇怪?”
  张成仁和香兰也觉得奇怪,他们都知道,孙师傅的老婆腿有点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只得让孙师傅出城去。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难道他不打算回来了么?香兰望着德耀问:
  “老二,孙师傅是不是出去以后不想回来啦?”
  “师娘在城内,他怎么能不回来呢?”
  “可是他的话中分明有不回来的意思。”
  德耀说:“是呀,我也觉着奇怪。可是我是徒弟,年龄又小,他有些事情并不跟我商量。近来我又常在城上守城,铺子里的事我更不清楚。”
  张成仁有点想通了,说道:“如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孙师傅怕万一出了什么事,纵然想回来也不能回来。如今世道,什么事儿都很难料。孙师傅年纪大了,自然想得周到些。他怕的就是万一回不来,只好让老二照料师娘,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
  听成仁这么一说,香兰也觉得有道理,不再猜测。德耀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又不敢说出。他离开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阵,仍回铁匠铺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兰很早就起来,准备同霍婆子一起采青去。德秀前一天知道了嫂嫂要出城去,她也很想去。虽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去很不方便,但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一起出城,多采些野菜回来,好让一家人饱餐一顿。父母和哥哥因知道李闯王的军纪严明,也不阻止。这天早晨,她故意穿上一件很脏的衣服,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同香兰一人㧟一个篮子,跟着霍婆子一起动身。张成仁把她们送到大门外,对于德秀采青的事,他很不放心,嘱咐霍婆子和香兰一定要多多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没有人的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回得太晚。他又嘱咐香兰和德秀,不管采多采少,都早早回来。霍婆子安慰他说:“有我跟着,万无一失。”张成仁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三个人都出了街口,这才转身进来把门关上。
  霍婆子带着香兰和德秀走到北书店街和南书店街交口的地方,转人山货店街。从这里往西去接着徐府街。就在徐府街的东口,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当霍婆子同香兰姑嫂来到她面前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好像只是偶然相逢,就随在她们身后一起穿过徐府街,经过旗纛庙前边,往西门走去。霍婆子并没有向香兰介绍这位大嫂是谁,也没有向这位大嫂说明香兰是谁。简直就没有说什么话,四个人如同陌生相遇,匆匆赶路,惟恐出城太晚。香兰心里觉得奇怪:这位路遇的大嫂到底是谁呢?她跟霍婆子是什么亲戚?她们是原来约定在徐府街东口见面,还是偶然相逢?为什么这位大嫂不说话?但是她又不便于问霍婆子,想着不管怎么,霍婆子和这位大嫂一定是平时就相熟的。八成也是昨晚约好的。
  出了西关以后,霍婆子嘱咐香兰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带采青,不要往远处去,也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并说稍过午时,她就回来同她们一道进城。这样嘱咐以后,她还不放心,又特别嘱咐德秀说:
  “你不要离开你嫂子,采到多少野菜都不打紧,我多采一点就有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更是千万不要去!”
  霍婆子说的那么认真,有些在旁边走着的人听了,都不觉笑起来,说:“你这个老大娘,她可是你的亲闺女?看你叮嘱得多仔细!”
  霍婆子也笑了,随着大家一起往远处走去。在徐府街东口遇着的那个妇女,一言不发,跟着她一道去了。
  香兰和德秀被留在西关附近,那里有不少妇女采青。香兰和德秀平日没有机会出城,今天第一次离家走出城外,来到这个生疏地方,身边有那么多妇女,还有老头子,都弯着腰,或蹲在地上,采着野菜。她们既感到胆怯,又感到新鲜。姑嫂二人不时地向大堤方向张望,看有没有李闯王的人马跑来,有时又向城门方面张望,向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城内的官军出来,有没有坏人混在妇女中采青。采了一阵,看见大家都是很安静地采着野菜,她们才完全放下心来。香兰在心里说:“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有时,旁边的人忽然大声说起话来,香兰和德秀都不搭腔。有时,也有人同她们说话,香兰用几句话敷衍过去。她们牢牢地记着霍婆子的嘱咐,不敢离城门太远,以防万一有什么动静,可以赶紧逃回城内。可是近处的野菜已经被采了两天,剩下不多了。她们后来只好将勉强可吃的草根也挖出来,放在篮中。
  天气炎热,又很饥饿,姑嫂俩不断出汗,衣服已经透湿,同时又感到头昏心慌。香兰害怕自己一头栽下去就没法回城了。幸而筐子里有刚才剜到的几棵茨蕨芽,她抓了一把,分两棵给德秀,说道:
  “秀姑娘,秀妹,快嚼嚼吃下去,吃下去几口野菜就止住心慌了。”看见德秀还在迟疑,香兰又说:“妹妹,快嚼嚼吃吧。咱俩有一个栽下去起不来,两个都不好回城了。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咱俩早回家,也等着野菜救命哩!”
  德秀想着父母在家中为她挂心,又在挨饿,心中刺痛,又不敢流泪,低头嚼茨蕨芽。大叶子老了,叶两边的茨刺伤了嘴唇,味道苦涩,难以下咽。然而她不肯吐出,继续咀嚼,勉强吃下。
  香兰也是同样地勉强往肚里咽。吃了几口,心慌的情形果然轻了。她不再担心倒下去,一边寻找野菜,一边继续嚼茨蕨芽。她一直在惦念着家中老小,尤其是放不下丈夫和一双儿女。今早她同妹妹离家时两个小孩都没有醒来,如今他们一定饿了,哭哭啼啼要吃东西,怎么好啊!她嫁到张家整整十年,从来没有让丈夫在生活上操过一分心。她为着使他专心读书,科举成名,从来不叫他照料孩子。可是今天她不在家,妹妹也出来啦,孩子们在饿着,丈夫在饿着,两位老人在饿着,而且是一个有病,一个被踏伤……
  香兰想着想着,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抽咽起来。德秀见嫂子哭,也跟着抽咽起来。姑嫂俩都惦念着家中老小,边哭边继续寻觅野菜。
  这时,张成仁在家中挂心他的妻子和妹妹,后悔不该让她们出城采青。他照例要写大宇和小字,可是今天写得特别不顺手,写完一张后,自己看着也不满意,于是他干脆放下笔,拿起一本书来。可是书也看不进去。左思右想,总是担心香兰和德秀会出事。这些年来,不仅外边有“流贼”骚乱,就是那些兵勇,他也听说得多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虽然霍婆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有她带着,决不会让香兰和德秀走近大堤,因此也不会遇上“流贼”。但对那些兵勇,霍婆子也没有办法。万一有兵勇调戏姑嫂两个,如何是好?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宝和招弟都吵着肚子饿。今天因为香兰走了,母亲身体还没有好,无人做饭,所以孩子连一顿饭也没有吃。张成仁哄了孩子们几句,便走进厨房,打算烧点开水,然后用开水泡些粗粮让老人和孩子们对付一餐。可是进去一看,水缸已经空了。平时每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推着水车到胡同里边来卖水,到了他家门口,就敲敲门,然后香兰出去,那个人就连桶带水将一担水交给香兰,把前一天用完的两个空桶带走。现在这个男子也饿得没有办法,出城采青去了,所以已有三天没有来卖水。这可怎么好呢?他想了一想,便先去铁匠铺看德耀在不在。谁知到那里一看,只有孙师母一人在家,德耀又被人叫上城去了。张成仁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自己借副担子去挑水。按说挑水并不难,从家里到井边也不太远,可是他长到这么大,自己还从来没有挑过水。况且他自幼读书,又中了秀才。如今张秀才穿件长衫去挑水,好像也不太合适。然而不挑又怎么办?孩子们要喝水,老人也要喝水,一家人都得喝水。犹豫了一阵,他终于换上一件旧的布长衫,挑着水桶往附近的一口水井走去。站到井边,将空桶放下井中,不知什么道理,不管他怎样用力将井绳左右摆动,或提起来向下猛一放,那空桶总是漂在水面,水灌不进去。成仁正在着急,幸好来了个挑水的,是同街住的远邻,枯瘦如柴,对他凄然一笑,叹息说:“唉,这样年头,连秀才先生也来挑水广他替成仁打了两桶水,放在井沿,然后为自己打水。
  张成仁的腿脚本来无力,将水桶挑起来后更加不住摇摆,水桶乱晃,地上洒了很多。他一路挑着,水桶随着脚步踉跄,水不断溅出桶外,长衫被溅湿大片。肩膀疼得吃不消,不会走着换肩,为换肩停了几次,将水桶放在地上。累得浑身大汗,好不容易挑进前院,忽然听见南屋里边王铁口的老婆在哭,嘴里喃喃着:
  “我不能拖累你啊,要死也只能死我一个人,你还可以多活几天。我,我不能拖累你啊!”
  张成仁以为王铁口在家,就放下担子,走到门口问道:
  “王大哥在家么?”
  王铁口的老婆带着哭声答道:“他到大相国寺摆摊子去了。”
  成仁走进屋中,说:“王大嫂,你不要一个人着急想不开。现在谁都一样,日子都不好过。”
  王大嫂说:“若是我的腿脚能够走动,我也要随霍大婶一起去采青。眼看着死在家中,还要拖死铁口!”
  “我想要不了多久,这日子总会有个结局,不能总像现在这样。你要放宽心,可不要想别的念头。”
  “为着赚几个钱,他总得出去摆摊子。可是他一出去,家里就什么事都干不成。这两天没有卖水的,你看怎么办?水缸都空了。”
  成仁说:“这好办,我刚刚挑了一担水,可以放一桶在你这里。”
  “哎呀,我的天,你秀才先生也出去挑水,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见过的事儿!算啦,等铁口回来后,再想办法。”
  成仁说:“唉,他也是没有挑过水的人。这不算什么,你就不用等他回来挑啦。”张成仁一面说,一面就提了不满一桶水倒在王铁口的水缸里,然后又把另外不满一桶分成两半,挑进自家厨房,倒进缸中,将水桶还给了隔壁邻居。
  水烧开以后,他用开水给小孩们泡了两块掺麸皮谷糠的黑馍,哄住他们不再啼哭,又端了两碗开水送到上房。父亲又饿又病,睡得昏沉不醒。母亲见了他就说:
  “儿呀,我总是放心不下,不知她们姑嫂俩出城去会不会有三长两短!”
  张成仁虽然自己的心中很焦急,但是安慰母亲说:“娘,你老不用操心。她们有霍大婶带着,我想不会出啥事儿。”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有你霍大婶儿带着她们我宁肯一家饿死也不会让她俩出城采青!”
  就在张成仁出去挑水的时候,霍婆子和那个中年妇女一边采青,一边往前走,越走越远,并且离开了大路。别的妇女不敢走得太远,陆续停了下来,只有霍婆子和那个妇女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去。霍婆子见周围已无别人,便对那个妇女说道:
  “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树,我们就往那里去吧。”
  李大嫂有些害怕,踌躇不前。
  霍婆子说:“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说好了,他听我说了你的事,立刻对我说:‘你把她带出来,明天我派两个骑兵在那里等候,一定把她护送回新郑家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们团圆。’”
  原来,这个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鹁鸽市,与宋献策是旧邻居,她是开封围城前回来走亲戚的,后来听说开封又被围,就想赶紧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这些日子来,经常哭哭啼啼,担心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丈夫和孩子们。霍婆子去鹁鸽市时知道了这件事,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献策问起原来的房东,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顺便说了。昨天去鹁鸽市送银子时,便与李大嫂约好了在徐府街东口会面,然后一起出城。
  李大嫂听了霍婆子的话,还是有些害怕。这种事情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想起马上就要跟着李闯王的人走,心里很紧张,怕万一逃不走,落人“贼营”。霍婆子又催她说:
  “我把你带出来交给义军,我担的风险比你大,还不是怕你丢下男人和孩子们,一个人饿死在开封?现在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李大嫂说:“霍大嫂,你为啥不逃走?”
  “我跟你不同啊!我在开封城外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只好守在开封城内。”
  这时从大堤外传过来骡马的叫声、驴子的欢快叫声、黄牛的深沉叫声,还传来鸡犬的叫声。李大嫂听见这些声音,忽然胆大起来,眼前好像出现了自家的村庄。她对霍婆子说:
  “大堤外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大堤外义军纪律严明,没有谁敢骚扰百姓的一草一木。”
  李大嫂其实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逃离开封,不要死在城内,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在神前烧过多少香,许过多少愿,只怕自己再也出不去,永远不能同丈夫和儿女见面。如今她出了开封,已经走近大堤,心头忽然狂跳起来。她望望霍婆子,轻声叫道:“霍大嫂!”霍婆子望望后面,发现并没有人跟在背后,向她使眼色,同时小声说道:
  “快上!翻过大堤就没有人看得见了。”
  李大嫂并没有朝后望,听见霍婆子的话,虽然心中仍觉害怕,倒是不再犹豫,不顾心跳腿颤,也不东张西望,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等她们爬过大堤,果然看见有几个骑兵牵着马在那边等候。霍婆子认出那为头的是宋军师的一个亲兵,昨天在大堤上见过面。那亲兵立即迎了上来,笑着说:
  “你们到底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了,还以为你们变卦了呢。”
  霍婆子也笑着说:“她就是李大嫂。她的邻居是你们军师的房东。我把她交给你们,请你们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让她活着同全家团圆。”
  “大婶儿你放心。军师已有吩咐下来,让我们先带她去老营。到了老营,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里非常感动,拉着霍婆子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正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两步,对霍婆子拱手一揖,赔笑说道:
  “大婶儿,昨天我听军师的亲兵们回去谈了同你见面的事儿,我今日特意来等候你,要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我是一个卖婆,一年到头,走街串巷,只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想想。”
  小伙子说:“我听说你是住在南土街西边,鼓楼往北,红河沿南边,离定秤胡同不远。我打听的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家,只是住在那一带的寻常人家,男的是个秀才,名叫张德厚,字成仁。你听见过这一位张秀才么?”
  霍婆子笑起来说:“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可打听到点子上啦!那张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东屋,他家住在后院,前院西屋是张秀才教蒙学的地方。如今蒙学不教了。哟,你真是打听得巧。你怎么知道这张家呢?”
  小伙子的两颊有点泛红,说:“我跟他家小时候就认识。我离开开封的时候,成仁还没有中秀才。我想打听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还都平安么?”
  霍婆子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汝宁人。我姓王,原来在开封住家。后来因为家中很穷,父亲又死了,母亲就带我们回到家乡去。”
  霍婆子将他打量一阵,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从周?虽然没有同你见过面,可是我常听他们家谈起你。啊,原来你在这儿,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山不转路转,多巧广
  小伙子名叫王从周,窘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问道:
  “大婶儿,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怎么不知道呢,那张秀才就这一个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很好。常常听她父母说,你们是从小订的亲,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管离得多远,到底是一家人,她们家到现在还总在提这件事。可惜开封被围,你们见不了面。”
  “她家里还有粮食么?”“唉,一提粮食,怎么好说呢?开封被围,家家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张家又没有钱,又没有多的亲戚。就是一个秀才,靠教蒙学过活,现在蒙学也不教了,哪里有钱去买许多粮食?这几天,城里人都出来采野菜。今天,她姑嫂两个,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来了。她们不敢到堤上来,就在城门附近采些野菜。不过那里的野菜前两天已被别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经很难采到,今天更是难上又难。”霍婆子又从上到下看了王从周一眼,说,“你们好端端的两家亲戚,如今却不能成亲,只好等着闯王爷把开封攻打下来,到那时候再办喜事了。”
  王从周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这是一家他最连心的亲戚,遇到今天这机缘不能不认真打听清楚,于是只得厚着脸皮问:
  “大婶儿,我那家亲戚今日也出来采青啦?”
  “我不是刚说了么?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连大门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紧,万般无奈,只好跟随我出城采青。说也可怜,你的那个人活了十六七岁没有走这么远!她们姑嫂,就在城门附近,离西关不远。来,来,你跟我来,我指给你望一望。”说着,霍婆子拉着王从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几步,然后用手指着城门附近,说:一你看!你看!”
  王从周看了一阵,虽然看见那里有许多妇女在采青,但究竟谁是张成仁的娘子和妹妹,却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阵,仍然走下堤来,对霍婆子说:
  “大婶儿,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说哪里话!我跟张家是多年邻居,像一家人一样。我自己是半边人,年轻守节到现在,无儿无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闺女一样。我有个头痛发热,她都来伺候我,伺候得很好。你说要托我为她家办事,不管办什么事都行。”
  王从周很感动地说:“昨儿一听我们军师的亲兵在老营谈起,说遇到你怎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们的亲戚家离你的住处也许不远,还没想到就在一个院里住。在我们老营,有个管军马的头儿,人们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长顺大叔,听说了我的事,就从自己积攒的钱中拿出五两银子给我,说:‘好,送给你的亲戚去。’他后来对高夫人一说,高夫人也给了五两。以后闯王也听说了,又加了十两。我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这二十两银子都是闯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给的,今天我都带到堤上来了。不管怎么样,请大婶儿替我把银子交给张秀才家。”
  霍婆子一听,连说:“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银子带给他家。如今张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无路,人地无门。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领粥时被踩伤。如今也不能说家里完全没有粮食,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可是能对付吃几天?今天愁不到明天!这银子对他们实在有用,是救命的钱!”
  王从周将二十两一包的银子交给霍婆子,又拿出几钱碎银子给她作为酬谢,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坚决。王从周说:
  “大婶儿,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我也应当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亏了我做侄儿的心啦。”
  霍婆子说:“你定要给我银子,我就走了。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说不要就不要。我一个老婆子,要这干什么?等到你们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见着,也就很高兴了。”
  她说得那么动感情,那么真诚,旁边的亲兵听了都很感动,说:“真是个好妈妈,做事有情有义。”
  王从周又问:“不知道进城的时候,要不要搜查。万一搜出来,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说:“恐怕要搜。昨天出城进城的时候都搜了的。不过我可以把银子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用野菜盖好,就没人看得出来了。”
  左右的亲兵们说:“可不能露出来啊!”
  霍婆子说:“不会露出来。万一露出马脚,我宁肯自己死,决不会连累张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过大堤,向城边走去。王从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军师的两个亲兵让那位李大嫂骑上一匹骡子,一起回阎李寨老营去了。
  霍大婶在离西城门一里多远的野地里找到了香兰姑嫂。她心里十分高兴,没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鹁鸽市送去二两银子,又帮助李大嫂出了城,办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着王从周,给张家办一件大大的好事。王从周这小伙子,她看来看去,觉得他诚实善良,有情有义,和德秀确是一对良缘。她想,要是能看着他们成亲,她就满意了。找到香兰和德秀后,她俩的篮子还没有装满,不想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这里采的很多,回去分给你们一点就有了。”
  这样,香兰和德秀就同着霍婆子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么想把刚才的巧遇和王从周托带二十两银子给她们的事告诉这姑嫂两个啊!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一则她怕德秀听了会十分害羞,二则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别人听见会惹出大祸。她将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说。她猜想,当张家听到这消息时会多么吃惊和喜欢,说不定老头子的病会因此好起来,老婆子的伤也会因此有了起色。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内想道:在三五年内闯王坐了天下,王从周准有一官半职,那时德秀也该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为什么这样几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只管走路。香兰却觉察出在徐府街东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没有同霍婆子一起回来,感到有些蹊跷,但是因为同许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询问一句。
  快到城门时,香兰姑嫂走在前边,霍婆子走在后边。城门口有许多兵勇,凶神恶煞般地站成两行,正在盘问和搜查回城的人。香兰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发软。香兰紧紧地拉着德秀,害怕这些兵勇会对她们无礼,特别怕他们调戏德秀。她惊慌地回头看一眼霍大婶,怕同她离得太远。霍大婶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后面轻声说道:
  “莫怕,快走!”
  香兰紧拉着妹妹刚走进城门不远,回头就看见一个武官正在盘问霍婆子:“你篮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霍婆子的脸色一变,马上答道:“野菜。”
  “搜!翻开来!”
  随即有个兵勇一把夺过霍婆子的篮子,就势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来一包银子。武官当即命令把香兰等几个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妇女都拦了回来,然后向霍婆子喝问道:
  “你的同伴是谁?”
  “我孤身一人出城,没有同伴。”
  “没有同伴?胡说!”
  “要说同伴,这出城采育的妇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兰、德秀一指,问:“她俩是你的同伴么?”
  霍婆子摆头,说:“不认识,刚才在进城门时遇到的。”
  “是同一个街坊的么?”
  “是同一个开封城里的。”
  “你为什么对她们说:‘莫怕,快走’?”
  “我看她们一个是黄花少女,一个是年轻媳妇,平日不出三门四户,看见兵勇们害怕,所以叫她们别怕,快走。她们快走,我们后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会都挤在城门口。”
  武官转头问香兰道:“你认识这女人么?”
  香兰听了霍婆子刚才的答话,又看见她的眼色,便回答说:“不认识。”
  武官挥手让香兰和德秀走掉。姑嫂俩走了三四丈远,回头一望,看见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绑,又听那个武官问道:
  “你家住何处?”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
  “你说实话!”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要杀就杀,休想问出我住在何处。”
  香兰不敢再听,拉着德秀飞快往城里逃去。已经逃出很远,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姑嫂俩都是脸色灰白,腿发软,心头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她们想哭,又不敢哭。香兰用打颤的小声说:
  “妹妹,别怕,咱们赶快回去。”
  香兰姑嫂二人只是心中惊慌,并不晓得饥饿,赶了一会儿路,方才感到口中干渴,双脚也感到疼痛。但她们还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赶快回到家中。她们常常觉得好像有兵勇在后边追赶,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有时前边也出现巡逻兵勇,使她们觉得提心吊胆。只要那些巡逻兵勇向她们打量一眼,她们就以为大祸将要落在头上,几乎吓得要死。有时迎面遇到一些在她们觉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姑嫂俩也觉得非常紧张。在这种时候,香兰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紧紧的,心中说:“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将德秀抢走。”尽管时当盛夏,姑嫂俩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发凉,凉得冰人。
  她们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门外,听见从内宅传出母亲的哭声。只当家中出了事,香兰和德秀赶快在左右张望一阵,发现并无兵勇在门口看守,心中才略觉安稳,赶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张成仁出来把大门打开,她们一眼就看出张成仁的脸色十分难看。香兰不觉惊问:
  “家中出事儿了?”
  成仁见她们姑嫂两个神色慌张,也惊问道:“你们出事儿了?”
  片刻之间,谁也回答不出。德秀趁这个时候,从哥哥身边擦过,哭着往内院奔去,因为她要马上见到母亲,而且她还疑心是不是老父在这半天内已经病故。
  香兰进院后,见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话,又不把大门关好,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便说:
  “快把大门关好,你迟疑什么?”
  成仁问:“霍大婶不在后边?”
  香兰说:“她出事儿了,真吓死人。你快快关门!”
  关好大门后,香兰随着丈夫进了上房。母亲见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宽,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诉她们:原来,铁匠铺的孙师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门,被守城的兵勇拦住,搜查他的篮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边有新打就的一二百个箭头,顿时就把他绑了,下到理刑厅班房,已经审问过一次,受了重刑。随后兵勇又到铁匠铺抄家,将孙师母带走,又到城上将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口来传了消息,一家人惊慌失措。张成仁只得马上去找张民表,恳求他出面搭救。张民表答应给理刑厅的黄老爷写封书子,请他将德耀释放,只是不知德耀是否牵连得很深。另外,王铁口得讯后,也马上去理刑厅衙门找熟人打听消息,至今未回。
  听完母亲的叙述,香兰也将霍婆子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嚷着:“我的天呀!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那个妇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儿去了?没想到霍婆子这么一个行得端、立得正的人会做出这样蹊跷的事来!”
  老头子在病床上说:“难说呀!难说呀!”
  黄昏时候,王铁口回来了,没有回他自己的家,先来到上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成仁一家人说了。他刚才在理刑厅衙门里头找到了熟人,知道孙铁匠确已受了重刑,但是宁死不吐出跟谁串通一气,出城投“贼”,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张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没有咬到别人,他本人已经定了刑,听说理刑厅的黄老爷已经问他斩刑,上详①了抚台和臬台。

  ①详——向上级行门禀陈事件的公文叫做详,也作动词用。


  关于霍婆子的事,他也打听了。大家都说,她的罪特别重,因为她拐卖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妇女。另外有人还说,“流贼”要她把周王府的宫女拐卖出去,卖一个宫女给她一千两银子,她已经答应。但霍婆子对拐卖的事死不承认,咬死说那个女人只是在采青时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谁,后来就分了手。她不晓得,这几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领着那个年轻貌美的妇女翻过大堤,过了很久一阵,她独自回来,那个女的却没有再露面。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暸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进城的时候,不查别人,偏偏就查她的篮子,把她捉住。王铁口又说,霍婆子已经受了酷刑。因为她什么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两次,都被冷水喷醒。听说晚上还要审问,明天就要处决。
  听了这些话,一家人都觉纳闷。他们既可怜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这场大祸,受了这么大的苦,还要断送性命,又对那女人的来踪去影和那二十两银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都知道霍婆子决不是拐卖妇女的人,决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将一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妇女拐去。特别是香兰和德秀都见过那个女人,知道并不年轻,也不貌美,而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脸上还有稀疏的几点麻子。再说,拐卖妇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怎么肯随便跟着她走过大堤?她又怎么知道在堤那边有闯王的人等着呢?后来,关于银子事,王铁口猜道:
  “我看还是宋献策忘不下相国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带回来二十多两银子分给大家。霍婆子不晓得这事情会担多大风险,一片好心带着银子回来,这也是她的义气。”
  大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更惋惜霍婆子这条命造得冤枉。
  王铁口回自己屋里去了。约摸停了一顿饭的工夫,他重新来到后院,站在二门里边小声地叫张成仁。成仁从西屋出来,两个人就站在窗外小声谈话。王铁口告诉张成仁:他今夜要到外边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与宋献策熟识的江湖上人。又说他出去以后还要托衙门中的朋友打听消息,倘若无事,明日上午他就回来。他没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谈话告诉成仁。其实,他回去后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献策托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劝他千万逃走,怕的是万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将这件事说出来,那就要大祸临头。他老婆甚至说:“虽说我们夫妻一场,你不忍离开我,怕我自尽,可也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怎么能拖累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后决不会拖累你,何必我们两个饿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么?”他知道老婆此话说得很不祥。但因为对于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不好露出来,所以他也不便将老婆的话全部对成仁说明。他只是拜托成仁,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来,到中午的时候,请成仁夫妇给他老婆送点水喝。说罢,他就匆匆离家了。
  在睡觉以前,香兰和德秀一起到二门外察看。张成仁这一家,素来小心谨慎,每天晚上,香兰都要出来各处看看,怕的是有坏人翻墙过来开了锁偷东西。今天因为在城门口受了惊,她不敢独自出二门,便特地把德秀叫来同她一起察看。她们在院中走了一圈,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东屋的门上,如今只有一把铜锁锁着。想起霍婆子这么一个好人从此不能再回来,姑嫂俩都感到一阵悲切。这时忽然听到小花狗“汪,汪”的叫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小狗钻进了东屋,现在出不来了。可是它隔门缝看见了香兰和德秀的影子,同时也闻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便在屋里哀叫起来,好像哭泣一般。香兰感到难过,知道这小狗也是饿得可怜,到处找食,钻进了东屋。她走过去,把霍婆子的门勉强推开一条缝儿,帮助小花狗钻了出来。
  第二天已时过后,王铁口确知自己无事,回到家来,一推开门,发现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吊死了。他大叫一声,跑出去将成仁叫来,帮他把死尸解下,放在床上。他一头扑上去,伏尸痛哭。香兰、德秀听说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姑嫂两个一面哭,一面向二门外头走。母亲赶紧叫住德秀,自己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由德秀搀扶着,一起来到二门外边。到了王铁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亲一定要进去看一眼。看过之后,退出来,嚎陶大哭。香兰、德秀也都大哭起来,就像哭自己家中亲人亡故一样。
  天气炎热,尸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铁口从左邻右舍请来几个人,帮他将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乱葬场中。张成仁也陪着王铁口送葬到乱葬场,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纸,然后一起回来。在路上,他们听到街巷哄传,今日正午要斩决孙铁匠,凌迟霍婆子。回家后,成仁对大家说了,母亲和香兰又哭起来,德秀也欷歔落泪,都在想着:霍婆子年轻起就守寡,虽然走东串西,靠卖零碎东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闲话。她们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过她的帮助。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竟落到这样可怜的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在抚台衙门前,孙铁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来。往日斩人都在西门外,现在西门关闭了,五门都关闭了,再也不许人出外采青。为了让霍婆子和孙铁匠被斩的事,在全开封引起震动,故意不把刑场设在别的地方,而设在抚台衙门前。从抚台衙门到行刑的地方,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已经满满地围着看的人。孙铁匠和霍婆子分别从男监和女监中提出来,押到刑场。
  霍婆子经过各种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绽,腿骨被压杠压得差不多断了,最痛苦的是每个指头都被用竹签深深地插进指甲内,这是一种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还有一种叫做“抄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夹住十个指头,用绳拉紧,几乎要把骨头夹碎。这一切刑罚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但是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对于死已经丝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带到刑场,放在地上后,她没有倒下去,勉强坐着,心里想起了许多事。使她感到问心无愧的是,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刑罚,都没有能使她乱说一句话,没有连累一个人;直到现在,官府都不知道鹁鸽市那家人家和张成仁一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在审问的时候,她曾经同黄澍当面争辩,毫无惧色。当时黄澍拍着惊堂术问她:为什么她要答应给“流贼”拐出来周王府的宫女,一个宫女卖一千两银子?她听了以后,冷冷一笑说:
  “你血口喷人!周王府的宫女自来不能走出宫门,如何能够拐卖?再说如今开封城内,大闺女只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周王府的宫女怎么能值一千两银子?你不要以为一进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绝色!”
  因为她公然顶撞,使黄澍十分恼怒,施以种种酷刑。后来,黄澍让她在一张纸上画押,她坚不肯画。一个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笔放在她手里,硬要她画。她照着那张纸唾了一口,但后来一想:反正画是死,不画也是死,不如画了,死得快一点,免得活受罪。这样,她就在纸上画个“十”字。
  现在,她把前后经过又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死也死得干净、硬朗,没有一丝愧意。转眼看见孙铁匠在她的旁边坐着,也已经受过重刑。她朝他微微点头,说:
  “孙师傅,没想到咱们同路。”
  黄澍出来了,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前边还放了一张案桌,后边有人替他打着伞。左右站着许多衙役、兵丁,真是够威武的了。
  孙师傅先被拖到场当中。他猛然发现,刽子手是个熟人,名叫陈老大,几个月前还请他打过一把刀。陈老大站在他的左边,拔掉了他脖子后边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陈老大,说:“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请你把活儿做好一点。”
  陈老大没有做声,一刀下去,那头与尸身同时倒地,喉咙已断,但在脖颈后留下来一点皮儿,使头与尸身没有脱离。观众一看暗暗惊叫起来,赞叹陈老大这个活儿做得出色。
  随即霍婆子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绑到几丈外的一根事先竖好的木桩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脱光了,两个刽子手拿着尖刀,从她的胸部两旁、两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满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关;后来实在疼痛难忍,时而发出很低的叫声,时而咒骂官府。人们发出惊呼的声音:“咦!咦!……啧啧!啧啧!”有的人不忍看下去,从人堆中挤出去走了。但凌迟妇女的事是极其罕见的,所以看的人还是不断地拥进来。霍婆子慢慢地没有声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后血也不流了,显然已经死了。可是刽子手没有听到黄澍的喝令,还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兰听从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着西方烧化一堆钱纸,磕了头,哭着祈祷说:
  “霍大婶儿,你到阴间享福去吧!在这人间纵然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好生去吧,阎王爷会明白你是一个好人!”
  又过了几天,孙师母和德耀被释放了。但孙师母没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①,趁着跟随的衙役没有留意,她突然跳进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来的两个衙役勒索“酒钱”。德耀虽然受了重刑,但毕竟是小伙子脾气,把眼一瞪,说:“哥,不要为我作难。他们要钱,没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说罢,开门就走。

  ①苦水井——开封土质硝碱严重,很多井水味苦,不能饮用,称为苦水井。


  一个衙役骂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个街役把德耀拉回来,说:“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进,不容易出,出来以后,再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转过头来又问成仁,“你没钱也可以,有粮食么?”
  张成仁说:“我们一家人早就没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饿成这个样子,哪有粮食给你们?”
  但是不管成仁怎么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说道:“从来衙门好进不好出。虽说官府让你兄弟回来,可是我们也操了一场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别想我们空手离去,什么时候有钱我们什么时候走。”
  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见这种情况,他晓得衙役们最难对付,不给钱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张成仁现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里,将霍婆子带给他的二两银子中用剩的,取出几钱来,说好说歹,塞给衙役,把他们打发走了。
  张成仁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世道,还有一点天理没有?莫怪李闯王会得人心!”
  王铁口点点头,不让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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