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
第二部分
中国人有强烈的“慎终追远”的意识……认为人生有阴阳之分,死亡即是阴阳的交接点。人死为鬼,人死了以后到了“那边”还和生前一样,知冷知热,知亲知疏,知善知恶。只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形成一种无形无质变化无常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并且具有比阳世中的人强大得多的某些神秘力量,因而能够危害或者保佑还活在阳世的人们。
任骋:《中国民间禁忌》,作家出版社
庞大的轰炸机群从梅城上空飞过的时候,整个城市打摆子一样颤抖。所有的玻璃窗都在摇晃。梅城又一次陷入末日之中,哥特式教堂顶部的瓦也被震落了下来,那口巨大无比的钟,像装满了蚊子似的嗡嗡回响着。鸡飞狗跳,人群在街道上狂奔,大呼小叫鬼哭狼嚎。甚至躺在坚固的坟墓里的胡地,也会被这巨大的机器的轰鸣声震醒。庞大的机群像越冬的候鸟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正用一种极慢的散步速度,从天空上优雅地掠过。阳光灿烂,地面上留下了轰炸机移动时古怪的阴影。
一名因为引擎故障掉队的日本飞行员,被地面上那个突然出现的不明发光点所迷惑。他在这个不明的发光物上面盘旋,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地指示投弹手拉下了投掷炸弹的控制装置。爆炸引起的巨大尘上云还没散尽,掉队的日本飞行员便感到非常吃惊,那个不明的发光物不仅没有被摧毁,而且由于阳光的反射,显得更加晃眼。中日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已经开始了,庞大的轰炸机群正在飞往省城的途中,将去轰炸聚集在省城附近的中国军队。掉队的日本飞行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拉起了操纵杆,毫不犹豫地又一次上升盘旋,然后向不明发光物发动俯冲攻击。
直到投弹手近乎赌气地扔完所有的炸弹,淹没在烟雾之中的那个不明发光物,仍然顽强地闪着光。梅城的老百姓已经从金属轰鸣的恐惧中惊醒过来,他们爬到制高点上,观看着那架孤零零的轰炸机,徒劳地攻击着胡地的坟墓。日本飞行员一次又一次俯冲,当炸弹已经扔完的时候,也许为了探清楚发光物的奥秘,轰炸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盘旋,它掠过树梢超低空飞行,吓得树林中藏着的喜鹊和乌鸦呱呱惨叫,拍打着翅膀到处乱飞。
很可能直到最后,飞机上的飞行员和投弹手都不曾明白,那个让他们迷惑不解的发光物,不过是梅城中一位传奇人物的坟墓。他们很可能连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巨大的汉白玉凿成的坟冠,顽强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只是为了将他们吸引到毁灭的深渊。站在制高点上看热闹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见坐在飞机前端的日本飞行员的身影。一个愤怒的男人,甚至试图用石块去扔那来自空中的入侵者。人们清楚地看见飞行员穿着一身棕色的皮衣服,戴着皮帽子,翻毛的皮衣领,一副大得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反着光的风镜。从飞机中部的小玻璃窗上,可以看见投弹手探头探脑的嘴脸。投弹手生着一张带些吃惊的娃娃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明发光物看。
小日本的轰炸机最后撞到山腰上,轰的一声,一道红光,一团浓烟,炸成了好几截。机毁人亡的事实,几乎确证了胡地的坟墓绝不可侵犯的传说。虽然胡地被埋葬的日子并不久远,但是自从这座豪华气派的坟墓落成以后,各种神话一般的流言蜚语就没有终止过。首先畜牲对它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放牛的孩子发现,一向顺从听话的牛,当你试图将它牵到那座汉白玉的墓地边,即使把牛鼻子拉出血来,它也是死活不肯向坟墓挪近一步。羊群也是如此,它们总是远远地躲着,而且绝不碰坟墓边上长出的一种带齿状的野草。这种野草也是神奇传说的一部分,因为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只有胡地的坟墓周围,才会长出这种开花时像火在燃烧的野草。
甚至在母狗发情的季节里,到处乱窜激动不安的公狗们也远离坟墓。公狗们为交配权打着架,咬得遍体鳞伤,发狂地追过来逐过去。然而当一条落荒而逃的公狗,夺路向坟墓方向奔过去的时候,得胜的公狗便立刻放弃追逐,远远地站一边看着,同样的道理,逃向胡地的坟墓,也是母狗有效摆脱公狗纠缠的绝招。在一个夕阳残照的日子里,面对一轮正往下掉的红日,有个小男孩一次竟然爬到了胡地的汉白玉墓冠上,恶作剧地撒了一泡尿。在他的带领下,所有在场的男孩子,都掏出了自己的小鸡巴,对着坟墓撤起尿来。一个叫玉祥的穿着开裆裤的男孩子,对着胡地的墓碑,将自己一泡憋得很足的骚尿浇上去。三天以后,玉祥的小鸡巴又红又肿,像一截蹇得太满的红肠那样挺在那,为了医治这莫名其妙的毛病,玉祥的父亲不得不抱着他到处求医问药,从西医开的小钮扣一样的白药片,到中医开的各种丸药汤药,所有的药服下去都不见效,临了还是一名道不像道僧不像僧的江湖郎中,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办法治好了玉祥已开始流脓的小鸡巴。
江湖郎中来到了胡地的墓旁边,他振振有辞地念叨着什么,然后在地上挖到了两条蚯蚓,蚯蚓被捣碎了,血肉模糊地敷在玉祥的小鸡巴上,再从旁人家里抱来一只鸭子,让那鸭子去啄食玉祥小鸡巴上的蚯蚓肉糊。父亲挟持下的玉祥,在鸭子凶猛的啄食下,杀猪似的大叫,叫得死去活来。这件离奇的怪事一度曾在梅城中广为流传,以后一直被固执的家长重复,用来当作不许孩子们到胡地墓地周围去玩的警告。
唯一对胡地坟墓报以不在乎态度的,是附近树林里栖歇着的乌鸦和喜鹊。事实上,在胡地安息以后,象征着灾难的乌鸦和报告喜讯的喜鹊,得到了疯狂的最成功的繁殖。成群的乌鸦和喜鹊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多的时期甚至把明净的天空都能遮住。春天到来的时候,乌鸦和喜鹊像猎手那样机警地寻觅着食物。它们啄食各种小虫子,地里洒落的麦子或者稻谷,挖土时翻出来的蚯蚓,准备越冬的青蛙。有时候因为饥饿的缘故,它们也向有着古怪花纹出来晒太阳的毒蛇发起进攻,它们像鹰一样向蛇猛扑过去,在地上跳舞似的乱蹦,大叫着分散不停向外吐着舌信的毒蛇的注意力。一旦制服了毒蛇以后,立了大功的乌鸦和喜鹊便将毒蛇衔到大汉白玉的墓顶端,想乐滋滋地单独享用毒蛇的美味。但是成群结队的乌鸦和喜鹊立刻大打出手,咿里哇啦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铺天盖地往墓顶上涌,一边拉屎,一边又撕又咬,羽毛到处乱飞,好像成心要把安息在坟墓里的胡地吵醒。
胡地被埋葬以后,打开他留下的遗嘱便成为大家心目中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尤其是胡地的十三位养子,自从他病危以来,对于这些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来说,没有别的事比了解遗嘱内容更为重要。遗嘱被密封在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里,加了两把锁。一把锁的钥匙在哈莫斯手上,另一把锁的钥匙在梅城唯一的一位律师那里。公布遗嘱的时间被严格限定在胡地落土以后。作为十三个养子中的长子德清,不止一次有机会接近那个放遗嘱的铁盒子,当胡地进入弥留之际,正是德清亲手将小铁盒递到胡地手中。在最后的十二小时里,胡地一直死死地抱着小铁盒,抱得太紧了,以致于咽气以后,为了掰开扣得太紧的手指,德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差不多把胡地的手指给掰断掉。
胡地可能拥有的财产数额,向来是胡地神话的一部分。人们相信,就算是国民政府的堂堂省长,也绝不可能比胡地更有钱。一二八淞沪抗战打响,到处都在热气腾腾的募捐筹款。从省城来了一队女学生,她们在梅城的街头演说演街头剧,搞得这个小城市像赶集一样热闹。女学生们像乞丐一样毫不含糊地跟过路人要钱,向沿街的店面里的老板要钱,临了,捧着一红纸糊成的盒子,按照市民提供的本城大户名单,挨家挨户上门索款。胡地在大客厅里接待了女学生,他那双好色的眼睛,不安分地在女学生的脸上和胸脯上来回扫着,冷笑着说:“你们想要多少钱?”
“对于前方的将士来说,当然是越多越好。”女学生叽叽喳喳地说。
“我的钱真能送到前方将士的手里?”胡地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位最漂亮的女学生,心花怒放,“你能保证绝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天真的女学生丝毫不在意胡地眼睛里荡漾着淫欲,她们天真地向胡地发着誓,天真地接受了胡地向她们发出的请吃饭的邀请。陪同这一大帮如花似玉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吃过饭以后,心情极好的胡地用牙签剔着牙,让女学生们狠狠地吃了一惊地说:
“我捐一架飞机怎么样?”
在胡地死了的若干年以后,人们将还一如既往地议论着他怎么在谈笑间,就捐了一架战斗机的豪举。这样的豪举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只有委员长的夫人,只有财政部长的太太才能如此潇洒一回。捐献一架战斗机。使得胡地的名声远远地传到了梅城以外的地方,不仅是省城的几家报纸,国民政府出资办的《中央日报》,甚至美国英国法国苏联的报纸,都做了郑重其事的报道。胡地的神话像长了翅膀似的四处乱飞,人们坚信,只要胡地乐意,他随时可以买下整座梅城,或者干脆连省城也一块买下来。
关于胡地巨额财产的来源,有着无数种不同版本的传说。有人相信这样的说法,那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胡地,得到了洋人的暗助。虽然胡地最终也没有成为教民,但是他无疑是梅城中和洋人来往最密切的一个人。他和洋人做生意,洋人赚中国人的钱,他便不客气地大赚洋人的钱。胡地是梅城绅士中的真正代表,因为他的洋文几乎和洋人说的一样好。在梅城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洋人的人,他熟知洋人的优势和弱点,因此可以毫不费力地调停本地居民和洋人之间的冲突,既代表本地居民和洋人作对,也恰到好处地运用洋人的势力,向当地居民施加压力。当他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穷鬼的时候,他曾经替老鲍恩管理过葡萄园,他当过工头,当过承包商,和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不止一次掌握着洪水过后的赈灾款项。梅城中最古老的也是最富裕的教民杨希伯死了以后,他的庞大的家产由继承人莺莺统统捐给了教会,有人怀疑这笔数额巨大下落不明的遗产,实际上是进了胡地的私囊。
胡地财产的来源,还有一个特殊渠道,就是他很可能侵吞了他同父异母兄弟胡天的金库。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胡天,生前一定聚敛了大笔钱财。胡天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金库,这个金库是胡天改邪归正重新做良民的保障,同时也是他下一次东山再起的资本。根据胡天势力达到的程度,人们不难猜想到金库的规模。尽管胡天胡地这一对兄弟,从来没给人留下过有什么手足之情的记忆,但是在别人面前掩盖掉这份亲情,也许正是为了让人不致于有所怀疑。曾经和胡地一同去拜谒过胡天的一位绅士清楚地记得,那次为了梅城中越来越恶化的治安,胡地和胡天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与胡天暴躁的脾气相反,胡地经常给人的印象,是天生的斯文和优雅。胡地注定要当绅士的,即使是在他还是一个穷光蛋的时候,他似乎也不会为什么事,有失体统地大吵大闹。他的个子适中,体格强壮,力气大得在孤儿院里足可以称王称霸,然而无论谁动手打他,就算是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无缘无故地给了他一拳头,他也仍然羞于还手。
胡地身上体现出来的斯文和优雅,应该归功于浦鲁修教士在儿时给他的启蒙教育。“只有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浦鲁修教士在胡地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曾经对他进行过强有力的宗教灌输,他无数次地为他念叨上帝,向他讲述祈神态度的重要性。由于梦常常和童年联系在一起,胡地曾在睡梦中,无数次地见到过自己现实生活中并不太相信的上帝。梦中的上帝和浦鲁修教士常常浑成一体,不止一次地引起他对浦鲁修教士的复杂感情。自从七岁时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的儿子以后,胡地对浦鲁修教士的那股慈父般的眷念之情便不复存在。他没有像胡天那样,从小就对洋人恨之入骨,可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胡地对洋人就再也爱不起来。
那次为了梅城中的治安,胡地和作为梅城最高行政长官的胡天,面红耳赤地吵了起来,他所表现出来的激动前所未有。一名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妇女,在回家的途中,遭到了三名土匪的袭击。显然土匪还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大腹便便的女人,他们将她小心翼翼地抬到一个台阶上,而且在台阶上垫了足够的干草。在整个强奸的过程中,三名土匪像作游戏一样对孕妇甜言蜜语,又是安慰又是恐吓,温文尔雅地站在台阶下面,踮着脚轮流发泄着他们不能抑制的情欲。不明事理注定要早产的妇人,不懂得保护自己婴儿的唯一选择就是必须和土匪很好地配合。她试图大喊大叫,一旦嘴被堵上以后,她便歇斯底里地在原地打滚。结果,等到强奸结束的时候,妇人却因为自己已毫无必要的挣扎,从台阶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
“就是畜牲也不会干这样没出息的丑事。”胡地愤怒地对胡天说着。
胡天似乎也觉得理亏,他的手下显然做得过分了一些。“你怎么知道畜牲就不会干这样的丑事呢?”胡天嘻皮笑脸地说着,“别太相信畜牲,人像了畜牲,畜牲有时也会和人差不多。”
胡地向身为当时梅城最高地方长官的胡天,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他告诉一向无法无天的胡天,要想在梅城待下去,必须立刻毫不手软地约束一下他手底下的兄弟。如果需要,梅城可以四处招募妓女,正式再开张几家妓院,但是胡天不能把整个梅城当作一家妓院,随心所欲地糟蹋这城市中的良家妇女。良家妇女的提法引起了胡天的强烈不满,他蛮不讲理喊道:“狗屁,这城市里的良家妇女都他娘的是婊子,婊子才是真正的良家妇女!”
胡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胡说八道,要知道,你娘和我娘,都是这个城市里的女人。”
“你娘?”胡天十分轻蔑地说着,“你娘就是个婊子。”胡天的话使胡地顿时脸色苍白,他的眼睛像子弹一样地射向胡天,胡天立刻感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扯平地补了一句,“你别他娘这样瞪着我,用不着觉得太吃亏,我娘也是婊子,我已经说过了,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地地道道的婊子。”
正是在这次谈话中,胡天矢口抵赖发生在梅城的一系列刑事案件,是由已改编成军队的土匪所为。同样是在这次谈话中,胡天说了那句后来一直在男人嘴里广为传诵的名言,这就是并非只有土匪才长着鸡已。胡地给一同前去拜会胡天的绅士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针锋相对的反驳,驳得胡天体无完肤,一次次无话可说。最后,屡落下风的胡大咬牙切齿,不得不自认倒霉。“小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看着胡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大鼻子,第一次也许就是唯一的一次产生了那种兄弟之间的亲情,“你他娘真是我爹的儿子,是有那么点像我,不错,你是像我的弟弟!”不甘示弱的胡地却又一次纠正胡天,他慢吞吞地提醒说,做弟弟的,其实应该是胡天。胡天听了不高兴,板着脸说:“扯他娘的鸟蛋,别跟我来这套,要么当老子的弟弟,要么他娘的什么都不是。”
胡地被埋葬以后,急于想知道他究竟会留下多少财产的人们,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对财产的数额做了种种猜测,不相干的好事者甚至为此打起了赌,胡地的十三个养子更是忐忑不安,他们急于想知道那个上着两把锁的精致的小铁盒子里,那张决定着他们未来命运的遗嘱上到底写着什么。胡地活着的时候,他的十三个养子是梅城中最让人羡慕和眼红的公子哥。七个已经成年的养子,他们从养母那拿到了钱,狂嫖滥赌,一个比一个更堕落更能折腾。由于人们普遍地坚信胡地家里有着一座用不完的金山,而他的十三个养子注定会继承一大笔遗产,因此只要是胡家的公子哥出来赊账,欠多少债主也不会担心赖账,不但不担心赖账,而且千方百计地鼓励他们多赊些。事实上,不仅七位已成年的少爷在胡地死之前,欠了一尼股债,就连那几位乳臭未干的小少爷,也不同程度的学着他们哥哥的样子,四处乱花钱乱欠账。在梅城一家妓院的账本上,竟然写着年仅十岁的德汉欠大洋三十元。
终于到了揭露精致小铁盒子里的秘密的时刻,十三个养子,不是按照长幼顺序,而是按照高矮顺序,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哈莫斯手里闪闪发亮的那把小铜钥匙。站在那翘首企盼的还有胡地的一大堆小老婆。梅城中那位唯一的律师,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肚子里不听使唤地折腾起来,结果已经准时出门的律师不得不拐回家去,坐在木制的马桶上痛苦呻吟。律师的迟到,使得即将揭晓的秘密,平空增添了新的悬念。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大厅里早已乱成一团。被埋葬了的胡地似乎又一次从墓地赶来了,他也和大家一样,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由他一手策划的闹剧真相大白。律师拎着铜钥匙赶来时,他吃惊地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抬着头观看挂在半空中的莲花吊灯。莲花吊灯突然像着了魔一样,让人难以置信地响起来。
没有人去仔细琢磨为什么莲花吊灯会无缘无故丁零当啷作响,因为律师带来了发亮的铜钥匙,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遗嘱上面。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哈莫斯以好朋友的身份,首先打开了其中的一把锁,接着又请由于肚子里正闹不舒服而咧着嘴的律师,打开另外的一把锁。期待已久的关键时刻总算到了,所有觉得遗嘱和自己有切身利益的人,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将心提到了喉咙口,屏住呼吸,像正在鸣叫的大白鹅那样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庄严的最后审判。精致的小铁盒被慢慢地掀起了盒盖,盒子里面衬着厚厚的红颜色的绒布,翻开绒布,既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也没有任何记录着文字的纸片,精致的小铁盒只是一个空盒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仅作为财产继承人的十三位养子目瞪口呆,那些为操办胡地豪华葬礼的债主们,也一个个脸色发黄,如丧考妣叫苦不迭。整个梅城中的生意人,都想借着胡地的丧事,大大地发一笔横财。他们出谋划策,以一种不必要的奢侈,把胡地的葬礼,操办得比古时候的皇帝的葬礼还要过分。如果胡地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留下,不但是他的那十三位养子和一大堆的小老婆将变成一名不文的穷鬼,梅城相当一部分的老板也得相继破产。因为在以往的交道中,胡地总是让那些老板毫不费力地在他身上大发横财赚足了钱,他从来不怀疑他们向自己索要的价格是否公道,向来是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能为胡地效力,能用赊账的办法,或是那怕先去向别人通融借一些钱来替胡地办事,已经是多少年来,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求之不得的美差。事实上,操办胡地辉煌葬礼的巨额花销,有相当的一部分,是债主们通过高利贷的形式借来的。不只是饮食业的老板,旅店的老板妓院的老鸨,百货铺和棺材铺的老板,甚至连县政府也陷入了胡乱花钱的怪圈。梅城每一位参与操办丧事的人都相信,就像滚雪球一样,用于葬礼的钱越多,他们最后赚的也越多。胡地有的是钱,而大办丧事却是最后一次捞一票的机会。
如果眼前的一切真是事实,如果富可敌国的胡地真的什么也没留下,如果那十三位养子和一大堆小寡妇变成了穷鬼,如果好心的债主们真的没地方去要回他们垫付的钱,那么已经躺在汉白玉墓下的胡地所开的玩笑,实在太大了一些。人们将拒绝接受这样让人恐惧的既定现实。“这是有人在闹鬼,”胡地的一位年轻遗孀十一姨太喊道,她气势汹汹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在大厅里爆炸,惊醒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想独吞这家里的所有财产!”
年仅十岁的德汉在妓院账本上欠下的那三十元钱,只是老鸨想从小就把胡家的少爷拴在妓院床腿上的一个阴谋。区区的三十块钱,无论是在胡家少爷的眼里,还是在老鸨的眼里,都算不了什么。老鸨的目的,是想让德汉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她的一棵摇钱树。将德汉带去妓院的是二哥德明,德明是十三养子中,最好色的一位,他不像大哥德清那样,小小的年纪便娶了一大堆小老婆。德明的爱好是把妓院的妓女挨个地睡过来,即使是年龄大得已可以做他娘的老鸨也不放过。他不放过梅城中任何一位有些坏名声的风骚娘们,对有伤风化的偷情和通奸,怀有一种特殊的近乎病态的偏爱。梅城中男人们闲时议论的,常常是某某某已经戴了绿帽子,因为他的妻子已和德明有了一腿,而这些参加议论的男人,自己很可能是那些庞大的戴绿帽子阵营中的一员。
德明带德汉去妓院是在胡地下葬的前一天,那天正好轮到德明领着德汉跪在胡地的灵枢面前守灵,自从胡地寿终正寝,十三个养子便轮番跪在父亲面前尽最后的孝道。十三个养子有一大半是穷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胡地仁慈地收养了他们,他们不仅不可能有机会挥金如上吃喝嫖赌,连简单的读书识字的机会都不会有。领养这么多的养子,是胡地不够理智地向姨太太们让步的一大错误。在四十一岁那一年,胡地开始认命,他终于承认自己刚发迹时,一位算命先生给他下过的武断结论,这结论就是胡地虽然大富大贵,然而命中注定无子。胡地曾经不遗余力地努力过,他服用了各种神奇可惜无效的方药,同时也让他的姨太太们一起服用。他尝试着在不同的时辰性交,并且尝试各种稀奇古怪的体位做爱,在太阳升起来进入,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射精。所有的努力都使原先美妙无比的性活动变得毫无乐趣可言。
胡地终于下决心放弃和注定无子的命运一搏的一切尝试,他从孤儿院里领养了一个已经十五岁的男孩子,为这男孩子取名叫德清,准备让他接受自己的万贯家产。德清的出现,引起了胡地的后宫大乱,由于指定为德清养母的姨太太有了正宫的意味,所有的姨太太都向他索要同一权利,于是一时昏了头了的胡地,再次陷入毫无乐趣可言的性爱怪圈。姨太太们像统一过口径一样,她们怒气冲冲将他拒之门外,根本不让他进入房间,就算是强行闯了进去,她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进一步深入。在没有德清之前,面对众多的姨太太,自以为身怀绝技的胡地常常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可是一旦德清走进这个家庭以后,胡地却发现自己最迫切需要女人的时候,竟然连个用武之地都没有。所有的女人都用各式各样的借口搪塞他,月经来了,小肚子疼了,甚至还有和做爱毫不相干的牙齿痛。胡地不可能涎着脸哀求他的那些女人,他的身份又使他羞于再次出现在梅城中的妓院里,最后,无可奈何的胡地只好让后宫那些无法无天的女人称心,让她们随心所欲地去领养别人家的儿子。
大大小小的养子,害得胡地一直到死都弄不清谁是谁。他曾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那就是既然领养了这么多的儿子,干嘛不索性领几个女儿回来凑凑热闹。但是熟悉他道貌岸然性格的姨太太都知道,一个从不肯放弃家中任何一位年轻女佣的胡地,同样不可能忘记养女这块肥肉。四十岁以后的胡地对房中术兴趣大生,他一改过去那种不顺心的时候,便娶个小老婆,或者替一名丫环破身的恶习,但是仍然对处女膜有一种最大的崇拜。他的眼睛看到姑娘时,仍然不可遏制地发亮。他不怀好心的可耻建议,刚提出来就被彻底否决。
在胡地醉心于房中术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养子们迅速成长,他们在养母的宠爱下,以人们不敢相信的速度堕落。由于几位大的养子年龄相差无几,他们很快陷入女色的旋涡中不能自拔,一个不比一个逊色。老大德清在娶妻的第二年,就迫不及待的娶妾,而且差不多以后每年都要娶一位新的姨太太。老二德明成了养子中的最著名的登徒子,然而更荒唐的却是老四德威,这位看上去性格有些内向,生着一个女孩子似的小红脸,其实是个天生的色胆包天专吃软饭的坏家伙。
德威是胡地车夫的儿子,他的养母六姨太将对一表人才的车夫的好感,移情到了他的儿子身上。过继以后,十四岁的德威很快无师自通地成了六姨太的小情人。六姨太有一种胃气痛的毛病,每当她生气或是需要男人体贴的时候,就得有一个人替她按摩,从进入胡家的第一天起,德威便责无旁贷地成了六姨太的专职按摩师。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德威替再过几年就要四十岁的六姨太按摩,他轻轻地在六姨太的胃上来回揉着,渐渐按着她的意思,将手从胃部一直揉到了小肚子上。他分不清六姨太的呻吟是叫好,还是叫不好,反正他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手掌,越来越执拗地向下移。等到他的手停止动作时,六姨太已经像虾子一样弯了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一个劲地尖叫,为了害怕那尖叫声传出去,德威十分果断地将搁在床边的一只绣花枕头,扔到了她的脸上。
胆大妄为的德威在事情过后,三番五次地提到要去向养父胡地把这事情说清楚。他知道这是对六姨太最有效的一种威胁,果然只要他一提到将把自己和她之间的勾当告诉胡地时,六姨太便只能对他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不敢有半点违抗。梅城来了一个马戏班,班主的手上老是提着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德威看中了那只鹦鹉,打定主意不论出多少价,都一定要将那鹦鹉弄到手。班主知道胡地有钱,说既然胡家的四少爷看中了鹦鹉,那么就请他第二天自己来问鹦鹉好了,这鹦鹉是个有灵性的鸟儿,它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第二天,鹦鹉果然自说自话地开了价,数目吓了德威一大跳。报价竟然是二百五十大洋。陪同他一起去准备付钱买鹦鹉的六姨太,相信这是一个绝不可能接受的价格,毫不犹豫地拉着德威就走。德威回到家,像小孩子一样不知羞耻地哭了一场,当他提出要问胡地去要钱,并说胡地一定会给他钱的时候,明白德威这话中所藏着的暗示的六姨太,这位已经完全被德威制服的可怜女人,不得不立刻让步,亲自到当铺去典当首饰,然后赶到马戏班,向班主付钱,将那只昂贵的会说话的鹦赋拎回家。第二天,正好胡地下榻六姨太处,六姨太让德威将鹦鹉拎来给他爹过目。那鹦鹉拴着铁链,像一个骄傲的王子那样歇在铁架子上。胡地不相信这只鹦鹉真会说话,因为那鹦鹉刚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显然有些不高兴,德威怎么在旁边引它开口,就是不说话。临了,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引它的胡地笑着,问这不开口的哑巴花多少钱买来的。
“二五,二五。”鹦鹉一仰脖子,竟然开口了。
胡地哈哈大笑,又继续逗它说话,鹦鹉明摆着刚从它的旧主人那学会了这两个字,开口以后,似乎除了不停地说“二五”,其他的词都忘了。“你才二五呢!”胡地很开心,和鹦鹉斗了一会嘴,摇着头说,“这鸟看来除了会骂人,什么也不会说。”
这以后,德威时常拎着鹦鹉在院子里兜来兜去,害得其他的几位兄弟眼红得不得了。德威有一只会骂人的鸟,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所有的姨太太那里,原先是女中学生的十一姨太让人带信给德威,要他无论如何将鹦鹉带到她那去。德威神气活现地拎着鹦鹉去了,将鹦鹉挂在门框上,看着十一姨太孩子气地逗鹦鹉骂自己。十一姨太是胡地去世前最宠爱的姨太太,她显然也对德威俊秀的相貌有兴趣,和鹦鹉逗了一会嘴以后,她又开始用话撩起他来。
那正是雨季开始的时候,天气潮湿而且闷热。十一姨太说她早就听说德威是一个按摩的好手,耳闻为虚,眼见才实,她建议德威不妨为她一试,以便让她可以真正地相信。于是,十一姨太坐在了客厅里的躺椅上,让德威替她按摩肩膀。过了一会,德威还未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十一姨太已经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平躺在了躺椅上。德威像替六姨太按摩一样,先是替她揉胃,然后是小肚子。十一姨太正好身上来了月经,德威的手不只一次在旋转的过程中,碰到了她的月经带,最后被自己的胆大弄得十分冲动的德威,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去。十一姨太面红耳赤地坐了起来,恶狠狠骂了他一声。
“不要脸!”挂在门框上的鹦鹉显然也会这句话,它听见十一姨太这么骂德威,也跟着幸灾乐祸一起起哄,“不要脸!不要脸!”十一姨太被鹦鹉怪腔怪调的学舌声引得笑起来,看着吓得不知所措的德威,又板起了脸:“你滚,不长进的东西,你昏了头了。”德威在鹦鹉一连串的“不要脸”和“二五”声中,落荒而逃。跑出去了一大截,德威突然想到自己心爱的鸟还没拿,又忐忑不安地折了回去。十一姨太懒洋洋地说:“鹦鹉先留着,不许拿走,先让你十一妈玩几天再说,听见没有?”
一个星期以后,德威胆颤心惊地去讨回他的鹦鹉。十一姨太这一次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房,重复几天前发生过的按摩把戏。德威不仅要回了自己心爱的鸟,口袋里还揣着十一姨太赏给他的十个大洋。随着德威一天天的成熟,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的六姨太,已经坚定不移地割断了和德威之间的性爱情丝。乘虚而入的十一姨太正好填补了六姨太的空白,她很快便从每周给德威十个大洋,发展到每周不得不起码拿出二十块大洋来打发他。德威真不愧是在女人身上勒索的好手,他不仅毫不费力地用掉自己每周挣来的二十块大洋,而且同样毫不费力地从十一姨太那里一次比一次多地敲榨出银子来。
直到胡地被埋在地底下之前,十一姨太仍然和德威保持着这种苟且关系。事实上,胡地正是在他们寻欢作乐的做爱同时咽的气。十一姨太为了不让自己性高潮来临时的尖叫声传得太远,每次都喜欢死死地咬住德威的衣服。德威的内衣上被十一姨太咬得到处都是牙印子,胡地咽气的那天,德威从病榻前偷偷地溜到了十一姨太那,因为时间过于局促,加上大白天人来人往太多,不能锁上大门,他们只好站在客厅的窗台下,一边监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迫不及待地像交欢的野狗那样,全无羞耻地连在了一起,十一姨太被情绪紧张的德威弄得神魂颠倒,像丝瓜藤那样死死地缠着德威,没完没了死去活来。德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窗外,唯恐有人突然走进院子,他机械地动作中,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干什么。等到十一姨太突然紧紧地搂抱住他,一口咬痛了他的肩膀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让人汗毛直竖的哭喊声。在病榻上已躺了一个多月的胡地,终于在这一刻咽了气。
十一姨太便是德汉的养母,德汉是她姐姐的儿子,自从和德威有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十一姨太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德汉打发出去。只要德汉关键时刻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德汉去什么地方,十一姨太都不在乎。当她听说德汉跟着他的二哥去妓院之后,不但没有吃惊,反而做出很大度的样子,笑着对传递消息的人说:“一个十岁的孩子,真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再说,那地方他迟早都会去的,不是吗?”即使是在守灵的日子里,身穿白色孝服的十一姨太和德威,也没忘记忙里偷闲继续偷鸡摸狗。他们为即将来临的彻底自由兴奋不已,十分高兴地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幸福。
不只是十一姨太和德威在这理应悲痛欲绝的日子里忘乎所以,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把刚刚步入老年门槛的胡地的早逝,当作了值得庆幸的节日,响彻云霄的鬼哭狼嚎声,事实上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幌子。在胡地落土为安的前一天,穿着孝服的老二德明,十分招摇地将同样穿着孝服的德汉又一次带到了妓院。无论是嫖客还是卖笑的妓女,包括见多识广的龟头和老鸨,都为胡家两位少爷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感到震惊。妓院里因为胡地的去世,梅城中一下子来了太多的奔丧者而爆满,一位妓女吃惊地叫着:“见了鬼,二少爷竟然穿着这么一身孝服,到这来?”
德明十分严肃地说:“什么衣服不能穿,难道你要我光着屁股来?”
那位吃惊的妓女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德明拦腰搂住了,在涂着血红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记。“你二少爷在这样的日子里,都忘不了你,你他娘的还不领情?”他拥着那妓女往那间熟悉的房间走去,一时间已经忘掉了他弟弟德汉的存在。他是借口带德汉上街买东西溜出来的,一闻到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味,他就立刻忘乎所以,什么也记不得了。当他把妓女按倒在床上,德汉在背后扯他的衣服时,他才想起来这种事不能让小孩子看见。“你出去随便找什么人玩去,二哥这会有事。”他不由分说地把德汉撵了出去,砰的一声将房门闩上。倔强的德汉气鼓鼓地擂着门,一直擂到老鸨赶来,好说歹劝才把他哄走。
老鸨把德汉带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糖来给他吃,还让一位尚未破身的雏妓过来陪他玩。“十少爷,”雏妓稚声稚气地问着,“你爹大概会给你留下多少钱?”德汉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到明天就全晓得了。”老鸨在一旁涎着脸说:“十少爷这么一点年纪,就成了有钱的主,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呀!”德汉又是想一想,仍然一本正经地说:“有了钱,以后我会经常来的。”
老鸨在德汉的额头上亲了一记,说:“乖,真是好孩子!”
第二天,胡地的楠木棺在一种欢天喜地的气氛中,被缓缓地放入墓穴。十三养子齐声痛哭,然而没有人能从这种痛哭里,感受到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悲哀。对于十三养子来说,家庭的独裁者已不复存在,他们将继承大笔的遗产,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尽情挥霍。墓地的工人正在合上巨大的汉白玉墓冠,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咬牙切齿汗如雨下,额头上的青筋像泡了水的蚯蚓一样凸了起来,笨重的汉白玉墓终于合上了,随着一片松了一口气的吁气声,十三养子仿佛大合唱一样,在六姨太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哀嚎中,又一次十分整齐地放声大哭。
出殡的队伍还没出现,蠢蠢欲动看热闹的人,已经前呼后拥地乱起来。小孩子被吓哭的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这是一次轰动整个梅城的辉煌大出殡,它的声势浩大,完全超过了人们的想象。从胡地咽气的第一天起,梅城主要街道店面铺子里的老板,就意识到他们会有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布店老板纸店老板率先带头涨价,紧跟其后的是茶叶店浴室和旅店。出殡前的第三天,街面店铺里老板们,不失时机地开始像出售电影票一样,出卖在自己店门口观看出殡的权利。凡是付了钱的顾客,都可以在大出殡的那天,来到他所付过钱的店铺里搬一张板凳,然后坐在店门口,静心等待出殡的队伍到来。老板们将根据得到的钞票数额,决定缴款者可以坐什么样的凳子。从小板凳到太师椅,凡是能坐的玩意在大出殡前,都搬到了街道上。
涨价幅度最大的自然是妓院,由于大量的奔丧的人云集梅城,妓院的生意陡然之间非常红火。深谙必须充分利用难得机会的老鸨,不仅只是单纯提高价格,而且把妓女接客的时间,缩短到只有平时接客旺季时的一半。为了和丧事哀悼的气氛相和谐,妓院的布置也做了及时地改变。热闹的大红颜色尽可能地减少,在妓院的门厅里,不伦不类地挂着一张胡地的遗像,在遗像下面是一张香烟缭绕的供桌,供桌上供着水果鲜花,红烛一支接一支地燃着。所有嫖客进了妓院,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替胡地的亡灵上一支香。虽然妓院一度曾经是胡地经常光顾的地方,但是自从成为梅城最显赫的绅士以后,胡地便再也没有在妓院中露过面。作为梅城中出手最阔的财神爷,无论是爱钞的老鸨,还是爱俏的妓女,都对胡地怀着极大的尊敬。有时候嫖客闹事,睡了妓女不肯付钱,或是对从事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妓女,采取了过分的出格行为,譬如要求吻他们下面那个肮脏的臭气熏天的玩意,譬如不走前门非要进入屁眼,又譬如要用剃刀剃去妓女下身的阴毛。当这些下流的要求遭到拒绝,蛮横无理的嫖客常常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把妓女房间里的各种小摆设砸个稀巴烂。
梅城中唯一能摆平这些发生在妓院中乌七八糟事的人,就是看上去越来越斯文的胡地。只要胡地出面,从来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有许多事,县太爷听了都头痛,然而告到胡地那里,胡地只要送一张名片出去,立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于有头有脸的胡地不愿意出现在妓院中,因此凡是发生在妓院中的大小冲突,要是胡地的一张名片还不能起作用,最后都在离妓院不远处的茶馆里解决。对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青,如果只是因为没有钱,胡地将十分大度地乐意提供赞助。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性变态,又不知害羞,故意寻衅闹事且不知悔改的,胡地将在茶馆里,给他最后一次口头警告。胡地的警告从来不会是说了就算,任何不把胡地的话放在耳朵里的人,都将证明是自讨苦吃。
胡地有许多完全出于自愿的打手,只要胡地有一个看上去似乎很随意的暗示,立刻会有人毫不含糊地认真贯彻执行。有一次,一位山东人路过梅城,在妓院里喝醉了酒胡闹,待他酒醒了以后,被带到茶馆里和胡地见面。胡地笑着和山东人打招呼,山东人却出言不逊地说道:“在我面前摆什么有钱人的臭架子,你不就是有个弟弟当过土匪吗?”山东人丝毫也不知道他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那个弟弟不是早就死了吗,真是的,你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面对无理的山东人,胡地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端坐在那,看着山东人气焰嚣张地扬长而去。山东人回到了住所,正为自己今天出了口恶气感到舒畅,两位彪形大汉走进了他的房间,不由分说,揪住了他劈头盖脸往死里打。刚开始山东人还嘴硬,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两条腿已让打断了的时候,终于趴在地上求饶。两个打手说:“好,你还算聪明,这会求饶还来得及。”说了,将山东人抬到了大街上,像扔什么似的,往大街上一扔,又去找了两名抬轿子的轿夫来,扔了一个大洋给他们,吩咐将山东人抬出梅城的地界。
“要是再在梅城见到了,你就别想活着离开了,”两个打手活动着手腕,不动声色地说着,“要是活腻了,欢迎再来。”
胡地几乎可以不经意地摆平一切事情,除了妓院,大到县里的财政税收,小到邻里之间为鸡毛蒜皮的事吵了起来,只要求到了胡地,大事小事都迎刃而解。商会会长有什么事,总是首先找胡地商量,县长要下什么指令,也是照例先派人和他打招呼。到胡地去世之前,他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了梅城中的无冕之王。在他临死的前一年,小西门东头发生了儿子用斧子在父亲肩膀上砍了一记的轰动事件,大家议论纷纷,可是拿孽子没一点办法。有人提出应该请胡地出来主持公道,然而因为孽子事先放过风,如果谁敢将此事捅到胡地那儿去,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他全家老小统统劈了。
最后还是挨了一斧子的父亲自己到胡地那儿去告状的,他的一条被砍断了的膀子,像截枯木棍似的挂在一边,见了胡地以后,老泪纵横的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悲伤,扑倒在地,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胡地不敢相信,就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罪恶。他立刻派人去找那位不肖子孙,让他马上到这来报到。那位孽子忐忑不安地来到胡地的客厅,不知道胡地会怎么处置他。“我知道我……错了,”孽子支支吾吾地说着,“我不是吃的饭,我是吃了屎了。”
“你还知道自己是错的,是不是什么时候还想拿斧子,把我也给劈了?”胡地脸色严峻,但是语重心长,“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也不想想,城里住着多少洋人,这事要是传到外国去,不是丢他娘中国人的脸吗!”
晚年的胡地不苟言笑,他总是很简短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拿出钱来,让医生替那位不幸的父亲截去挂在那已全无用处的胳膊,同时让那位孽子从此离开梅城,永远也不要再回来,因为梅城不欢迎这样的不肖子孙。类似的主持公道不胜枚举,事实上,当死亡离胡地越近,他站出来打抱不平的热情也就越强烈。由于他一直是在他的客厅里见客,逐渐养成了足不出户的习惯,因此只要胡地偶尔上街,就显得格外注目。行人都停了步来和他打招呼,小孩子却跟在后面看热闹,妓院正在接客的妓女从二楼里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像树林子里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大惊小怪,仿佛从她们的眼皮底下经过的不是人,而是神话故事中具有特殊法术的神仙。
胡地的灵柩从妓女的窗下走过的时候,妓女们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巨大的楠木棺材里,躺的就是不可一世的胡地。她们不敢相信,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死了以后,居然还可以比活着更神气。街上到处都是人,都在夹道欢迎着盼望已久的胡地到来,和正在二楼的窗户里看热闹的妓女一样,大家为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而且再也不可能见过如此辉煌的葬礼。庞大的送葬队伍,使得处于县城中心位置的大街像窄小的集市一样水泄不通。等候在大街旁看热闹的人群,不得不从付了钱的凳子上站起来,站在凳子上踮着脚,眺望远处正缓慢移过来的队伍。人山人海,大呼小叫和吹吹打打的乐器响成一片。
也只有从临街二楼窗户里往下看的妓女,还有妓院的龟头和老鸨,以及花巨资在这关键时刻包下妓女的嫖客,能够较为清楚地看清街面上发生的情景。也只有从高处才可能看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抬那装着胡地尸体的棺材。一般的棺材只要四个人来抬就行了,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八个或者十六个人抬。根据人们所知道的常识,头等葬礼是三十二个人抬,这个数目将意味着棺材里躺的是皇上或者和皇上一样尊贵的人。然而胡地的灵柩却硬是安排了六十四个人来抬,因为参加抬棺的人太多了,结果大家挤来碰去,反而有些寸步难行。
出殡的队伍用最缓慢的速度行进着,远远地看过去,如果大街是一截梗塞的肠子的话,以两面巨大的引魂幡引导的队伍,便是梗塞的症结所在。引魂幡用红绿黑三色彩纸做成,上面贴着斗大的“回”字和“寿”字图案,连接成七尺七寸长的燕尾巴形彩带,高高地挑在大竹竿上。大竹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必须三五条壮汉齐心合力才能竖起来。由于引魂幡高高在上,人们只能首先看到它们,待到臃肿的队伍磨磨蹭蹭走近时,才可以看清楚,原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其实是两个燃烧着的火炬,以及点着蜡烛的灯笼。这后面才是引魂幡和铭旌,是浩大的比真人还要大的纸龙纸马纸狗,纸做的仆人,纸做的轿子里坐着的纸美人,再后面是浩大的吹鼓手,人数之多节奏之混乱,咿里哇啦各奏各的调。让梅城人大开眼界的,不是由为数众多的和尚与道士混合的队伍,也不是倾巢出动前呼后拥维持着秩序的本城所有的警察,甚至不是梅城的小学校里童子军组成的方阵,而是三名头上用头巾裹成喜鹊窝状,穿着奇怪制服的印度锡克教士兵。这三名锡克教士兵是发生过绑架浦鲁修教士事件以后,特地从上海聘请来保护别墅区的洋人,为了这次在送葬的队伍里像演戏似的走一走,他们每人可得十五块大洋。
本地报社的一名小记者,不借花重金,收买了妓院一名干粗活的女仆,这样,当庞大的出殡队伍从妓院经过时,事先已经混进妓院的小记者,便可以从女仆住的阁楼的气窗爬到楼顶上,然后沿着楼顶,小心翼翼地爬到临街的这一面。很显然缓慢的队伍只是在原地踏步,百无聊赖的小记者只好抱着照相机,聆听他脚底下妓女和嫖客之间尖声的调笑。从一个公鸭嗓子发出的笑声中,小记者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此人究竟会是谁。当他噼里啪啦快揿完了照相机里的胶卷时,不小心脚底下一滑,沿着人字形的屋顶滚了下去。在就要跌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手抓住了屋檐上的铁皮水槽,像一名受难者似的挂在半空中乱晃。他从天而降的突然出现,吓得从类似包厢的窗口中往外看的妓女,扯足了嗓子哇哇乱叫。送葬的队伍正好下面走过,吹吹打打咿里哇啦响成一片,根本就没人在意妓女的叫喊,也没人注意到悬在半空中胡乱蹬腿的小记者。
小记者终于掉了下去,毫不含糊地砸在看热闹的人头上。有趣的是,在像只小鸟飞下去之前,他看清了在妓女房间里发出公鸭嗓子笑声的,是已经定居梅城的哈莫斯。梅城的人都知道,哈莫斯和正被送往墓地的胡地是一对难得的好朋友。胡地咽气以后,哈莫斯是第一名赶去吊唁的外国人,大家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为好朋友的哈莫斯没有像小鲍恩夫妇那样,混杂在送葬的队伍中,事实上,人们涌上街头,显然不是为了再看一眼已经命赴黄泉的胡地。人们想看的只是那种热闹,那种本城的名流甚至包括不可侵犯的洋人,都不能免俗地跟着起哄,跟在队伍里一起走一走的滑稽场面。记录这些滑稽场面的照片,在报纸上发表以后,曾被许多大图书馆做为资料收藏。
也许哈莫斯不乐意一起在队伍中行进的理由,只是想居高临下看看清楚。也许对中国文化已经有了很深了解,他相信自己参加送葬有些不伦不类。反正他忽发奇想,带着心爱的陈妈,选中了妓院中最适合观察的房间,在出殡的前一天,住进了妓院。洋人带着中国女佣居然住进妓院,这事多少年以后,仍然还会成为大家口头广为流传的笑柄,但是书呆子气十足的哈莫斯,丝毫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当送葬的队伍好不容易总算到了他们窗下的时候,哈莫斯十分认真地为陈妈指点,为她辨认着为数众多的姨太太,谁是谁一一对号入座。
甚至胡地自己也弄不太清楚自己有多少姨太太,很显然,正式成为他的姨太太的,远不止现在这一群为他送葬的女人。胡地一生中值得夸耀的,不仅是他的巨富,而且包括他和女人交往中的超常精力。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别人在这个年龄已经娶妻生子,他却还是个童男子,虽然起步较晚,然而一旦开窍,胡地便以惊人的速度堕落。他很快成了做爱的好手,卓越的性技巧使得那些和他合作的女人既惊喜又恐惧。未娶妻之前,胡地曾经一度以妓院为家。成为名重一时的绅士以后,不便继续涉足妓院的胡地,只好以不断地娶小老婆来调济和丰富他的性生活。胡地的妨妻恶名,并不妨碍源源不断的女人进门。很多人都知道胡地的前面三位正妻,都在和胡地结婚后一年左右,便一命呜呼。即使在姨太太中也有许多是短寿的,不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进了胡家以后,不多久就会像过期的鲜花那样迅速枯萎。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断定胡地是家庭暴君,而且有着很严重的性虐待倾向,晚年的胡地对房中术十分入迷,他的早逝,和沉溺于两性之间的技艺分不开。难怪他的养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沉沦,因为胡地的后宫,自始至终洋溢着淫荡的气息。由于大多数的性活动都在白天进行,事实上只要是走进过胡地后院的任何人,都可能听到那种持续不断的呻吟声。胡地坚信人们只在夜晚才交媾,绝对是一个习惯造成的错误。他的理论是,作为一名性爱大师,必须确保夜晚的睡眠,只有在夜晚休息好了,养精蓄锐,才可能在第二天的活动中,摧枯拉朽百战不殆,除了足够的睡眠,对于药物,他也有一种过分的偏爱,尤其是进入了晚年,不愿向身体状况认输的胡地,开始像神农尝遍百草一样,不余遗力地服用名目繁多的春药。从进口的舶来品,到古书中得到启示而新配制的大力丸,胡地不厌其烦地拿自己的身体做着试验。
一位据说是留学奥地利的县医院的药剂师,坚持在每个星期五的上午,准时来替胡地注射鸡血。胡地几乎比这药剂师更相信公鸡血对自己的性功能有帮助。后院里养的一大群体格健壮的公鸡,每天破晓时的叫声响彻梅城。进入晚年的胡地,常常被姨太太之间的争风吃醋弄得头脑发胀。“有什么好吵的?”胡地不止一次地捋起袖子,让他的爱妃们看着他那千疮百孔的胳膊,“就是看在这条胳膊的面子上,你们也不应该再吵!”
当胡地归天以后,药剂师感觉良好地也赶来吊唁,刚走进灵堂,就让愤怒的姨太太们揪住了一顿痛打。她们相信是他用的那该死的鸡血,害死了生命像公牛一样壮实的胡地。可怜的药剂师外衣都被扯了下来,在姨太太的追逐下狼狈而逃,门槛上绊了一下,跌出去几丈远,眼镜跌落了,碎玻璃片摔得满地都是,假牙也甩了出去,不得不趴在地上到处找牙。失去了胡地的姨太太们,仿佛一个个陡然之间都成了翻身解放的新女性,她们已经用不着再争风吃醋,为自己多一次或少一次爱情生活闹得不可开交。她们结成了新的死党,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根本不把前来吊唁的客人放在眼里。由于相信胡地已对她们的未来做了充分的安排,一切都将由那个上了两把锁的小铁盒子决定,事实上她们怎么做和做什么都无所谓。
白颜色的孝服束缚不了姨太太身上蕴藏着的巨大活力,事实上,无论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姨太太,还是那几个半老徐娘,都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议论她们。那些前来吊唁的客人,想趁机一睹胡地遗孀们的美色,不安分的姨太太同样想不失时机地饱览一下外面世界上的男人。灵堂中所有的悲哀气氛都显得有些滑稽,姨太太们一次次像大合唱那样突如其来地干嚎,女低音女中音甚至女高音全混杂在了一起。太多的和尚被请来念经,穿着黄袍的道士们在做法,十三孝子依次跪在还没有盖上的棺材前面。大门口用白布搭成了大丧篷,丧篷的门上有一大横匾,上面写着“当大事”三个字,两边的门角上,各挂一白色灯笼。在丧篷门前的两侧,坐着梅城最好的“六苏班子”,没完没了地吹奏着哀乐助丧。络绎不绝的吊唁者弄得大家疲惫不堪,临了,在胡地的灵柩前拉起了一块巨大的白布,除了达官贵人和特别亲近的好友,其他来宾一律不许入内。
随着出殡日期的一天天接近,胡地的遗孀们也越来越不像话。十三养子一个个都像逃学的孩子,一逮着机会就溜出去。姨太太们没有上街的勇气,于是只好在家里穷折腾。隔着帘布偷看吊唁的男人很快变得无趣,姨太太们开始无所顾忌地装病,或者借口身上来了躲在自己房里,因为据说女人的经血对死去的魂灵不利。等到出殡那天正式来到,姨太太们一个个精心打扮,明知道这样的日子里不该涂脂抹粉,不该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就算是淡妆,仍然有些出格。胡地的姨太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白颜色的孝服,衬着难得出门因此过分激动的脸庞,反而显得更加有魅力。出殡的那一天,梅城所有的人都涌上街头,姨太太们很快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一位妓女在送葬的队伍经过时,吃惊地喊着:
“这死鬼要侍候这么多女人,不是和我们当婊子差不多了吗?”她憋了口唾沫,居高临下地吐了下去。
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胡地的遗孀身上,实际上只有六姨太一个人,看见了那妓女往下吐唾沫。六姨太东张西望的眼睛,正好看到了二楼窗户里那位不可一世的妓女,将涂得血红的嘴像鸡屁眼一样嘟起来,然后将一团白白亮亮的口水吐向空中。她对妓女的如此无理感到吃惊,虽然那落下来的唾沫离她很远,她差一点出于本能地破口大骂。“这不要脸的婊子!”六姨太在心中骂着,拉了拉她旁边的十一姨太,让她往楼上看。
出殡那天的子时,十三孝子睡眼惺松地来到了胡地的灵柩前,跪下来烧纸磕头,向亡人祷告,告诉亡人明天天亮时,便要离家去墓穴中定居。祷告完了以后,十三位孝子合力将灵柩挪动了一下,这一仪式俗称为“移棺”。目的是让躺在棺材里的胡地有个心理准备。正式出殡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开始的,巨大的楠木棺材,在一大帮身强力壮的男人气喘吁吁的唉哟声中,从灵堂抬到了大门口。楠木棺材太大也太重,人多手杂,有劲却使不上,结果临出门时,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楠木棺材,在门框上狠狠地撞了一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恐惧。因为出棺时,棺材严禁碰上门框,否则将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事。每一位参加搬动棺材的男人,所以要小心翼翼,最担心的就是别让棺材碰着什么。
惊魂未定的男人将棺材停在大门口,参加送葬的人正在那里集合。到处都是不知所措叽叽喳喳的人群,尽管事先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然而事到临头,还是乱成了一锅粥。负责具体管事的总指挥,早就把嗓子喊哑了,在这最需要他的关键时刻,总指挥的嗓子突然失音,结果他只能用拍手或作手势来表达他的意思。没有多少人都确切明白他的不规范的哑语意味着什么,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去做,大家毫无意义地挪着地方,一个个全卷进旋涡似的乱转。结束混乱的唯一办法就是立刻开始出发。于是十三养子被拉到棺材前面,一人一只原来用以烧纸的老盆,让他们把老盆高高地举起来,用力往下摔。十三只老盆先后全被摔破,这时候,劈里啪啦的爆竹声惊天动地,姨太太们悲痛欲绝地号啕大哭,十三养子唱歌一般鬼哭狼嚎,六苏班子和童子军的小乐队连忙奏乐,和尚道士嘴里开始振振有辞的祈祷,走在最前面的引魂幡正式上路。
胡地的早逝,似乎存心想显示一下,一个非同凡响的人死了以后,他所获得的荣耀,究竟可以达到什么地步。他逝世的消息刚刚传出去,雪片一样的信函便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梅城仅有的一家电报局,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仍然来不及将电文及时翻译出来。各界权贵名流都来电吊唁,上至蒋主席,也就是不久前的蒋总司令,不久后的蒋委员长以及后来的蒋总统,下至本省或邻省的省主席,从正当权的新贵,到已经下台失势的旧人,反正只要是曾经名重一时的人物,不是致电便是亲手写了挽联寄来。在电文中,最有趣的是英国领事的来电,因为是用英文写成的,只能认识几个英文字母的电报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不曾弄明白电文究竟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二,胡乱地诌了几句。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各界名人的字挂得到处都是。在这些名人中,有不少是已经被推翻的北洋政府中的要人,有两位大总统,一位是徐世昌,一位是曹锟。有大名鼎鼎的执政段祺瑞,三位大帅吴佩孚、孙传芳和张宗昌,少帅张学良,督军齐燮元和赵镜。还有再往前的前清提督李准,状元张謇。给人造成的错觉是,这些曾经在战场上打得死去活来的冤家对头,在胡地的灵堂上不记前嫌握手言和。不过这些旧日权贵幸亏不是亲自光临,否则凑到了一起,一言不合,又一次真打起来也说不定。当然,最能给胡地面子的,无疑要数挂在显要位置的蒋主席的挽联,这幅由人专程护驾送的挽联刚到达梅城,立刻将吊唁活动推至高潮。许多已经到胡地家去慰问过的人,为了亲眼目睹蒋主席的墨宝,再次涌到胡地的灵堂。
没有人对蒋主席的真迹表示怀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见过蒋主席手迹的人私下对人说过:“怎么蒋主席也写起行书来了?”
胡地的丧事操办得甚至比他设想的还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别人表达了他想在死后很好地风光一下的愿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应该太马虎。”胡地对自己的葬礼有过非常具体的设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巨资和各界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乐意大把花钱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着寓公的昔日权贵,像洋人一样纷纷赶来梅城避暑。因为有了胡地的缘故,梅城中的普通老百姓,不再是只能在报纸上见到那些大人物,人们不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甚至知道他们的嗜好,知道他们喜欢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贵以及死后的荣耀,和他早年经受过的苦难,形成尖锐的对比。多少年过去以后,人们注定还将向他们的子孙谈论胡地辉煌的葬礼。胡地的丧事成了梅城四周穷人的节日,从开吊起,一直到出殡结束,四乡的穷人蜂拥而来,兴致勃勃地享受免费供应的宴席。从胡地家的大门口一路延伸出去,到处都排着八仙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人坐满了就开席。在大办丧事的那几天,全城的厨师都被聘来掌勺。屠夫杀了无数头猪,好几条牛,几十头羊,鸡鸭鹅不计其数。整船的鱼虾从乡下送了来,还有整船的时鲜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种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烧着的烧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除了数不清的人赶来吃白食,还有数不清的人赶来找活干。有时候干活的正巧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为吃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们不甘心排着队苦苦死等,索性组织起来自己动手。
梅城从来也没有像胡地刚死的那几天那样生气勃勃过,人们奔走相告,专捡能占便宜的地方钻。浴室虽然临时涨了价,但是人们可以用记账的方式,先跳到池子里把澡洗了再说。结果大浴池里的热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汤,用不用肥皂全都一个样。对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热水澡的穷人来说,这绝对是做梦也不会遇到的美事。也许一千年都不会出现的奇迹,偏偏由于胡地的丧礼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赊账,因为胡家总管事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胡地的口头遗嘱,凡是前来参加胡地葬礼的客人,不管贫贱无论老幼,所有开支,一概胡家负担。换句话说,到葬礼结束以后,老板们只要拿着客人们签过字的账单,便可以找胡家报销。
“像胡地这样的家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们不无遗憾地说着,对转眼就要结束的丧事依依不舍。
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妓院是唯一不能赊账的地方。尽管吃饭可以不给钱,乘车坐船可以不给钱,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里自己看中的东西,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个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着最后的淳朴。即使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也没有因为有大笔捞钞票的机会,丧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绝。老板请了中人监督赊账,目的不是害怕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梅城人,会多拿铺子里的东西,既然生意做红火了,多拿一些无所谓,老板请中人只是为了日后和胡家结算时,多一个有力的证人。因为那些识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绝大多数不识字的穷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账本上按一下,没有人对胡地曾经许下的诺言有丝毫怀疑,但是面对一本本按满了血红的手指印的账本,老板们自己心里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临睡觉时,老板们的良心发现会像闪电一般地闪过,他们将在睡意来临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这么借一个死人大发横财,是不是太过分。
很多人是从江北赶来奔丧的,码头上大大小小停着十几条船,人一上满就开船。由于摆渡的人实在太多,大江两岸的江堤上,排着长的队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多数奔丧的乡下人,只在梅城里待一天,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到处看看热闹,又立刻踏上归程。拉黄包车的车夫累得够呛,由于车夫中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照例不会有账本,而且也不相信账本,每拉一次客,车夫就跑到胡府去讨一根竹签为凭证。为了不失时机地获得更多的竹签,车夫们马不停踏地来回奔跑,以致于到葬礼结束后,精疲力尽的车夫不是捧着成捆的竹签,赶到胡府去要钱,而是不顾一切地倒头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家伙再一次活过来,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车夫一头栽倒在床上,像干了一番大事业的英雄那样,对老婆嚷着,话音刚落便睡着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寿终正寝的胡地能感觉到他死后的殊荣。胡地是这次辉煌葬礼的幕后总导演,在他弥留之际,为了使人们对胡府的经济实力,不抱有任何怀疑,他指示管家将一笔数额巨大的资产,捐给了梅城的孤儿院。胡地正是在这家孤儿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在七岁之前,胡地是孤儿院里最听话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孤儿院的保育员,胡地的童年和孤儿院其他的孩子比较起来,要幸运得多。经常光临孤儿院的浦鲁修教士,对胡地也有一种慈父一样的特殊感情,毕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里出生的孩子。
胡地在十岁的时候,开始跑出孤儿院,在大街上度过了漫长的将近七年的流浪生活。自从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后,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热血,便在他的血管里窜过来窜过去。负气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头领,靠着高于常人的智力,领着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几乎与此同时,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头领。有一次,两帮野孩子在离教堂不远的墓地上,摆开了阵势决一死战,结果胡地的人马被胡天的人马打得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唯一没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头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一个口子,血流满面的胡地不仅没有认输,而且镇定自若站在那儿,问胡天打算什么时候再战。由于胡地脸上的血流得实在太多,毕竟还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看着当时还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极下流地骂了一句粗活,率着手下的那帮弟兄狼狈而去。
“这鸟人说不定真会死!”事后,胡天有些担心地说。
少年时的胡地从来没有在梅城称王称霸过,梅城中绝大多数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的地盘。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区域,是胡天从不涉足的洋人的别墅区。虽然胡天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儿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么强烈地憎恨洋人,他领着他的人马在洋人的别墅区找活干。在葡萄收获的季节里,胡地迫使仁慈宽厚的老鲍恩付双倍的工钱给他们,否则将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时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来。他们曾经确实这么干过,因此遭受惨重损失的老鲍恩,不得不对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让步。由胡地带领的野孩子,一度成为别墅区的祸害,他们撬锁翻窗,爬进那些空关着的别墅,在里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炉里烧。
自从梅城教案之后,梅城在来华的外国人心目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外国人躲避南方炎热夏天的度假胜地,一座座别墅几乎是在一年里同时动工的,原先只是野兔出没的地方,转眼之间,到处建起了式样新颖别致的小楼。这些小楼平时都空关在那,只有在夏季到来的时候,洋人才会带着妻子儿女还有仆人,来住上一阵儿。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在华外国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又一次得到恢复。储知县曾发布过进入洋人别墅的本县居民,将当作盗贼处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视别墅区为禁区,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靠近它们。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别墅区去不得的神话,他领着手下的那帮小流浪汉,不光只是爬进别墅捣蛋,而且堂而皇之地干脆住在里面。
前来度假的洋人发现自己的别墅受到侵犯,向储知县之后的李知县提出了抗议。李知县只好派了两名年老的衙役在别墅区四周巡逻。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们的对手,胡地手下的那帮饿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照样大模大样地在别墅区捣蛋。胡地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正式替老鲍恩家干活。老鲍恩的葡萄园已经很成气候,新开办的葡萄酒厂,也出现了非常好的势头。在别墅区流浪的那帮野孩子们,成了葡萄酒厂雇佣的第一批中国工人。独具慧眼的老鲍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没有让胡地去葡萄酒厂去当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让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时负责葡萄园和葡萄酒厂。
不到二十岁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气,许多年前发生的教案留下来的阴影,说消失也就消失了。随着老鲍恩葡萄园和葡萄酒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来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人们好像突然发现替洋人干活,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老鲍恩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发户,他的财产迅速增加,以致于他的儿子小鲍恩结婚时,竟然娶了一位门第远远高于他们家的儿媳妇。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和小鲍恩成亲,曾经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动。人们记得凯瑟琳是坐轮船来的,为了欢迎她的到来,老鲍恩家的专用码头挂灯结彩装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鲍恩对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鲍恩的严重不满。事实证明,小鲍恩不仅气量小,而且对于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老鲍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夺去生命以后,新当权的小鲍恩便找借口辞去了胡地的管家职务。胡地的离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鲍恩家迅速走下坡路,很快,原来是独家经营的葡萄酒厂,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变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鲍恩家的葡萄酒厂由于质量下降和销路问题,已经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与此同时,失业的胡地的事业却得到了飞速发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离开鲍恩家的时候,他的羽毛已经开始丰满。他用最快的速度,垄断了梅城中所有洋货的批发权。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长的第一位会说英文的人。进入二十世纪后,虽然人们对洋人还有仇恨,但是几乎一致认为洋货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时代他的那帮手下,在他的召唤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帜下,再一次听从他驱使。十年过后,胡地成了名闻遐迩的富翁,他的那帮弟兄不是当上了警察局长,便是别墅区的包打听,或者是当地的流氓头子。
二十三岁时,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进妓院,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无家可归的胡地,正式把妓院当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里谈成的,随着资产的越聚越多,以妓院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皇宫,他在这里一边和妓女打情骂俏,一边轻松自如地处理着繁缛的杂事。妓院从来就是一个让人倾家荡产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发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于胡地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妓院,他表面上的放浪形骸,给前来接洽生意的人造成一个很大的误区。人们只想到他是个光知道挥霍的花花公子,和他做生意一定会从他身上赚到一大笔,可事实证明真正赚到一大笔的永远是胡地。
胡地开始不顾一切地赚钱,不择手段,也不管合法不合法,什么样的黑钱都敢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赚了大钱,任何不合法的事,都可能重新变得合法。胡地几乎从一开始就精通贿赂的艺术,进入民国以后,梅城最后一任知县张知县,摇身一变,成了民政长,而且后来又担任了梅城的第一任县长。从张县长开始,梅城每一任的官员,不管是北洋政府委派的,还是由后来的南京政府任命,只要有个一官半职。就无一例外地享受过胡地派人送去的津贴。胡地在梅城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他设在妓院的办公室,不仅仅是谈生意,而且正经八百地决定梅城的命运。不少关于梅城公共设施建设的方案,都是县长不耻下问,赶到妓院去向胡地请教以后才定下来。从建设第一家戏院,到盖第一座厕所,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少不了胡地的一份功劳。胡地终于成了梅城中最著名的人物,人们往往弄不清楚县里走马换任的县长们姓什么叫什么,可是就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胡地有多大的能耐。每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就要发生什么事,人们首先产生的疑问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地会怎么想。人们清楚地知道,胡地的天真想法,将决定梅城的现在和未来。
寿终正寝前的胡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很好地反省自己的一生。只有死到临头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过眼烟云。漫长的一生是一种矫情的比喻,人生不过是比蚊子的寿命稍长一些。胡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虽然有许多往事可以咀嚼,然而活得好端端的,就这么撒手而去,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三十岁以前的胡地似乎不知道什么叫作生病,即使在流落街头的日子里,饿一顿饱一顿,下雪天连一件棉袄也没有,他照样精神焕发,活得自由自在。三十岁时染上的淋病,是他有生以来得的第一场大病。
淋病治愈以后,胡地下决心从妓院搬出去,安家立业明媒正娶讨个老婆。胡地的第一任老婆很快就生病死了,第二任第三任老婆也是结婚一年左右便一命呜呼。相信自己命中克妻的胡地,从此取消了再立正室的企图。他心有余悸地继续去妓院鬼混,同时开始没完没了地讨小老婆。刚刚建立自己家的胡地,就像一头还未调教好的野马,随着他的身份和地位越来越高贵,加上对淋病的恐惧已严重地妨碍了和妓女做爱的乐趣,胡地终于下决心和妓院绝交。他为自己发下了毒誓,如果他敢再踏进妓院的大门一步,天打五雷轰并且断子绝孙。
在刚成家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习惯了妓院生活中的性放纵的胡地,总是感到一种家庭的约束。他显得很无形,显得无法无天,像追逐妓女一样地挑逗家里每一位女人,只要精力旺盛的胡地需要,不管时间地点,也不管是新娶的姨太太,还是家中的女佣人,从已经绝了经的老妈子,到还是小姑娘的丫环,掀翻了就乱来。在醉心于房中术之前,性爱对他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寂寞或晦气时的排遣。就像妓院曾是他的可爱的家一样,家事实上也成了他可爱的妓院。和哈莫斯成了好朋友以后,胡地从哈莫斯那里得到了一些自己闻所未闻的性学著作,他第一次明白了性也是一种文化,第一次明白了房中术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直到这时候,胡地的性行为才开始有所收敛。也就是说从这以后,他才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
哈莫斯用学者的热情收集到的中国古典性学著作,让自称对女人阅历见多识广的胡地目瞪口呆。古典性学著作的丰富,迫使从小没有好好地读过书的胡地,不得不花大价钱,专门聘请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将全是文言文的文章,翻译成他能看明白的语体文。胡地的语体文性学读本,对哈莫斯也有不小的帮助,因为对于西方世界来说,哈莫斯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大汉学家,由他翻译介绍到西方去的关于中国的著作曾经轰动一时,然而由于中国文化实在太丰富太古老,哈莫斯仍然还有许多不能弄懂的地方。不用说是哈莫斯,就是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在不少关键地方也只能望文生义,胡乱想象发挥。四十岁以后的胡地,开始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房中术的实践中。他变得像个文化人那样,在客厅中,一边品茶,一边全神贯注地和哈莫斯切磋体位和动作要领。胡地一向为自己超人的性技艺感到自豪,可是读完那些翻译的语体文读本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像三岁小孩子一样无知。
“人要是不读书,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深有体会的胡地感叹着说,“你只要想一想,光是一个喘气,就有多么大的学问呀!”
在垂危的日子里,胡地开始一遍遍地回想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女人。二十三岁那一年,初次走进妓院的胡地,面对已经躺上床等待他的妓女,心里擂鼓似的咚咚乱跳。他记得那妓女显得有些不耐烦喊着:“小伙子,快来呀,你还在磨蹭什么?”胡地承认,自己虽然对做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但是更多的时候,胡地都是把做爱仅仅看作是干活,是一种专为女人服务的干活。“你的女人越多,你要干的活就越重。”胡地不止一次向人这么抱怨过。他打过交道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在等死的最后时刻,胡地对他的那些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毫无眷恋之情。他像局外人一样,浮光掠影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对女人的含义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女人不过是座花里胡哨的坟墓,你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临了,又乖乖地走进她的身体里去。”在胡地咽气的那天,他显得特别的清醒,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在说话。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小碗粥,对守候在一边的德清说着,“你找那么多姨太太干什么,是不是也想和你爹我一样?”胡地的脸上露出了在病榻上的最后一次笑容,他看着比他显得更疲惫的德清,冷静地给德清上着关于女人的课。他告诉德清,一个人要是真明白了女人的确切意义,任何一位那怕是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也可以替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反过来,要是不明白这道理,娶再多的小老婆也跟没娶一样。“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都一样。”胡地大彻大悟地下着定义,像个哲人那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摸不着头脑的德清胡乱点着头,他不时地偷眼看故意躲在一边,心不在焉不肯走近的老四德威。
胡地的心目中,老四德威也许仍然还是一个只会逗鹦鹉玩的公子哥。十三养子在胡地病危之际,轮流在病榻前陪着他们的养父,尽着最后的孝道。所有的养子内心都在盼望胡地死了拉倒,他们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跟闹着玩似的往胡地身上注射着各种颜色的药水,看着胡地一天比一天走向死亡。作为长子的德清,对老四德威在胡地后宫中的胆大妄为已经有所耳闻,然而他也不过是觉得好笑,并不太往心上去,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出来主持公道。处于回光返照中的胡地说着说着,让德清将上了两把锁的小铁盒拿来,紧紧地抱在手上,便又一次昏睡过去。这时候,十一姨太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很做作地看了一眼胡地,以示自己对他的关怀,然后走到德威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根说了句什么。德清注意到了十一姨太细长的手指,在德威的胳膊上很有意味地捏了一下,注意到了德威眼里流露出的不愿意和巨大的恐惧,十一姨太若无其事,扫了昏沉沉睡在那就跟死去一样的胡地一眼,脸带微笑扬长而去。
几个小时以后,胡地就要撒手离开人寰,传奇人物胡地的故事,已经正式到了尾声。趁德清一个不留神,德威跑去找十一姨太去了。药水味极重的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德清忍不住一次次地打着哈欠。突然,处于昏睡中的胡地,口齿不清地念叨起小鲍恩太太的名字。没有人会想到凯瑟琳这名字是谁,就像听他念叨其他的梦话一样,大家只好由他说下去。凯瑟琳是胡地生平中,唯一可称之为和他偷过情的女人。胡地曾和来梅城卖淫的每一位外国女人睡过觉,在避暑的季节里,候鸟似的洋妓女,往往随着到梅城来的外国人一起出现。从金发碧眼的白俄,到皮肤细腻得像磁一样的日本女人,甚至一名黑得像巧克力的南洋混血儿,贪得无厌的胡地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位外来的洋妓女。值得一提的是,和小鲍恩太太凯瑟琳的通奸,还是胡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和有头有脸的良家妇女苟合。众所周知,和胡地发生关系的女人,在前期全是妓女,在后期不是大小老婆,便是家中的女佣。
由于曾被小鲍恩解雇过,胡地对小鲍恩一直心存芥蒂。当胡地成为大名鼎鼎的绅士之后,无论是公众场合,还是私下里闲谈,他对小鲍恩都不屑一顾。虽然凡是居住在梅城的洋人,都能享受到中国人所不可能享受的特权,但是处于濒临破产境地的小鲍恩,根本得不到别人应有的尊重。尤其是发生了那件轰动一时的丑闻,人们一提起小鲍恩便摇头。一位在小鲍恩家做工的女人,生了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私生子,这是一个想抵赖也绝不可能抵赖得掉的事实,女工的丈夫冲到小鲍恩家大吵大闹,拎了把斧头要和小鲍恩拼命。洋人在梅城拥有的特权,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地和中国女佣人养私生子,愤怒的丈夫在小鲍恩的客厅里大打出手,把许多还是老鲍恩在世时收集的中国古代磁器砸得稀巴烂。小鲍恩的行为再一次引起了已进人民国时期的梅城人的公愤,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话,甚至连专门雇来维护别墅区安全的三名印度锡克教士兵,在胡地的授意下,也有意装作什么没看见一样。
最后不得不由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去请求胡地出面摆平此事。这种小事由胡地来摆平太容易了。胡地打了个招呼,所有纠纷立刻解决。胡地也因此重新成为小鲍恩家的客人,尽管身份变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把凯瑟琳当作了旧日的女主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小鲍恩躺在太阳底下睡着了,胡地陪着凯瑟琳在山坡上散步。他们走进了正发疯似的长着新芽的葡萄园,说着说着,便搂到了一起。凯瑟琳的原意也许只是想让他亲吻一下,然而胡地却把它当作是邀请,当作是要求做爱的讯号全盘接受了下来。凯瑟琳拒绝的表示,也被胡地理解成半推半就,他们在葡萄园里滚来滚去,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被葡萄藤缠得喘不过气来。又肥又胖的凯瑟琳足足比胡地高出一个头,胡地睡在她身上,上窜下跳,仿佛正置身于一张充满弹性的弹簧床上。凯瑟琳心里正憋着的一股恶气,被胡地高超的性艺术迅速地熨平。她忘了胡地完全可以听懂她的英语,用夹生的同时又是充满感激的中国话一连串地喊着:“不要,不要。”
站在胡地床前的德清突然注意到他开始抽搐,胡地的手试图举起来,然而他的手指发僵,更紧张地扣紧了小铁盒,不住地哆嗦着,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极其奇怪的光。惊恐万分的德清连忙喊来医生,随着医生急匆匆的步伐,在周围等候胡地咽气的人,一起往躺着胡地的房间涌。胡地脑海里的凯瑟琳正在消失,他的脑细胞正在迅速死亡,他的记忆力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失去了控制。时光在倒流,胡地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睁得多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三岁时的记忆像一幅画似的,出现在悬挂着吊灯的天花板上,这是正在走向死亡的胡地一生中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他看见自己正通过孤儿院的门缝向外窥视,外面的饥寒交迫的灾民,排着长长的队,捧着肮脏不堪的破碗,正在等候施舍给他们的薄得能照出人影的粥。灾民实在太多了,参加赈灾的浦鲁修教士,胡地的母亲裕顺媳妇和已经成为修女的莺莺,还有那些临时招募来帮忙的身强力壮的男人,一个个都累得近乎绝望。胡地听见愁眉苦脸的莺鸾正在大声地问浦鲁修教士,眼看着用来赈灾的大米很快就要用完了,面对源源不断还在逐渐增加的灾民,究竟应该怎么办。
浦鲁修教士显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简短明快地说:“祈祷!”
“祈祷?”莺莺似乎不太明白。
胡地看见浦鲁修教士毫不犹豫地又说了一遍:“祈祷,要相信祈祷!”
孤儿院外面,不仅流行着饥饿,而且一场瘟疫正在无情蔓延。死神扇动着翅膀,像黑颜色的乌鸦一样,在梅城的上空到处乱飞。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他们饥肠辘辘,心里存着的唯一念头就是不管死活,先排队喝了一碗粥再说。胡地发现自己又有了一双三岁时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长长的队伍中,手上也捧着一只破碗,缓缓地随着人群流动。死神正在他周围徘徊,不怀好意时不时地瞪他一眼。传奇人物胡地,就要和他的异母兄弟胡天汇合去了,他将随着漫长的乞丐组成的死亡大军一起走向永恒。就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他听见浦鲁修教士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要祈祷”的忠告。死亡大军正以不可阻挡的锐势向前挺进。“祈祷,祈祷有个屁用!”胡地的喉咙口含糊不清地回响着这声音,他最后一次抽搐着,想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清楚死神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然而只是咧了咧嘴,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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