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的故事
叶兆言
一
没人知道只是城墙的一个窟窿,粗粗野野一道不规则的裂缝,藏得下这么多人。都想着那不过是道裂缝,隙开着,黑黑的阴影,睡着冬眠的蛇和快饿死的狗。当白脸领着岫云拨开枯草,深伏的黑鸟惊起,蝴蝶乱飞,有着古怪花纹的老鼠嗖嗖游出去,一场围歼匪徒的战斗打响了。
尔勇最担心的,是这该死的城墙窟窿里,另有一条通道。他跟踪白脸已经半年多,整整七个月,二百十一天。
这次该收场了。
结果证明尔勇的担心多余。那鲆鱼嘴似的洞口下面,是个侧卧着的闷葫芦。白脸一生中犯过无数次错误,偏偏这一次要了他的命。鲆鱼的肚皮里是座废弃的军火仓库,虽然要害部位用钢筋水泥加固,一次致命的爆炸,已经使军火库失了原形。选择这样的洞窟作为藏匿逃避之处,尔勇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辉煌一时的白脸,实在愚不可及。不用说狡猾的狐狸,就是耗子也知道留条退路,
一九五O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天气像夏天一样干燥。春风拂过,可以听到干枯茅草折断的裂声。岫云身不由已跌进鲆鱼嘴,她的脑袋刚挨着白脸厚实的胸膛,那厚实的胸膛就像堵墙倒过来似的猛地把她闪开,劈里啪啦的枪声响成一片,赛过新年的爆竹。
岫云是人们称为小家碧玉的那种角色,细皮嫩肉,很招人喜欢。她的父亲开过一家水果店。当年秦淮河一带,都知道东关头有个筱老板,筱老板有个独养女儿叫岫云。
岫云的祖母堂子里出身,挂牌时虽不曾大红大紫,却碰上了交好运的机会,从良嫁了个阔佬。那阔佬后来做官成了要人,妓女出身的小老婆舍不得丢,便拿出钱来打发小老婆拖油瓶带来的私生子。这私生子就是再后来的筱老板。筱老板十六岁在夫子庙摆摊做生意,生意一时好,一时坏。筱老板不穷也不富。
岫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小小的个,却不瘦。她自己的妈死得早,因此有个后妈张氏。张氏无儿无女,使指望岫云招个好女婿。她娘家开当铺的,挑三捡四最拿手,不是这位不满意,就是那个不称心,拖来拖去,女儿已经十九岁,慢腾腾地依旧不着急。又过了一年,日本人来了。先是新修的店铺一把火烧了,紧接着税务所的小院里,住了日本兵。
那税务所紧挨着筱老板的家。
税务所自从住了日本兵,时常有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进进。日本兵似乎有些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意思,高兴时也拿出些糖果来,哄那巷子里的小孩玩。和平共处了几个月光景,那些憋不住的日本兵,终于动起周围女人的脑筋。
幸好筱老板夫妇防护得紧,岫云足足有几个月没有露过面。那些日本兵先向那些容易捕获的目标下手,跟踪到为他们洗衣服的二嫂家里,像逛妓院一样放肆行乐。他们把糖果分给二嫂的五个儿女吃,并请躺在病榻上的二嫂男人抽日本香烟。一个过路的女孩,从二嫂家门口走过,也许是听见里边吃吃的笑声太响,也许是看见孩子们举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追出来,只是出于好奇心才探了一下头,便被那些日本兵笑着抱进房间,扔在痴痴呆呆斜躺着的二嫂身边。
巷子里的女孩子赶紧忙不迭地找婆家。筱老板夫妇总算明白自己当年过分挑剔,果然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男人们突然变得紧俏金贵,甚至一班压根没挨过女人边的穷光蛋,也趁人打劫挑肥捡瘦。一时风气大变,女儿多的人家,只要过了十三四岁,有人肯娶便仿佛是天大的恩德。
人都说好运气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来了,撵都撵不走。好运气也有两条腿,来就是来了,走就是走了。有一天尔汉忽然被领进了岫云家,他跟着李老板,莫名其妙地便坐在人家客厅里吃起茶来。张氏笑容可掬,把个尔汉上上下下辨真假似的看不够,一边看,一边和李老板说笑。李老板曾经是筱老板的伙计,伙计能成老板,手腕上多少有点功夫。张氏看够了尔汉,便是一味地和李老板敷衍。李老板脱离了筱老板自已开店,生意很快做得比筱老板还好,他摆不出财大气粗的派头,嘴里“师娘,师娘”叫个不歇。张氏顿时又年轻了十岁,也顾不上筱老板坐一旁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突然提高了声音叫岫云出来见客。岫云应声而出,慢吞吞地看了大家一眼,挨个地沏了茶回自己闺房。尔汉只觉得她穿了件葱绿色的印度绸单褂,转身进屋时,那屁股又结实又大。这印象至死都留在他的脑子里。
婚事办得匆忙得不像话。那张氏和李老板几乎是把岫云硬塞到了尔汉手里。明知道是捡了个大便宜,但是直到令人难忘的新婚之夜过去,尔汉心头残存的疑惑还是丢不开。他对岫云的清白确信不疑。清白两字,对尔汉却有一种自惭形秽内疚的折磨。
李老板靠做妓女的生意发的财。秦淮河一带的明妓暗娼,很难说谁没有用过李老板店里的东西。所有的妓女都是店里的熟人,所有的伙计不熟识妓女便做不了生意。尔汉十三岁学做生意,十五岁时就领略了女人是怎么回事。他屁颠颠地往妓院送货物,妓院里男男女女都拿下流活吓唬他。一位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终于把他引上床。那是个奶子大得喂得饱五个孩子的女人,她让尔汉脱得就像娘胎里才出来似的,钻进她的大红缎子面的新棉被。她自己慢吞吞地梳洗,又搬了椅子,坐在小尔汉的枕边和他说话。
尔汉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妓院,他成了个能在妓女身上打滚的好手。好在没有多少钱,他成不了十足的浪荡子。又因为没有多少钱,娶不了女人的尔汉只能往妓院跑。他是个半吊子的浪荡子,整天处在堕落的边缘,想回头却回不了头。娶了岫云以后,他带着新婚的老婆火烧火燎往老家赶。南京的妓院是个大磁场,离得越远越好。
多少年来,岫云一直觉得当年她和尔汉一起返回乡下,是个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是以后一系列悲剧的序幕,错误的开场导致了连续的错误的结束。他们小夫妻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南京。尔汉为什么要对老丈人唯命是从呢,这样的问题岫云永远想不通。明摆的事实是,筱老板夫妇已叫日本人的荒淫吓破了胆,他们把女儿硬塞给了一个男人,还逼着这男人把女儿带走拉倒。
岫云一共就读了两年书。就是这短短的两年里,她也几乎是门门功课不及格。筱老板虽然就一个女儿,心疼不用说,却从不肯在女儿身上多花一个钱。据说筱老板交给女婿的那笔钱,还是他母亲做妓女时积下的私房。没人分析得出筱老板的用意何在。这位一年四季差不多打扮的水果店老板,常常有些事让人捉摸不透。按照一般的情理推论,筱老板不可能把大笔的钱财,毫无理由地交给女婿保管。很可能他觉得女儿是个没用的人,交给她迟早也是落在女婿手里。更可能的是,他对徐娘半老的续弦不放心,这样的女人倒贴起来没有底。
尔汉的家乡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一百年前,这里没一家没出过土匪。都说土匪猖狂的年代,过路江船不留下买路钱便是奇迹。尔汉为了保住老丈人托付的钱财,一到家急忙和弟弟尔勇商量。当时白脸正在这一带招兵买马,大有占山为王之势。作为国都的南京已落倭寇虎口,天下大乱,长江中这一片沙滩和望不断的芦苇,很自然成了落草的好场所。乱世必出英雄,依了尔勇的见解,既然有了笔不算少的钱财,买两枝枪回来看家第一要紧。
这一带民风剽悍,许多人家私藏武器,舞枪弄棍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当尔汉兄弟俩拿着新买回来的两尺短枪,比试来比试去的时候,岫云只知道她的心跳比平日快得多,仿佛有一只手在急速地拍她的胸脯。也许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出乎意料地比男人准确,岫云意识中,这两支七八成新的短枪,准保会惹出祸来。因此白脸手下的人翻箱倒柜,从墙缝里搜出钱财和那两枝枪时,岫云有一种果真应验的感觉。正像十年以后,她看着白脸把驳壳枪往怀里一塞产生的奇异恐惧感一样,她突然觉得白脸即将大祸临头。
直到尔汉像条野狗似的被人宰了,岫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恶梦。她像在梦魇中一样无声地、又自以为声嘶力竭地哭喊。这时候,弟弟尔勇正在一个极远的地方。幸好是在极远的地方,要不然十年后的复仇,便将是另一个场面。不要说尔汉就一个弟弟,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有十个弟弟也活不了。
自从那钱和两校短枪搜出来,尔汉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诚惶诚恐地坐在地上,两条腿叉开着,脸上是岫云熟悉的那种表情。白脸骑坐在一条长凳上,冷笑着不停地剔手指甲。或许是在等尔汉求饶,或许是故意拖延时间,以使可以有更多的人围上来看。熟悉白脸的人都知道,只要他冷笑着剔手指甲,十次中有九次准得杀人。
尔汉便是那么默默地坐在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尔汉看。岫云想象不出,在这无数双眼睛中,她自己的一双眼睛,正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冰凉的眼泪一个劲地在睫毛上打转,打转,喉咙口仿佛有只老鼠想爬出来。没人知道尔汉为什么要这么耍孩子气地坐在地上。说不定这是他最舒服的姿式,死到临头,他不愿意放弃最后的享受。
很可能是夫妻生活太短的缘故,实际上,在岫云的记忆中,尔汉并没有留下太多太深的印象。尔汉只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唯一合法的男人,一个被称为风流寡妇的名义上的已故的丈夫。她印象里最深的是他总喜欢这么叉着腿坐床上。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除非谈到他的嫖经。他像讲述别人的经历一样,娓娓如诉地说他和那些妓女打的交道。忏悔的心情下说的似乎都不是忏悔的事。他讲他怎样把钱分成三份,因为他从来都是只拿出三分之一的钱上妓院。他精通少花钱多办事的艺术,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他的嫖经栩栩如生。男人那种迫切需要女人的欲望,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具体得仿佛手都能摸得到。在那野猫叫春的日子里,尔汉的老板甚至会赊帐拿出钱来,让伙计们去嫖。李老板年纪不大,却算得上是老掉牙的色鬼,他向伙计们免费传授他的下流经验,夸耀他过人的精力,好像能使天下的女人都受孕一样。
岫云红着脸听男人讲他讨厌的过去。即使是死神在她眼前走来走去的时刻,一看到尔汉坐地上那熟悉的姿式,那叉开的两条腿,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岫云便要联想尔汉说过的那些故事。她分不清男人是忏悔,还是无意识的卖弄。尔汉的故事使人不得不有一种疑心,好像不是为了挑逗女人的妒嫉,就是为了煽劝她的情欲。这些故事让岫云久久不能平静,常有一种置身于大海波浪中颠簸的感觉。故事里的天地像草原一般的广阔,岫云和尔汉置身骏马上飞奔驰骋,夜色如洗,他们放开缰绳,来来往往,一趟一趟,刚刚返回原地便又重新起程。尔汉是个高明的驭手,岫云不可能因此喜欢自己的男人,也不会为过去的陈年旧事真正记恨。尔汉的过去已铸成铁一般的事实。既然是铁一般的事实,原谅本身就变得无关紧要。原谅是一种奢侈品,一种多余的浪费。岫云生来宽宏大量,岫云原谅一切人一切事。很难想象岫云这样柔情似水的女人,会真正仇恨个男人,她忠心于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甚至杀夫仇人的白脸也不例外。有相当一段时间,她恨不能从白脸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她也挣扎过,哭喊过,不止一次想到用绳子剪刀洗去耻辱。那天晚上,白脸就仿佛回到自己家中一样随便,径直走进她的房间,极闲散地坐在床沿上,用尔汉一般的眼神注视她。这是种因为简单所以复杂的眼神,没有表情并且无从描述的眼神。多少年后,老乔在另一张床沿上这么坐着,薄薄的眼镜片后面,也是这种眼神。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无论在当年,还是在守寡漫长的岁月中,岫云都是真心地喜欢尔机故事中的那些女人。这些让男人们意识到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一次次引起岫云异样的感情,这感情她永远捉摸不透。尔汉所以能把那些隔年陈芝麻的老故事,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唠唠叨叨,至少也和岫云乐意听下去有关。对于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这些该死的故事显然的不合适,然而正是在那些近乎猥亵的描述中,岫云知道了小红的轶事。小红的事迹是一串断了线的珠子。零零散散根本连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岫云只知道小红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小红中,有一位年纪不大不小的妓女,身上的梅毒已到了第三期。当尔汉讲好了价钱,一件件脱了衣服,正要上床之际,那叫作小红的女人突然良心发现,坐起来把尔汉推向一边。第三期的梅毒传染起来百发百中,尔汉在虎口边上走了一遭,竟然出乎意外地脱了险。
尔勇领着人往洞口冲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活捉白脸。多少年来,他和白脸交替玩着猫捉老鼠的把戏。这一次尔勇稳操胜券。如果不是为了担心岫云,只要很随便地扔几颗手榴弹,便可以早早结束战斗。他手指紧扣着扳机,随时可以旋风一般地射出复仇的子弹。大丈夫报仇,十年不算晚。尔勇替哥哥报仇正好整十年。枪声劈里啪啦又响了一阵。尔勇为自己的形势感到满意。关起门来打狗,瓮中捉鳖,所有的匪徒都将一网打尽。他甚至有一种落水狗不值一打的得意。
固守城墙窟窿的残兵败将,除了白脸被当场击毙,像条死鱼似的躺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其余经过无效抵抗,都举了手乖乖地走出来。虽然投降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这帮亡命之徒最终免不了兔子一样胆小,他们沿着斜斜的山坡往下走,惊飞的鸟叫声把他们都吓趴在地上,丧魂落魄。
这些残兵败将,有几个是南京本地的地痞。有几个是国民党军队的溃兵。只有三和尚和立信是白脸的老人马。显赫的日子一去不返,白脸很快便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第一阵枪声响过,外头“缴枪不杀”的喊声连成一片,三和尚带头高叫,怪罪白脸把人马引了来。“我们临了都会栽在这该死的女人手上,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偏要去找这个骚货。”如果不是对白脸还有些残存的畏惧,三和尚很可能一梭子就把岫云撂倒。
三和尚杀人从来不眨眼睛。十年前,三和尚弄死尔汉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孩子。虽然嘴上的毛刚长出来,杀人一行显然已经称得上老手。当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白脸骑坐在长板凳上,冷笑着剔手指甲,右脚锃亮的亮统皮靴,时而搁地上,时而拎起踩在长凳面上。三和尚拎着把刺刀,从后头悄悄走上去,用刀背在坐地上的尔汉后脑勺,玩似的敲了一记,尔汉如痴如醉,往侧里一歪,倒在地上。
白脸猛地伸手,捞住眼前飞过的一只苍蝇,捏在手心摇了一阵,突然往地上一砸,看苍蝇昏死在地上,笑着说:“三和尚,若是没有刀,你难道还弄不死一个人?”三和尚把刺刀向地上一戳,说:“别说一个,你要我弄死两个,也不怕。”说着,一把拎起尔汉的衣领,举起来,鬼脸一拳,手再就势一推,尔汉滚出几步远。
白脸的手下,有的嘘声叫好,有的唆使尔汉和三和尚对打。三和尚得意万分地站定在那,等尔汉从地上爬起来。尔汉好不容易站稳了,眼梢向四下一扫,急步向人群里钻。人群是一堵活动着的墙,他撞得两眼冒金星,临了依旧被三和尚揪到广场中间。也许是明白了自己必死无疑,死神耗子一般地在他血管里穿来钻去,尔汉的眼里忽然流露出极度的恐惧,眼神里闪现出黑夜深处鬼火一样的光。三和尚拍了拍尔汉的肩膀,笑着示意尔汉站稳站好,他自己嘴角极淘气地撇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像豹子扑食似的,一个鱼跃扑在尔汉身上,两只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不让对手有任何喘气机会。尔汉的腿渐渐弯下去,三和尚居高临下,呲着牙咧着嘴,又是卡又是压。由于用力过度,三和尚的脸几乎和尔汉的贴在一起。仅仅是看表情,简直判断不了两人的情形到底是谁的更糟糕。尔汉奋力抵抗,垂死挣扎地想把三和尚的手腕掰开。
就像三和尚后来把岫云掀翻在城墙洞的草垛上一样肆无忌惮,他无论杀人或者玩弄女性,处处都显得粗野气十足。他总是以那种破坏一切的气势,充分自由地发泄着他身上的那股兽性。他的粗野狂暴,恰恰和白脸在这两方面的潇洒娴熟形成黑白分明的强烈对比。这个由可怜寡妇一手拖大的孤儿,从一懂事开始,就露出生性残忍的种种迹象。还是在四五岁,三和尚一次无缘无故发脾气,便用锅铲柄敲落了他妈的门牙。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位笃信菩萨的寡妇人家,养得出一个恶魔一般的孽障来,他很显然是魔鬼附了身,等他长到十二三岁,已经没有孩子是他打架的对手。没有孩子敢欺负他,也没有他不欺负的孩子。他能够很轻松地拧断鸡和鸭的颈子。鸭颈子细而且长,三和尚绞麻花似的向一个方向死拧,然后用力向两侧一拉,几声轻脆的声响,鸭颈子裂成了几截。
尔汉的生命比鸭子强得多,他跪在地上,力图把大拇指挤进卡他脖子的手环之间。有几次尔汉差不多已经成功,他拚命地后仰,再后仰。终于大拇指取得了进展,钩子似的卡住了三和尚的虎口,所有的力都被分解开。这场无声的搏斗不可能持续太久,但是却以电影手法慢镜头的形式,久久贮存在观众的记忆中。人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慌失措,都知道白脸这样的魔鬼招惹不起,况且他是借破坏抗日的罪命杀鸡儆猴。胆小的人悄悄离开了现场,更多的人依然麻木地在看。
三和尚的同伙开如起哄。接二连三的嘘声使三和尚变得十二分暴躁。他突然咬牙切齿地咒骂对手。从尔汉那张僵化了的痛苦脸上,三和尚看到死神的黑黑的阴影正冲他冷笑。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致尔汉于死地,三和尚便觉得犹如自己被活括掐死一样可耻。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膨胀了三和尚的疯狂,他用全身的重量压向尔汉,嘴里唉呀一声怪叫。
尔汉背朝地和三和尚一块跌地上。三和尚加大了手上的压力,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尔汉因为平躺着地,有了更多的支撑点。对三和尚的反抗卓有成效。呼吸方面的障碍,使尔汉不可能使出最大的劲,不过生命的本能,却宣告了尔汉不会放弃最后的抵抗。两个人都已精疲力竭,明摆的事实是,谁也坚持不了多久。三和尚开始以恶毒的咒骂代替用力,在咒骂的间歇中大声喘气。
尔汉找准了一个机会,竟然鱼跃翻身,把三和尚掀倒在地上。三和尚大失脸面,他孩子气地又骑坐在尔汉身上,又一次被尔汉掀翻在一旁。人群中有了些激动,白脸怪声怪气地叫起好来。两人在场地上辗来滚去,围观的人潮水般地后退,又潮水般地向前涌。
白脸是站在那张长凳上叫好的,他幸灾乐祸地挥着拳头。嘻嘻哈哈。人们清楚地记得,当尔汉被野蛮地杀戮以后,白脸正是冠冕堂皇地站在同一张凳子上,发表了他那通不三不四的所谓演说。从他把杀人当作儿戏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把抗日同样当作儿戏。天下万物都是儿戏。他只知道要钱要枪。枪是立足的本钱,有枪自成王。有了枪,有了人马,天塌下来他管不着。白脸决定杀死尔汉,看起来仿佛只是一时冲动。很显然白脸是奔那两支短论来的,他不仅知道那枪的型号,而且知道价钱。如果尔汉乖乖地缴出货,很可能会免于一死。白脸最忌恨性格方面的不爽快,尤其不能容忍他的对手苦着脸不说话。私藏武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备几支枪防防盗匪,早在大家的父亲那一辈就成了习惯。问题的关键,在于尔汉私藏武器不肯交出来。白脸自恃一身好功夫,但他更知道枪杆子的厉害。
当时间这匹野马不停蹄向前奔驰一段路程后,人们联系到白脸和岫云的关系,深信不疑地确认是场卑鄙的情杀。虽然真实的情况是白脸连尔汉是否娶亲都不知道,然而岫云毕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足以使她终生蒙上不白之冤。说起来似乎好笑,有那么点喜剧的味道,错误的理由在于岫云哭得太迟。哭这玩意本来是可以召之即来,可惜直到白脸领着人马扬长而去,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她才扑到尔汉尸体上放声大哭。很自然她哭得绝对伤心,年纪轻轻守寡绝不是桩儿戏,她的痛苦明摆着的货真价实,可是人们在施舍同情方面忽然十分吝啬。没人理解她失去丈夫的痛苦。谁也不愿意原谅岫云在尔汉备受折磨的时刻,居然能保持一声不吭的态度。即使是害怕也应该有个极限。大家都为自己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为害羞。在反省的后悔中,甚至弱未也陡然勇敢起来。没人相信岫云当真会吓得像傻子一样。就算是傻子,在类似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保持那样的沉默,那样无动于衷。感情这玩意做了奇妙的转移,人们对待尔汉的惨死,从害怕到遗憾惭愧自己不能打抱不平。遗憾和惭愧再向前走一小截路,便只剩下了对岫云的怪罪。
下结论往往非常容易。人人都可能有考据的兴趣,不过多是浅尝辄止。都说当时就是怎么回事,其实根本就没人知道怎么回事。人们根本不会相信,就在三和尚和尔汉扭一起的时候,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白脸站在那张又瘦又细又摇晃的长板凳上,脑子里确是闪过饶恕尔汉的念头;不识时务的尔汉又一次错过了生的机会。就和那两支该死的短枪被搜出以后,尔汉知罪地坐地上不求饶,没人肯出来打圆场一样、尔汉的运气再次糟到了极点。也许压根就没听见白脸吆喝的“住手”两个字,就算是听见了,尔汉可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事都太突然。尔汉给人的印象,是处在一种半疯狂的状态,他死死地抓住三和尚的手腕,不有或者说不敢松手,即使三和尚不再用力的时候也一样。白脸终于一时性起,虽然他和揉在一起的三和尚与尔汉有几丈远,但是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人说得清白脸是怎样从长凳上飞下来,又怎样一个箭步蹿到那两人面前,只见黑色锃亮的皮靴在空中的划过一道黑弧钱,尔汉的背上已经重重挨了一皮靴。这一脚踢得十分潇洒,尔汉立即全线崩溃,彻底失去抵抗力。三和尚跑出去,拔起先前插在地上的刺刀,回过身,戳棉花胎似的,在尔汉身上乱扎一气。
四
有一位四十年代常在上海小报上发表连载小说的作家;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闲着无事可干。他落实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拿不算太高的作家薪水,却不写作。虽然他非常怀念自己过去大笔捞稿酬的日子,但是他熟悉的世界和艺术方法,已经远远落后时代的要求。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决定以尔勇的素材,写一部电影脚本,创作冲动才像远去的帆船,经过若干年的空白,慢慢地向他漂浮着回来。
这位作家细眉大眼,生得极风流的样子。他翻阅了大量无效的资料,卡片做得像一包包香烟。幸好他是那种称为常有信心的人,主意既定,便不犹豫,火烧火燎地向领导打了报告。又告别了妻儿老小,另置了一副行李铺盖,带着本蓝封面的笔记本,一头扎下去蹲点,和尔勇在一起足足体验了一年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老婆怨天怨地,人瘦了一圈。
尔勇此时已是镇派出所的所长。和过去的岁月相比,这位曾差一点被日本人捉住,几次被白脸追杀的传奇人物,正悄悄开始发胖。他远不是作家设想中的那副模样。只要翻阅一下解放前的旧报纸,人们就会发现这位作家同志心目中的男子汉,常常高大英俊。他在这方面的趣味,和几十年后中国大多数女人的要求不谋而合。尔勇的身材,显而易见地比一般人矮了些。脸是黑的,额头又方又正,略有些前倾。他不是位喜欢说话的人,作家一开始便碰到困难,对这样的人进行采访,毫无疑问吃力不讨好。
最初的会面是办公室。尔勇对一位声称要在他身边待一年的作家疑虑重重。那本蓝封面的笔记本,爬满了蝌蚪一样的文字,似乎要把尔勇的一言一行,统统记录在案。这样的谈话说不出的别扭,而且充满戒意。办公室设在一间阴暗的北屋里,外面正下着冰凉的雨。一架老式的手摇电话机躺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尔勇无话可说的时候,专心致志地看那手摇的把手,有时干脆伸出手去瞎摇几下。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钉着好几寸长的钉子,钉子头上用旧报纸缠了缠,挂着尔勇使用的驳壳枪。
作家脑海中酝酿的电影序幕,是从尔勇给哥哥尔汉报仇开始。银幕上最初出现的,应该是那把用来复仇的刀。那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考虑到究竟选择什么造型的刀,作家绞尽脑汁煞费心机。现实生活中,尔勇刺杀白脸,用的就是那种割茅草的镰刀,极平常的样式,长长的木把,不过刀背处略厚一些。这样的镰刀用来杀人多少有点煞风景,尤其是要通过电影银幕,以艺术的形式再现在人的眼前。作家曾有过用菜刀代替镰刀的意思,立即遭到尔勇有力的反对。尔勇说:“什么菜刀剪刀的,都是女人用的玩意。”虽然作家拐弯抹角,试图以“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说服尔勇,尔勇却把作家的故事驳得一钱不值。“革命,拎着脑袋干出来的事,就两把菜刀,你当是玩呀?你们这些写东西的!”
在作家的电影脚本里,尔勇用的是深山老林中砍柴的砍刀。因为电影最终没有拍摄这回事,尔勇也弄不清那把作家视为好看而旦实用的砍刀,到底什么模样。月色朦胧,电影上的尔勇默默走在乡间路上。忽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尔勇赤着脚从浅溪中走过,蹲在一块大石头边,霍霍地磨起刀来。磨刀声中音乐起,字幕出现。月牙从阴云里露出些面孔,银白色的光射向越磨越亮的砍刀。
早在五十年代,作家就运用了八十年代使观从哗然的现代派技巧,砍刀的闪光中乱跳过一系列蒙太奇镜头。尔勇消失在月色中。黑暗,黑暗,连续的黑暗。黑暗中出现了白脸那张淫邪的脸,丑而且恶。他单独潜进村庄搞女人的细节,已被改作由两个保镖护着,醉醺醺闯进一家地主大院。一个妖冶放荡的女人举着风灯走过来。一扇能看见黑影子的窗户。两个越来越贴近的男女剪影。灯灭了,那种听不清又故意是给人听的下流声音。
作家曾翻过当年缉捕白脸的档案。没人知道白脸的正式来历,种种传说都未必靠得住。有人说白脸本来就是土匪出身,一度招过安,本性难移,便又逃到这一带来重操旧业。有人则说白脸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正规军人,只是吃了败仗,无颜回去重见江东父老,才流落到这儿来做草头王。大家一致能肯定的,不过他是北方人,说话极动听,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长得漂亮。他是靠打抗日旗号起家的,在这之前,他只是凭他那身耍起来好看的武功,为镇上的一家米号做保镖。
档案对白脸的性格做了较多描述,其中特别强调的有两点,这就是凶残和好色。白脸杀人无数,糟蹋女人也无数。和作家最初设想大相径庭的地方,是白脸很有一套勾引女人的办法。他和他的手下不一样,从来不会无论见着什么样的女人,都公狗似的翘起尾巴。白脸糟蹋起女人来也保持着绅士风度。他搞女人的目的,不仅为了肉体的占有,而且包括了心灵的征服。在他横行乡里的日子里,他是一方的皇帝,尽管没有三宫六院的形式,却实在有三宫六院的内容。
确切说,那是个月白风清之夜。白脸去会的那个女人,当年还不能算妖冶放荡。白脸看中的女人肯定不会难看这点毋庸置疑。是白脸使这个良家闺女变成人们眼里的坏人女人。这个家境颇宽裕的小家碧玉,所有的美好梦想都在一个瞬间,让白脸的无耻下作扯得粉碎。就象岫云和其他女人有过的经历一样,这姑娘在把自己的美梦重新编织在白脸身上之前,也想到过寻死觅活。“如果不是为了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我早就跳了长江。”她不止一次这么对人说,对毫不相干的人说,甚至在后来和白脸打得火热的日子里,也一样唠唠叨刀。她爸爸妈妈人前人后感到脸红。他们只好说:“好好的闺女,落到白脸那号乌龟王八蛋手里,就成了这种下流种子,你又有什么办法?”两位老人对白脸深恶痛绝,渐渐对独养女儿也少了些感情。
这姑娘对于白脸,从害怕到盼望他来,又从盼望发展到想做压寨夫人。有那么不长的一段时间,就算白脸这种风月场上的老手,也确实让她搞得神魂颠倒。如果尔勇砍的第一刀再偏左一些,姑娘准保当场送命。锋利的镰刀把姑娘高耸的右乳房。从顶端向心窝斜拉了一下,像剖桔子似的一分为二,并且当场斩断了根肋骨。白脸死到临头,才突然意识到大门洞开,是个多了不得的冒险。当尔勇发现自己袭击错了,举刀重新向白脸砍过去时,白脸往里侧一滚,就势站在床板上。尔勇一刀扑空,紧接着横扫一记,就听见一声惨叫,刀锋剁进白脸的大腿。尔勇的镰刀还没有拔下来,白脸已经抓住了镰刀柄。两人僵持了一会,都想把那唯一的兵器抢在手上。
尔勇有一身蛮力气,加上报仇心切,势在致白脸于死地。白脸见夺不下刀来,猛地一松手,尔勇向后面跌去,他自己侧身一跃,那床哗啦一声坍了。白脸和姑娘一起滚在地上。黑暗中光听见姑娘痛苦的呻吟,尔勇举刀摸索过去,不提防白脸捞起衣服,接二连三地乱扔过来,其中一件衣服突然和刀绞在一起。尔勇用左手去扯那件衣服,白脸趁机夺门而出,后背上轻轻擦了一镰刀。值得一提的是,慌乱中白脸竟没有忘了抢条裤子在手上,虽然这是姑娘的裤衩,白脸却用它在尔勇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尔勇顿时眼冒金星,白的雾飘来飘去,分不清东西南北。月光下,白脸赤裸着身体,无心恋战,白色幽灵一般落荒而逃。
那姑娘在尔勇一镰刀之下,活送了半条命。白脸从此和她一刀两分开,断了往来。姑娘后半世的命运,实在说不上一点点好。没人敢娶跟白脸好过的女人。她在只有人恨、没有人爱的环境中又活了十几年。在白脸又和别的什么女人好上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这姑娘一个人,真心地吃醋和痛苦。当白脸恶费满盈,一排子弹拦腰扫过,像堵墙似的坍倒在山坡上的消息传来,小小的江心岛屿无不欢欣鼓舞。孩子们奔走相告,爆竹声一阵又一阵。只有姑娘独自一个表情悲伤,关起房门来尽情哭泣。总算她收起了去南京收尸的念头。人们看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头上都带着白花。女人傻起来常常没有底,即使大家眼里的坏女人也一样。
作家采访尔勇的那一年,姑娘坟上的青草勉强遮住黄土。她是一年前的春天死的。就葬在她母亲的坟旁边。尔勇带作家去拜访过姑娘的老父亲,而且在那间尔勇和白脸厮打过的房间里喝了茶。门前是一排杂七杂八的树,其中那株柳树最大,风拂着柳丝,树枝中有鸟儿在叫。尔勇喝了一气茶,笑着对作家说,他和白脸之间的较量,总是不肯轻易结束。“多少次了,不是我差一点弄死他,就是他差一点弄死我。我们多少次,真是差一点。实说了,当年他死了,真死了,我就这么站在他尸首旁边,都有些不放心,真不相信他就算死了。死有时好难,有时又太容易。”
花一年的时间体验所谓生活,对于作家这位机灵的人来说,不仅绰绰有余,而且简直有些奢侈。体验生活对于五十年代的文人,是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事实上,我们这位作家常常闲着无事可做。在一个与世颇隔膜的江心小岛屿上,作家品尝到了做仙人的寂寞。小镇上虽有个刷子绿漆的邮筒,但是作家已有半年收不到妻子的来信。派出所的工作算不上繁忙,偶尔有些什么事情,也用不到作家插手。那本蓝封面的笔记本似乎再没什么可记,作家就在上面打电影脚本的底稿。小镇上有所极小的小学,作家和小学的女教师总算还谈得来。可惜女教师的男人太喜欢吃醋,动不动就瞪眼睛,常弄得作家十分尴尬。
一年之内,唯一有所改变的,是尔勇和作家的关系。尔勇平时乐意住在派出所,很少回家过夜,两位有老婆的单身汉渐渐话多起来。这一带有一种土酿的酒,用大碗喝,就着价钱极贱的荸荠红水菱,很有种雅俗共赏的味道。乐勇与电影脚本里的主人公,相去越来越远,有时听作家谈构思,一会儿无动于衷,一会儿入了迷,好歹和自己毫无关系。尔勇自己真实的经历,已经让七荤八素的艺术处理,折腾得稀里糊涂。时间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着,尔勇不免有真假难辨的疑惑。
尔勇家在小镇的另一头,依然是那栋冷清的老房子。有四个孩子,都是一惹就哇哇叫的小千金。那年头计划生育自然谈不上。作家觉得尔勇不乐意住回去,和害怕凑满五朵金花大大有关。既然尔勇的老婆晋芳五、六年能养四个女儿,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第五个就一定是小子。作家曾经有意无意地,似笑非笑向尔勇暗示避孕套这个标志现代文明的玩意,但是尔勇笑而不语,显然羞于把它当桩事。
到了中秋之夜,作家第一次去尔勇家喝酒赏月。前一天晋芳就亲自来请,第二天又差大女儿娟娟来喊。尔勇说:“既是叫我们回去,就去,如果不是你在这,这什么倒头的节,我是不想过的。”
菜并没有做多少,有自己制的月饼。那土酿的米酒不觉喝了小半坛。作家解放前在上海小报上写小说,素以健笔与善饮著称,一时有连载小说中李白之誉。这一次棋逢对手,作家尝到了土造酒后劲的厉害。醉眼蒙胧之际,作家听乐勇侃侃而谈往事。
“我哥,那时候,就死在这。当年那血,从这,直流到那枣树底下,就是那——你真不知道,那兔崽子,那杂种捅了我哥多少刀,你根本想不,出来。”尔勇取了块月饼,示意作家自己动手,掰了一小块,塞在嘴里慢慢嚼。他小时候,哥哥尔汉弄了两棵小枣树苗来,种好了天天浇水,哄尔勇说这枣树也是弟兄俩。那其中的一棵枣树当年就死了,剩下的一棵已经高大成材、只是水土不服,结的枣子总甜不了。
夜凉如水,枣树坚硬枝干的阴影,重重投在门前发白的空地上。尔勇又说起他哥哥死了以后的种种事。当嫂嫂岫云如何如何痛苦的话题刚刚展开,晋芳便发起脾气。峋云无疑是晋芳不愿听到的人,如果不是尔勇一连串地喝斥,晋芳难听的话可以像小河一样流出来。好好的中秋佳节大有被糟蹋的可能,晋芳赌气而去,四个千金中有两个被打得哇哇直叫。作家因为喝了酒,也不觉着这场面尴尬,朦朦胧胧地觉得这团圆的日子,能叫老婆恶恶地骂一顿也好。他太太是那种小资情调极重的人,看的都是浪漫派的小说,作家无端地有些不放心,后悔不该弄什么电影脚本。晋芳又赌着气走出来,人跛得似乎更厉害,嘴里只是说:“凭什么,我一提到她,你就急?”尔勇笑着叹气,说给作家听:“明明是我一提,她就跳起来,你说这女人是不是倒打一耙?”大家听了,都笑,尔勇笑着又说:“为了这家,县公安局几次调我,我都没去,你和她有什么道理可讲。”晋芳说:“要去县里,你去好了,我不拦你。”尔勇叹气说:“你何苦,她好歹也是我们嫂子,这么不容她干什么?”
“干什么?”晋芳双手叉腰,冷笑说:“她是你嫂子。我们可不敢有这种下流的嫂子。”
作家回到住处便大吐一场,然后倒头睡觉,半夜里又起来吐了几场,搞得一房间臭味。他告辞时,尔勇曾提出和他一起回去,作家那时候已有些站不稳,满脸堆笑,嘴里却说:“这是什么活,什么活?一年里有几个中秋节,我老婆叫不在这儿,那是没办法!”一路东倒西歪,拖着自己的影子,过了两次极窄的木板桥,竟没有掉到河沟里去。
这天晚上,作家没有梦到老婆,他梦见那株枣树,坚硬的树枝把他从酣梦中戳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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