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名            
  



    恐怕再没有比身后之名渺茫的了,而我以为毕竟也有点儿实在的。
    身后名之所以不如此这般空虚者,未必它果真不空虚也,只是我们日常所遭逢的一切,
远不如期待中的那般切实耳。
    碌碌一生无非为名为利,谁说不是?这个年头儿,谁还不想发注横财,这是人情,我们
先讲它吧。十块洋钱放在口袋里,沉填填的;若再多些,怕不尽是些钞票支票汇票之流。夫
票者飘也,飘飘然也,语不云乎?昨天四圈麻雀,赢了三百大洋,本预备扫数报效某姑娘
的,哪里知道困了一觉,一摸口袋,阿呀连翩,净变了些左一叠又一叠的“关门票子”,岂
不天——鹅绒也哉!(天字长音,自注。)三百金耳,尚且缥渺空虚得可观,则三百万金又
何如耶?
    “阿弥陀佛!”三百万净现是大洋,一不倒帐,二不失窃,摸摸用用,受用之至。然而
想啊,广厦万间,而我们堂堂之躯只七尺耳;(也还是古尺!)食前方丈,而我们的嘴犹樱
桃也。夫以樱桃般的嘴敌一丈见方的盘儿碗儿盆儿罐儿,(罐儿,罐头食物也,自注。)其
不相敌也必矣。以区区七尺,镇日步步踱踱于千万间的大房子中,其不不打而自倒也几希。
如此说来,还应了这句老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从偃鼠说,满腹以外则无水,这一
点儿不算错。
    至于名呢,不痛不痒,以“三代以下”的我们眼光看,怕早有隔世之感吧!
    以上是反话。记得师父说过——却不记得那一位了——“一反一正,文章乃成,一正一
反,文章乃美。”未能免此,聊复云耳。
    要说真,都真;说假,全假。若说一个真来一个假,这是名实未亏喜怒为用,这是朝三
暮四,朝四暮三的顽意儿。我们其有狙之心也夫!
    先说,身后之名岂不就是生前之名。天下无论什么,我们都可以预期的,虽然正确上尽
不妨有问题,今天吃过中饭,假使不预期发痧气中风的话,明天总还是要吃中饭,今天太阳
东边出,明天未必就打西边出。我茫然结想,我们有苦干位名人正在预期他的身后名,如咱
们老百姓预期吃中饭出太阳一般的热心。例如光赤君(就是改名光慈的了),他许时时在那
边想,将来革命文学史上我会是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好吧,即使被光慈君硬赖了去,我不妨退九千步说,自己虽不能预期或不屑预期,也可
以看看他人的往事。这儿所谓“他人”,等于“前人”,光慈君也者盖不得与焉,否则岂不
又有“咒”的嫌疑。姓屈的做了老牌的落水鬼,两千年以上,而我们的陆侃如先生还在讲
“屈原”。曹雪芹喝小米粥喝不饱,二百年后却被胡适之先生给翻腾出来了。……再过一二
百年,陆胡二公的轶事被人谈讲的时候,而屈老爹曹大爷(或者当改呼二爷才对)或者还在
耳朵发烧呢。耳朵发烧到底有什么好处?留芳遗臭有什么区别?都不讲。我只相信身后名的
的确确是有,虽你我不幸万一,万一而不幸,竟“名落孙山”。
    名气格样末事,再思再想,实头想俚勿出生前搭身后有啥两样。倒勿如实梗说。(苏
白,自注。)
    要阔得多,抖得多。所以我包光慈君必中头彩,总算恭维得法,而且声明,并非幽默。
你们看,我们多势利眼!假使自己一旦真会阔起来的话,在一家不如一乡,一乡不如一城,
一城不如一国,一国不如一世界,一世界不如许多世界。关门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这
也并非幽默。
    然而人家还疑心你是在幽默,唉!没法子!——只好再把屈老爹找来罢,他是顶不幽默
的。他老人家活得真没劲儿,磕头碰脑不是咭咭聒聒的姊姊,就是滑头滑脑的渔父,看这
儿,瞅那儿,知己毫无,只得去跳汨罗江。文人到这种地步,真算苦了。“然而不然”。他
居然借了他的《离骚》《九章》《九歌》之流,(虽然目今有人在怀疑,在否认,)大概不
过一百年,忽然得了一知己曰贾先生,又得一知己曰司马老爷,这是他料得到的吗?不管他
曾逆料与否,总之他身后得逢知己是事实,他的世界以文字的因缘无限制地绵延下去也是事
实。事实不幽默。
    身后名更有一点占便宜处:凡歹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渐渐的变好来,其变化之度以时间之
长为正比例。借白水的话,生前是“界画分明的白日”,死后是“浑融的夜”。在夜色里,
一切形相的轮廓都朦胧了。朦胧是美的修饰,很自然的美的修饰。这整容匠的芳名,您总该
知道的罢,恕我不说。“年光”渐远,事过情迁,芳艳的残痕,以文字因缘绵绵不绝,而伴
着它们的非芳非艳,因寄托的机会较少,终于被人丢却了。古人真真有福气。咱们的房客,
欠债不远,催租瞪眼,就算他是十足地道的文豪罢,也总是够讨厌的了。若是古人呢,漫说
他曾经赖过房租,即使他当真杀过人放过火来,也不很干我事。他和我们已经只有情思间的
感染而无利害上的冲突了。
    以心理学的观念言,合乎脾胃的更容易记得住,否则反是。忆中的人物山河已不是整个
儿的原件,只是经过非意识的渗滤,合于我们胃口的一部分,仅仅一小部分的选本。
    文人无行自古已然,虽然不便说于今为甚。有许多名人如起之于九原,总归是讨厌的。
阮籍见了人老翻白眼,刘伶更加妙,简直光屁股,倒反责备人家为什么走进他的裤裆里去。
这种怪相,我们似乎看不见;我们只看见两个放诞真率的魏晋间人。这是我们所有的,因这
是我们所要的。
    写到这里已近余文,似乎可以歇手了,但也再加上三句话,这是预定的结局。
    一切都只暂存在感觉里。身后名自然假不过,但看来看去,到底看不出它为什么会比我
们平常不动念的时分以为真不过的吃饭困觉假个几分几厘。我倒真是看不出。一九二九年一
月十六日晨五时在北京枕上想好,同日晚八时清华园灯下起草。
    〔附记〕前天清华有课,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作文的匆忙。既是匆匆、又是中夜,简直自
己为《文训》造佳例了,然为事实所迫,也莫奈何,反正我不想借此解嘲就得勒。
匆匆的结果是草草,据岂明先生说,日本文匆匆草草同音,不妨混用。——草草决非无
益于文章的,而我不说。说得好,罢了;不好,要精;因此,恕不。只好请猜一猜吧,这实
在抱歉万分。〔附记二〕此文起草时果然匆忙,而写定时偏又不很匆忙,写完一看,已未必
还有匆匆草草的好处了,因此对于读者们更加抱歉。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八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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