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门外头是一派快活的新年气象。
长街上的店门,都贴满了春联,也有半天的,有的完全关在那里。来往的行人,
全穿了新制的马褂袍子,也有拱手在道贺的。
鼓乐声,爆竹声,小孩的狂噪声,扑面的飞来,绝似夏天的急雨。这中间还有
抄牌喊赌的声音。毕竟行人比平时要少,清冷的街上,除了几个点缀春景的游人而
外,满地只是烧残了的爆竹红尘。
我张了两只已经哭红了的倦眼,踉跄走出了旅馆的门,就上马车行去雇马车去。
但是今天是正月初一,马夫大家在休息着,没有人肯出来拖我去下关。最后就没有
法子无法达到纯洁虚静的境界。,只好以很昂的价,坐了一乘人力车出城。
太阳已经低斜下去了,出了街市的尽处,那条清冷的路上,竟半天遇不着一个
行人,一辆车子。
将晚的时候,我的车到了下关车站,到卖票房去一看,门关得紧紧,站上的人
员,都已去喝酒打牌去了。我以最谦恭的礼貌,对一位管杂役的站员,行了一个鞠
躬礼,央求他告诉我今天上天津或上海去的火车有没有了。
他说今天是元旦,上上海和上天津的火车,都只有早晨的一班。
我又谦声和气,恨不得拜下去似的问他:
“今天早晨的车,是几点钟开的?”
“津浦是六点,沪宁是八点。”
说着他仿佛是很讨厌我的絮烦似的,将头朝向了别处。我又对他行了一个敬礼,
用了最和气的声气问他说: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劳你驾再告诉我一点,今天上上海去的车上,可有一
位戴黑绒女帽,穿外国外套的女客?”
“那我哪儿知道,车上的人多得很哩!”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我因为女人今天早晨跑了,——唉——跑了,所以……,”
这些不必要的说话,我到此也同乡愚似的说了出来,并且底下就变成了泪声,
说也说不下去了。那站员听了我的哭声,对我丢了一眼轻视的眼色,仿佛是把我当
作了一个卖哀乞食的恶徒。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站员便走了开去。我不得已也
只得一边以手帕擦着鼻涕,一边走出站来。
车站外面,黄包车一乘也没有,我想明天若要乘早车的话。还是在下关过夜的
好,所以一边哭着,一边就从锣鼓声里走向了有很多旅馆开着的江边。
江边已经是夜景了,从关闭在那里的门缝里一条一条的有几处露出了几条灯火
的光来,我一想起初和月英从A地下来的时候的状况,心里更是伤心,可是为重新回
忆的原因,就仍复寻到了瀛台大旅杜去住。
宽广空洞的瀛台大旅社里,这时候在住的客人也很少。我住定之后,也不顾茶
房的急于想出去打牌,就拉住了他,又问了些和问男那站员一样的话。结果又成了
泪声,告诉他以女人出走的事情,并且明明知道是不会的,又禁不住的问他今天早
晨有没有见到这样这样的一位女人上车。
这茶房同逃也似的出去了之后,我再想起了城里的茶房对我说的话来,今天早
晨她若是于八九点钟走出中正街的说话,那她到下关起码要一个钟头,无论如何总
也将近十点的时候,才能够到这里,那么津浦车她当然是搭不着的,沪宁车也是赶
不上的。啊啊,或者她也还在这下关耽搁着,也说不定,天老爷吓天老爷,这一定
是不错的了,我还是在这里寻她一晚罢。想到了这里,我的喜悦又涌上心来了,仿
佛是确实知道她在下关的一样。
我饭也不吃,就跑了出去,打算上各家旅馆去,都一家一家的去走寻它遍来。
在黑暗不平的道上走了一段,打开了几家旅馆的门来去寻了一遍,问了一遍,
他们都说象这样这样的女人并没有来投宿,他们教我看旅客一览表上的名姓,那当
然是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她,就是来住,也一定不会写真实的姓名的。
从江边走上了后街,无论大的小的旅馆,我都卑躬屈节的将一样的话问了寻了,
结果走了十六七家,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夜已经深了,店家大家上门的上门,开赌的开赌,敲年锣鼓的在敲年锣鼓了。
我不怕人家的鄙视辱骂,硬的又去敲开门来寻问了几家。有一处我去打门,那茶房
非但不肯开门,并且在一个小门洞里简直骂猪骂狗的骂了我一阵。我又以和言善貌,
赔了许多的不是,仍复将我要寻问的话,背了一遍给他听,他只说了一声,“没有!”
啪哒的一响,很重的就把那小门关上了。
我又走了几处,问了几家,弄得元气也丧尽,头也同分裂了似的痛得不止,正
想收住了这无谓的搜寻,走回瀛台旅社来休息的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辆很漂亮的
包车。从车灯光里一看,我看见了同月英一样的一顶黑绒女帽,和一件周围有鸵鸟
毛的外套,车上坐着的人的脸还没有看清,那车就跑过去了。我旋转了身,就追了
上去,一边更放大了胆,举起我那带泪声的喉音,“月英!月英!”的叫了几声。
前面的车果然停住了,我喜欢得同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马上跳上去一看,在
车座里坐着的,是一个比月英年纪更小,也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分明是应了局回
来的妓女,看了我的样子也惊了一跳,我又含泪的向她陪了许多不是,把月英的事
情简单的向她说了一说。她面上虽则也象在向我表示同情,可是那不做好的车夫,
却啐了我一声,又放开大步向前跑走了。
走回瀛台旅馆里来,已经是半夜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想月英的这回出去,
愈想愈觉得奇怪。她若嫌我的没有钱哩,当初就不该跟我。她若嫌我的相儿丑哩,
则一直到她出走的时候止,爱我之情是的确有的。况且当初当我和她相识的时候,
看她的举动,听她的言语,都不象完全是被动的样子,若说她另外有了情人了哩,
则在这一个多月中间,我和她还没有离开一夜过。那个A地的小白脸的陈君哩,从前
是和她的确有过关系的,可是现在已经早不在她的心里了,又何至于因此而弃我哩?
或者是想起了她在天津的娘了吧?或者是想起了李兰香和那姥姥了罢?但这也不会
的,因为本来她对她们就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
我想来想去,总想不出她的所以要出走的理由来。若硬的要说,或者是她对于那种
放荡的女优生活,又眼热起来了,或者是因为我近来过于爱她了。但是不会的,也
不会的,对于女优生活的不满意,是她自己亲口和我说的。我的过于爱她,她近来
虽则时时有不满意的表示,但世上哪有对于溺爱自己者反加以憎恶的人?
我更想想和她过的这一个多月的性爱生活,想想她的种种热烈地强要我的时候
的举动和脸色,想想昨晚上洗身的事情和她的最后的那一种和平的微笑的睡脸,一
种不可名状的悲苦,从肚底里一步一步的压了上来,“啊啊,今后是怎么也见她不
到了,见她不到了!”这么的一想,我的胸里的苦闷,就变了呜呜的哭声流露了出
来。愈想止住发声不哭响来,悲苦愈是激昂,结果一声声的哭声,反而愈大。
这样的苦闷了一晚,天又白灰灰的亮了,车站上机关车回转的声音,也远远传
了几声过来,到此我的头脑忽而清了一清。
“究竟怎么办呢?”
若昨晚上的推测是对的话,那说不定她今天许还在南京附近,我只须上车站去
等着,等她今天上车的时候,去拉她回来就对了。若她已经是离开了南京的话,那
她究竟是上北的呢?下南的呢?正想到了这里,江中的一只轮船,婆婆的放了一声
汽笛。
我又昏乱了,因为昨晚上推想她走的时候,我只想到了火车,却没有想到从这
里坐轮船,也是可以上汉口,下上海去的。
忽忙叫茶房起来,打水给我洗了一个脸,我账也不结,付了三块大洋,就匆匆
跑下楼来,跑上江边的轮船码头去。
上码头船上去一问,舱房里只有一个老头儿躺在床上,在一盏洋油灯底下吸烟。
我又千对不起万对不起的向他问了许多话。他说元旦起到初五上是封关的,可是昨
天午后有一只因积货迟了的下水船,船上有没有搭客,他却没有留心。
我决定了她若是要走,一定是搭这一只船去的,就谢了那老头儿许多回数,离
开了那只码头的在趸船。到岸上来静静的一想,觉得还是放心不下,就又和几个早
起的工人旅客,走向了西,买票走上那只开赴浦口的联络船去,因为我想万一她昨
天不走,那今天总逃不了那六点和八点的两班车的,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个钟头,
再回来赶车去上海不迟。
船起了行,灰暗的天渐渐地带起晓色来了。东方的淡蓝空处,也涌出了几片桃
红色的云来,是报告日出的光驱。天上的明星,也都已经收藏了影子,寒风吹到船
中。船沿上的几个旅客,一例的喀了几声。我听到了几声从对岸传来的寒空里的汽
笛,心里又着了急,只怕津浦车要先我而开,恨不得弃了那只迟迟前进的渡轮,一
脚就跨到浦口车站去。
船到了浦口,太阳起来了,几个萧疏的旅客,拖了很长的影子,从跳板上慢慢
走上了岸。我挤过了几组同方向走往车站去的行人,便很急的跑上卖票房前的那个
空洞的大厅里去。
大厅上旅客很少,只有几个夫役在那里扫地打水。我抓住了一个穿制服的车上
的役员,又很谦恭的问,他有没有看见这样这样的一个妇人。他把头弯了一弯,想
了一想,又摇头说:“没有!”更把嘴巴一举,叫我自家上车厢里去寻寻看。
我一乘一乘,从后边寻到前边,又从前边寻到后面,妇人旅客,只看见了三个。
三个是乡下老妇人,一个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产者,分明是坐车去拜年去
的,还有一个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台上的寒风里,我看见和我同船来的旅客一组一组的进车去坐了,
又过了几分钟,唧零零的一响,火车就开始动了。我含了两包眼泪,在月台上看车
身去远了,才走出站来,又走上渡轮,搭回到下关来。
到下关车站,已经是七点多了。究竟是沪宁车,在车站上来往的人也拥挤得很。
我买了一张车票进去,先在月台上看来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象月
英的妇人,但赶将上去一看,又落了一个空。
进车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车站上的时候一样,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的看了两遍,
然而结果,仍旧是同在浦口的时候一样。
这一天车误了点,直到两点多钟才到苏州。在车座里闷坐着,我想的尽是些不
吉的想头,因为我晓得她在上海只有一个小月红认识,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又如
何的为月英介绍舞台的老板。又想到了那个和她在一张床上睡的所谓师傅的如何从
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奸,想到了这里几乎使我从车座里跳了起来。幸而正当
我苦闷得最难受的时候,车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车寻到三多里的小月红家
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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