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脚下            
  



                               作者:余秋雨
                                  1
    狼山在南通县境内,并不高,也并不美。我去狼山,是冲着它的名字去的。
    在富庶平展的江淮平原上,各处风景大多都顶着一个文绉绉的名称。历代文士为起名字
真是绞尽了脑汁,这几乎成了中国文化中一门独特的学问。《红楼梦》中贾政要贾宝玉和一
群清客为新建的大观园中各种景致起名题匾,闹得紧张万分,其实,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干过
这种营生。再贫陋的所在,只要想一个秀雅的名称出来,也会顿生风光。名号便是一切,实
质可以忽略不计,这便是中国传统文明的毛病之一。记得鲁迅说过,只要翻开任何一部县
志,总能找到该县的八景或十景,实在没有景致了,也可想出“远村明月”、“萧寺清
钟”、“古池好水”之类的名目,于是,一个荒村、一所破庙、一口老井,也都成了名胜。
这个县,立即变得古风蕴藉、文气沛然、不必再有长进。鲁迅激愤地说,这种病菌,似乎已
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势力不在亡国病菌之下。
    我愿意把事情说得平和一点。起点名字本也无妨,便于人们寻访和辨认,但一切都调理
得那么文雅,苍劲的自然也就被抽干了生命。自然的最美处,正在于人的思维和文字难于框
范的部分。让它们留住一点虎虎生气,交给人们一点生涩和敬畏,远比抱着一部《康熙字
典》把它们一一收纳,有意思得多。
    早就这么想着,突然看到千里沃野间愣头愣脑冒出一座狼山,不禁精神一振。这个名
字,野拙而狞厉,像故意要与江淮文明开一个玩笑。
    起这个名的由头,有人说是因为山形像狼,有人说是因为很早以前这里曾有白狼出没。
不管什么原因吧,我只知道,就在很早以前,人们已受不住这个名字。宋代淳化年间,当地
官僚终于把它改成“琅山”。幸亏后来又被改了回来,如果仍叫琅山,那多没劲。
    狼山蹲在长江边上。长江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这里快走完了,即将入海。江面在这里变
得非常宽阔,渺渺茫茫看不到对岸。长江一路上曾穿过多少崇山峻岭,在这里划一个小小的
句点。狼山对于长江,是欢送,是告别,它要归结一下万里长江的不羁野性,因而把自已的
名字也喊得粗鲁非凡。
    狼山才一百多米高,实在是山中小弟,但人们一旦登上山顶,看到南边脚下是浩荡江
流,北边眼底是无垠平川,东边远处是迷[氵蒙]的大海,立即会觉得自己是在俯视着大半
个世界。狼山没有云遮雾障的仙气,没有松石笔立的风骨,只有开阔和实在,造物主在这不
再布置奇巧的花样,让你明明净净地鸟瞰一个现实世界的寻常模样。
    我想,长江的流程也像人的一生,在起始阶段总是充满着奇瑰和险峻,到了即将了结一
生的晚年,怎么也得走向平缓和实在。
    2
    游玩狼山不消很多时间,我倒是在山脚下盘桓长久。那里有一些文人的遗迹,使小小的
狼山加重了分量,使万里长江在入海前再发一声浩叹。
    狼山东麓有“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墓。恕我孤陋寡闻,我原先并不知道他的墓在这
里。那天,随着稀疏的几个游人,信步漫走,突然看到一座冷僻的坟墓,墓碑上赫然刻着五
字:“唐骆宾王墓”。历史名人的墓见过不少,但一见他的墓,我不由大吃一惊。
    略知唐代文事的人都能理解我的吃惊。骆宾王的归宿,历来是一个玄秘的谜。武则天统
治时期,这位据说早在幼年就能赋诗的文学天才投笔从戎,帮助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他
写过一篇著名的《讨武[上明下空]檄》,雄文劲采,痛快淋漓。连武则天读了,也惊叹不
已。徐敬业终于失败,骆宾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已经被杀,有人说他出家做了和尚,都
没有确实凭证。他像一颗瞬息即逝的彗星,引得人们长久地关注着他的去路。怎么,猜测了
一千多年,他竟躲在这里?
    对于骆宾王的归宿,我倾向于做和尚一说。当然拿不出考证材料,全是被早年听到过的
一个故事感染的。
    这个故事说,在骆宾王事败失踪后的许多年,一天,一位叫宋之问的诗人到杭州灵隐寺
游览。夜间,他就借宿在灵隐寺里。宋之问看着月色下寂静的寺院,寺前黑黝黝的奇峰,产
生了写诗的冲动。他沉思再三,吟出了这样两句:“鹫岭郁[上山下召][山尧],龙宫隐
寂寥”。下面呢?他一时滞塞,怎么也接不上去了,只是苦苦在殿阙间徘徊,不断地重复着
这两句,不知不觉间步进了一个禅堂。
    突然,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这位少年,深夜不眠,还在作诗?”宋之
问连忙抬头,只见一们须眉皓白的老僧正在上方端坐,抖抖瑟瑟的长明灯把他的身影照得十
分巨大。
    宋之问心想僧侣中不乏诗中高手,便把已作的两句读给他听,并说自己正诗思枯塞。老
僧听罢,立即朗声说道:“何不接这样两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一听着实一惊,这是多好的诗句啊,远远高出于自己的水平”他在惶惑中赶紧谢
别,后面的诗句也就源源而来。他这首诗的全文是这样的:
    鹫岭郁[上山下召][山尧],龙宫隐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
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夙龄尚遐异,搜对烦涤
嚣。待入天台路,看君度石桥。
    方家一眼就可看出,这是一首平庸之作,总体诗格不高,宋之问毕竟只是一个小诗人。
但是,“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确实器宇不凡,在全诗中很觉嘱目。
    宋之问第二天醒来,想起昨夜遭遇,似梦似真。赶到禅堂一看,早已空寂无人。找到一
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死缠死磨地问了半天,小和尚才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轻声告诉他:
“这就是骆宾王!令天一早,他又到别处云游去了。”
    这个故事很能使得后代文人神迷心醉。这们从乱军中逃命出来的文学天才躲进了禅堂,
在佛号经卷间打发着漫长的岁月,直至须发俱白。但是,艺术的天分并未因此而圆寂,勃郁
的诗情一有机遇就会随口喷出。政事、兵刀、讨伐、败灭阻遏了他的创造,只落得这们名播
九州的巨子隐名埋姓、东奔西藏。中国文学史在战乱中断了一截,在禅堂中毁了几章。留下
了数不清的宋之问,在写写弄弄,吟吟唱唱。
    更有魅力的是,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大可怀疑。宋之问那夜遇到的,很可能是另一个大诗
人。如果是这样,那么,故事中的骆宾王就成了一大批中国文学天才的“共名”。
    但是,我们仍然不妨设想,骆宾王自觉那一夜因一时莽撞漏了嘴,第二天一早又踏上了
新的旅程。年老体衰走不得远路了,行行止止,最后选中了长江和狼山,静静地在那里终结
了波涌浪卷的一生。我相信,文学大师临江而立时所产生的文思是极其灿烂的,但他不愿再
像那天晚上随口吐露,只留下让人疑惑的一座孤坟。坟近长江入海处,这或许正是他全部文
思的一种凝聚,一种表征。
    据《通州志》记载,骆宾王的墓确实在这里,只不过与现在的坟地还有一点距离。二百
四十年前,人们在一个叫黄泥口的地方发现一[扌不]浸水的黄土,掘得石碑半截,上有残
损的“唐骆”二字,证之《通州志》,判定这便是文学大师的丧葬之地。于是稍作迁移,让
它近傍狼山,以便游观凭吊。
    3
    狼山脚下还有另一座墓,气派大得多了,墓主是清末状元张謇。
    张謇中状元是一八九四年,离一九0五年中国正式废除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只有十年,
因此,他也是终结性的人物之一,就像终结长江的狼山。
    中国科举,是历代知识分子恨之咒之、而又求之依之的一脉长流。中国文人生命史上的
升沉荣辱,大多与它相关。一切精明的封建统治者对这项制度都十分重视。《唐摭言》记,
唐太宗在宫门口看见新科进士缀行而出,曾高兴地说:“天下的英雄,入吾彀中矣。”一代
代知识分子的最高期望,就是通过科举的桥梁抵达帝王的‘彀中’。骆宾王所讨伐的武则天
也很看重科举,还亲自在洛城殿考试举人。科举制度实在是中国封建统治结构中一个极高明
的部位,它如此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又如此精巧地把社会竞争挑逗起来,纳入封建政治机
制。时间一长,它也就塑造了一种独特的科举人格,在中国文人心底代代遗传。可以设想,
要是骆宾王讨伐武则天成功了,只要新的帝王不废弃科举,中国文人的群体性道路也就不可
能有什么改观。
    这事情,拖拖拉拉千余年,直到张謇才临近了结。张謇中状元时四十一岁,已经感受到
大量与科举制度全然背逆的历史信息。他实在不错,绝不做“状元”名号的殉葬品,站在万
人羡慕的顶端上极目了望,他看到了大海的湛蓝。
    只有在南通,在狼山,才望得到大海。只有在长江边上,才能构成对大海的渴念。面壁
数十载的双眼已经有点昏花,但作为一个纯正的文人,他毕竟看到了世纪的暖风在远处吹
拂,新时代的文明五光十色,强胜弱灭。
    我们记忆得,如果那个故事成立,千年前的骆宾王随口吐出过“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
潮”的诗句;如果是宋之问自己写的,或者是别的诗人帮着写的,也同样可以证明中国古代
文人对大海的依稀企盼。这番千古幽情,现在要由张謇来实现了。他正站在狼山山顶,山顶
上,有一幅石刻对联:
    登高一呼,山鸣谷应;举目四顾,海阔天空。
    于是,他下得山来,着手办纱厂、油厂、冶铁厂、垦牧公司、轮埠公司,又办师范、职
业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公园、剧场、医院、气象台,把狼山脚下搞成一块近代气息甚浓
的绿洲。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他这一宏伟实验的种种遗址。
    一个状元,风风火火地办成了这一大串事,这实在是中国历史的Paradox--我
只能动用这个很难翻译的英语词汇了,义近反论、悖论、佯谬吧。其实,张謇的Parad
ox受到了大时代的许诺,他终于以自己的行动昭示:真正的中国文人本来就蕴藏科举之外
的蓬勃生命。
    张謇的事业未能彻底成功。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鸣谷应;他的眼光有限,举
目四顾也不能穷尽海阔天空。他还是被近代中国的政治风波、经济漩涡所淹没,狼山脚下的
文明局面,未能大幅度向四周伸拓。但是,他总的来说还应该算是成功者,他的墓地宽大而
堂皇,树影茂密,花卉绚丽,真会让一[扌不]黄土之下的骆宾王羡煞。
    4
    不管怎样,长江经过狼山,该入海了。
    狼山离入海口还有一点距离,真正的入海口在上海,现代中国文人的命运才会受到更严
峻的选择和考验。
    如果有谁气吐万汇,要跨时代地写一部中国文人代代更替的史诗,那么我想,这部史诗
比较合适的终结地应该是上海。那里,每天出现着《子夜》式的风化,处处可闻张爱玲式的
惋叹。最后一代传统文人,终于在街市间消亡。
    汽笛声声,海船来了又去了,来去都是满载。狼山脚下的江流,也随之奔走得更加忙
碌,奔向大海,奔向大海。
    汽笛声声,惊破了沿途无数坟地的宁静。
    录自《文化苦旅》
    	青云谱随想
    		余秋雨
    		1
    恕我直言,在我到过的省会中,南昌算是不太好玩的一个。幸好它的郊外还有个青云
谱。
    青云谱原是个道院,主持者当然是个道士,但原先他却做过十多年和尚,做和尚之前他
还年轻,是堂堂明朝王室的后裔。不管他的外在身分如何变化,历史留下了他的个最根本的
身分:十七世纪晚期中国的杰出画家。
    他叫朱耷,又叫八大山人、雪个等,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后代。在朱
耷出生前二二三年,朱权被封于南昌,这便是青云谱出现在南昌郊外的远期原因。朱权也是
一个全能的艺术家,而且也信奉道家,这都与二百多年后的朱耷构成了一种神奇的遥相呼
应,但可怜的朱耷已面临着朱家王朝的最后覆没,只能或僧或道,躲在冷僻的地方逃避改朝
换代后的政治风雨,用画笔来营造一个孤独的精神小天地了。说起来,处于大明王朝鼎盛时
代的朱权也是躲避过的,他因事见疑于明成祖,便躲在自筑的“精庐”中抚琴玩曲。但相比
之下,朱耷的躲避显然是更绝望、更凄楚,因而也更值得后人品味了。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院落,能给中国艺术史提供那么多的触目的孤傲?我带着这些问题
去寻找青云谱,没想到青云谱竟相当热闹。
    不仅有汽车站,而且还有个火车小站,当日道院如今成了一个旅游点,门庭若市,园圃
葱翠,屋宇敞亮,与我们日常游玩的古典式园林没有什么两样。游客以青年男女居多,他们
一般没有在宅内展出的朱耷作品前长久盘桓,而乐于在花丛曲径间款款缓步。突然一对上年
岁的华侨夫妇被一群人簇拥着走来,说是朱耷的后代,满面戚容,步履沉重。我不太尊敬地
投去一眼,心想,朱耷既做和尚又敌道士,使我们对他的婚姻情况很不清楚,后来好像有过
一个叫朱抱墟的后人,难道你们真是朱抱墟之后,即便是真的又是多少代的事啦。
    这一切也不能怪谁。有这么多的人来套近乎,热热闹闹地来纪念一位几百年前的孤独艺
术家,没有什么不好。庭院既然要整修也只能修得挺刮一点,让拥挤的游客能够行走得比较
顺畅。然而无可奈何的是,这个院落之所以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韵完全失落了,朱耷的精
神小天地已杳不可见。这对我这样的寻访者来说,毕竟是一种悲哀。
    记得年前去四川青城山,以前熟记于心的“青城天下幽”的名言被一支摩肩接踵、喧哗
连天的队伍赶得无影无踪。有关那座山的全部联想,有关道家大师们的种种行迹,有关画家
张大千的缥缈遐思,也只能随之烟消云散。我至今无法写一篇青城山游记,就是这个原因。
幸好有关青云谱的联想大多集中在朱耷一人身上,我还可以在人群中牢牢想着他,不至于像
在青城山的山道上那样心情烦乱。
    没到青云谱来时我也经常想起他。为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时曾出过一道历史文化方
面和知识题:“略谈你对八大山人的了解”。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国历史上八位潜迹山
林的隐士,通诗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把八大山人说成是八位隐士我倒是有所预料的,这道题目的“圈套”也在这里;把中国
所有的隐士一并概括为“通诗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今在考卷上写“待考”,我不禁哑
然失笑了。朱耷常把“八大山人”这个署名连写成“哭之”、“笑之”字样,我想他见到我
这位考生也只能哭之笑之的了。
    与这位考生一样对朱耷的隔膜感,我从许多参观者的眼神里也看了出来。他们面对朱耷
的作品实在不知道好在那里,这样潦倒的随意涂抹,与他们平常对美术作品的欣赏习惯差距
太大了。中国传统艺术的光辉,十七世纪晚期东方绘画的光辉,难道就闪耀在这些令人丧气
的破残笔墨中吗?
    对于中国绘画史,我特别看重晚明至清一段。这与我对其他艺术门类历史发展阶段的评
价有很大的差别。朱耷就出现在我特别看重的那个阶段中。
    在此前漫长的绘画发展历史上,当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叠出,有一连串说不完、道不
尽的美的创造,但是,要说到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强悍呈现,笔墨丹青对人格内核的直捷外
化,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济以及“扬州八怪”等人了。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了人,画家就能深入地面对人和生命这些根本课题了。中国历史
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顾闳中等等,他们
的作品,或线条匀停紧挺,或设色富丽谐洽,或神貌逼真鲜明,我都是很喜欢的,但总的说
来,被他们所画的人物与他们自身的生命激情不必有密切的血缘关联。他们强调传神,但主
要也是很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已的著名人物或重要场面,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历程并不能酣
畅地传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山水、花鸟画更有可能比较曲折地展示画家的内心世
界。
    山水、花鸟本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亲,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一直比较成功地表现了“诗
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而在这种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种隐逸观念,那就触及到
了我所关心的人生意识。这种以隐逸观念为主调的人生意识虽然有浓有淡,有枯有荣,而基
本走向却比较稳定,长期以来没有太多新的伸发,因此,久而久之,这种意识也就泛化为一
种定势,画家们更多的是在笔墨趣味上倾注心力了。
    所谓笔墨趣味认真说起来还是一个既模糊又复杂的概念。说低一点,那或许是一种颇感
得意的笔墨习惯;说高一点,或许是一种在笔墨间带有整体性的境界、感觉、悟性。在中国
古代,凡是像样的画家都会有笔墨趣味的,即使到了现代,国画家中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
或高的笔墨趣味间遨游。
    这些画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
东西,例如像文学中的《离骚》。有没有可能,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焦灼、挣扎、痴狂
在画幅中燃烧,人们可以立即从笔墨、气韵、章法中发现艺术家本人,并且从根本上认识全
心全意,就像欧洲人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历代画展,我在已经看得十分疲倦的情况下突然
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图,精神陡然一震。后来又见到过他的《墨牡丹》、《黄甲图》、《月
竹》,以及我很喜欢的《杂花图长卷》。他的生命奔泻出淋漓而又逦泼的墨色与线条,躁动
的笔墨后面游动着不驯和无奈。在这里,仅说笔墨趣味就很不够了,仅说气韵生动也太矜持
了。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从小在乡间老人口中经常听“徐文长”的故事,年长后细读了
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关他的许多不经传说,而对他的印象却愈来愈深。他实在是一个才
华横溢、具有充分国际可比性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遇过复杂的家庭变故,参加过
抗倭斗争,又曾惶恐于政治牵连。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自杀而未死。他还误杀过妻子,坐
过六年多监狱。他厌弃人世、厌弃家庭、厌弃自身,但他又多么清楚自己在文化艺术史上的
千古重量,这就产生了特别残酷、也特别响亮的生命冲撞。浙江的老百姓凭着直觉感触到了
他的生命温度,把他作为几百年的谈资。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倦狂的一面来作滑稽意义上的
衍伸,而实际上他的佯狂背后埋藏的都是悲剧性的激潮。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
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即使有,也没有能力把它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明确延续着这种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见到的强烈悲剧意识的,便是朱耷。他具体的遭遇
没有徐渭那样惨,但作为已亡的大明皇室的后裔,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渭多了个更寥廓的
层面。他的天地全都沉沦,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残叶、怪石来张罗出一个个地老天
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怪异的鱼暂时躲避。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
畴,而是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锲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
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的,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
着,而且把这冷冷地看当作了自身存在的目的。它们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从整个姿
势看又隐含着了种极度的敏感,它们会飞动、会游弋、会不声不响地突然消失。毫无疑问,
这样的物像也都走向了一种整体性的象征。
    中国画平素在表现花鸟虫兽时也常常讲究一点象征,牡丹象征什么,梅花象征什么,喜
鹊象征什么,老虎象征什么,这是一种层次较低的符号式对应,每每坠入陈词滥调,为上品
格的画家们所鄙弃,例如韩干笔下的马,韩□笔下的牛就并不象征什么。但是,更高品位的
画家却会去追求一种整体性的氛围象征,这是强烈的精神能量要求在画幅物像中充分直观所
必然导致的要求。朱耷的鸟并不具体在影射和对应着什么人,却分明有一种远远超越自然鸟
的功能,与残山剩水一起指向一种独特的精神气氛。面对朱耷的画,人们的内心会不由自主
地产生一阵寒噤。
    比朱耷小十几岁的原济也是明皇室后裔,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他与朱耷都是“金枝玉
叶老遗民”。人们对他比较常用的称呼是石涛、大涤子、苦瓜和尚等。他虽与朱耷很要好,
心理状态却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朱耷那么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与更广阔的自然有了
深入接触,悲剧意识有所泛化。但是,当这种悲剧意识泛化到他的山水笔墨中时,一种更具
有普遍意义的美学风格也就蔚成气候。沉郁苍茫,奇险奔放,满眼躁动,满耳流荡,这就是
使他与朱耷等人一起与当时一度成为正统的“四王”(即王时敏、王鉴、王[上羽中冖下
车]、王原祁)潮流形成鲜明对照,构成了很强大的时代性冲撞。有他们在,不仅是“四
王”,其他中国绘画史上种种保守、因袭、精雅、空洞的画风都成了一种萎弱的存在,一对
比,在总体上显得平庸。
    徐渭、朱耷、原济这些人,对后来著名的“扬州八怪”影响极大,再后来又滋养了吴昌
硕和齐白石等现代画家。中国画的一个新生代的承续系列,就这样构建起来了。我深信这是
中国艺术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国人在明清之际的一种骄傲。
    齐白石在一幅画的题字上写的一段话使我每次想起都心头一热,他说:
    	青藤(即徐渭)、雪个(即朱耷)、大涤子(即原济)	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
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	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	快事
也。
    早在齐白石之前,郑夔(郑板桥)就刻过一个自用印章,其文为:
    	青藤门下走狗
    这两件事,说起来都带有点疯痴劲头,而实际上却道尽了这股艺术激流在中国绘画史上
是多么珍罕,多么难于遇见又多么让人激动。世界上没有其他可能会如此折服本也不无孤傲
的郑板桥和齐白石,除了以笔墨做媒介的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强力诱惑。为了朝拜一种真
正值得朝拜的艺术生命,郑、齐两位连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他们都是乡间穷苦人
家出身,一生为人质朴,绝不会花言巧语。
    		3
    我在青云谱的庭院里就这样走走想想,也消磨了大半时间,面对着各色不太懂画、也不
太懂朱耷的游人,我想,事情的症结还在于我们没有很多强健的现代画家去震撼这些游人,
致使他们常常过着一种缺少艺术激动的生活,于也渐渐与艺术的过去和现在一并疏离起来。
因此说到底还是艺术道德疏离了全心全意。什么时候我们身边能再出几个像徐渭这样的画
家,全心全意或悲或喜的生命信号照亮了广阔的天域,那怕再不懂艺术的老百姓也由衷的热
爱全心全意,编出各种故事来代代相传?或者像朱耷这样,只冷冷地躲在一边画着,而几百
年后的大师们却想到赶过来做他的仆人?
    全国各地历史博物馆和古代艺术家纪念馆中熙熙攘攘的游客,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汇成涌
向某个现代艺术家的欢呼激潮。现代艺术家在那里?请从精致入微的笔墨趣味中再往前迈一
步吧,人民和历史最终接受的,是坦诚而透澈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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