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看了两张富有教育意味的电彩,《新生》与《渔家女》(后者或许不能归入教 育片一栏,可是从某一观点看来,它对于中国人的教育心理方面是有相当贡献的。)受训之 余,不免将我的一点心得写下来,供大家参考。 《新生》描写农村的纯洁怎样为都市的罪恶所沾污——一个没有时间性的现象。七八年 前的《三个摩登女性》与《人道》也采取了同样的题材,也像《新生》一般地用了上城读书 的农家子为代表。中国电影最近的趋势似乎是重新发掘一九三几年间流行的故事。这未尝不 是有益的。因为一九三几年间是一个智力活跃的时代,虽然它有太多的偏见与小心眼儿,虽 然它的单调的洋八股有点讨人厌。那种紧张,毛躁的心情已经过去,可是它所采取的文艺与 电影材料,值得留的还是留了下来。 《新生》的目的在“发扬教育精神,指导青年迷津”(引用广告),,可是群众对于这 教育是否感到兴趣,制片人似乎很抱怀疑,因此不得不妥协一下,将“迷津”夸张起来,将 “指导”一节竭力的简单化。这也不能怪他们——这种态度是有所本的。美国的教会有一支 叫做“复兴派”(Revivalisis),做礼拜后每每举行公开的忏悔,长篇大论叙 述过往的罪恶。发起人把自己描写成凶徒与淫棍,越坏越动听。烘云托月,衬出今日的善 良,得救后的快乐。在美国的穷乡僻壤,没有大腿戏可看的地方,村民唯一的娱乐便是这些 有声有色醋畅淋漓的忏悔。 《新生》没有做得到有声有色这一点。它缺乏真实性,一部分是经济方面的原因。并非 电影公司不肯花钱,而是戏里把货币价值计算得不大准确的缘故。父母给了儿子六百元买 书,不肖的儿子用这六百元赁了一所美仑美奂的大厦,雇了女佣,不断地请客,应酬女朋 友。一个唯利是图的交际花愿意嫁给他,如果他能再筹到二千元的巨款。即使以十年前的生 活程度为标准,这笔帐也还使人糊涂。 男主角回心向善了,可是“善”在哪里?《新生》设法回答这问题——一个勇敢而略有 点慌乱的尝试。至少它比它的姐妹作切实得多——从前的影片往往只给你一种虚无缥缈的自 新的感觉,仿佛年初一早上赌的咒,发的愿心似的。《新生》介绍了那最合理想的现代少女 (王丹凤演),她和男主角做朋友纯为交换智识。他想再进一步的时候,她拒绝了他的爱, 因为这年头儿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毕业之后她到内地去教书,成为一个美丽悦目的教务主 任,头发上扎一个大蝴蝶结。受了她的影响,男主角加入了一个开发边疆的旅行团,垦荒去 了。他做这件事,并没有预先考虑过,光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诗意的憧憬,近于逃避主义。 如果他在此地犯罪,为什么他不能在此地赎罪呢?在我们近周的环境里,一个身强力壮,具 有相当知识的年轻人竟会无事可做么?一定要叫他走到“辽远的,辽远的地方”,是很不合 实际的建议。《新生》另提出了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大众的初步教育,是否比少数人的 高等教育更为重要,更为迫切?男主角的父亲拒绝帮助一个邻居的孩子进小学,因为他的钱 要留着给他自己的孩子入大学。然而他的不成器的孩子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他受了刺激, 便毁家兴学,造福全村的儿童。在这里,剧作者隐约地对于我们的最高学府表示不满,可是 他所攻击的仅限于大学四周的混杂腐败有传染性的环境。在《渔家女》里面找寻教育的真 谛,我们走的是死胡同,因为《渔家女》的英雄是个美术专门生,西洋美术在中国始终是有 钱人消闲的玩艺儿。差不多所有的职业画家画的都是传统的中国画。《渔家女》的英雄一开 头便得罪了观众(如果这观众是有点常识的话),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满以为画两个令人 肃然起敬的伟岸的裸体女人便可以挣钱养家了。 《渔家女》的创造人多半从来没看见过一个游泳着的鱼——除了在金鱼缸里——但是他 用稀有的甜净的风格叙说他的故事,还有些神来之笔,在有意无意间点染出中国人的脾气, 譬如说,渔家女向美术家道歉,她配不上他,他便激楚地回答:“我不喜欢受过教育的女 人。”可是,他虽然对大自然的女儿充满了卢骚式的景仰,他不由自主地要教她认字。他不 能抵抗这诱惑。以往的中国学者有过这样一个普遍的嗜好:教姨太太读书。其实,教太太也 未尝不可,如果太太生得美丽,但是这一类的风流蕴藉的勾当往往要到暮年的时候,退休以 后,才有这闲心,收个“红袖添香”的女弟子以娱晚景,太太显然是不合格了。 从前的士子很少有机会教授女学生,因此袁随园为人极度艳羡,因此郑康成穷极无聊只 得把自己家里的丫头权充门墙桃李。现在情形不同了,可是几千年的情操上的习惯毕竟一时 很难更改,到处我们可以找到遗迹。女人也必须受教育,中国人对于这一点表示同意了,然 而他们宁愿自己教育自己的太太,直接地或间接地。在通俗的小说里,一个男子如果送一个 穷女孩子上学堂,那就等于下了聘了,即使他坚决地声明他不过是成全她的志向,因为她是 个可造之材。报上的征婚广告里每每有“愿助学费”的句子。 “渔家女”的恋人乐意教她书,所以“渔家女”之受教育完全是为了她的先生的享受。 而美术生专门所受的教育又于他毫无好处。他同爸爸吵翻了,出来谋独立,失败了,幸而有 一个钟情于他的阔小姐加以援手,随后这阔小姐就诡计多端破坏他同“渔家女”的感情。在 最后的一刹那,收买灵魂的女魔终于天良发现,一对恋人遂得团圆,美术家用阔小姐赠他的 钱雇了花马车迎接他的新娘。悲剧变为喜剧,关键全在一个阔小姐的不甚可靠的良心—— 《渔家女》因而成为更深一层的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