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看书            
  



    近年来看的书大部分是记录体。有个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奴德(ReginePerno
ud)写的艾莲娜王后传——即《冬之狮》影片女主角,离婚再嫁,先后母仪英法二国——
里面有这么一句:“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这话恐怕有好些人
不同意。不过事实有它客观的存在,所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确比较耐看,有回味。譬
如小时候爱看《聊斋》,连学它的《夜雨秋灯录》等,都看过好几遍,包括《阅微草堂笔
记》,尽管《阅微草堂》的冬烘头脑令人发指。多年不见之后,觉得《聊斋》比较纤巧单
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里面典型十八世纪的道德
观,也归之于社会学,本身也有兴趣。纪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显宦,自然没有《聊斋》的社
会意识,有时候有意无意轻描淡写两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异代的读者感到震动。
例如农忙的季节,成群到外乡“插青”的农妇,偶尔也卖淫,当地大户人家临时要找个女
人,她们公推一个少妇出来,她也“俯首无语”。伙伴间这样公开,回去显然瞒不住,似乎
家里也不会有问题,这在中国农村几乎不能想象,不知道是否还是明末兵燹,满清入关后重
大破坏的结果。手边无书,可能引错。这又已经六七年了,也说不定都缠夹,“姑妄言之”
(纪昀的小标题之一)。
    又有三宝四宝的故事:两家邻居相继生下一男一女,取名三宝四宝,从小订了婚,大家
嘲笑他们是夫妻,也自视为夫妇。十三四岁的时候逃荒,路上被父母卖到同一个大户人家,
看他们的名字以为是兄妹,乡下孩子也不敢多说。内外隔绝,后来四宝收房作妾,三宝抑郁
而死。四宝听见这消息,才哭着把他们的关系告诉别的婢媪,说一直还想有这么一天团聚,
现在没指望了。长嚎几声,跳楼死了。转述这件新闻的人下评语说:“异哉此婢,亦贞亦
淫,不贞不淫。”惋惜她死得太晚。纪昀总算说他持论太严,不读书的人,能这样也就不容
易了。
    这里的鬼故事有一则题作《喷水老妇》,非常恐怖:一个人宿店,夜里看见一个肥胖的
老妇拿着烫衣服用的小水壶,嘴里含着水喷射,绕着院子疾走。以为是隔壁裁缝店的人,但
是她进屋喷水在大炕上睡的人脸上,就都死了。他隔窗窥视,她突然逼近,喷湿了窗纸,他
立刻倒地昏迷不醒,第二天被人发现,才讲出这件事。这故事有一种不可思议,而又有真实
感,如果不是真事,至少也是个噩梦。但是《阅微草堂》的鬼狐大都说教气息太浓,只有新
疆的传说清新浑朴,有第一手叙述的感觉。当地有红柳树,有一尺来高的小人叫红柳娃,衣
冠齐整,捉到了,会呦呦作声哀告叩头。放它走,跑了一段路又返身遥遥叩首,屡次这样,
直到追不上为止。
    最近读到“棉内胡尼”的事,马上想起红柳娃。夏威夷据说有个侏儒的种族,从前占有
全部夏威夷群岛,土著称为棉内胡尼(Menehuni)。内中气候最潮湿的柯艾岛——
现在的居民最多祖籍日本的菜农——山林中至今还有矮人的遗民,昼伏夜出,沿岸有许多石
砌的鱼塘,山谷中又有石砌沟渠小路,都是他们建造的。科学家研究的结果,暂定棉内胡尼
确实生存过,不过没有传说中那么小。像爱尔兰神话中的“小人”(littlepeop
le)与欧洲大陆上的各种小精灵,都只是当地早先的居民,身材较瘦小。棉内胡尼与夏威
夷人同种,是最早的一拨移民,西历十二世纪又来了一拨,自南方侵入,征服了他们。柯艾
岛似乎是他们最后的重镇,躲在山上昼伏夜出,有时候被迫替征服者造石阶平台等工程。据
说只肯夜间工作,如果天明还没完工,就永远不造成。
    后来他们大概绝了种,或者被吸收同化了,但是仍旧有人在山间小路上看见怪异的侏
儒,神出鬼没。有个檀香山商人,到这荒山上打猎,夜间听见人语声,是一种古老的夏威夷
方言,而他们这一行人始终没看见这山谷里有人烟。檀香山又有个科学家到这岛上收集标
本,在山洞里过夜,听见像是钉锤敲打石头的声音,惊醒了在洞口张望,看见小径上有一点
灯光明灭。他喊叫着打招呼,灯光立即隐去。第二天早上看见地下补上新石头,显然在修
路。以为是私贩酿酒搬运下山,告诉老夏威夷人,却微笑着说:“棉内胡尼只打夜工。”—
—见夏威夷大学葛罗夫·戴教授(A.GroveDay)编《夏威夷的魅惑》(“The
SpelofHawaii”)散文选。人种学家瑟格斯(R.G.Suggs)说:“夏
威夷的‘棉内胡尼’传说,在南太平洋有些别的岛上也有,其他的太平洋岛屿也有。出自一
个共同的神话底层……夏威夷从来没有过漆黑的侏儒。”原来棉内胡尼非常黑,会不会是指
菲律宾小黑人?马来亚、安达门群岛、新几内亚、澳洲东北角森林也有小黑人,台湾残存的
少数“矮人”想必也是同种。现在零零碎碎剩下不多了,原先却是亚洲最早出现的人种之
一,结集处分布很广。戴教授说科学“暂定”夏威夷有过矮人,大概因为夏威夷从未有过小
黑人,所以认为与夏威夷人同种。同种而稍矮,似乎不会给传得这么玄乎其玄。
    前面引瑟格斯的话,在他的书《泡丽尼夏的岛屿文化》里面。夏威夷、塔喜堤等群岛统
称泡丽尼夏,书中说岛人来自华南,广州、海南岛一带。因为汉族在黄河流域势力膨胀,较
落后的民族被迫往南搬,造成一串连锁反应,波及到东南亚。考古学发现四千年前华南沿海
居民已经有海船,在商朝以前就开始向海外发展。港台掘出的石器陶器,代表当时华南的文
化,用石头捶捣树皮作布,也跟夏威夷一样——为求通俗,以下概用夏威夷代表泡丽尼夏—
—尤其是一种梯级形凿子,柄部一边削掉一块,拿着比较伏手,是夏威夷石凿的特征,起源
于华南内陆与沿海,亚洲别处都没有。
    夏威夷人相信他们来自西方日落处一个有高山的岛,“夕阳里的故乡夏威基(Hawa
iri)”,原来夏威基就是多山的华南越南海岸,也确是在西边。
    夏威夷又有大木筏,传说有人驾着七级筏子回夏威基,两层在水底。有的回去了又出
来,也有的留在大陆被同化了。这样说来,他们是最早的华侨,三四千年前放洋,先去菲律
宾,南下所罗门群岛,也许另有一支沿东南亚海岸到印尼。西汉已经深入南太平洋,东汉从
塔喜堤航行三千英里,发现夏威夷,在太平洋心真是沧海一粟,竟没错过,又没有指南针,
全靠夜观星象,白天看海水的颜色,云的式样。考古学家掘出从前船上带着猪、鸡、农植物
种籽,可见是有计划的大规模移民,实在是人类史上稀有的奇迹。同一时代西方中东的航海
家紧挨着海岸走,都还当桩大事。
    我们且慢认侨胞。语言学家戴安(I.Dyen)根据计算机分析,认为夏威夷人另有
发源地,在所罗门群岛东南,纽海不列地斯或边克斯群岛,岛人打渔为生,约在五千年前就
在大洋面上航行,往西到印尼、菲律宾、台湾通商,又不知道在东南亚什么地方学到农业,
印尼等地都还没有。倒了过来自东而西,推翻了前此一切从亚洲出海东行的理论,——日本
人相信他们的祖先来自东方日出处,不知道是否指这批东来的航海者。当地本来已经有土
著,但是他们有理由对这一支引以为荣。许多民间传说都像荷马史诗一样在近代证实了。
    夏威夷人究竟是亚洲出去的还是西太平洋上来的,论争还在进行中,是倾向后一说的较
多:先向西发展到东南亚,再向东扩张,商朝中叶的时候发现塔喜堤,是少数人遇见风暴漂
流去的,内中有印尼人。他们有计划的移民只限二三百英里之遥,长程的都是飓风吹去或是
潮流送去。此外又有秘鲁的印第安人乘筏子漂流到塔喜堤,都混合成为一族。后来发现夏威
夷,也是无意中漂流到的,不是像名著小说与影片《夏威夷》中的壮举。——见魏达
(A.P.Vayda)编《太平洋的民族与文化》——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煞风景。瑟格斯
说夏威夷黑侏儒的传说,许多别的岛上都有,“出自一个共同的神话底层”,换句话说,是
大家共同的意识下层酝酿出来的神话,也就是所谓“种族的回忆”。南太平洋岛人的潜意识
里都还记得几千年前在菲律宾、台湾、马来半岛遇见的小黑人。
    夏威夷与塔喜堤语言大同小异,至今塔喜堤人称下层阶级的人为“棉内胡尼”,这名词
显然是他们先有,带到夏威夷去的。瑟格斯认为在史前的夏威夷,大概“棉内胡尼”也是指
下等人,然后移用在神话中的矮人身上,“是轻侮下层阶级的表示”。
    我觉得可能有个较简单的解释:夏威夷人称神话中的矮人为“下等人”,因为矮人曾经
被奴役,是下等人。非洲也有小黑人,躲在刚果森林里很少露面,但是对当地的黑人一向臣
服。黑人不但体力优越,已经进化到铁器时代农业社会,小黑人打了猎来献上野味,交换香
蕉、铁器、陶器。夏威夷人当初在东南亚,与小黑人也许是类似的情形。夏威夷神话里的矮
人只肯做夜工,那是被迫服役,而又像非洲小黑人一样怕羞,胆怯避人,所以乘夜里来砌墙
筑路。如果是这样,那么“棉内胡尼”这名词有一个时期兼指小黑人与下层阶级,因为二者
是二而一的。塔喜堤人移植夏威夷,失去联络后,语言分别发展,各自保存了“棉内胡尼”
两个意义中之一,另一失传。这样似乎也还近情理。
    前面引戴教授书上说,棉内胡尼与欧洲民间传说的小精灵一样,不过是比较矮小的较早
的居民。现在我们知道棉内胡尼其实不是夏威夷本土的,而是夏威夷人第二故乡的小黑人。
欧洲没听说有过小黑人。传说的小人会不会也就是小黑人,也是悠远的种族的回忆中的事,
不在欧洲?欧洲的小精灵里面,有一种小妖叫“勃朗尼”(Brown-ie——即“褐色
的东西”),人形而极小,是成年男子,脾气好,会秘密帮助人料理家务,往往在夜间,人
不知鬼不觉,已经给做好了,与棉内胡尼的行径如出一辙,不过一个在家里当差,一个在户
外干活。现代英美有一支女童子军穿褐色制服,叫勃朗尼,顾名思义,是叫她们做主妇的助
手。也有男童勃朗尼。又有勃朗尼牌子的廉价摄影机,后来凡是便宜的照相机都叫勃朗尼。
美国人常吃一种粗糙的巧克力果仁糕,节小长方块,也叫勃朗尼。谚语“勃朗尼工作”指无
报偿的辛勤工作,为人作嫁。儿童故事插图上画勃朗尼总画他们穿着咖啡色的中世纪紧身呢
袄,同色裤袜,通身褐色,其实“褐色的东西”指肤色的可能性较大。显然是替白人服役的
小黑人——小黑人都是棕色皮肤,不很黑。
    欧洲没有小黑人,这是亚洲还是非洲的?威廉·浩伍士(Howells)——著有
《人类在形成中》(“MankindintheMak-ing)——认为两大洲的小黑
人同是非洲黑人变小,亚洲的是从非洲去的,但也承认两处的小黑人并不相像,倒反而是亚
洲的比较像非洲黑人。非洲的小黑人头大身小,臂长腿短,不像亚洲的匀称。黑人行多妻
制,有时候贪便宜,娶小黑人做老婆,黑女人却没有肯嫁小黑人的,也吃不了刚果森林里生
活的苦处。——赛亚国(前刚果)今年二月初征了一千名小黑人入伍当兵,不知道是否吸收
同化的先声。
    亚洲附近没有真正的黑人,所谓“海洋洲黑人”如所罗门群岛人并不鼻孔朝天、厚嘴
唇,头发也不一定是密鬈,也有波浪形或是直头发。亚洲小黑人头发却与非洲大小黑人一
样。身量高矮,两千年左右就可以变过来,面貌毛发却不容易改变。浩伍士认为这种特殊的
头发,倘是适应环境分别进化,也不会这样完全一样。
    他推测非洲小黑人是因为干旱避入森林,适应环境,才缩小的,在林中活动较便。然后
沿着“热带森林带”,一直扩展到南亚、东南亚,途中只有阿拉伯是沙漠,史前气候虽然屡
经变迁,始终没有过热带森林,小黑人过不去。浩伍士也承认这是个疑问。但是他们缩小的
原因并不确定,有人认为是缺乏钙质与碱。(见胡腾——E.A.Hooton——著《出
身猿猴》“UpfromtheApes”)在森林里藏身,是被大一号的人压迫,那是他
们的避难地区,起初到处住得,例如柏赛尔(J.Birdsell)等发现小黑人最初到
澳洲遍布全大陆,显然并不是必须依附热带森林。
    究竟非洲小黑人是否黑人变小,也还是个疑问。根本黑人本身的来源就是个谜。至今没
有发现黑人远古的化石骨殖。这可能是因为黑人发源于西非热带森林内,气候湿热,骨胳很
难保存。先有黑人还是先有小黑人,像“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也是个谜。大小黑人并不
怎么相像,小黑人比亚洲小黑人还更不黑,也许是世代在森林里晒不到太阳,变白了。肤色
灰黄,至多淡褐色,有的眼睛也淡褐色,窄长脸,薄嘴唇,鼻孔不掀,比黑人眉骨高,头
圆,胡子多,仟毛重,往往浑身红毛。但是天生老相,脸上颈子上都是极深的皱纹,确是像
“老缩了”的人。多数人种学家相信他们另有多毛的个子不矮的祖宗,不是黑人,黑人是后
起的种族。中国春秋的时候,波斯人、迦太基人到西非,都说人口稀少,只有小黑人。——
见库恩(C·S·Coon)著《人类的故事》(“ThestoryofMan”)——
四○年代有个人种学家莫维斯(H.L.Movius)在地图上划了道线,沿着天山,下
接喜马拉雅山,到印度洋为止,人称“莫维斯线”;过去一百万年间,直到一万年前最后一
个冰河时代结束,这一带地方都没有人类,两千英里的“无人区”,隔离了黄种白种人。只
有夏季有个温暖的走廓穿过新疆,可能突破莫维斯线——至少突破过一次,抵达山西,南边
也有一次从印度到印尼。但是直到一两万年前冰河解冻,莫维斯线以东可以说没有白人,只
有黄种人与澳洲人种——澳洲土人是从东南亚下去的,本来华南也有。——近两年世界女网
球单打冠军赛选手伊凤·古莱刚就是澳洲土人,大家也许都看见过照片,是个黑里俏的少
女。土人都是波浪形黑头发,肤色苍黑,不像黑人黑得发亮,也有金黄色鬈发,有些人种学
家称为早期白种人,体型也相近,毛发特别浓重,像北海道的虾夷。库恩只承认虾夷是白
种,来历不清楚,也许是最近一万年内来到东北亚。他将澳洲土人列为另一主要人种,视为
最古老的人类,还保留人猿时代有些特点,如多毛,眉骨特高等等。这两派主张其实分别不
大,因为另一派认为白人是最古老的人种,澳洲土人又是白人中最古老的一支。库恩也将白
人列为一个古老的人种。
    他写澳洲人种在东方与黄种人平分秋色,几千万年来边界开放,华南两广是他们的接触
区。在与黄种人接触之际或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澳洲人种有一部分人变小了,成为海洋
洲小黑人,与非洲小黑人不相干。
    库恩提出血型、指纹的研究作证。指纹的式样分三种。我们小时候只听见说有“螺”与
“簸箕”的分别,螺是圆的,十只手指上,螺越多越好,聚得住钱,但是又说“男人簸箕
好,会赚钱,把钱铲回家来。女人螺好,会积钱”。“手上没螺,拿东西不牢。”老是掉在
地下砸破了。第三种指纹却没有听见过,叫“穹门形”,几乎全是平行线,近指尖方才微
拱,成为一个低塌的穹门。我们没听见说,大概因为少。全世界各种族,穹门形指纹没有超
过百分之八的。唯一的例外是非洲小黑人与南非另一种五短身材黄褐皮色的“布史门”人
(Bushman),与几个新近与小黑人通婚的黑人部落,穹门形占百分之十至十六。在
欧洲、西亚、非洲、印度(限印度教徒),簸箕最多,占百分之五十二至七十五;包括非洲
小黑人、布史门人,也包括虾夷。印度人虽黑,也是白种。换句话说:白种人与非洲人簸箕
最多。黄种人(包括印第安人)螺较多,最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澳洲土人、海洋洲小黑人
螺最多,最低限度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
    因此从指纹上看来,海洋洲小黑人与澳洲土人是近亲,而与非洲小黑人毫无关系;凡是
非洲人,都与白种人接近。莫维斯线以西,黑白种人显然打成一片,但是内中非洲两种矮人
又自成一系。印第安人是一两万年前冰河时代末期从西伯利亚步行到美洲的,黄种成份居
多,“红种”这名词已经作废。澳洲土人虽然黑,虽然长相像白种人,却与黑白种人相距最
远,倒是黄种人居中。这也符合库恩书上,根据血型多寡排列的一张种族关系表。——书名
《现今的种族》(“TheLivingRaces”)。
    个人的血型不是像父亲就是像母亲。中国从前判案,当堂滴血测验父子关系,还真有点
道理。当然如果像母亲就冤枉了,但是也可能父母同型,而且遗传性是父方的影响更强,所
以还是出岔子的可能性不太大。
    一个种族内,名种血型多寡的比率,以及指纹、耳蜡——黄种人耳蜡松碎,黑白种人耳
蜡油腻,澳洲土人则末经调查——这几种遗传性,不是适应环境养成的,比较固定,用来判
别种族比较可靠。但是也有人指出,可能移民年代太久,同族也会分道发展,异族接壤通
婚,也会同化。而且血型多寡虽说与适应环境无关,有些血型——例如B型——对于有些流
行病抵抗力较强。如果瘟疫流行,AO血型的人大批死去,这地区B型的比率势必增加,所
以血型多寡还是受环境影响。根据血型等等推断种族来源,也不能完全作准,只能供参考。
海洋洲小黑人与澳洲人种血型指纹相像,也许是长期杂居的结果。
    刚恩(S.M.Garn)——著有《人类的种族》(“HumanRaces”)认
为两大洲小黑人可能是一个来源,也可能不是,“但是至少可以说:大概有个共同的原籍在
太平洋岸”——指东亚沿海。
    胡腾相信澳洲土人是早期白种人搀入小黑人血液,现代人里面最与虾夷相近。虾夷从前
可能横跨亚洲,蔓延到欧洲俄国西部都有。俄国农民大概虾夷的成份很大。
    胡腾把小黑人分作“婴儿型”与“成人型”(也就是老相)两种。据他说,刚果森林里
两种都有,新几内亚内地山上也两种都有,马来半岛大概也都有。菲律宾、安达门群岛只有
“婴儿型”,稍微高些、黑些,黑眼睛,体毛胡须不多,但是比黑人多毛。“婴儿型”大概
后起。非洲与海洋洲都是两种都有。他认为两大洲小黑人同源,发源地应当是一个中间区域
——亚洲。亚洲别的种族比他们高大健壮,又比他们进化,把他们排挤到边远地区,分投东
西两端,到他们现在的居留地。小黑人的祖先并不矮,是最初还不分种族的人,比较接近早
期白种人。多数人种学家相信非洲小黑人的祖先是普通身材、多毛的“非黑人”,也跟胡腾
心目中的一切小黑人的祖宗相差不远。“非黑人”也“非黄种”,因为黄种人不多毛,而早
期白种人比现在还更是“老毛子”。
    胡腾分析印第安人的血统,叙述他们在一两万年前远足赴美的时候,黄种人、“澳、
虾”早期白人、现代型白人、与刚变小的小黑人都在东亚“转来转去”。不论小黑人变小是
在亚洲哪一部分,从东亚去非洲,从西亚或南亚到东亚,新疆都是必经之地,应当有过小黑
人。“红柳娃”就是躲在红柳树林里的小黑人,当然没有后来传说的那么小,而且非常原
始,不穿衣服,不会衣冠楚楚。把他们打扮成华丽的玩偶,这是新疆人的幻想加上去的唯一
的装点。
    关内就没有小人的传说。笔记里偶然有狐仙幻化小人的故事,但是那又是一回事。——
原因可能是黄种人里的汉族始终与小黑人隔离,汉族扩展后,小黑人已经分投深山密林海岛
藏匿,东亚大陆上与小黑人共处过的,走的走了,留下的沉没在汉文化里,失落了种族的回
忆。
    新疆与俄属中亚同是西域,直到一千年前还通行印欧系语言,大概是波斯话。印欧系语
言最初传入欧洲,是三四千年前从俄国南部带到英伦三岛,称为早期赛尔梯克(Celti
c)语言,大概是德国人带去的。同时也带到法国、西班牙,后来罗马兴起,才被拉丁文取
代。欧洲神话里的小人似乎在爱尔兰、威尔斯这两个赛尔梯克国度传说最盛,德国次之。显
然这民间传说是跟着第一波印欧语言西来,在拉丁国家就没扎下根。英国本身被脑曼人征服
过,多少有点拉丁化,对这些小精灵不太认真。荷兰邻近德国,也有地仙式的矮人的传说,
殖民美洲的时候带到北美,写进华盛顿·欧文的《李伯大梦》小说。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与
七矮人》里面的,也同是与现实生活里的侏儒一样大,头大身小,发育不均,显然就是胡腾
所谓“成人型”小黑人,是原有的一种——“婴儿型”后起。神话中的矮人当是传说初期,
还是小黑人的原形,后来逐渐加油加酱,种类繁复,如褐衣小人“勃朗尼”只有尺来高,都
是浑身匀称。
    字典上“勃朗尼”归入小仙人(fairy)类,都是人形而较小,也大小不一。小仙
人有翅膀会飞。非洲小黑人能像猴子似的在树梢飞跃,“会飞”大概是从这上面来的,所以
不像天使的翅膀有羽毛,而是蝉翼式,透明,似有若无。大仙人大都是美貌的成年人,也有
男有女,有好有坏,最小的只有两三寸高,但是多数有“三尺之童”那样——小黑人身长四
英尺以上。我觉得这一点最有兴趣,因为凡是臆造的小人国,小人总是至多一两尺高,决不
会只比我们矮那么一截子。其实比例稍微改变一点,会有一种超现实的怪异感。专凭幻想就
是想不到。这一点,西方电影戏剧也从来没有表达出来,总是用小女孩演小仙人,连灰姑娘
的教母也没扮出成年妇女的模样,再不然就是普通女演员,穿上有翅膀的小仙人服装,显得
狼犺笨重。近代由于影剧的影响,已经渐渐忘了小仙人比人小。
    另有一种穿绿的小人叫“艾尔夫”(Elf),大都在山区——海洋洲的小黑人也是大
都在多山的地方——爱捉弄人,所以渐渐给说成顽童,本来似乎多数是青壮年,在草丛中出
没,运气好的人遇见他们,碰他们的高兴,有时候会发现一小罐金子。圣诞老人有许多艾尔
夫帮他制造玩具,分赠全世界儿童,这是近人附会。艾尔夫似乎不事生产,代表不驯服的小
黑人,对人好起来非常好,但是喜欢恶作剧,容易翻脸。绿衣似是象征性,住在树林里的原
始人都擅于隐蔽自己,往往对面不见人,所以在传说中变成穿着保护色的衣服,像侠盗罗宾
汉麾下的“绿色人”。
    又有一种丑陋的老头子叫“诺姆”(Gnome),住在地洞里守矿或看管宝藏,像守
库神一样,会吓唬人,使可怕的事故发生。也像一群艾尔夫看守一罐子金子,窖藏的主题屡
次出现,使人联想到太平天国的藏镪、北非维希政府埋藏的金条,都是战败国藏匿资金的传
说,引起无数掘宝的故事。显然原始人在土地被占领后,转入地下,也有他们珍视的东西埋
在地里。至于矿藏所在地,古代部落本来都秘不告人,沦陷后也许仍旧暗中守护,吓退开矿
的人,或者暗加阻挠。也不一定是老头子出马,也就是天生老相的小黑人。现代有个英文名
词:“祖利克的诺姆”,指瑞士银行家——祖利克这城市是瑞士金融中心——为了吸收资
金,特创隐名存户制度,代守秘密,在国际金融界特别具有神秘色彩,像看守窖藏的地底小
老妖。
    还有一种隐形的叫“格软木林”(Gremlin),调皮淘气,与这些小老头子同属
妖魔类,都对人类不怀好意。韦布斯特字典上说:“二次世界大战,有些飞行员说有格软木
林作祟,使飞机发生故障。”二十世纪中叶的空军还相信这些,真是奇谈,也可见这传说源
久流长。
    格软木林这名词有时候也活用,例如本年一月初美国《新闻周刊》上,华盛顿“议会雇
员格软木林们”选出十大邋遢议员,衣着最不整洁,不入时。称议会雇员为格软木林,因为
是议员各自雇用的幕僚与职员,没没无闻,做幕后工作,永不出头露面,等于隐形小妖。
    汽车也有个新出的牌子叫格软木林,号称“成本最低的美国制汽车”,表示坦白,成本
低当然廉价。取这名字是极言其小而神出鬼没。原先的格软木林当是小黑人被淘汰后剩下极
少数遗民,偶尔下山偷袭,做破坏工作,事后使人疑神疑鬼。
    至今英美儿童还买来玩的有一种小型烟火,叫“仙光”(fairylights),
一尺多长的一根木签握在手里,另一端不断地爆出蓝色火星。大概算是小仙人作法的魔杖,
但是最初可能是代表点火棒,也是“火攻”的武器。原始人常常随身携带火种。
    有些民族已经发现了火的功用,但是不懂得怎样钻木取火,例如安达门群岛的小黑人。
这一群岛屿刚发现的时候,岛上不许别的种族上岸,因此小黑人成份最纯,他们就不会取
火。那更要把火种带来带去,不让它熄灭。
    又,草地上生一圈菌类,叫“仙环”(fairyring),是一群小仙人手牵手跳
圆舞,像“步步生莲花”一样生出来的。蘑菇有时候有毒,这是小黑人绝迹后已经被美化,
仍旧留下的一丝戒备的感觉。
    这一大套传说,内容复杂丰富,绝对不是《镜花缘》或《葛利伐游记》里面的穿心国、
大人国、小人国可比。是传统,时间与无数人千锤百炼出来的。传到后来神话只有孩子们相
信,成了童话。西方童话里超自然的成份,除了女巫与能言的动物,竟全部是小型人,根据
小黑人创造的。美妙的童话起源于一个种族的沦亡——这具有事实特有的一种酸甜苦辣说不
出的滋味。
    前面引了许多人种学的书,外行掉书袋,实在可笑。我大概是向往“遥远与久远的东
西”(thefarawayandlongago),连“幽州”这样的字眼看了都森森
然有神秘感,因为是古代地名,仿佛更远,近北极圈,太阳升不起来,整天昏黑。小时候老
师圈读《纲鉴易知录》,“纲鉴”只从周朝写起,我就很不满。学生时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学
的图片,才发现了史前。住在国外,图书馆这一类的书多,大看之下,人种学又比考古学还
更古,作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远了。逃避本来也是看书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阳山外
山”,至少推广地平线,胸襟开阔点。
    前文引库恩等,也需要声明一点,库恩在他本国声誉远不及国外,在英国视为权威,美
国现在多数人种学家都攻击他的种族研究迹近种族歧视。胡腾是哈佛教授,已经逝世,那本
书是一九四六年改写再版,年代较早,所以不像库恩成为众矢之的。我觉得时代的眼光的确
变得很厉害,贤如《金银岛》作者斯提文生,他有个短篇小说,不记得题目是否叫《瓶》
(The·Bottle),套《天方夜谭》神灯故事,背景在夏威夷,写土著有些地方看
着使人起反感。这是因为现代人在这方面比前人敏感——当然从前中国人也就常闹辱华,现
在是普遍的扩大敏感面——但这是道德与礼俗的问题,不应当影响学术。库恩书中一再说今
后研究种族有困难,有人认为根本没有种族这样东西,只有遗传的因子。大概他最招忌的是
说黄种、白种人智力较高,无形中涉及黑人教育问题,是美国目前最具爆炸性的题目之一。
其实库恩认为黑种、白种人在史前也就一直掺杂,对于有种族观念的白人是个重大的打击。
但是反对派认为用骨胳判别种族不可靠,光靠血型也不行,而且血型往往无法查考,因此绝
口不谈来历,只研究社会习俗,以资切磋借镜,也就是社会人种学。
    二次世界大战末,是听了社会人种学家的劝告,不废日皇,结果使日军不得不“齐解
甲”,——见黑斯(H.R.Hays)编《自猿猴到天使》选集引言——可见社会人种学
在近代影响之大。这本书特别提到玛格丽·米德研究撒摩亚——也是个泡丽尼夏岛屿——的
青少年,促进西方二○年代末的性的革命——比最近的一次当然中庸些——此后她研究新几
内亚几个部落,又发现两性阳刚阴柔的种种分别大部分都是环境造成的。这学说直到最近才
大行其道,反映在“一性”化的发型衣饰上,以及男人带孩子料理家务等等,不怕丧失男子
气。近十年来也许由于西方的一种傍徨的心理,特别影响社会风气,难怪米德女士成为青年
导师、妇运领袖,一度又提倡“扩展家庭”,补救原子家庭的缺点,例如女人被孩子绊住
了,防碍妇女就业。“扩展家庭”比大家庭更大,不拘父系母系,也不一定同住,姑母舅父
都有责任照应孩子,儿童也来去自由,闹别扭可以易子而教。也是一种“夏威夷”制度,印
尼马来亚与泡丽尼夏诸岛都有。热带岛屿生活比较悠闲,现代高压的个人主义社会里恐怕行
不通。历史是周期性的,小家庭制度西方通行已久,所以忘了大家庭的弊病,只羡慕互助的
好处。美国有些青年夫妇组织的“公社”是朋友合住,以亲族为单位的还没有,也住不长,
大概是嬉皮型的人才过得惯。但是小家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改进,弗洛依德式的家庭就是原
子家庭。“扩展家庭”有许多长辈给孩子们作模范,有选择的余地,据说不大会养成各种心
理错综,至少值得作参考。
    西方刚发现夏威夷等群岛的时候,单凭岛人的生活情调与性的解放,疯魔了十八世纪欧
洲,也是因为状貌风度正符合卢骚“高贵的野蛮人”的理想,所以雅俗共赏,举国若狂。直
到十九世纪中叶还又有“南海泡泡”(SouthSeaBubble)大骗局,煽起南太
平洋移民热、投资热,英法意大利都卷入,不久泡泡破灭,无数人倾家荡产,也有移民包下
轮船,被送到无人荒岛上,终年霖雨的森林中,整大批的人饿死病死。
    这些都是《叛舰喋血记》这件史实的时代背景。两次拍成电影我都看过,第一次除了却
尔斯·劳顿演船长还有点记得,已经没什么印象。大致是照三○年代的畅销书《邦梯号上的
叛变》——诺朵夫、霍尔合著(NordhoffHall)——写叛舰“觅得桃源好避
秦”之后,就不提了。马龙·白兰度这张影片却继续演下去,讲大副克利斯青主张把船再驶
回英国自首,暴露当时航海法的不人道。水手们反对,当夜有人放火烧船,断了归路,克利
斯青抢救仪器烧死。
    烧船是事实,荒岛当然不能有海船停泊,怕引起注意。近代辟坎岛上克利斯青的后裔靠
雕刻纪念品卖给游客度日,一度到欧洲卖画,五○年间向访问的人说:当初克利斯青“一直
想回国投案,”曾载《读者文摘》。照一般改编剧本的标准来说,这一改改得非常好,有一
个悲壮的收梢,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十八世纪英国法律本来严酷,连小偷都是流放的罪名。航海法的残忍,总也是因为帆船
远涉重洋,危险性太大,不是实在无路可走的人也不肯做水手,所以多数是囚犯,或是拉案
拉来的酒鬼,不用严刑无法维持纪律。叛变不分主从,回国一定处绞,稍有常识的人都知
道。片中的克利斯青自愿为社会改革而死,那又是一回事,手下这批人以性命相托,刚找到
了一个安身处,他倒又侃侃而谈,要他们去送死。我看到这里非常起反感,简直看不下去。
    名小说家密契纳——著有《夏威夷》等——与前面提过的戴教授合著《乐园中的坏蛋》
散文集(RascalsinParadise),写太平洋上的异人,有的遁世,有的称
王,内中有郑成功,也有“邦梯号”的布莱船长。布莱对于太平洋探险很有贡献,并且发现
澳洲与新几内亚之间一条海峡,至今称为布莱海峡,可算名垂不朽。这本书根据近人对有关
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并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岛上的女人太
迷人,一住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领头,带着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们的恋人。但是
叛变是监时触机,并没有预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郁郁地想念他的绮萨贝拉——是他替她取
的洋名——决定当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间特别炎热,甲板上不断人,都上来乘凉,他
走不成。
    刚巧两个当值人员都怠职睡熟了,军械箱又搬到统舱正中,为了腾出地方搁面包果树—
—这次航行的使命是从南太平洋移植面包果,供给西印度群岛的黑奴作食粮,但是黑人吃不
惯,结果白费工夫——克利斯青借口有鲨鱼,问军械管理员拿到箱子钥匙。更巧的是几个最
横暴的海员都派在克利斯青这一班,午夜起当值,内中有三个在塔喜堤逃走,给捉了回来,
共有七个人犯事挨过打,都在午夜该班。于是克利斯青临时定计起事,其余的员工有的胁
从,有的一时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拜伦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岁,脸长得一副聪明相,讨人喜欢,高个子,运动员的
体格。布莱事后这样描写他:“‘身坯结实,有点罗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
上,甚至于凡是他拿过的东西都沾脏了。’”布莱形容他自然没有好话。骑马过度容易罗圈
腿,英国乡绅子弟从前都是从小学骑马。手汗多,似乎是有点神经质。
    诺朵夫也写他脾气阴晴不定,头发漆黑,肤色也黑,再加上晒黑,黝黑异常——倒和绮
萨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对。——诺朵夫认为他想单独逃走是为了跟船长屡次冲突——因为对
他不公,并不是主持公道——后来临时变计,占领了这条船,宣布要用铁链锁住船长,送回
英国治罪。同伙的船员一致反对回英,这才作罢。事后他与少年士官白颜谈起,又强调他的
原意是把船长解回英国治罪。最后与白颜等两个士官诀别,还又托他们回国后转告他父亲,
他本意是送船长回国法办,虽然父亲不会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罪愆。
    再三郑重提起这一点,但是船长究竟犯了什么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
契纳代船长洗刷,但是也承认他“也许”克扣伙食——吞没九十磅乳酪,多报咸肉,造假
账。至于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义,省下水来浇灌面包果树。后来他第二次衔命去取面包
果,澳洲海洋探险家马太·福林德斯那时候年纪还小,在那条船上当士官,后来回忆船上苦
渴,“花匠拎水桶去浇灌盆栽,他和别人都去躺在梯级上,舐园丁泼撒的琼浆玉液。”士官
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邦梯号上有个少年士官偷了船长一只椰子,吃了解渴。船长买了
几千只椰子,一共失去四只,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这之前几天,派克利斯青
带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队土人拦劫,事先奉命不准开枪,因为怀柔的国策。众寡不敌,斧
头、五爪铁钩都给抢了去。土人没有铁器,异常珍视,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舰长不容分辩,
大骂怯懦无用。
    在塔喜堤,船长曾经把土人馈赠个别船员的猪只、芋头和土产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
剩腌干食品,需要新鲜食物调剂,土产可以用来和别处土人交易。大副有个土人朋友送了一
对珠子,硬没给他拿去。但是这都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国后去海军告发,还有可说,中道折
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变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纪的海军,换了现代海军也是一样。五○年
代美国著名小说改编舞台剧电影《凯恩号叛变》(“TheCaineMutiny”)—
—亨佛莱波嘉主演——本来是套《叛舰喋血记》,里面一碗杨梅的公案与那四只椰子遥遥相
对,但那只是闹家务,要不是战时船长犯了临阵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过了许多年的海员生活,不会不知道里面的情形,竟想出这么个
屎主意,而且十分遗憾没能实行,可见他理路不清楚。影片中迟至抵达辟坎岛后,才倡议回
国对质,更不近情理,因为中间有把船长赶下船去这回事,有十八个人跟去,全挤在一只小
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着陆,又没有枪械抵御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岛屿。这一个处
置方法干系十九条人命,回去还能声辩控诉船长不人道?
    密契纳这篇翻案文章纯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无疑地,福莱彻·克利斯青的原
意是要把船长与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党中另有人顾虑到后果,给了布莱一干人
一线生机……”这未免太武断,怎见得是别人主张放他们一条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书
中并没举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斩草除根,杀之灭口,一年后邦梯号不报到,至多两年,国
内就要派船来查,这条规则,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还有白颜等两个士官、五名职工没来得及上小船,挤不下,船长怕翻船,喊叫他们不要
下来:“我不能带你们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们能到英国,我会替你们说话!”克利斯青不得不把这几个人看守起来。
大船继续航行,经过一个白种人还没发现的岛,叫拉罗唐珈,岛上土人胆小,也还算友善,
白颜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作藏身之地,却在英国人已经发现了的土排岛登陆,土人聚集八九
百人持械迎敌,结果没有上岸,驶回塔喜堤,补充粮食,采办牲畜,接取恋人,又回到土排
岛。这次因为有塔喜堤人同来,当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们向一个酋长买了块地,建造堡垒。克利斯青坚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阔的水沟,工程
浩大,大家一齐动手,连他在内。不久,带来的羊吃土人种的菜,土人就又翻脸,誓必歼灭
或是赶走他们,一次次猛攻堡垒,开炮轰退。渐渐无法出外,除非成群结队全副武装。生活
苦不堪言,住了两三个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这地方,召集会议,一律赞成离开土
排岛,有十六个人要求把他们送到塔喜堤,其余的人愿意跟着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纳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抛弃同党,让他们留在塔喜堤,军舰来了瓮中捉
鳖,其实是他判断力欠高明,大家对他的领导失去信心,所以散伙。回塔喜堤,诺朵夫认为
是怪水手们糊涂,舍不得离开这温柔乡。大概也是因为吃够了土人的苦头,别处人生地不
熟,还是只有塔喜堤。仗着布莱一行人未见得能生还报案,得过且过。克利斯青为了保密,
大概也急于摆脱他们,把白颜一干人也一并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时候,按照当地风俗,每人限交一个同性朋友,本地人对这友谊非
常重视,互相送厚礼,临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对完美的珍珠,被船长充公未遂。这种
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别处也有,新几内亚称为“库拉”(kula)——见马利脑斯基
(B.Malinowski)日记——两地的友人都是一对一,往来馈赠大笔土特产或是
沿海输入的商品,总值也没有估计,但是如果还礼太轻,声名扫地,送不起也“舍命陪君
子”。收下的礼物自己销售送人。这原是一种原始的商业制度,朋友其实是通商的对手方,
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连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样的制度,直到本世纪五○年代
还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来往,因此特别重视通商的搭档,甚至于在父子
兄弟关系之上——见哈纳(M.J.Harner)著《吉伐若人》(“TheJivar
o”)——塔喜堤过去这风俗想必也是同一来源,当时的西方人容易误解,认为一味轻财尚
义。克利斯青最初准备只身逃亡,除了抛撇不下恋人,一定也是憧憬岛人的社会,满想找个
地图上没有的岛屿,投身在他们的世界里。但是经过土排岛之难,为了避免再蹈覆辙,只能
找无人荒岛定居,与社会隔离,等于流犯,变相终身监禁。不管这是否他的决定,不这样也
决通不过。
    白颜住在塔喜堤一年多,爱上了一个土女,结了婚。英国军舰来了,参加叛变的水手们
被捕,白颜等也都不分青红皂白捉了去。原来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预备当夜溜下船舷
潜逃,在甲板上遇见白颜,托他回国代他探望家人,万一自己这次远行不能生还。白颜一口
应允。克利斯青便道:“那么一言为定。”不料船长刚巧走来,只听见最后两句话,事后以
为是白颜答应参加叛变。
    出事后,布莱指挥那只露天的小船,连张地图都没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
马来群岛,是航海史上的奇迹。回国报案,轰动一时,英王破格召见。跟去的十八个人,路
上死了七人,剩下十一个人里面,还又有两个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个操帆员,一
个木匠。到了荷属东印度,布莱提出控诉,把这两个人囚禁起来,等到英国候审。结果只有
木匠被堂上申饬了事,另一个无罪开释。
    布莱在军事法庭上咬定白颜通谋。白颜的寡母不信,他是个独子,好学,正要进牛津大
学,因为醉心卢骚、拜伦等笔下的南海,才去航海,离家才十七岁,这是第一次出海,与布
莱是世交,他母亲重托了他。案发后她写信给布莱,他回信大骂她儿子无行。这母子俩相依
为命,受了这刺激,就此得病,白颜回来她已经死了。
    布莱对白颜是误会,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军械管理员,两个小木匠,布莱明知他们是
要跟他走的,经他亲口阻止,载重过多怕翻船,不防留在贼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递解
回国途中,军舰触礁,来不及一一解除手镣脚铐,淹死了四个。这三个人侥幸没死。开审
时,又幸而有邦梯号上的事务长代为分辩,终于无罪开释。布莱不在场,已经又被派出国第
二次去南海取面包果。
    这时候距案发已经三年,舆论倒了过来,据密契纳说,是因为克利斯青与另一个叛党少
年士官,两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个法学教授,两家亲属奔走呼号,煽起社会上的
同情。而且布莱本人不在国内,有人骂他怯懦不敢对质,其实他早已书面交代清楚,并且还
出版了一本书,说明事件经过。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日久事明”,军事法庭第二
次审这件案子,结果只绞死三名水手,白颜等三人判了死刑后获赦。
    十八世纪末,英国海军陆续出了好几次叛变,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伦敦首
善之区,闹得很大。但是镇压下来之后,都被忘怀了,惟有太平洋心这只小型海船上的风
波,举世闻名,历久不衰,却是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庭宣传之力。我觉得主要的原因
似乎是:只有这一次叛变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满的结局的力量。主犯几乎全部逍遥法
外,享受南海风光,有情人都成眷属,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
在西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国大革命,从某些方面说来,甚至于都没有它影响大。狄更斯的
《双城记》可以代表当时一般人对法国革命的感觉,同情而又恐怖憎恶,不像邦梯案是反抗
上司,改革陋规,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会上,人生许多小角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暴
君。
    布莱除了航海的本领确是个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样都是常人,也是他成为一个象征之
后,才“天下之恶皆归之”。邦梯事件后二十年,显然已成定论。船名成了他的绰号:“邦
梯·布莱”。但是官运亨通,出事后回国立即不次擢迁——军事法庭上法官认为有逼反嫌
疑,责备了他几句,那是没有的事,影片代观众平愤的——此后一帆风顺,对拿破仑作战,
又立下军功。生平下属四次叛变,连邦梯出事后归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内。最大的一次叛
乱,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尔斯州长,当地有个约翰·麦卡塞,现代澳洲教科书上都称他
为伟大的开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础,但是同时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结驻军通同作
弊,与州长斗法,手下的人散布传单骂“邦梯·布莱”:“难道新南威尔斯无人,就没有个
克利斯青,容州长专制?”
    布莱无子,有六个女儿,那次带了个爱女与生病的女婿,到锡尼上任。现在的大都市锡
尼,那时候只是个小小英属地,罪犯流放所。布莱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时装领
袖,每次有船到,她母亲从伦敦寄衣服给她。一次寄来巴黎流行的透明轻纱长袍,粘在身
上。——法国大革命后开始时行希腊风的长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缝制,取其轻软,而又朴素
平民化,质地渐趋半透明。那时候不像近代透明镂空衣料例必衬里子,或穿衬裙,连最近几
年前美国兴透明衬衫,里面不穿什么,废除乳罩,也还大都有两只口袋,遮盖则个。拿破仑
的波兰情妇瓦露丝卡伯爵夫人有张画像,穿着白色细褶薄纱衬衫,双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
拿翁倒后,时装发展下去,逐渐成为通身玻璃人儿。布莱这位姑奶奶顾虑到这是个小地方,
怕穿不出去,里面衬了一条长灯笼裤,星期日穿着去做礼拜,正挽着父亲手臂步入教堂,驻
军兵士用肘弯互相抵着,唤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后笑出声来。她红着脸跑出教堂,差
点晕倒。布莱大怒,没有当场发作,但是从此与驻军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军官专利
卖酒剥削犯人,掀起轩然大波,酿成所谓“甜酒之乱”(TheRumRebellio
n),部下公然拘捕州长,布莱躲在床下,给搜了出来,禁闭一两年之久,英国派了新州长
来,方始恢复自由,乘船回国。诺朵夫书上末了也附带写“甜酒之乱”,但是重心放在白颜
二十年后重访塔喜堤,发现爱妻已死,见到女儿抱着小外孙女,因为太激动,怕“受不
了”,没有相认。这书用第一人称,从白颜的观点出发,一来是为了迁就材料,关于他的资
料较多,而且他纯粹是冤狱,又是个模范青年。侧重在他身上,也是为了争取最广大的读者
群。无如白颜这人物,固然没有人非议,对他的兴趣也不大。书到尾声,唯一兴趣所在是邦
梯号的下落。
    白颜出狱后,曾经猜测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罗唐珈,是他早先错过了的,一个未经白人
发现的岛。“过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这意见错到什么地步。”就这么一句,捺下不提了。
读者只知道未去拉罗唐珈,是去了哪里,下文也始终没有交代,根本没再提起过。所以越看
到后来越觉得奇怪,憋闷得厉害,避重就轻,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满。
    这本书虽然是三○年代的,我也是近年来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后才有这耐性看它。报刊上
看到的关于邦梯号的文字,都没提到发现辟坎岛的经过。在我印象中,一直以为克利斯青这
班人在当时是不知所终,发现辟坎岛的时候,岛上有他们的后裔,想必他们都得终天年。最
后看见密契纳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后廿年左右——就在白颜访旧塔喜堤的次年——英舰
已经发现辟坎岛,八个叛党只剩下一个老人,痛哭流涕“讲述这块荒凉的大石头上凶杀的故
事”,讲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残酷,“不顾人权”,正是他指控布莱的罪名。绮萨贝拉在岛
上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鲁滨逊漂流记》,里面鲁滨逊星期
五遇见一个土人,就给他取名“星期五”。孩子显然是在叛变后五个多月诞生。次年十月
底,产子一年后,绮萨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个女人,强占一个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
土人开枪打死了。
    叛舰的故事可以说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尽管对它并不注意。看到上面这一段,有石破天
惊之感。其实也是缩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岛孤悬在东太平洋东部,距离最近的岛也
有数百英里之遥,较近复活节岛与南美洲。复活节岛气候很凉,海风特大,树木稀少,又缺
淡水,多数农植物都不能种,许多鱼也没有,不是腴美的热带岛屿,但是岛上两族长期展开
剧烈的争夺战,叛舰初到辟坎岛,发现土人留下的房屋,与复活节岛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复
活节岛人逃避来的。有一尊断头的石像,显然有追兵打到这里来。但是结果辟坎岛并没有人
要,可见还不及复活节岛,是真是一块荒凉的大石头,一定连跟来的塔喜堤人都过不惯。也
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国自首。
    他在土排岛与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爷脾气发作,变得与布莱一样
招恨,那也是历史循环,常有的事。主要还是环境关系,生活极度艰苦沉闷,一天到晚老是
这几个人,容易发生磨擦。也许大家心里懊悔不该逞一时之快,铸成大错,彼此怨怼,互相
厌恨,不然他死后为甚么统统自相残杀,只剩一个老头子?
    老人二十年后见到本国的船只,像得救一样,但是不免畏罪,为自己开脱,反正骂党魁
总没错。——书上没说他回国怎样处分,想必没有依例正法。——当然,岛上还有土人在,
不是完全死无对证。所说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属实,不过岛上的女人风流,也许那有
夫之妇是自愿跟他,不是强占。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当然也一样严重。总计他起事后只活
了不到两年,也并没过到一天伊甸园的生活。
    老人的供词并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关于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约而同绝口不提,因
为传说已经形成,克利斯青成为偶像,所以代为隐讳——白兰度这张影片用老人作结,但是
只说叛党自相残杀净尽,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躯——只有密契纳这一篇是替船长翻
案,才不讳言大副死得不名誉。诺朵夫书上如果有,也就不会是三○年代的畅销书,那时候
的标准更清教徒式。但是书上白颜自云十八年后发现叛舰不是逃到拉罗唐珈,而下文不再提
起这件事,这章法实在特别,史无前例。看来原文书末一定有那么一段,写白颜听到发现辟
坎岛的消息,得知诸人下场,也许含糊地只说已死。出版公司编辑认为削弱这本书的力量,
影响销路,要改又实在难处理,索性给删掉了,给读者留下一个好结局的幻象,因为大多数
人都知道辟坎岛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孙。
    在我觉得邦梯案添上这么个不像样的尾巴,人物与故事才完整。由一个“男童故事”突
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讽刺,使人低徊不尽。当然,它天生是个男童故事,拖上个现实的
尾巴反而不合格,势必失去它的读者大众。好在我容易对付,看那短短一段叙事也就满足
了。
    郁达夫常用一个新名词:“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一般译为“感
伤的”,不知道是否来自日文,我觉得不妥,像太“伤感的”,分不清楚。“温情”也不够
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优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体的情感。另一个解释是
“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的程度”。近代沿用的习惯上似乎侧重这两个定义,含有一种暗示,
这情感是文化的产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夸张强调。不怪郁达夫只好音译,就连原文
也难下定义,因为它是西方科学进步以来,抱着怀疑一切的治学精神,逐渐提高自觉性的结
果。
    自从郁达夫用过这名词,到现在总有四十年了,还是相当陌生,似乎没有吸收,不接
受。原因我想是中国人与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许较任何别的民族为甚,所以个人常被文化图
案所掩,“应当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艺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顺理成章,
沿着现成的沟渠流去,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
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
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
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
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
自己的法律。
    现代西方态度严肃的文艺,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门答尔”。近来的新新闻学(ne
wjonrnalism)或新报道文学,提倡主观,倾向主义热,也被评为“三底门答
尔”。“三底门答尔”到底是什么,说了半天也许还是不清楚。粗枝大叶举个例子,诺朵夫
笔下的《叛舰喋血记》与两张影片都“三底门答尔”,密契纳那篇不“三底门答尔”。第一
张照片照诺朵夫的书,注重白颜这角色,演员挂三牌。第二张影片把白颜的事迹完全删去,
因为到了六○年代,这妥协性的人物已经不吃香。电影是群众传达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
信念。密契纳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长,全是史实。所谓“冷酷的事实”,很难加以“三底
门答尔”化。
    当然忠实的纪录体也仍旧可能主观歪曲,好在这些通俗题材都不止一本书,如历史人
物、名案等等,多看两本一比就有数。我也不是特为找来看,不过在这兴趣范围内不免陆续
碰上,看来的材料也于我无用,只可自娱。实在是浪费时间,但是从小养成手不释卷的恶习
惯,看的“社会小说”书多,因为它保留旧小说的体裁,传统的形式感到亲切,而内容比神
怪武侠有兴趣,仿佛就是大门外的世界。到了四○、五○年代,社会小说早已变质而消灭,
我每次看到封底的书目总是心往下沉,想着:“书都看完了怎么办?”
    在国外也有个时期看美国的内幕小说,都是代用品。应当称为行业小说,除了“隔行如
隔山”,也没有甚么内幕。每一行有一本:飞机场、医院、旅馆业、影业、时装业、大使
馆、大选筹备会、牛仔竞技场、警探黑社会等。内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说,讲广告业,是一
个广告商杰利·戴拉·范米纳(DellaFemina)自己动笔写的,录音带式的漫
谈,经另人整理删节,还是很多重复。书题叫《来自给你们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戏拟日
制电视机广告。
    行业小说自然相当内行,沾到真人实事,又须要改头换面,避免被控破坏名誉。相反
地,又有假装影射名人的,如《国王》(“The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盖
博绰号,写歌星法兰克辛纳屈——《恋爱机器》——前CBS电视总经理吉姆·奥勃瑞,绰
号“笑面响尾蛇”——务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节骨眼上给“掉包”换上一般通俗
小说情节,骗骗读者,也绝对不会开罪本人。这都煞费苦心,再加上结构穿插气氛,但是我
觉得远不及中国的社会小说。
    社会小说这名称,似乎是二○年代才有,是从《儒林外史》到《官场现形记》一脉相传
下来的,内容看上去都是纪实,结构本来也就松散,散漫到一个地步,连主题上的统一性也
不要了,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清末民初的讽刺小说的宣传教育性,被新文艺继承了去,章
回小说不再震聋发聩,有些如《歇浦潮》还是讽刺,一般连讽刺也冲淡了,止于世故。对新
的一切感到幻灭,对旧道德虽然怀恋,也遥远黯淡。三○年代有一本题作《人心大变》,平
襟亚著,这句话在社会小说里是老调。但是骂归骂,有点像西方书评人的口头禅“爱恨关
系”,形容有些作者对自己的背景,既爱又恨,因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过在这里
“恨”字太重,改“憎”比较妥贴。
    《人海潮》最早,看那版本与插图像是一○年代末或二○初,文笔很差,与三○年代有
一部不知道叫《孽海梦》还是甚么梦的同样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开场仿佛
也都是两个青年结伴到上海观光。后一部写两个同学国光、锦人,带着国光的妹妹来沪,锦
人稍有阔少习气。见识了些洋场黑幕后,受人之托,回去湖北整顿一个小煤矿。住的房子是
泥土地,锦人想出一个办法,买了草席铺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听见隔壁席子纟卒縩作
声,发现帐房偷开铁箱。原来是帐房舞弊,所以蚀本。查出后告退,正值国民军北上,扫清
一切魍魉。以北伐结束,也是三○年代社会小说的公式。锦人与国光的妹妹相处日久发生情
愫,回乡途中结婚,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妹妹在书中完全不起作用,几乎从来不提起,也没
同去湖北。显然是“国光”的自述,统统照实写上。对妹妹的婚姻似乎不大赞成,也不便说
什么。
    这部书在任何别的时候大概不会出版,是在这时期,混在社会小说名下,虽然没有再
版,料想没有蚀本。写到内地去,连以一个大都市为背景的这点统一性都没有。它的好处也
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人实事的记载一样,没有故作幽默口吻,也没有墓志铭式的郑重表
扬,也没寓有创业心得、夫妇之道等等。只是像随便讲给朋友听,所以我这些年后还记得。
    《广陵潮》我没看完,那时候也就看不进去,因为刻划得太穷凶极恶,不知道是否还是
前一个时期的影响,又“三底门答尔”,近于稍后的“社会言情小说”,承上启下,仿佛不
能算正宗社会小说。
    这些书除了《广陵潮》都是我父亲买的,他续娶前后洗手不看了,我住校回来,已经一
本都没有,所以十二三岁以后就没再看见过,当然只有片断的印象。后来到书摊上去找,早
已绝迹。张恨水列入“社会言情小说”项下,性质不同点。他的《春明外史》是社会小说,
与毕倚虹的《人间地狱》有些地方相近,自传部分仿佛是《人间地狱》写得好些,两人的恋
爱对象雏妓秋波梨云也很相像。《人间地狱》就绝版了。写留学生的《留东外史》远不及
《海外缤纷录》,《留东外史》倒还有。
    社会言情小说格调较低,因为故事集中,又是长篇,光靠一点事实不够用,不得不用创
作来补足。一创作就容易“三底门答尔”,传奇化,幻想力跳不出这圈子去。但是社会小说
的遗风尚在,直到四○年代尾,继张恨水之后也还有两三本真实性较多。那时候这潮流早已
过去,完全不为人注意。
    一个是上海小报作者的长篇连载,出单行本,我记性实在太糟,人名书题全忘了,只知
道是个胖子,常被同文嘲骂“死大块头”——比包天笑晚一二十年,专写上海中下层阶级。
这一篇写一个舞女嫁给开五金店的流氓,私恋一个家累重的失业青年,作为表兄,介绍他做
帐房,终于与流氓脱离预备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这样平淡而结局意想不到地感动人。
此外北方有一本写北大一个洗衣女,与一个学生恋爱而嫌他穷。作者姓王。又有个大连的现
代钗头凤故事,着着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泄气得谁也造不出来,看来都是全部实录。
    社会小说在全盛时代,各地大小报每一个副刊登几个连载,不出单行本的算在内,是一
股洪流。是否因为过渡时代变动太剧烈,虚构的小说跟不上事实,大众对周围发生的事感到
好奇?也难说,题材太没有选择性,不一定反映社会的变迁。小说化的笔记成为最方便自由
的形式,人物改名换姓,下笔更少顾忌,不像西方动不动有人控诉诽谤。写妓院太多,那是
继承晚清小说的另一条路线,而且也仍旧是大众憧憬的所在,也许因为一般人太没有恋爱的
机会。有些作者兼任不止一家小报编辑,晚上八点钟到报馆,叫一碗什锦炒饭,早有电话催
请吃花酒,一方面“手民索稿”,写几百字发下去——至少这是他们自己笔下乐道的理想生
活。小说内容是作者的见闻或是熟人的事,“拉在篮里便是菜”,来不及琢磨,倒比较存
真,不像美国的内幕小说有那么许多讲究,由俗手加工炮制,调入罐头的防腐剂、维他命、
染色,反而原味全失。这仿佛是怪论——
    在西方近人有这句话:“一切好的文艺都是传记性的。”当然实事不过是原料,我是对
创作苛求,而对原料非常爱好,并不是“尊重事实”,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种韵味,其实也就
是人生味。而这种意境像植物一样娇嫩,移植得一个不对会死的。
    西谚“真事比小说还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实”,作名词用,一般译为“真
理”,含有哲理或教义的意味,与原意相去太远,还是脑筋简单点译为“真事”或“事实”
比较对。马克·吐温说:“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是因为小说只能用有限的几种可能性。”
这话似是而非。可能性不多,是因为我们对这件事的内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况都有许多因
素在内,最熟悉内情的也至多知道几个因素,不熟悉的当然看法更简单,所以替别人出主意
最容易。各种因素又常有时候互为因果,都可能“有变”,因此千变万化无法逆料。
    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
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ringoftruth——
“事实的金石声”。库恩认为有一种民间传说大概有根据,因为听上去“内脏感到对”
(“internallyright”)。是内心的一种震荡的回音,许多因素虽然不知
道,可以依稀觉得它们的存在。
    既然一听就听得出是事实,为甚么又说“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岂不自相矛盾?因为
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太多,决定性的因素几乎永远是我们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
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连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
梦的感觉,总稍微有点不以劲,错了半个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这意外性加上真实感
——也就是那铮然的“金石声”——造成一种复杂的况味,很难分析而容易辨认。
    从前爱看社会小说,与现在看纪录体其实一样,都是看点真人实事,不是文艺,口味简
直从来没变过。现在也仍旧喜欢看比较可靠的历史小说,里面偶尔有点生活细节是历史传记
里没有的,使人神往,触摸到另一个时代的质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纪,仆人都不敲
门,在门上抓搔着,像猫狗要进来一样。
    普通人不比历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书,从不同的角度写他们,因而有立体的真实
性。尤其中下层阶级以下,不论过去现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
出身同一阶级,熟悉情形的,等到写起来也可能在怀旧的雾中迷失。所以奥斯卡·路易斯的
几本畅销书更觉可贵。路易斯也是社会人种学家,首创“贫民文化”(cultureof
poverty)这名词,认为世代的贫穷造成许多特殊的心理与习俗,如只同居不结婚,
不积钱,爱买不必要的东西,如小摆设等。这下层文化不分国界,非洲有些部落社会除外。
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个家庭》,然后专写五家之一:《桑协斯的子女》(“T
heChildrenofSanchez”),后者一度酝酿要拍电影,由安东尼昆、苏
菲亚·罗兰饰父女,不幸告吹。较近又有一本题作《拉维达》(“LaVida”),是西
班牙文“生活”,指皮肉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词。写玻多黎各一个人家,
母女都当过娼妓,除了有残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选中这一家,并不知道这一层,发现后也不
注重调查“生活”,重心全在他们自己的关系上。其间的“恩怨尔汝来去”也跟我们没什么
不同。
    内容主要是每人自述身世,与前两本一样,用录音带记下来,删掉作者的问句,整理一
下,自序也说各人口吻不同,如闻其声。有个中国社会学家说:“如果带着录音器去访问中
国人就不行。”其实不但中国人,路易斯的自序也说墨西哥人就比玻多黎各人有保留。大概
墨西哥到底是个古国,玻多黎各也许因为黑人血液的成份多,比较原始。奇怪的是《拉维
达》里反而是女人口没遮拦,几个男人——儿子女婿后父——都要面子,说话很“四海”,
爱吹,议论时事常有妙论,想入非非。也许是女人更受他们特殊的环境的影响,男人与外界
接触多些,所以会说门面话,比较像别国社会地位相仿的人。反正看着眼熟。
    福南妲讲她同居的男子死了,回想他生前,说:“他有一样不好:他不让我把我的孩子
们带来跟我们一块住。”下一页她叙述与另一个人同居:“我们头两年非常快乐,因为那时
候我的孩子们没跟我一块住。”前后矛盾,透露出她心理上的矛盾,但是闲闲道出。两次都
是就这么一句话,并不引人注意,轻重正恰当。她根本不是贤妻良母型的人,固然也是环境
关系,为了孩子们也是呕气,稍大两岁,后父又还对长女有野心。
    长女索蕾妲是他们家的美人,也是因为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十三岁就跟了三十岁的亚土
若,“爱得他发疯。”他到手后就把她搁在乡下,他在一家旅馆酒排间打工,近水楼台,姘
妓女,赌钱,她一直疑心他靠妓女吃饭。他开过小赌场,本来带几分流气。几次闹翻了,七
八年后终于分开,她去做妓女养活孩子们——她先又还领养了个跛足女婴,与自己的孩子一
样疼。他一直纠缠不清,想靠她吃饭,动小刀子刺伤了她,被她打破头。但是她贴他钱替他
照顾孩子,倒是比娘家人尽心。她第一次去美国,拖儿带女投亲,十分狼狈,一方面在农场
做短工,还是靠跟一个个的同乡同居,太受刺激,发神经病入院,遣送回籍。铩羽归来,家
里人冷遇她,只有前夫亚土若对她态度好,肯帮忙。所以后来她在纽约,病中还写信给他,
不过始终拒绝复合。
    亚土若谈他们离异的经过,只怪她脾气大,无理取闹,与小姨挑唆。直到后半部她两个
妹妹附带提到,才知道她和他感情有了裂痕后也屡次有外遇,他有一次回家捉奸,用小刀子
对付她,她拿出他的手枪,正要放,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子弹打中她的手指。她告诉法官
是他开枪,判监禁六个月。他实在制伏不了她,所以不再给钱,改变主张想靠她吃饭,原来
他是为了隐瞒这一点,所以谎话连篇,也很技巧,例如本是为了捉奸坐牢,他说是回家去拿
手枪去打死一个仇人,索蕾妲劝阻夺枪,误伤手指,惊动警察,手枪没登记,因此入狱。入
狱期间恐怕她不贞,因为囚犯的妻子大都不安于室,而且这时期关于她的流言很多。他一放
出来就对她说:“我们这次倒已经分开很久了,不如就此分手。”但是她哭了,不肯。一席
话编得面面俱到。
    故事与人物个性的发展如同抽茧剥蕉。他写给两个小女儿的信——有一个不是他的——
把她们捧成小公主。孩子们也是喜欢他,一个儿子一直情愿跟他住在乡下。索蕾妲姊弟有个
老朋友马赛罗也说他确是给这些孩子们许多父爱,旁人眼中看来,他身材瘦小,面貌也不漂
亮,只有丈母娘福南妲赏识他有胆气。但是他做流氓没做成,并且失业下乡孵豆芽,感慨地
说他无论什么事结果都失败了。
    索蕾妲去美之前爱上了一个贼,漂亮,热情,但也是因为他比周围的人气派大些。是她
最理想的一次恋爱,同居后不再当娼。有一天晚上他去偷一家店铺,是他们这一伙不久以前
偷过的,这次店主在等着他。他第一个进去,店主第一枪就打中他胸部,同党逃走了。第二
天她跟着他姑母去领尸,到医院的太平间,尸身已经被解剖,脑子都掏了出来搁在心口上。
她拥抱着他,发了疯,一个月人事不知。
    据她的九岁养女说:是他去偷东西,被警探包围,等他出来的时候开枪打死的。她二妹
说得又不同:他无缘无故被捕,装在囚车里开走了,过了些天才枪毙,索蕾妲两次都晕厥过
去了。照这一说,大概是他犯窃案的时候杀过人,所以处死刑。索蕾妲讲得最罗曼谛克。她
母亲的姨妈本来说她爱扯谎,自述也是有些地方不实不尽,反正不管是当场打死还是枪决,
都不是死因不明,用不着开膛破肚检验,而且连大腿都剖开了,显然是医学研究,不是警方
验尸,地点也不会在医院太平间,如果是把罪犯的尸首供给医校解剖,也没那么快。看来这
一节是她的狂想。她后来病中担忧死了没人收尸,给送去解剖,宁可把遗体赠予玻多黎各热
带疾病研究院,不愿白便宜了美国人:“让他们拿他们自己的鸡巴去做实验。”念念不忘解
剖,也许是对于卖身的反感与恐怖压抑了下去,象征性地联想到被解剖。她发精神病的时候
自己抹一脸屎,似乎也是谴责自己。她第二次还乡,衣锦荣归,在纽约跟一个同乡水手边尼
狄托同居,自己又在小工厂做工,混得不错。但是她家里觉得她攀高,嫌脏,老是批评这样
那样,相形之下使人心里难受。带来的礼物又太轻,都对她淡淡的,边尼狄托又不替她做
脸,喝得醉猫似的,她认为“那是我一生最不快乐的一天”。他先上船走了,她在娘家过
年,与卖笑的二妹一同陪客人出去玩,除夕一晚上嫌了五十美金。在纽约也常需要捞外快贴
补家用。
    同一件事在她弟弟口中,先说边尼狄托待他姐姐好:有一天我去看他们,他们吵了起
来。是这样:她回玻多黎各去了一趟,边尼狄托发现她在那边跟一个美国人睡过。她还是个
有夫之妇!但是那次边尼狄托干了件事。我不喜欢。他等我回去了之后打她。这我不喜欢。
我可从来没跟他提起过。夫妻吵架,别人不应当插一脚。我后来倒是跟索蕾妲说过。我告诉
她她做错了事,她要是不改过,以后我不去看她了。我说不应该当着我的面吵架,夫妻要吵
架,应当等没人的时候。”
    这一段话有点颠三倒四,思路混乱。他只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后打老婆——是
怪他打她,还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页第一段述及妹夫打妹妹,他不干涉;妹夫打二姐,
虽然是二姐理亏,他大打妹夫。可见他并不反对打老婆,气的是等他走后才打。但是如果不
等他走就打,岂不更叫他下不来台?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诫大姐的话:等没有人的时候
再吵架?
    下一页他说:“我不喜欢我的姐姐们。她们光是一个男人从来不够。她们喜欢寻欢作
乐。……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是爱我的姊妹们。我不让任何人当着我说她们的坏话。有时候
我甚至于梦见她们……”他常梦见在泥潭里救出索蕾妲,她满身爬着蛇。前文自相矛盾处,
是他本能地卫护姐姐,迁怒姐夫。书中人常有时候说话不合逻辑,正是曲曲达出一种复杂的
心理。
    这种地方深入浅出,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旧小说也是这样铺开来平面发展,人多,
分散,只看见表面的言行,没有内心的描写,与西方小说的纵深成对比。纵深不一定深入。
心理描写在过去较天真的时代只是三底门答尔的表白。此后大都是从作者的观点交代动机或
思想背景,有时候流为演讲或发议论,因为经过整理,成为对外的,说服别人的,已经不是
内心的本来面目。“意识流”正针对这种倾向,但是内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动念,在脑子
里一闪的时候最清楚,要找它的来龙去脉,就连一个短短的思想过程都难。记下来的不是大
纲就是已经重新组织过。一连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飘忽的东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
乔埃斯的神来之笔,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艺,不过举出写内心
容易犯的毛病。
    奥斯卡·路易斯声明他这书是科学,不是文艺。书中的含蓄也许只是存真的结果。前两
本更简朴,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来,特加一个新形式,在自序中说明添雇一个墨西哥下层
阶级女助手,分访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时候还留宿,事后记下一切,用第三人称,像
普通小说体裁,详细描写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简单的描写。几篇自述中间夹这么一章,
等于预先布置舞台。
    第一章,萝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儿克茹丝初出场:“克茹丝十八岁,皮肤黑,大约只
有四呎九吋高。她一只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厉害。脊骨歪斜,使她撅着屁股,双肩向后别
着,非常不雅观。”她给母亲送一串螃蟹来:“‘有个人在那儿兜来兜去卖,他让我买便宜
了’,克茹丝说。‘他大概是喜欢我,反正他也就剩这几只了。’”谈了一会,她说她要去
推销奖券:“不过我要先去打扮打扮。卖东西给男人就得这样。他们买东西就是为了好对你
看。”
    她家里人都没答这茬。不久她销完了回来了,已经换过衣服,穿着粉红连衫裙,领口挖
得极低,鞋也换了粉红夹绿两色凉鞋。“她虽然身体畸形,看着很美丽。”这是萝莎的意
见,说明克茹丝并不完全是自以为美。萝莎从来不下评语,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实在
必须,不说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这时候刚发现她肉感。丰艳的少女的肢体长在她身
上,不是没有吸引力,难免带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克茹丝的遭遇当然与这有关。
    至于为什么不直说,一来与萝莎的身份不合,她对这家人家始终像熟人一样,虽然冷眼
旁观,与书中人自述的距离并不大。在这里,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现日常生活的一种浑浑噩
噩,许多怪人怪事或惨状都“习惯成自然”,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读者没有牛鬼蛇神
“游贫民窟”(slumming)的感觉。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
密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这一派有一幅法国名题作《赛船》,画二
男一女,世纪末装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划小船竞渡,每次看见总觉得画上是
昨天的事,其实也并没有类似的回忆。此外这一派无论画的房屋街道,都有“当前”(im
mediacy)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做
了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的
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拉维达》等几本书在美国读者众多,也未见得会看夹缝文章,不过一个笼统的印象,
也就可以觉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绰绰,参差掩映有致。也许解释也是多余的,
我是因为中国小说过去有含蓄的传统,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艺”的书上找到。我想那是
因为这些独白都是天籁,而中国小说的技术接近自然。
    太久没有发表东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释来解释去,噜苏到极点。以前写的东西至
今还有时候看见书报上提起,实在自己觉得惭愧,即使有机会道谢,也都无话可说,只好在
这里附笔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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