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 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 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 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 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 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 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三爷,要 是由我倒好了。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 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 钱?"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这三爷就是这样!反正谁不知道 你有钱,不用赖。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 想办法。拜托拜托。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得出这些钱吧?"好,你马上就去。这些人都是 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不管 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 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 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 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 轻,借钱是老手了。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 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你看 他,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就快醒了,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 什么字?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可不是,幸亏没穿出去, 叫人看见笑死了。去换鞋去了,穿在脚上?还笑!嗳,我的皮袍子呢?你先不要发脾气,件 衣裳又出去。"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我可没替二 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这东西有什 么好吃,淡里呱叽的,三奶奶也不管管他!"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三奶奶你听听!拨 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 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叫你去呢。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 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咦,我的指甲套呢?都是你打人打掉了。 快拿来。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还要打人?你还不 还?二嫂唱个歌就还你。我哪会唱什么歌?我听见你唱的。不要瞎说。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 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快唱。是真不会。真的。唱,唱,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 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 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 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 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 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你 看,我拣来的,还不错?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 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 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老太太还没起来?仿佛听见咳嗽,了把杏仁。嗳--!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 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嗳,是我的,看看还有没有,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 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 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 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 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 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 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 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 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 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 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 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 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 在黄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 二奶奶说还没起来--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 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 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 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 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 她的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 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 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 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 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替我叫老郑来。都下去吃饭了。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又不是 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 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 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在抽屉 里?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嘛。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奇怪,刚才 还在这儿。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 了。吃什么?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没有椒盐你不爱吃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叫个老妈子上来,饭 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你怎么了? 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 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 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 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 得铮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 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 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 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 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 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 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 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 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 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 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 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阿福呢?我出去。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 也快些。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 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 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 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 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 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 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 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