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老太爷略咳了声嗽。"二奶奶这话,时世不好是真的。
    现在时世不同了,当然你们现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现在这时候谁不想省着点?
你还好,家里人少,人家儿女多的也一样过,没办法。你们三房是不用说,更为难了。今天
的事并不是我做的主,是大家公定的,也还费了点斟酌。亲兄弟明算帐,不过我们家向来适
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肉,一支笔写不出两个姚字来。子耘你觉得怎么样?你是他们的舅
舅,你说的话有份量。"
    舅老太爷连连哈着腰笑着。"今天有九老太爷在这儿,当然还是要九老太爷操心,我到
底是外人。"你是至亲,他们自己母亲的同胞兄弟。到底差一层,差一层。今天当着姚家这
些长辈,没有我说话的份。景怀你说怎么样?别让我一个人说话,欺负孤儿寡妇,我担当不
起。
    她红了脸,眼泪汪汪起来。"九老太爷这话我担当不起。
    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不要得罪了长辈。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往后只有出没有进。
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怜二爷才留下这点骨血,不能耽误了他,请先生,定亲娶亲,一桩桩大
事都还没有办。我要是对不起他,我死了怎么见二爷?"二奶奶你非说不够,叫我怎么着?
拿叫谁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说什么,只求九老太爷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没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爷
替我们做主。老太太当初给二房娶亲,好叫二房也有个后代,难道叫他过不了日子,替家里
丢人?叫我对他奶奶对他爹怎么交代?"我不管了。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大爷三爷向空中望着。然后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纷纷跟了出去劝
九老太爷,就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我的夫呀,亲人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们无依无
靠。
    她哭得拍手拍膝盖。"你可怜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前世作的什么孽,还没受够罪。
你就这一个儿子也给人家作践。你欠的什么债,到现在都还不清,我的亲人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来他的帐簿都还在这儿。二奶奶,二奶奶。我要到老太太
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阴魂还没去远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
磕头。他爸爸就留下这点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对
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头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二奶奶,是不拿她当回事。急得他
满头大汗,围着她团团转,摘下瓜皮帽来扇汗,又替她扇。"二奶奶,"
    他低声叫,"二奶奶。"九挨到下了葬,还是照本来那样分。像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
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不怕被人听见了,她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
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九老太爷不来,还有人说
叫我替他递碗茶。我问这话是谁说的,这才不听见说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诉。我们是分少
了嘛!只要看他们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个花园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铜床。连三
爷算是没分到什么,照样两个小公馆。"姑奶奶这房子好。我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过是个弄堂,光线欠佳,星洞洞的大房间。里外墙壁都是灰白色水
泥壳子,户外的墙比较灰,里面比较白。没有浴室,但是楼下的白漆拉门是从前有一个时期
最时行的,外国人在东方的热带式建筑。她好容易自己有了个家,也并不怎样布置,不光是
为了省钱,也是不愿意露出她自己喜欢什么,怕人家笑暴发户。"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笑
人。"她常这样说他们姚家的亲戚。
    就连现在分到的东西,除了用惯的也不拿出来,免得像是拣了点小便宜,还得意得很。
她原有的红木家具现在搁在楼下,自己房里空空落落的。那张红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
话,收了起来,虽然不学别人买铜床,宁可用一张四柱旧铁床。凑上一张八仙桌,几只椅
凳,在四十支光的电灯下,一切都灰扑扑的。来了客大家坐得老远,灯下相视,脸上都一股
子黑气,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后聚首一堂,有点悲喜交集,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自己坐在
烟铺上,这是唯一新添的东西。老太太在日,家里没有这样东西,所以尽管简单,仍旧非常
触目,榻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白布褥子,光秃秃一片白,像没铺床,更有外逃难的感觉。这儿
好,地方也大。地方。"那还有些时呢。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什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她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
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好大家
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就是这话罗,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不
看下棋了?看不懂。这丫头笨。来,来给姑妈捶背。哟,鲇鱼似的。"洗了澡来的嘛。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
子吻她。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
你跟姑妈好不好?"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
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裤子兴肥短,她虽
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
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
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
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几点了?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现在城里冷清,
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对过的店都开不长。对过哪有汤团店?喏,
就是从前的药店。药店关门了?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现在这生意没做头,
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现在是
做批发赚钱。这个碴。药店关门,那小刘呢?嗳,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
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那木匠还在那儿?哪个木匠?还有哪
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谁?
谁?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上。街上
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
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
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
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
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还早呢,
不到十一点。晚了怕叫不到车。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
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
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
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
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
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
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
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
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
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
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
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
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
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
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
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厨房里有些闲人来
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弄堂,一股子热
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
些。小弄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
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
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
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弄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
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了还
硬要哭下去的干嚎。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
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我不要呀!
我不要呀!嗳,有话回去跟他讲。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着,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
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
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
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
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粘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
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
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
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
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
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烟炕上去,再点上烟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
慰。可惜这些烟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
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烟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烟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
色的茧子,瞌睡得生烟渐渐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
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
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
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
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照骨上又顿一
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
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地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
忍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
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
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明,撬开一扇排门
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弄口小店倒洗脚水。嗳呵……
赤豆糕!白糖……莲心粥!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
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
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弯到弄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
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
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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